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綰把兔腿放到一邊, 順著他的話向下望去。原來他說的髒,不過是手上沾了幾滴血而已。

“沒事的,不要緊。”崔沅綰吸氣, 聲音翁裏翁氣。說罷又撕下一片衣裙的布料,沾著一旁小瓦罐裏的山泉水, 給晏綏仔細擦著手。

晏綏靠著冰冷的洞壁,對她的動作頗為不解。

“你為什麽要哭呢?”他說。

崔沅綰一怔,“我不知道。許是被火熏得罷。”

是啊, 她為什麽要哭呢?晏綏將死,她應該拉一場炮仗慶賀, 不是麽?畢竟隻要她待在這處等,再有幾日,就會有人來救。

根本不用她自己動手, 晏綏會自然死去。回去後, 夏黨誅族斬首,天下又會是一片海晏河清之象。她什麽都不用做, 姑舅敬她,爹娘不敢欺她, 因為他們知道晏綏寵她愛她,所以萬不敢欺壓她, 她依舊快活自在。

恃寵而驕。

崔沅綰終於戳破那層紗, 在晏綏快死的時候, 她終於肯正視這份寵愛。

良心使然。她恨, 明明重活了一世,明明決定不再為這些事所困擾,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 從頭到尾隻把晏綏當一把利刃, 她指哪裏,晏綏刺哪裏。

她以為能做到心安理得地享受晏綏所帶給她的一切,畢竟是他一廂情願。可到頭來,她還是生了幾分眷顧。

崔沅綰抹去淚水,哭有什麽用,不如想法子叫晏綏開口,指明出去的路。既然炔以還在路上,那她就親自回去找。

崔沅綰坐在晏綏身邊,趁他難得清醒,趕忙問道,“你同我說說,要怎麽才能走出這座山?來時天黑,我不記得路。”

她放輕語氣,想給病人一個好待遇。隻是話音拋出後,許久都未得到回複。

她說話時,並未與晏綏對視,隻是盯著那堆燒得劈啪作響的柴火,她覺著自個兒的心也跟著柴火一般,熱過,燃過,到頭來還是要化作灰燼,歸於虛無。

驀地肩頭一沉,是晏綏的腦袋靠了過來。

“你……有什麽話要說麽?”崔沅綰扭頭,原來晏綏早已燒得睡著了。

冰涼的手貼著他發燙的額頭,不消說,燒並沒退去,反而一直在升高。

崔沅綰無奈歎息一聲,“你先睡會兒,病人要多歇息會兒。”

明明知道不能一拖再拖,可她偏生沒有勇氣把晏綏喚醒。

隻是可憐他而已。崔沅綰自我安慰道。

這一夜,與晏綏緊緊靠在一起。

第三日,她早早醒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崔沅綰抬頭,山洞外下著蒙蒙細雨,忽地由小轉大,豆大的雨滴傾斜著朝山洞裏打了過來,逼著她往後退了幾步。觀望片刻後,雨勢穩定下來。不大不小,卻足以叫一個手無縛雞的人淋濕一身。

她不能就此止步,冒雨跑出來取水。

山洞旁有一條河,順流而下興許會找到出去的路。可晏綏先前說過,下流是大蟲猛獸聚集的地方。

也許越過猛獸群,會看見來時的路。可他受著重傷,無法行走。崔沅綰雖學了一些防身術,卻也無法以一敵十,單挑猛獸群。於是出去闖**的計劃隻能作罷,舀了一罐水便匆忙趕到山洞裏去。

她趕到時,晏綏已經醒了過來,甚至還給自己洗了把臉。

眼神分外清澈明亮,氣色也比之前好了一點。崔沅綰喂他抿了幾口水,總算把幹裂的嘴唇給潤濕了來。

晏綏皺眉,看著崔沅綰衣裳被淋濕,貼身垂下來,剛想開口問一句,便被崔沅綰駁斥下去。

“既然醒了,那就跟我說說,要怎麽從這裏走出去罷。你別裝傻,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意思。”

不料晏綏聽見她的話,意外輕笑起來。

他拍拍身旁,叫崔沅綰坐得近一些。

晏綏斂眸,望著不知名的某處,輕聲開口問道,“你還記得我養過的那隻鶯雀麽?”

崔沅綰身子一僵,點頭說記得,卻不知晏綏話裏是何深意。

新婚夜,晏綏說,他之前喜歡逗那隻聽話的鶯雀,好生供養著。後來鶯雀想往外飛,晏綏便把它關在了一方金籠子裏,依舊好吃好喝地供著。他隻想讓鶯雀聽話,偏偏它不知好歹,鐵了心要往外麵飛。

“然後呢?”那時崔沅綰躺在晏綏懷裏,枕著他暖熱的胸膛,不解問道。

“我把它的翅膀折斷了,隻要它斷了往外麵跑的念頭,立馬能找大夫把翅膀接上。它依舊不從,於是被我拿匕首刺死了。”那時晏綏平淡地說道,絲毫不覺這般狠心的手段有何不妥。

“恃寵而驕,卻忘了寵是誰給的。我能養它,也能殺它。”

話語並未隨時間流逝在崔沅綰心裏褪色。正如晏綏所說,他能給,也能奪。

她可憐晏綏落魄,卻忘了自個兒比他更可憐。百倍,千倍,萬倍,她才是過得最慘的那個人!此刻居然在心疼晏綏,當真是可笑。

崔沅綰不解其意,扭頭一看,晏綏竟勾著嘴角笑著。

“其實,我是騙你的。”晏綏說道,“在它第一次跑出去後,我便知道,該走的人或事,強留不得。它走之前,我又喂了頓好吃的,讓它安心地飛走。”

晏綏抬眸,望著崔沅綰的眸子,浮現著從未有過的深情。

拋去往常一貫的瘋性,或是沉寂得不帶半分波瀾,他像萬千凡人一般,向他最愛的人,吐露心聲。

“從山洞出來後,往北直走,路過一顆掛著紅布條的歪脖子楊樹時,往東直走,不論中道遇到多少岔路口,隻管往最右邊走。沿著這條路能下山,山腳下有一處人家,是世代守護在此的守山人。你喊我的名字,老兩口會把你帶到該去的地方。”

“你想要的,都在你手上。我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不必擔憂從這裏走出去後的生活。政事堂不用多管,兆相會懂我的意思。還有嶽家那邊,我對丈母施壓多次,她萬不敢再騎在你頭上。慕哥兒的事也安排得妥當,隻要他平安長大,該有的都會有。還有……”

晏綏拖著長氣,把一句句長話給順了下來。

他看著崔沅綰淚濕眼眶,無聲哭泣著,心裏酸澀不堪。

“渝柳兒,不要哭,你不該為這些不值得的事傷心。你該永遠明媚地,果敢地站在日光下,接受最美的鮮花,和最真誠的掌聲。”

他說,“你比我值得。所以不要哭,明明是一件好事。”

呼出一口氣,說出最後一句話,如釋重負。

“現在,我也放你自由。你走罷,撈起幾件衣裳披在頭上,按照我指的路走出去,千萬不要回頭。”晏綏往山洞外瞟了幾眼,雨雖還下著,可擋不住天要晴的架勢。

天將晴朗,她的前路也會是一片光明。

晏綏擺擺手,怕崔沅綰不肯走,又哄著她說道,“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等你。等你再回來,我們一起走。”

可他清楚自己的情況。他集中精力,也隻是勉強撐到目送崔沅綰遠去而已。下山需要兩個時辰,走走停停,再在山下收拾一番,也得從天亮到天黑。

他見過今早的日出,卻不知能不能看到日落了。

晏綏覺著,臨死之前人最清醒,這話果然是正確的。一腔愛意在漸漸流逝的生命裏逐步冷卻下來。比身子腐爛更叫他心冷的,是他在臨死前才發現,崔沅綰好似從沒愛上過他。

這半年來,好似從未有一刻,她熱切的眼神在他身上久久駐留。甚至再確切地說,不是好似,是她沒從沒愛過他。

那過去的情話與誓言都算什麽呢?隻是在利用他達到目的麽?

那些情動與黏糊的日常,竟都是假的麽?

他在她心中,到底算做什麽呢?是同床異夢的枕邊人,或是一個傻傻對她好不求回報的郎婿?

千百疑問籠上心頭,他想叫囂,可再沒有力氣出聲質問了。

他看著崔沅綰慢慢站起身來,披上一件衣裳,慢慢踱步朝洞口走去。

她消瘦許多,狼狽許多。

她竟然走得那般決絕,明明前兩日還依偎在他身邊,說自己不走的。

晏綏的思緒全然被崔沅綰帶領,他的心也栓在了她身上。

死之前他才認清,人當真是一把賤骨頭啊。明明人家把他當墊腳石,他卻甘之如飴,恨不得讓人家再踩幾腳,隻要有用。

他緊緊盯著崔沅綰。近了,再走兩步,就要走出去了。

走出去,還會再想他麽?還會再想起她這個半生風光,死得無聲無息的前夫麽?

為何會是前夫。嗬,他嫉妒得要發狂,他不想讓這朵花被另一個擷取。

可他又怎麽敢,讓她一輩子守寡。她還年輕,他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個過客罷了,不要緊的。可他不舍得,他耗盡所有,都沒讓這個狠心人回頭看看他。旁人若得她的憐惜,在九泉之下,他也放不下心來輪回投胎。

百感交集,晏綏頭疼欲裂。再一恍眼,他看見崔沅綰竟也痛苦地抱起頭來。

她在承受極大的痛楚,莫名由來的一陣陣記憶湧入腦中,她隻能停下腳步,靠著牆壁慢慢坐下。

“你怎麽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在一瞬間迸發,晏綏這個將死之人,居然站了起來,走近洞口,滿眼焦急地看著麵前一臉痛苦的人。

雨滴斜著打落下來,把晏綏的脊背打得半濕。他拿起一件衣裳為崔沅綰擋雨,全然不顧自己病懨懨的身子。

崔沅綰看清晏綏的身影後,也學著先前他釋然的樣子,輕笑出聲。

“你那麽清醒地交代後事。不如想想,我與從前,有何不同?”

上輩子殘缺的一部分記憶逐漸恢複,隻那一處,那模糊的身影,怎麽也想不起來。

崔沅綰看著晏綏錯愕驚訝的樣子,輕聲開口:“我不會走。”

“畢竟,我可比你多活一次啊。”

畢竟,她知道,不論中間變化多少次,結局都不會變。

晏綏不會死在荒山野嶺裏,她也不會讓他死在清醒覺悟後。

崔沅綰如是想。

隻是待她站起身來正欲細講時,晏綏身子一歪,栽倒在她的懷裏。

也許不會死,可他在真真切切地痛著。

正如他也真真切切地,不遺餘力地愛過一次,隻會愛這一次。

愛到,就算被從頭騙到尾,也提不起半點恨。

作者有話說:

明天正文完,推一下同類型強取豪奪預收《欺君啞》,依舊兩個瘋子,男女主隻會更瘋。文案見專欄,求個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