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燈綁在杆上, 遊魚燈頭朝東南,是相國寺的方向。燈火相映,人來人往, 有一對檀郎謝女格外出眾。衣裳精致,非富即貴。男郎摟著小娘子的腰, 在她耳邊呢喃著什麽。

這一幕刺痛了林之培的眼。他一眼就認出,這對正是迤邐而來的崔沅綰與晏綏。

福靈轉身,正好瞧見這對朝茶館走來, 忙給兆革使眼色,讓人前去迎接。

“崔娘子, 你來得晚,待會兒礬樓吃酒,罰你一杯!”

礙著晏綏在身邊, 福靈縮回了想攙崔沅綰胳膊的手, 訕笑道。

崔沅綰摘下帷帽,輕聲說好。晏綏見狀鬆開了放在她腰上的手, 叫來兆革攀談。他比兆革大幾歲,兩人相見便跟親兄弟一般, 熟稔,不需講太多場麵話。

縣主與林之培也走過來迎接, 不過崔沅綰未給林之培半分眼色, 對縣主欠身行禮。

縣主沒那麽講究, 上前攙扶住她:“丘園離得遠, 崔娘子路上辛苦了。”

現在二人搬到丘園住的事周邊人都清楚,隻是林之培聽著, 還是覺得不舒服。偌大的園林, 都是晏綏安排的人, 兩人在園裏做什麽事,不動腦也知道。

“既然都來了,那就一同遊玩罷。”福靈眼眸發亮,左手牽著崔沅綰,右手拉著縣主,興高采烈地說道。

福靈的意思,是叫男郎成行,娘子家成行,各玩各的。這怎麽行?旁人到場是來撮合她與兆革成事的,這男女一分開,有情人哪還有機會說話。

崔沅綰剛想說不妥,縣主便勸道:“就聽公主的罷。”說完往後一瞥,晏綏與兆革熟絡,林之培抱手站在一邊,插不上話,當真可憐。

若無意外,林之培會是她的郎婿。可縣主看他吃癟,心裏高興著,罵了句活該。

崔沅綰朝晏綏使眼色,先按公主的意思走著,一會兒還要到礬樓喝茶去,那時再說話,也不算遲。

麵麵相覷,誰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秉端哥哥,你就照顧好兩位小官人罷!”

兆革聽到福靈跟她說話,忙點頭說是,一副傻小子模樣。

“遵命!”兆革朝福靈這處擺擺手,示意她仨先走,他們會緊跟其後。

“瞧瞧,都把自個兒當成他的夫人了。”縣主打趣道。

福靈哼一聲,狡辯道:“我才沒有!你那是詭辯,揪著我話裏的某個字不放,非得引申歧義。”

縣主驚呼,“呀!難不成還是我誤會了?十月見麵時,你還叫人家‘不知好歹的兆家小哥’呢,今日就喚了人家的字,還叫人家哥哥?就我所知,除了幾位皇子和外表親,你還沒叫過外人哥哥呢!”

福靈見她牙尖嘴利,跑過去與縣主扭打一團。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兩人臉上都帶笑,誰也沒往心裏去。

這是兩人一貫的相處方式,打打鬧鬧,也算是閨中女子不可多得的樂趣。

崔沅綰是三人裏唯一成婚的,平時在秀雲綿娘麵前是個頑皮性子,可眼下出遊,竟成了穩重的人。一麵注意著後方的動靜,一麵交代這兩人,走路看腳下,可別摔倒。

長街兩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小攤,仔細看看,除卻房裏物件,賣什麽的都有。大冬天不減遊玩熱情,攤販嗬著白氣,遊人穿著厚襖,依舊歡歡樂樂,蹦蹦跳跳,儼然一副小新年的模樣。

崔沅綰走到一小攤麵前,這家賣冬日裏戴的帽子。一頂頂帽用短木杆撐著。帷帽一去,攤販一見崔沅綰這般貌美容顏,再偷摸打量下她這身不菲的衣物,料斷是個富貴人家的夫人,忙彎腰迎著:“娘子是想要什麽樣的帽子?咱這攤瞧著小,實際帽子花樣眾多。眼下掛出來的是一些受歡迎的樣式,若想仔細瞧瞧,可以去橋家巷子第三號鋪裏,那是咱家的衣帽鋪,最受娘子家歡迎。”

攤販喋喋不休,崔沅綰卻隻看著一頂帽子出神。這頂是玉兔抱月粉羊絨帽,說也奇怪,平日她喜歡素的物件,今晚卻被這帽子給勾了魂。

身後福靈還與縣主打鬧著,二人正纏著老媼給做糖葫蘆,兩人看得認真,似乎並沒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

“我想要這頂帽子。”崔沅綰伸手指著那頂玉兔抱月粉羊絨帽,問道:“這頂多少錢。”

攤販就喜歡爽快的客人:“娘子,這頂三十三文。”

崔沅綰一摸錢袋子,帶的都是金錠銀錠,沒拿碎銅錢。

正掏著銀錠子時,身子就被一位力氣大的給懟了出去。

“呀!”

崔沅綰一聲驚呼,及時站穩了腳,這才沒摔倒在地。動靜把福靈與縣主給吸引過來。

“這頂帽子是我的了!”一位婦人指著崔沅綰要買的那頂帽,氣勢衝衝地說道。

“你這人怎麽這般粗魯不講理?先來後到懂不懂?”縣主脾氣一點就著,福靈攙扶起崔沅綰,她就對著婦人喊道。

婦人神色淡定,不管不顧,悠哉掏出一個金錠子,往攤子上一放。

“我先掏錢的,帽子就是我的。”

崔沅綰定睛一看,這婦人瞧著熟悉,一時想不起來。與福靈一對視,福靈心下了然,趴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夏長史家老二新婦秦氏,老二得寵,她行事囂張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縣主被她這不要臉的樣子氣得不輕,指著她道:“是你把崔娘子推到旁邊的。人家先來,正掏錢,誰知被你這沒臉皮的給占了先!”

婦人撇撇嘴,蔑崔沅綰一眼,故作驚訝道:“呦,這不是崔二娘子麽?我當真是沒看見。”

她想過來攙扶,卻被福靈擋在身前。

福靈口直心快,道:“這頂帽子隻有叫崔娘子戴著才好看。至於你——”福靈上下掃視,又道:“你家大哥都會跑了,你也不是年輕的小娘子家了,這粉色,不配你。好花配美人,顯然你不是那位美人。”

有時輕飄飄一句話,比拳頭能打擊人。

秦氏聽罷,一下瞪大的眼。

“你……真是丟官家的臉!哪個皇家子女跟你一樣,沒大沒小的,什麽話都敢往外邊說!”

秦氏敢對福靈指手畫腳,是仗著夏昌撐腰。

傳聞夏昌與兒媳勾搭在一起,原先崔沅綰隻當瞎說的諢話看。問問晏綏才知,這倒是件真事。而那位兒媳,就是秦氏。

往常兒媳也是郎婿撐腰,哪有跟家舅廝打在一起,仗著家舅囂張行事的呢?

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崔沅綰笑道:“秦娘子想要,拿走就行。左不過一頂帽子,這種樣式,丘園還有很多。若秦娘子喜歡,改日我再叫人送過去幾頂。”

誰沒個人撐腰呢?對不值當的人,不需再三容忍。

攤販哪懂貴家恩怨情仇?他隻知道,麵前都是惹不起的人。一不小心,頭就跟脖子再不相見了。

攤販蝦腰賠笑,既然有人出來打圓場了,他也得趕緊附和:“娘子,既然你出了錢,那這頂帽子就給你了。小的自幼無長處,唯有這雙眼,看人看得準。小的能看見,幾位娘子都是獨一無二的嬌花。”

攤販一麵說著,一麵把金錠收到懷裏。有錢人不在乎這些小錢,相遇就是緣分,何不多宰一些?

攤販把帽子包好,放到匣盒兒,恭敬地送到秦氏麵前。

秦氏後麵還跟著一位小女使,當下就把匣盒兒轉給女使。

秦氏想走,可被縣主給攔住,明顯是要找茬的樣子。

“縣主,有空與我說話,不如回家學學出嫁的規矩罷?林家重禮,你可不能出半分錯。”

果然不是好惹的,說話隻管往人心窩上戳。

可縣主不怕她,回道:“多謝秦娘子提醒。可我也記著,再有兩日就是令姑生辰了。聽說夏長史對夫人一向深情,這次叫全府上下一起給夫人備件禮。沒記錯的話,禮物是一件用金絲繡成的壽圖罷?確實難,秦娘子辛苦了。”

秦氏嬌生慣養,哪裏會繡活兒?夏昌讓兒女還有妯娌都拿起繡花針做事,一片抱怨聲,可他充耳不聞,我行我素。

秦氏在他枕邊吹了好幾陣風,都沒搖動他的心。不僅沒達到目的,還被他往身下塞了不少玉,這麽冷的天,涼得她月事都不曾來,當真叫人惱!

“多謝縣主關心。”秦氏強撐笑意道,“忽的想起妯娌還在府裏等我回來,就不多都逗留了,幾位玩得開心。”

縣主不再攔她,看著她扭腰遠去的身影,一陣惡寒。

“呸!不要臉的!天底下竟還有爬到家舅**的兒媳!”

福靈氣憤跺腳,瞥見攤販一臉震驚模樣,心裏更是氣急,一通亂罵。

“看什麽看?這事也是你這廝配聽的?都怪你懦弱無能,才叫崔娘子喜歡的物件被人搶走!沒出息的。”

福靈這會兒又成了驕縱蠻橫的小公主,跟初見一樣。崔沅綰想道。

三人走遠,身後男郎依舊沒跟上來。

縣主說,約莫是先到礬樓喝茶了。

“那我們也趕快去罷。外麵花燈雖好看,可架不住天冷。我又沒拿手爐,快要冷死了!”福靈催著往礬樓去,另外兩人點頭說好。

福靈常居大內,沒見過民間稀罕物件。往前大搖大擺地走著,左看看,右看看,可愛得緊。

就在崔沅綰鬆了一口氣時,縣主卻說不對勁。

“她是故意來試探我們的!”

縣主後知後覺地感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