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拍打著潮濕冰涼的洞壁, 劈啪的響聲把人的思緒帶到七月那天。雨打竹簾,雨過天晴後,日光透過竹簾的一道道縫隙灑在靜謐的後院裏。

崔沅綰就在那時醒來, 然而她真正想起久遠的上輩子的事,卻是在生死危亡的野外, 在這個山洞裏,在摟著昏迷的晏綏驚慌失措時。

望著晏綏失去血色的臉,過往一幕幕湧上心頭。她想起來了, 二人的初見比她所認為得更早。在無數次再普通不過的日子裏,她跟著一群閨中好友泛舟遊湖, 賞花祈福,那時她被簇擁著,從沒注意過那道默默注視自己的身影。

可笑的是, 如今她被遺棄在這荒山野嶺裏, 曾經的閨中好友早成了過客,而她曾經輕視的、從沒放在心裏的人, 竟陪著她承受下所有苦難,哪怕知道了她的真麵目, 依舊一聲不吭地抗下全部。

晏綏……晏綏……

真是個瘋子。

崔沅綰的淚水再也止不住,斷線一般往下淌著。

“晏慎庭……你不能死……”崔沅綰哀聲苦求著, 外麵的雨仍在下著, 可天上已經出了太陽。他一定要撐到救援到來啊。

崔沅綰再也忍耐心中的苦痛, 哭聲蓋在雨聲下, 淒淒慘慘。

“怎麽辦……我該怎麽救你……”軟布已經用完,一小瓶桃花散都折了進去。她的衣裙已經沒有幹淨的地方, 柴火燒盡, 被褥盡濕, 她沒辦法再說冠冕堂皇的話,再叫晏綏拚一口氣,苦苦支撐下去了。

在萬獸叢生的山林裏,她的求助顯得那般渺小無助。

就算昏迷不醒,晏綏仍安然地躺在崔沅綰懷裏。他好似並不懼怕死亡,隻是想在彌留之際,離崔沅綰近些,再近些。貼著她柔軟的身子,但不能貼得太近。

她是貴女,要有尊嚴地活著。於是晏綏無意間拉開距離,把沾血的胸膛敞開在外,不要為了他,叫來救援的人看輕。

隻是他的小心思被壓在崔沅綰漫無邊際的苦痛之中。什麽臉麵,什麽尊嚴,什麽好看不好看的,在一條人命麵前又算得了什麽。

崔沅綰把晏綏抱得更緊,泣不成聲。

慢慢的,聲嘶力竭地哭喊叫她頭疼不堪,整個人怔愣起來。

接著,閑散的思緒驀地被一聲聲高昂的叫喊喚回。

“主子!崔娘子!”

“什……什麽。”崔沅綰眼眸光亮聚集,不可思議地抬頭望去。

原來這會兒天晴了,那群期盼已久的身影終於出現。

為首的是炔以,後麵是緊跟過來的秀雲綿娘,再後麵是夏滔滔與車夫。

炔以眼神好,一下便看見山洞裏緊緊依偎的兩人,話都顧不上說,忙奔跑衝了過來。

“快……快救他……”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淌了下來,崔沅綰看炔以還未行動,急得哭喊地叫他救人。

“崔娘子莫急,我們的人來了,這就往回走。”炔以趕忙整理思緒,一麵把晏綏冰涼的身子背在身上,一麵觀望著山洞這邊的情況。

情況不妙,就連一向驕矜尊貴的崔娘子都顯得落魄,哭腫的眼腫脹得似核桃,更別提幾乎毫無生氣,傷口潰爛的晏綏了。

“毒還沒解除,快下山找個大夫來看看。”崔沅綰撐手堪堪站起身來,見炔以就要走,忙開口吩咐道。

炔以說是,“事情緊急,崔娘子也趕快跟著女使下山罷。”

秀雲綿娘呼哧呼哧地跑來,喘著大氣時,淚水就要把這方山洞給淹了。

“娘子,你沒事可太好了!”平日裏穩重的秀雲,此刻也按捺不住失而複得的心情,跪在崔沅綰腳邊,大聲說著思念。

終於從苦難中得到釋放,再做一件事,她也就解脫了。崔沅綰腦子轉得慢,隻覺耳邊的哭聲與說話聲離自個兒越來越遠。

“我……”

話還未說完,身子便軟了下去。

“娘子!娘子!”

耳邊的哭喊聲被隔絕在外,幾經波折,總算平安地從大山裏走了出去。

*

丘園。

夏滔滔被綿娘攔在門外,就算懇求多次,綿娘也不肯鬆口。

“好妹妹,你就讓我進去罷。我實在是有要緊事要跟崔娘子說,半點耽誤不得。”夏滔滔晃晃手裏的信,話語急切。

綿娘眼下烏青,顯然是幾日都沒歇息好的樣子。盡管困得站不住腳,仍強打起精神,好聲勸道:“滔滔姐,我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呀。娘子發了燒,身子乏得緊,眼下還沒醒。你就叫她再歇一會兒罷。我保證,娘子一醒,我就給你報信。再金貴的信也沒娘子的命重要呀。”

綿娘摟著夏滔滔的肩,攬著往回走,一麵勸道:“叛黨餘孽皆伏誅獲罪,眼下都被關押在詔獄裏。天下平定安寧,不會再有壞事發生了。若滔滔姐急得緊,不如把信先給我,我等娘子蘇醒,馬上把信遞上去。”怕夏滔滔心有芥蒂,又湊到她耳邊,耳語道:“這幾天姑爺轉醒幾次,每每醒來,都恨不得把夏黨眾人撕碎,尤其是跟夏府扯上關係的人,眼下誰聽了都覺得晦氣。滔滔姐你身份特殊,不如趕緊出去避避嫌。萬一姑爺傷養好要翻舊賬,可怎麽辦。”

夏滔滔心裏覺著有理,可麵上還是佯裝微惱,嘁了一聲。

“這信事關崔娘子心頭的秘密,可不能假手他人。再說我還有旁的要緊事,非得當著崔娘子的麵說出來不可。我先在外麵候著,等崔娘子來喚我。”夏滔滔走遠,留給綿娘一個瀟灑的背影。

“來喚你?放屁!娘子要是醒來,第一想見的肯定是雲姐兒和我。”綿娘跺腳,聽到屋裏傳來動靜,忙小跑過去。

是秀雲在喚她進屋來伺候。

綿娘按捺下心頭激動,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天冷,門扉一開一關,涼意就竄到了暖和的屋裏。

秀雲的手按在崔沅綰的額前試探,“老天庇佑,燒退了。”

崔沅綰虛弱不堪,眼睫輕顫,隔了許久,才看清眼前事物。

她回到了丘園,屋裏的裝潢再熟悉不過。

“他怎麽樣了?”聲音沙啞不堪,秀雲忙喂了她一口水。

綿娘滿眼心疼,給崔沅綰掖好滑落的被褥,低聲道:“姑爺的毒解開了來。大夫說,那毒藏得深。要是再晚些送來,毒侵入心脈,便再難救治了。姑爺時昏時醒,醒來的時候都要撐著身子往娘子屋裏瞧幾眼。見您沒事,才敢回去。”

崔沅綰輕咳幾聲,拍拍秀雲攥緊的手,安慰道:“我沒事。”隨即稍稍挪動身子,綿娘以為她要起身,忙拽來衣架上擺著的幾件衣裳往她身上套。

“娘子是要去看望姑爺麽?”秀雲將她的發絲撩到一旁,輕聲問道。

崔沅綰搖搖頭,“他在屋裏安心養病就好,等我閑下來,再去瞧他。”

秀雲應聲說是,估摸小兩口曆經生死,心裏都別扭著呢。

綿娘膽大,不解問道:“那娘子更衣是要去哪裏?”

崔沅綰:“先把滔滔給叫過來,我有話要對她說。”

綿娘撇嘴,“方才滔滔姐還想過來給娘子遞一封信呢。我問過,那信是老家的夫人托她捎來的,想是與大姐的事有關。滔滔姐還在前麵連廊裏站著呢,我這就叫她過來。”

崔沅綰點點頭,叫秀雲隨意給她挽個髻,靠著軟榻等人。

夏滔滔走進屋時,秀雲綿娘一並退下,屋裏隻剩這有要緊話要說的二位。

夏滔滔欠身問安,不說廢話,直接上前來把信遞到崔沅綰手裏。

崔沅綰原被晏綏養得豐腴嬌豔,便是洛陽最豔的牡丹也遜色她三分。而今她神色憔悴,渾身透著一股病氣,與從前明豔模樣判若兩人。

夏滔滔看見崔沅綰顫抖地展開信,信隻一頁,她卻用了很長時間看完,目光在寥寥數字間徘徊留連。

“果真如此麽。”崔沅綰失魂落魄,活生生地人像是被吸走了精氣神,如一具行屍走肉般。

心裏飄忽不定的猜想被當年事的見證者親口落實,明明離想做的又近一步,可崔沅綰的心卻徹底空虛下來。

不過正值要緊關頭,她萬不能在這時候泄了氣。崔沅綰逼著自個兒凝神,抬眸看向夏滔滔,說道:“方才聽綿娘說,你還有要緊事要說給我聽。是什麽呢?”

夏滔滔沉聲,“娘子剛醒,想是不知叛黨現狀。”

崔沅綰應聲說是,示意夏滔滔繼續往下講。

“夏……夏府上下一百二十八口人,仆從裏,漢子流放西北,女使婆子皆充妓。夏昌和他的子女,兒媳與女婿,年後斬首於市。林家滿門抄斬,與夏家一起年後行刑。官家念及嗣榮王妃外家公私分明,揭發夏昌貪汙軍款事實,減輕罪責。嗣榮王外放做閑散官,年後攜妻女去到封地,此生不得再入汴京城。夏黨貶得貶,死得死。那晚夏昌被暗衛軍與禁衛軍包圍,太子與二皇子站在城樓上看著夏昌一步步被逼入絕境,一夕之間兵敗,這已經成為民間的傳說了。”

崔沅綰頷首,依舊示意夏滔滔繼續說下去。

“夏昌做的壞事,一樁樁,一件件地被官家昭告天下。百姓都以為夏昌被關在詔獄裏,實在不然。”

崔沅綰聽到此處,不可置信地挑了下眉。

夏滔滔眼眸淬火,她也恨夏昌,把她最愛的夏夫人也染了一身花柳病。她恨不得親自手刃夏昌,但她心裏也清楚,崔沅綰比她更想做這件事。

“崔娘子,夏昌在成安樓裏躲著。那家酒樓在京郊,荒廢許久。他竄逃出獄,想趁今晚偷偷出城去。他不想死,就算身邊的人都死了,他也不在乎這些命,他隻在乎自己。”

夏滔滔說罷,跪在崔沅綰麵前行大禮。

她知道崔沅綰的野心,有些事,她無法做到,但崔沅綰可以。她知道,眼下崔沅綰心裏想的,同她想的一樣。

崔沅綰將那封書信投進點點星火裏,看著王氏的字跡被火苗一點點燒成火,心下了然。

“我會去做的。”她說,繼而又反問道:“夏昌在成安樓裏躲著,這事詔獄裏的獄卒都未曾察覺,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夏滔滔有求於人,便不做隱瞞。

“是林之培告訴我的。”夏滔滔說道,“崔娘子昏迷這幾日,外麵發生了許多事。林之培被刺傷,活不了多久。臨死前,他來找我,揭發夏昌的秘密。他說,崔娘子會去的。”

崔沅綰不自主地想起上輩子林之培那風光樣子,當真是諷刺。

“林之培也逃出來了麽?”崔沅綰輕笑,擺擺手,叫夏滔滔退下。

待夏滔滔走了幾步,崔沅綰驀地叫她停住腳。

崔沅綰猶豫再三,仍開口說道:“往後的日子光明燦爛,錢莊適合你,你就在那裏一直幹下去罷。若有意,就挑個如意的郎婿。若無意,一人過日子也算快活。這一路走來,你也辛苦。過個好年,好好歇息,迎接來年的新生。”

乍聽這話說得圓滿,仔細聽起來,倒像是交代後事一般。不過夏滔滔也未多想,隨口應下,又說這就備好馬車,待天黑人少時再過去。

送走夏滔滔,崔沅綰並未停下腳步,起身朝晏綏屋裏走去。

往常二人黏糊的時候哪裏想過分屋睡,眼下她住的是主屋,晏綏睡得卻是次屋。

來到他院裏,老遠便見皺眉悲戚的炔以,守在門外,如一座雷打不動的青山,隻是卻蒙著一層死氣。

一半是為了晏綏,另一半,想是為了承怡縣主。林家滿門抄斬,縣主與林之培的婚姻就此切斷,從這段荒謬的聯姻中得到解脫。隻是嗣榮王卻就此敗落下去,縣主在外地,炔以在晏綏身邊,有情人再不得相見。

“崔娘子,主子時昏時醒,身子狀況並沒有轉好。”炔以叉手行禮,“方才大夫來過一次,主子怕是要睡到二半夜才能轉醒。”

崔沅綰抿唇輕笑,“無礙,我進去看看他。今晚約好與公主縣主出去到相國寺遊玩,估摸要晚些回來。不過等我回來時,他也不一定能醒過來。”

崔沅綰的話半真半假。今晚她要做大事,不欲拉公主縣主下水。不過當著炔以的麵提縣主,也是故意激起炔以心頭波瀾。手一鬆,就把她給放了進去。

屋裏暖和得緊。

紅泥小火爐上燒著一壺熱茶,茶香四溢,悠然自得。炭火爐燒得劈啪作響,走近還會發現,床頭幾燃著晏綏最喜歡的冷香。

有褶皺的被褥,隨意搭在圈椅上的大氅,喝了半口的熱茶,屋裏的物件都在告訴崔沅綰——此刻,晏綏真真切切地活著。

崔沅綰坐在床邊,給晏綏擦拭著額頭泛起的汗。沉穩的呼吸聲咚咚響在她耳畔,崔沅綰輕輕勾起晏綏的小指,大拇指相合,蓋了個章。

她靜靜看了許久,最終俯身,在晏綏的臉頰上虔誠落下一個吻。

“再見。”崔沅綰輕聲說道。

“還有,謝謝你。”

謝謝你,把我拉出那個困我多年的泥潭子。謝謝你,專橫霸道、熱烈濃情地愛著我。雖然時常不顧我意願,但你令我驚訝,你竟然在學著我喜歡的方式,去愛我。

謝謝你,願意愛自私自利、攀炎附勢的我。

崔沅綰慢慢把手指抽離出來,給晏綏掖好被角。最後的肌膚接觸,是給他撫平皺著的眉頭。

“那麽,我的郎婿,好夢。”

她輕輕走來,輕輕離去,若非冷風順著門扉開合竄進來,估摸誰都以為,她從沒來過。

崔沅綰寧願眾人都以為她從沒來過。

掀開車簾,還有三日就到年三十了。繁華熙攘的美景無論重來多少次,都未有過半刻屬於她。

哪裏都不是她的歸宿,縱使深情如晏綏,也不過是一位過客罷了。

她曾死在飄著鵝毛飛雪的寒冬日裏,她知道,冷死是什麽滋味。如今也是冬日,隻是今晚沒有飛雪,沒有明月,什麽都沒有。

成安樓裏亦一無所有,樓不高,隻空曠的一層。進去時一片黑暗,不過桀桀的笑聲透露了隱匿在黑暗之中,那人的身影。

崔沅綰點亮燈燭,放在腳邊,靠著微弱的光繼續向前行走。

“夏昌,出來。”

崔沅綰特意換了一身死士的裝束,發絲高高挽起,聲音冷淡,瞧起來與一位普通的女刺客無異。

遠處有一道佝僂蠕動的背影,崔沅綰知道,那隻會是被何胄踢斷幾根肋骨的夏昌,也不知他受了重傷,是怎麽跑出來的。

夏昌癱倒在地,隻是笑著,笑聲陰森,直到崔沅綰停在他麵前,才舍得轉過身來。

夏昌半張臉早已腐爛,被蠕動的蛆蟲啃咬著,時不時有條吃飽的肥蟲掉落在夏昌挺著的肚子上,繼續朝上爬著。

見了麵仔細觀摩一番,崔沅綰才知道,夏滔滔給的消息有誤。

夏昌跑到成安樓已竭盡全力,根本無力再跑出城苟活於世。他叫林之培放出消息,不過是吸引崔沅綰過來,同歸於盡。

“鋥——”

寶劍出鞘,劍聲淩厲。下一刻,劍就抵在夏昌脖頸邊。隻需輕輕一劃,夏昌的命就此結束。

來的路上,崔沅綰心裏便做好了與夏昌對峙的準備。隻是真相盡在眼前,她的聲音竟顫抖不止。

“為什麽要殺我大姐?”她出口問道。

夏昌揚起嘴角,一口黃牙似在嘲諷。

他啞著聲音,抬頭仰視著崔沅綰,“崔娘子不妨把話說全。你應該問,我幹甚要把連月事還沒來的大姐,先奸後殺?”

“無恥!”

崔沅綰氣得眼眶泛紅,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把奸|殺幼女說得如此輕鬆!

劍鋒把夏昌肥肉堆積的脖頸劃了道長口子,血順著脖頸流了下來,慘不忍睹。

夏昌樂於見崔沅綰氣急敗壞的模樣,裝模作勢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清清嗓子,揭開當年的事實。

“她與另幾位女童無異,不過是崔家的而已。誰讓她撞見我與四兒媳做那檔子事呢,、那地方如此隱秘,就連夫人都不知道,她一來做客的小女娃居然能摸到路。老子當時酒勁上頭,一個女人根本不夠搞。老二還立著呢,隻能拿她開刀嘍。後來老子得知,她是崔家的人。嘖,難搞。幹脆殺了就好了,省得再生出事來。”

夏昌看著崔沅綰氣得扭曲的臉,心裏愈發暢快。死之前惡心惡心其他人,還是個大美人,死而無憾。

“陽光下無新鮮事。不就是睡了一次麽,睡幾歲的,睡十幾歲的,睡幾十歲的,有什麽差別呢。我說過,我也睡過幾次小女娃,那又能怎樣,給點錢封嘴就行。誰知你娘,就是那不知好歹的王氏,發現大姐下麵流血腐爛,幾乎把全城的大夫都請到家裏看病。本來不想殺那麽多人的,到最後隻好把大夫仵作都殺死嘍。下一步就是殺王氏,隻是聽人說,她瘋了,她說不喜歡女娃了,一心想要個男娃。瘋了也好,我猶豫再三,沒動手。”

夏昌往後一仰,頭靠著案幾,滿不在意。

觀摩著崔沅綰的怒火,半晌長哦了聲。

“現在想來,原來那王氏是假瘋。我當真沒做錯,要是把王氏給殺了,崔娘子想是還不會知道這麽精彩的真相罷。”

繞了一個大圈子,沾血的衣裳,驚惶的娘,閉口不提的忌諱……

大姐不是病死的,是被夏昌一步步殺死的。

權勢大於天,那時沒人敢與他作對,有氣隻能認命,死往肚子裏咽。

崔沅綰提起劍,毫不留情地刺向夏昌的下身。

“惡心的狗。”崔沅綰說道。劍鋒一轉,作惡多端的**終於被割了下來。

“啊!”

夏昌沒料到她這步動作,猙獰的臉浮現痛意。

“你……你……”

夏昌狼狽地向後爬去。他以為崔沅綰能給他個痛快,不曾想卻是要折磨他致死。

“這一劍,為大姐,和那些枉死的女童。”

劍鋒把沾血的汙穢物扔到一旁,踩住夏昌的腿,從腰間利落地掏出匕首,剜出夏昌的眼珠,扔到一旁。

“啊!”

夏昌疼得滿地打滾。

“這一劍,為我無辜的家人。”說著,拿劍刺穿夏昌的腹,毫不留情地把劍□□。

血迸濺在她鞋上,她卻毫不在意。

最後一劍,刺在了夏昌的心上。

開膛破肚,心髒停止跳動。夏昌求饒的聲戛然而止。

血迸在崔沅綰的臉上,被她抹開。

“這一劍,為我自己。”

若大姐安好無恙,王氏便不會有重男輕女的偏激性子出來。她不會下嫁林家,不會有那悲慘的一生。

霎時,大火熊熊燒起,卷起破舊的簾子,爬遍腐朽的梁木。幾根柱子倒地,帶起更大的火來。

煙塵味嗆人,崔沅綰卻毫不在意,放聲大笑。

“還沒有結束……”濃煙叫她踉蹌幾步。一轉身,看到了站在高台上的林之培。

“還有你小子。”崔沅綰輕笑一聲。

前世今生,所有的仇,都在這場大火裏解決了罷。

“林之培,你想怎麽死。”崔沅綰持一把沾血的長劍,快步走了過去。

火光中,林之培的眼神詭異幽怨,隱隱閃過一絲快意:“我站著死。我什麽都不做。你沾了夏昌的血,就算從這裏出去,也會有一身花柳病。”

林之培唉聲歎氣,“噯,得了花柳病,晏綏還會要你麽?你驕傲不肯低頭,這張臉要是被毀了,你還會受人喜歡麽?你會跌下神壇,染上我的腐朽氣。還有有人愛你麽,還有有人敬你麽?”

殺人誅心,換做沒活過一次的崔沅綰,她會被林之培的話擊敗。可眼下站在林之培麵前的,是忍辱負重、韜光養晦的人。

她不會在意小人的話。

“什麽你的?”崔沅綰一腳把林之培踢倒在地,“我不在乎花柳病,我也從未想過從這裏出去。我要的是同歸於盡,殺了你,也不枉老天叫我重活一次。”

“沒想到罷,你口中的小賤人又活了過來。你厭惡的糟糠妻,此刻把你踩在腳下。”

崔沅綰狠狠踩著林之培的胸膛,喃喃自語,臉上激動神色愈發明顯。

火光映得她如地府裏爬上來的閻羅,林之培心顫,“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崔沅綰卻噓了聲,眼神近乎癲狂。

“你聽不懂,但無論前世今生,骨子裏都是一個人。低賤、卑劣、不知好歹。”

崔沅綰用劍挑斷林之培的手腳筋,讓他隻能像蛆蟲一樣攀爬扭打。

林之培痛苦叫喊,崔沅綰眼神一冷,“我說過,你要安靜。”

她又拿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想著在山裏是如何做烤兔的,把林之培當做一頭畜生,肆無忌憚地刮著。

她讓林之培撐到最後一口氣。

“上路罷。”

她笑得燦爛而又殘忍,一刀劃破林之培的喉嚨。

火勢愈演愈烈,在林之培斷氣的那一刻,無數梁柱倒地,火舌似要把所有物件都燒之殆盡。

可這一刻,是崔沅綰經曆過的,最靜謐安寧的一刻。

“都結束了。”她低聲呢喃一句。

匕首,長劍如脫韁之馬,灑落在地。

她沒辜負老天,也不敢多做奢求。

她有著最驚豔的容貌,有著最精妙的才情,可她的心千瘡百孔。

十六年來,她都被灌輸著家族為先的理念。她沒辜負家族,沒辜負任何人。

隻是,再也找不到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了。

崔沅綰被熊熊烈火包圍著,她找到一個空曠的角落,遠離夏銥誮昌,遠離林之培,遠離所有惱人的塵囂,靜靜坐在地上,抱膝發愣。

若一睜眼,又回到了從前,她就去做最自在無情的風,最閑適自由的鳥,遨遊天地間,不為家族,不為仇恨,隻為自己。

意識逐漸模糊,腦子幾乎停轉。

好像,在烈火之間,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

想是聽錯了罷。崔沅綰搖搖頭,最後一眼,她看到火勢就要卷到了自己身上。

差一點,再快一點……

“渝柳兒!”

有道聲音,聲嘶力竭。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是誰呀,是哪個小傻子不要命地往火海裏衝呀。

崔沅綰告訴自己,再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緩緩睜開眼,看到的竟是萬不可能出現在此的一道身影。

“渝柳兒,你不可以不要我。”

哭腔震得她心顫,那人發現她的身影,於是跌跌撞撞地朝她跑來。

“崩——”

最後一部分記憶也回歸到腦海之中。

小傻子,小瘋子。

兩世記憶逐漸重合。崔沅綰終於想了起來,上輩子她死後,曾作為遊魂看過幾日世間。

她的屍身被扔在荒野間,可她最後被安葬在一個上好棺槨裏。

“渝柳兒!”

一聲聲呼喊,她終於想起來了。作為遊魂,她親眼目睹一個陌路人跌跌撞撞地跑來,抱緊她的屍身,哭聲穿破皚皚白雪,在浩然天地之間回**。

原來在遙遠的前世,晏綏也在默默愛著她,以一個陌路人的身份。

她又想起,入輪回前,她看過這世間最後一眼。

晏綏憑一己之力,把夏昌與林之培壟斷的江山生生搞垮。那年晏綏六十歲,他不是她的任何人,卻用最濃烈的方式替她複仇。

她想起來,晏綏在六十歲生辰那日服毒,躺在她在的棺槨裏,擁著她的屍骨死去。

那天,依舊大雪飛揚。

“原來是你啊。”崔沅綰輕笑,“隻是我活不久了,隻恨太晚悔悟。不然,還能再陪你這個癡情種走一段路呢。”

真是奇怪,火勢明明把她的話掩蓋地死死的,可晏綏偏偏就能聽到她的呢喃。

“我是騙你的……渝柳兒,你看看我,求你再看看我……不要死……”

想這一世,晏綏也算為她上刀山下火海了罷。崔沅綰被晏綏緊緊摟在懷裏,她的意識在模糊,她竟生了眷戀,想多看他幾眼。

“我是騙你的。”晏綏的淚滴在崔沅綰臉上,那是不可多得的清涼。

恍惚間,崔沅綰聽見晏綏說,花柳病的事是騙她的。林之培中的是他下的蠱毒,血液流轉,並不會把蠱毒也一並轉移過來。

晏綏把崔沅綰攔腰抱起,穿過層層火海,腳步堅定,無論前世還是今生,無論是陌路人還是郎婿,無論她記不記得,他都如此堅定——

他的渝柳兒,要長命百歲,要喜樂安康。

從此之後,她願意做風,那就做風。願意做飛鳥,那就做飛鳥。

隻要活著。

隻要,還願意待在他身邊。

或是,還願意允許他,自私地、一昧地去愛她,一如既往,毫無保留。

“都加把勁,火勢減小了!”

無數桶水澆滅一座殘樓,心火卻燃得更盛。

晏綏把崔沅綰送了出來,顧不上自己胸前迸裂的傷口,叫秀雲綿娘趕緊把崔沅綰送回家去。

“那主子你呢?”炔以心急問道。

“我?”晏綏後知後覺,看向身後的殘樓,恍如隔世。

“我也回家。”他說。

“我要跟著她,一起回家。”

那駕馬車轆轆走遠,載著一車期望,走向屬於他們的通天光明道。

福靈湊近縣主身邊,調侃道:“看罷,我就猜老天不會讓有情人分離。”

縣主笑笑,“是啊,崔娘子處處不提情,卻處處都是情。她以為是突然開竅,不曾想是動情已深。終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

福靈頷首說是,繼而問道:“那你呢?”

縣主一愣,“我?”

“是啊。你看那裏。”福靈指著殘樓前久久站立的炔以,說道。

縣主看得深切,良久歎息一聲。

“不論歸宿,隻求曾經擁有。”

曾經可惜今晚沒有一場應景的飛雪,沒有一輪皎潔的明月。這些缺失的,終究在深夜一一出現。

簌簌飛雪拍打雕花窗子,月光透過窗,灑在寂靜的屋裏。

*

崔沅綰做了一場悠長的夢。

夢境停留在一幕明豔動人的畫麵。

她站在台階上,遙遙望著階下頎長勁瘦的身影。

那人的臉由模糊變清晰,輪廓勾在了她心窩上。

風乍起,紫藤花褙子衣擺輕揚,杏黃三澗裙順著和煦的微風搖晃。

她揮揮手,靈動活潑,無比歡快地喊了一句:

“慎庭哥哥!”

回應她的,總是一句“我在。”

而後悠悠轉醒,她坐在晏綏腿上,而晏綏坐在寬敞的秋千椅上,正百無聊賴地把玩著她的手指。

“醒了?”晏綏輕歎一句。

恍如二人不是剛曆經生死,隻是很普通的一天,郎婿與他的夫人狎戲。

秋千慢悠悠晃著,閑適自在。

崔沅綰靠著晏綏暖熱的胸膛,她瞧見屋簷堆著一層白雪,而園裏張燈結彩,就要過新年了。

“要是我不醒,你又該如何?”崔沅綰問道。

“我會一直等下去。”

晏綏吻著她的指腹,吻著她白皙的脖頸,最終落到她的唇瓣上。

崔沅綰輕笑,“ 你慣我欺我。”

晏綏扣緊她的腰肢,“究竟是郎婿欺你,還是你欺郎婿,你應該知道啊。”

崔沅綰話音綿綿,她低頭,主動含住晏綏的唇瓣,虔誠深情。

“是郎婿欺我。”

隻是她輕柔的話都被晏綏吞吃入腹,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有。

是與我契合的瘋子,是癡情至性的傻子。

是我一手馴服,注定臣服於我,隻能臣服於我的郎婿。

崔沅綰執意與晏綏十指相扣,隻被他折磨得更狠。

罷了,就再試一次。

今日天朗氣清,有情人與含情景再不分離。

惟願此後福星高照,檀郎謝女,踏的全是明媚長道。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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