堂屋裏靜得喘氣聲都顯突兀。崔沅綰垂首斂眸,捧著建盞,輕聲推諉道:“女兒願意。”

小娘子家,婚事向來由不得自身。晏家與林家比,好的可不止一星半點。何況她也記得,晏家大哥芝蘭玉樹,哪處不比林之培好?

王氏見崔沅綰發愣,思忖半晌,開口安慰道:“家裏人都記著你的好。”

崔沅綰抿唇輕笑,點頭說是。

崔父聽到了意料之中的回話,稍稍鬆了口氣。又想到自家小女還未曾與晏學士說過話,便趕忙催她與晏學士多碰碰麵。

張氏自然不知背後隱情,開口駁斥道: “怎的變得這般快?先前還說非得是林家做親家,如今晏家不過遞了封信,竟草率地改了婚事。”

說罷,與崔發大眼瞪小眼,從他露出不耐的眸子裏知道說錯了話,忙閉口噎茶。

既然都說好,崔發也無欲多言,找個理由就把一屋子人給打發了去。

人一走,方才還顯喧鬧的前堂霎時靜如荒漠。崔發起身,走到書房,給晏學士回了信。

晏學士信上說,非崔二娘子不娶。崔發雖不知這廝的情意從何而出,卻知道機不可失,晏家可是個香餑餑。

晏學士是官家身邊的紅人,入政事堂拜相,是多少高門貴族搶著要的女婿。晏家雖是近來崛起的大家,然前途無限,不可小覷。結為姻親,對崔晏兩大家族都好。

然叫崔發當即決定要悔婚約的,不光是貪圖晏學士的權勢。崔家先前遭林家拿住的把柄,眼下都被他攔截在手。

當年崔發南下遇劫,是林番海救了他。林家清貧,崔發將他引薦給樞密院長史夏昌。林番海上進,林家才在汴京裏站穩陣腳。

彼時黨爭還未顯露鋒芒,崔夏兩家也沒鬧僵。今年隴西戰亂,他不過與夏昌來往幾封書信,便被線人給抓住所謂罪證,要告他勾結謀逆。

他無心造反,卻有攏財之實,不敢公開。這事林番海掌握住,欠他林家人情。

林番海說,把二娘子許配給自家大哥,這事不會再提,保準處理幹淨。

而今晏學士信上言,他已銷毀全部書信,又對林家施了壓,叫他放寬心。

晏學士惹不得,晏學士的師傅兆相更惹不得。兆相乃三朝元老,隻晏學士一位愛徒。何況晏學士深得官家信任,官場之間,哪個不長眼的醃臢種敢跟晏學士搶人。

晏學士家裏清淨,還未曾娶妻,也不曾有妾。寶玉在前,哪裏還顧得上林家那小子。

這樁婚事,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算拚了老命也要成。崔發還想再往上走幾步,崔家也不該止步於此。

“一封給林家,一封給晏學士。”崔發把信遞給宅老,頓覺頭疼,轉身就往張氏房裏去。

*

後院。

崔沅綰剛跨過門檻,就見秀雲急急忙忙地拿信遞給她。

秀雲叉手行禮,恭敬奉上信箋,道:“娘子,是晏家的信。”

眼下府裏上下皆知,二小娘子擺脫了那寒酸的林家,要風光嫁到晏家去了。

沒幾個人見過晏學士的模樣,不過也從旁人口中聽到過他那仙人之姿,玉樹臨風。宅老不叫她們這些女使聲張,她們便隻在私下裏圍在一起,說些閑話。

秀雲一直跟在崔沅綰身邊,自然想叫她配位良人。今日聽這消息,笑得比熟透的石榴還豔。

崔沅綰被秀雲這臉癡態逗笑,心裏自是暢快。

“晏學士是位端方君子,可沒說叫我去遊湖賞花呢。隻是說著寬心話,叫我莫慌,婚事一切有他操心著。”

雖是這般說,可崔沅綰還是從信裏讀出了風雨欲來的意味。

她與晏學士來往並不多,仔細想想,也就見過一次麵。聖人生辰時,官家辦了生辰宴。崔沅綰跟著王氏前去赴宴,宴席上與他撞麵。不過匆匆一瞥,約莫誰也不記得誰。

男女不同席,可那人身姿勁瘦頎長,在一眾油頭肥耳的官員中頗顯出眾。上輩子她潦草下嫁,婚後在宅院裏待著,自然沒再見過他。

重活一輩子,仍舊上不了沙場,做不了官,所幸能選郎婿搭夥過日子。比上輩子隻能下嫁要好得多。

秀雲瞧見她又怔著,猶豫了半晌才開口:“娘子今日怎麽了?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難不成是落水的事在心裏成結了?”

崔沅綰搖搖頭,鬢間簪子微晃。“醒來太乏了,過會兒就能好。”她回想著落水前的事,對秀雲來說是兩日,對她來講卻恍如隔世。

屋裏涼快,崔沅綰脫去尖頭履,支手躺在床榻上,問了秀雲一些事。

還是老樣子。姨娘進家門後,院裏不得安生,整日雞犬不寧。

“果真是夏乏。”崔沅綰掂著一把團扇掩麵,眼眯著,隱有睡意,“歇會兒罷,有什麽事再叫我。”

秀雲說是,伺候崔沅綰歇息。往前小娘子可沒午睡的習慣,大抵是身子倦得緊罷。

*

張氏的屋裏有冰盆擺著,雕花窗子用梨木杆子撐了半扇,涼快清爽。崔發覺著這處當真是好,躺在張氏懷裏,稍作歇息。

張氏任由崔發靠著胸脯,心裏有千萬句埋怨,但瞧見崔發滿目愁容,生怕說錯話惹人惱,隻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身邊扇著涼風,一麵附和著崔發的牢騷話。

“晏家和林家,實在是難以選擇啊。林兄與我有恩,夏長史也發展得正好,晏家也是崛起的新秀。可我……”崔發話頭止住,這些官場上的話平日裏他都跟王氏說,王氏雖不懂,畢竟是一家人,不會往外傳。

妾室就不一樣了。今日一急,這才破了例。

張氏笑笑,姣好麵容頓時綻開了花,恍惚之間散發著香氣,迷了崔發的心。

“如今我是禦史中丞,”崔發開口,“禦史台的台長,聽起來好,實則各種繁文縟節都要時刻謹記遵守。看著威風,實則容易得罪人不說,還常常吃力不討好,家裏討不到半分油水。”

崔發把真心話說了出來,他原先是開封府的判官,後來莫名升到了禦史台去,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張氏不懂皇家的官位名兒,打心眼裏覺著台長威風,隻是開口還是說著另一番寬慰話。

“既然如此,那就盡力任別處的官罷。我看那什麽樞密院啊,國子監啊,都有相公撐台。他們能去,成郎也能去。”張氏天花亂墜地哄著,叫崔發一時不知天地倫理是何物。

崔發沉吟,“這麽多年,你肚裏也沒出個孩子。等二姐這婚事過去了,我再好好陪你。”

張氏聽了自是感動,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抹胸也往下墜了幾分,露出白嫩的肉來。

“不是時候。”崔發又把那抹胸往上提了提,“我來你這兒,是為了等晏學士登門拜訪。這會兒人都快到了。你先拾捯下,顯得體麵。”

兩家相會的場合,妾室都會避嫌,正妻跟在家主身邊待客。不過崔發一向寵愛張氏,何況晏學士信上特意說想看看全家人,日後不怕臉生。

崔發清楚他的心思,無非是想多看看崔沅綰而已。

“叫個人,去二姐那屋裏給她說聲,酉時前到前堂屋去。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多好。”

也不知崔發話裏哪個字惹了張氏,她應聲說是,話裏酸味溢滿:“行啊,我叫小簾去。”

小簾是張氏屋裏的貼身女使,一聽自家娘子發話,趕緊說好,轉身出去。

*

日頭毒辣,秀雲搬過一把藤椅,躺在廊下打盹。竹簾檔下大半日光,從竹扇裏竄出來的日影斜打在椅腳邊,照著垂地的杏黃三澗裙。

秀雲聽見碎碎的腳步聲,眼睫一顫,忙起身迎接。來人竟是姨娘屋裏一貫囂張跋扈的簾姐兒。

“家主吩咐,酉時晏學士來府上做客,叫娘子收拾收拾,盡早到前堂等人。”

大房二房從上到下都是相看兩相厭,簾姐兒對著秀雲胡亂嚷了一通,也不多做交代,隨即離去。

眼下遭罪的是屋裏才睡熟的崔沅綰,被秀雲輕聲喚醒。

“他今晚就來?”崔沅綰揉著酸澀的眼,問道。久久聽不到回話,定睛一看,原來是秀雲看得癡了。

“莫不是沉醉在我身上了?”崔沅綰笑著打趣,說了句諢話,不曾想秀雲點了點頭,毫不掩飾情緒。

過會兒回過神來,秀雲忙捂著通紅的臉說逾越。

美人臥榻,衣襟淩亂,藕臂輕輕晃動,任誰叫了這幅場景,都要癡上幾分。

崔沅綰輕笑一聲,卻在想今晚做何裝扮。上輩子出嫁後生活不順意,無心打扮,常穿粗布麻衣,灰頭土臉都是常態。

如今坐在梳妝台前,銅鏡裏是一張不染煙塵俗事的臉,崔沅綰感慨萬千。

“娘子平日裏都不愛這紫色衣裳,今日卻挑了遠山紫的內衫、木槿紫混藤紫的褙子,當真是一日有一日的偏好。”秀雲心裏不解,手上還是拿起篦子,長簪,挑著合適的冠梳,耳墜,搭配這紫色衣裳。

崔沅綰聞言,低頭打量著這身衣裳。她早不是原先天真無邪的小娘子了,哪會在穿搭上費神。

衣裳樣式深得她心,褙子對襟處鑲著一排小珍珠,立領處金線纏繞。兩袖繡的是開得正盛的紫藤花。這件衣裳,是先前過生辰時,崔沅綰特意叫人做的。不過是圖個新鮮,衣裳做好後,新鮮勁一過,她便再沒穿過。

今日是新生,自然得用新衣裳來配。

點絳唇,繪彎眉,秀雲一番動作行雲流水,半刻便給崔沅綰裝扮了好。

“爹爹方才應是給晏學士遞過信了,就是不知林家那邊……”崔沅綰繞著頭上墜下來的珍珠串,輕聲問道。

秀雲說不知,“方才姨娘屋裏的簾姐兒來了,隻是說叫娘子去前堂見人,林家的事半句未提。”

“姨娘屋裏的人來我這兒?”崔沅綰有些疑惑,不過再一想,約莫是爹爹歇在了姨娘屋裏。

“姨娘一向把我和慕哥兒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若不是爹爹勸和幾句,這兩屋之間半年都不會有任何來往。”崔沅綰說罷又問了句時辰,見快到點了,忙起身去前堂。

晏家學士,人人口中手腕強硬,端方俊俏的君子,崔府裏沒人不想窺見他的半分相貌。

她也想瞧瞧這能救他於水火之中的郎婿,到底是何狠戾模樣。

*

崔家人重視這次的來客,人人都換上了新衣。子女先來,崔家人丁也不興盛,隻有慕哥兒和崔沅綰兩人彼此相望。

慕哥兒是個頑皮性子,上學上得早,功課不好好讀,一心想著和貌美的小娘子多說幾句話。

學堂裏老先生看管不住,常常氣出一身病。見崔家金錠子給得實誠,才低聲下氣地求他學習。

慕哥兒平日裏愛黏著崔沅綰,今日也不例外,拿著撥浪鼓往崔沅綰手裏塞,人也往她身邊湊。

二人正玩樂時,崔發攜著王氏張氏趕來。

慕哥兒見爹爹一來,立即收起笑臉,裝做小大人模樣,同崔沅綰一起行禮問安。

“既然人齊了,那就都去前院接人罷。”崔發說道。

張氏不滿,嘟囔幾句。既然要去前院接人,為何還要走路到前堂來,豈不是白費功夫?

崔發當做耳旁風,他見了慕哥兒這乖巧樣子就心生歡喜,哪裏還能把旁人放在眼裏。

不過崔沅綰這副明豔樣子當真耀眼,大房二房眼尖,都能瞧出她的變化。

晌午見人還是一副虛弱模樣,精心打扮後,人竟煥發出前所未有過的精氣神。尤其是那雙眼,野心就明晃晃地在裏麵裝著呢。

王氏欣慰,張氏卻鄙夷不堪,連帶著這衣裳發飾都在心裏罵了一遍。

*

夏夜晚間蟬鳴蛙叫,翠竹影照在牆上,隨風一搖一擺動著。道上點著地燈,葳蕤暖黃。路上又有人提著琉璃燈,府裏無暗處,走到其中也不怕失態。

晚間待客擺宴,平日裏沒幾人會這麽做。偏偏晏家要求如此,誰都不敢得罪這家。

一行人剛走到門前停步,門嘩啦一開,正好瞧見客人從馬車下來。客人獨自前來,但以他的身份,一人可抵一萬人。

客人著一身紫棠寬袖圓領袍,身姿頎長勁瘦。麵是溫玉俊相,眸底明亮,薄唇微抿。客人叉手行禮,一派恭謹。

眼眸流轉之間,恍如野狼在獵場奔走,驀地就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明明是個端方相,卻總叫人覺著他高深莫測,捉摸不透。百聞不如一見,這是匹陰鶩狠戾、手腕強硬的狼,非純善良人。

崔沅綰抬眸,無意間與他對視,心顫半分。

這位便是崔家念叨無數遍的晏學士,晏綏,晏慎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