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綰原以為要叫夏夫人鬆口還有一條長路要走, 不曾想隻是對視幾眼,夏夫人就服了軟。

“滔滔,你先出去, 在府邸裏轉幾圈。多在後院走走,前麵都是漢子, 碰麵不好交代。”

夏滔滔見夏夫人眉目凝了起來,想是有要事會說。隻是她不知道,夏夫人與崔沅綰先前交識不多, 兩人還能有什麽私密事瞞著自個兒麽?

隻是見夏夫人臉色愈發陰沉,夏滔滔也隻能硬著頭皮, 點頭應下。門一開一合,屋裏就剩下這各懷心事的兩人。

夏夫人開口道:“崔娘子,你想知道的事, 我可以跟你說。不必大費周章去找那大夫, 你聽我說完就會明白,那大夫這會兒就不在人世了。”

崔沅綰聽話地坐了過去, 挨著夏夫人的身,明明真相就在眼前, 可她的心無比慌亂,竟有意無意地在抗拒接受事實。

崔沅綰不解, “夫人怎知那大夫遇了險?再說, 夫人若有想法, 早會把當年真情寫到書信上寄給我。方才我在夫人跟前提及大姐的事, 夫人抗拒不言。為何又在突然之間變了主意,莫不是有天大的事堵在心頭, 要把滔滔都遣走才能開口?”

一連串的問話叫夏夫人提不起半點力氣來, 宛如霜打的茄子, 垂著頭無精打采。

夏夫人:“這事說起來不過兩三句話,隻是太過沉重,太過醃臢,牽扯眾多。原先我是不打算說的,眼下決定把悶在心裏多年的秘密說出來,是給自個兒一個痛快。不想再憋屈的活著了。”

夏夫人鋪墊長,崔沅綰聽得一頭霧水。正欲開口問時,夫人又求道:“崔娘子可能答應我一件事?就這一件,我就記掛這一件事。隻要你點頭說好,我這就把當年的狀況給你說出來。”

緊接著又補充道:“唯一留下的大夫死了,崔夫人又被逼得不肯跟你說實話。崔娘子心知肚明,眼下也隻有我一個人願意冒著風險去告訴你這些事了。”

看似乞求,實則更是威脅強迫。

想一個深居內宅不管事的老夫人也不會強人所難,逼著做登天事,崔沅綰稍作猶豫,隨即便應了下來。

“夫人請說,是什麽事。”

夏夫人眉梢一喜,“我求崔娘子護滔滔一世周全,護她有好衣裳穿,好日子過。不論外麵發生什麽事,她都能有尊嚴地活著,不受牽連。”

崔沅綰鬆口氣,“原來是這樣。縱是夫人不說,我也要這麽做的。我答應夫人,我活一日,滔滔也活一日。滔滔命苦,費了大勁從花樓出來,想被人看得起,所以不願再回這處傷心地。偽造身份是最簡單的法子,既不願入世家受家長裏短所擾,那就隔一層珠簾,做幕後贏家罷。我嫁妝裏有一處錢莊,掌櫃的調到了別處,主位空缺。這位置就叫滔滔擔任罷。錢莊近山水,不會有熟人打擾。滔滔聰明能幹,定能勝任。”

見崔沅綰並不把這要求看做難事,夏夫人心裏一鬆,看來她沒看錯人。

她與崔沅綰都是尊貴的誥命夫人,她們都住在後院,管理著一大家的瑣事。不過最不同的是,崔沅綰手裏有權,是郎婿寵的,也是自個兒拚出來的。她卻不同,郎婿欺她,她自個兒也弱。空有野心,腦子跟不上,一事無成。

她是長輩,卻要求著晚輩幫忙做事,當真是諷刺。

崔沅綰壓下心頭疑惑,耐心道:“滔滔與我做交易,她帶我在貴府查找當年案情,我給她榮寵富貴,給她退路。夫人不必忌憚滔滔在娘家的姨娘身份,爹娘那邊我自會處理妥當。”

空口大話誰不會說。夏夫人覺著崔沅綰說得輕鬆,回問道:“崔娘子怎麽處理?你是晏家的兒媳,手伸得太長,娘家人不會嫌煩麽?”

“是啊,爹娘會煩。但我也不是一個人。能叫最受爹爹疼愛的姨娘悄無聲息地退場,自然也能叫新來的姨娘在爹爹麵前消失得無影無蹤。對我娘來說,不過是少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她還會感謝我,幫她清理爹爹身邊的‘狐媚子’。爹爹的官職來之不易,他也懂得輕重,不會亂來的。”

話裏話外,自然是告訴夏夫人,她有晏綏罩著,有強盛的夫家與仰靠夫家而活的娘家。

她與所有人都不同。在娘家過得憋屈,可娘家所得榮耀十有八||九都是由她帶來的。她勾勾手,郎婿就為她折腰。夫家的榮耀,一半歸晏老,一半歸晏綏。晏老疼孫子,故而也可以說,夫家被晏綏拿捏在手。

人外有人,天下麵是官家,官家下麵是三相。

崔沅綰的地位,僅次於官家。

夏夫人心思大動,終於舍得開口,把當年的情況說出來。

她目睹了崔家大姐從一個充滿活力的小丫頭到一個夭折小孩的全過程。

而現在,她要把這殘忍的事實說出來。

*

前堂。

舊黨與新黨間的鬥爭從未舍得停止。

兆相回家陪夫人賞雪,除他之外,幾位跟隨者都成了夏府的賓客。夏昌領著幾位兒子與林家兄弟,走到晏綏等人麵前,敬他們酒。

“學士可知,方才府裏幾麵牆竄進幾隻礙眼的小老鼠,在府裏大搖大擺地跑,被仆從給踩死了。看似歌舞升平,一片祥和之景,卻總有東西待在陰暗處潛伏,真是叫人心煩。”夏昌說著,給晏綏倒了盞酒。

夏昌給漢子備的是烈酒,酒後見人品,這會兒早有幾個酒量淺的醉倒在地,說著胡話。一看,竟都是新黨裏麵的人。

晏綏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看來長史家的牆要好好加固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想清除這些老鼠,與其等他們來後一網打盡,不如提早多個心眼,防患於未然。”

兩位高官相見,不是在談論國家大事,反而說牆不穩固,老鼠升天的滑稽話,當真叫人摸不著頭腦。

林二哥拉著林之培走遠,一麵跟他抱怨,“大哥,你還是不要做官了。你看看這兩位腦子都鏽成什麽鬼樣子了,說的麵登不上台麵!”

林之培笑笑,繼續給好友倒酒。

方才府裏書房外逮到幾位欲想偷竊的死士,穿著打鐵漢子的臭衣裳,一瞧便是做過偽裝。書房那邊樹多,瞧起來與天黑一般。趁著人少,死士落地,卻正巧被暗中潛伏的仆從給抓個現行。

老鼠便是那幾位不知好歹的死士,至於背後主子是誰,一想就知。

晏綏派小卒來打探,故意製造動靜,打草驚蛇,是在試探府裏的情況。

這些事林之培再清楚不過,夏昌也心知肚明。這次生辰宴明麵是給夏夫人慶生,實則是兩黨試探爭鬥。

若再有一方鬧出動靜,他們的計劃就要提前落實了。

酉時天黑了下來,宴席方拉開帷幕。

這宴布置得別樣,已婚男女共坐一桌,未婚男女分做兩堂,中設長屏風隔開。這樣一來,到場的賓客都被攏聚在一間大屋裏。

夏昌夫婦坐在主位,聲音傳滿大屋,所有賓客都聽得清楚。

屋裏四方放著火爐,炭火燒得劈啪作響。怕賓客覺著冷,宅老把火拱得更旺。

菜肴可口,美酒香醇,用的是象牙玉筷,擺的是金盞銀盞,這樣奢華的布置,縱是在宮裏也不常見。

福靈雖未婚嫁,可身份尊貴,於是落座在主位旁邊。掃視一圈,在泱泱人群裏看到了與林之培坐一桌的縣主。

“嘁,隻是定下婚期而已。眼下還是黃花閨女,就跟他坐到了一起。林之培也是臉大,故作深情地給人家小娘子夾菜,也不嫌臊得慌。”

眼眸再一轉,就瞥到了崔沅綰與晏綏那桌,這桌正對她,就在她的前麵。

晏綏也給崔沅綰夾著菜。隻是崔沅綰瞧起來無精打采的,菜碟裏的食物堆成了小山,也不見她動筷子嚐一口。驀地指著桌上的清蒸蝦,叫晏綏給她剝。

“噫,這兩人更是膩歪。大庭廣眾之下你儂我儂,看得我臉紅。”

雖是這樣說著,可福靈的眼還是留在了那一隻隻被麻利剝好的蝦身上。

蝦蟹味美,剝蝦剝蟹卻是在難為人。賓客齊聚一堂,吃的不僅是菜肴,還是禮節。剝蝦時手上難免沾染汁水,讓人看了覺著不雅觀。賓客身後有眾多仆從伺候,洗手轉個身就是。就算如此,堂裏也隻有崔沅綰這桌動了蝦蟹。

晏綏並不在意這些,一口氣把桌上的蝦蟹都剝個完整,起身洗幹淨手,又坐到崔沅綰身邊,靜靜看著她細嚼慢咽。

福靈心裏冒酸水。她自然想叫崔沅綰過得幸福,有人疼比自個兒受苦強得多。可看見人家的蝦光身子躺在碟裏,也想叫人來給她剝。

她又沒這麽好的郎婿,再想吃蝦,也隻能作罷。

福靈眼神很快又轉到兆革身上,兩人遙遙相望,誰都不沒動腳。

她的唏噓不自覺被兆革牽扯,哪裏還顧得上崔沅綰這邊的光景。

崔沅綰咽著美食,味同嚼蠟。

“分開時還好好的,怎麽過了一個時辰,就成這萎靡不振的模樣了?”晏綏支手問道。

“啊……”

崔沅綰張張口,心裏有千萬句話要跟晏綏說。

她想告訴他,她的心被所謂真相給擊碎,心每跳動一次,頭就疼得受不了。

她知道真相,那晏綏應該也清楚個中是非了罷。

“我沒事。”崔沅綰對他笑笑。

特意把語氣放得輕柔,特意做出深情樣,眼裏晃著晏綏的身影。

可晏綏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偽裝。

崔沅綰在疏離他,這種疏離感並不陌生。她有事在瞞著他,可並不願意跟他說出來。

許是被晏綏盯得心慌,崔沅綰穩住聲音,安慰道:“等回去再說。”

實際她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