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夫人輕咳一聲, 叫來正忙著收禮的秦氏。

這兩人的關係也是微妙,秦氏爬到夏昌**這件事,夏夫人心知肚明。畢竟秦氏吟哦的時候她還在一牆之外聽著, 抬頭不見低頭見。隻是麵子功夫還是要做的妥帖,夏夫人誇讚這位兒媳做事爽利, 包攬她的生辰一事,妥帖周道。

“院裏梅花開得豔,待會兒開宴, 宴席就設在梅園,就在這院後麵。諸位也別都傻站在屋裏, 隨我出去走走罷。”秦氏帕子撇到夏夫人衣袖上,牽著她的手佯裝熟絡,“家姑, 先前見你盼著崔娘子來, 想跟人多說說話。眼下該來的人都來齊了,我帶著客人走走, 你們幾位多說幾句話。”

說罷,不等夏夫人開口, 就帶著一幫人紮堆朝外走去。人走得快,畢竟都長了眼, 見夏夫人心思不在閑人身上, 知道自覺退散。

門扉一開一合, 人去屋空, 夏夫人終於得了解脫,鬆了口氣。

從夏滔滔口中聽得, 夏夫人不是無腦之人。善良有度, 持家有道, 忍受夏昌多年,心性非常人能比。

福靈回過神來,發現屋裏竟隻剩她們幾位。今日宴席縣主也要到場的,方才福靈跑去前堂叫人時,縣主正好被林之培叫走。那是她將來的郎婿,當著眾多賓客的麵隻能與林之培逢迎做戲。進屋見了夏夫人,縣主仍舊沒抽開身過來,福靈心慌,隨意扯了個緣由出屋找人。

秀雲知趣地站在屋外等著,眼下屋內就剩下崔沅綰、夏滔滔與夏夫人三人。

夏滔滔按捺不住心裏情緒,越過崔沅綰僵直的身,撲到夏夫人麵前跪著。

“幹娘,我來看你了。”夏滔滔話裏哽咽,萬般心悸。她在崔家留下的是精明伶俐的姨娘形象,在崔沅綰麵前是做交易的同行者,隻有在夏夫人麵前,她才能卸下一身偽裝。

夏夫人的眼眶慢慢濕潤起來,這時候不在乎崔沅綰在不在場,抱著夏滔滔一陣哭:“好孩子。”夏夫人拍著夏滔滔的背,捏著帕子給她擦淚。

膝蓋被地磨得疼,夏滔滔痛快哭過一場,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屋裏還有旁人。她與崔沅綰是同病相憐的可憐人,再好的女兒身也毫無用處,白白成了別家辦事的工具。

夏滔滔揪著夏夫人的衣裙,低聲道:“幹娘,這些天來都是崔娘子助我過下去的,我們的事崔娘子都知道。”

夏夫人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夏滔滔,“她都知道?”

眸子在崔沅綰與夏滔滔身上來回轉,夏夫人驚得瞪大眼,老態更顯。崔沅綰雲淡風輕,夏滔滔一臉堅定,夏夫人這下明白了來,合著二人早有計謀。

“好孩子,你先起來。地上涼,不要跪壞了身子。”夏夫人架著夏滔滔的左右胳膊,把她拽了起來,把人按在軟榻上,順手捎來一個手爐。

夏滔滔穿著常見的仆從衣裳,擋不住一身傲氣。這樣的小娘子,若非假做畏縮模樣,定會叫人看出個什麽破綻。夏夫人心頭一軟,連帶著看向崔沅綰的眼神都少了幾分鋒芒。

“崔娘子,落座罷。”

崔沅綰點頭說是。夏夫人不是個好對付的,那雙稍稍突出的眼珠瘮人,明明身子有枯骨之向,可眼裏狠意不減。崔沅綰多生了個心眼子,對她留著防備。

夏夫人建盞道:“按滔滔的話走,崔娘子想必也知道她的目的罷。”

崔沅綰抿唇輕笑,“夫人不必多慮。與滔滔初見時,我倆就互通了心意。入府做小娘子並不能叫她萬事如意。夫人比我更清楚,夏府是個什麽樣的存在。滔滔先前被扔在花樓裏,辛苦長大,才出虎狼窩,又進虎狼窩,以後的日子過得如履薄冰,興許還不比在花樓裏過得如意。滔滔與我有緣,實在不忍叫她邁上不歸路,這才鬥膽獻一計,給她更好的出路。”

夏夫人眼底深意翻騰,長哦一聲,對崔沅綰的話不置可否。抿了一小口茶後,又側目看向夏滔滔,問她的意思。

夏滔滔捧著手爐,穩聲回道:“的確如崔娘子所說。幹娘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這輩子都報答不盡。隻是我也在想,與無情的爹爹,混亂的族親同居屋簷下,是否是我所願。後來滔滔想明白了,想要的不是尊貴的身份,不是華美的衣裳,是能叫人瞧得起我,能挺起腰杆做人。崔娘子能給我這些。”

這樣說話便是拂了夏夫人的麵子,叫她足夠難堪。夏夫人臉拉著,比暴雨來臨前的天還陰沉。

“崔娘子也是可憐人啊。”夏夫人驀地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縱是幫襯,如何能助你脫離,助你直起腰杆活著?”

這便是在婉拒崔沅綰的好意,也是在斬斷她與夏滔滔之間的交易。

夏滔滔見夏夫人不情願,忙放下手爐,握緊她的手。指間的熱意暖了夏夫人微涼的手,若崔沅綰多看幾眼,定會發覺,夏夫人待夏滔滔真真是好,自家的妯娌與親兒女都未能叫她這般牽腸掛肚。

何況夏滔滔還是個私生女,是夏昌隨意撈來小宮女春風一度,全然不負責任的結晶。夏夫人心底把這稱作贖罪。她與夏昌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一損俱損,縱是知道夏昌做了天大的壞事,也得裝糊塗,替他隱瞞下去。

除卻兩件事。

一則便是夏滔滔這事。宮裏那位早死的縣君,先前在大內救過她一命。若非縣君果敢喚人來救,她早淹死在蓮花池裏,哪有現今風光的誥命夫人,哪有持家有道的夏夫人。

恩人與枕邊人摟在一起,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能過得去。偏偏夏昌是個沒良心的,自個兒快活過便不顧他人生死。她對縣君的愧疚,都轉到了夏滔滔身上。過去多年,暗中派人尋她。近來才找到了人,原來在花樓裏。

另一則,便是有關崔家的,更是對人不起的事。沒臉皮去提,來想都不敢想,恐怕多想一刻,就要落入九層地獄裏,魂飛魄散。

越怕,越是忌憚。這也是夏夫人對崔沅綰心有芥蒂的緣由。

“既然滔滔心意已決,那就按你倆原定的去做罷。”夏夫人歎氣,把建盞放在四方案桌上,抄手道。

夏滔滔眼眸一亮,抱著夏夫人說她真好。

不是親母女,勝似親母女。崔沅綰滿是感慨。有娘的娃,還不如沒娘的娃。她娘上次與她親昵,大姐還活著……

想及此處,崔沅綰指尖挖入掌心肉,冷聲道:“其實今日來府叨擾,一是恭祝夫人生辰吉樂,再是把滔滔的情況說清楚。最後還有一件事要做……”

夏夫人哪裏看不出她話有深意,雖感激她把夏滔滔拯救出來,可仍不願意提及當年那件事。

崔沅綰:“聽聞府上有位大夫,專為府裏人看病,每月能外出一次。”

夏夫人點頭說是。

崔沅綰秀眉一挑,又道:“不瞞您說,我想找那位大夫問些事情。”

夏夫人說不巧,“每月都有定好的時日,大夫能外出放風,隻一日能出去。日出而去,日落而歸,是到他院裏摘藥草的。有些藥草實在稀有,大夫自個兒種著,以備不時之需。今日大夫恰好回家摘藥,崔娘子有什麽想問的,不如跟我說說。等大夫回來了,我替你問問他。有什麽消息,隨時給娘子遞信去。”

看來與所掌握的情報一致。崔沅綰微微頷首,道:“倒不是疾病的事。”

夏夫人臉上笑意一僵,心亂如麻。

崔沅綰垂首靜默半刻,似在思考著,要不要把事告訴對麵做防備的人。思慮再三,決定把當年的事都說出來。

“我大姐死得蹊蹺,早先找過幾位大夫來看,隻是經事人隻這位大夫還活著。娘不肯把當年的事說給我聽,我就想自個兒查出來。線索幾乎全斷,眼下終於找到了這位大夫,我想問問他,當年給我大姐治病時的內情。”

這些話是隻與晏綏與兩位貼身女使說過。在夏滔滔與夏夫人麵前提起,是在向外人揭自家的傷疤。語氣淡然,可內心的掙紮痛苦隻有自個兒清楚。

夏滔滔這才知道崔沅綰的意圖。原來是要查出真相來。

比起夏滔滔的滿臉驚愕,夏夫人要淡定得多。

“死者為大,崔家大姐走得早,對崔娘子和家裏人來說,都是件慘事。我也聽說過,大姐是染了風寒走的。小孩子身子弱,風寒來得急,來不及治就……”夏夫人說著,兀自落下淚來,拿著帕子拭淚,一麵偷摸望著崔沅綰臉上的神色。

見崔沅綰緊緊盯著自個兒看,那雙黑眼珠能把人盯出一個洞來,夏夫人心怦怦跳,手足無措。

夏滔滔哪裏知道內情,當即哎呀一聲。

“幹娘,你的手比冰窟還涼,怎麽就暖不熱呢?”

夏夫人吸吸鼻子,幾滴淚能擦到天荒地老。側身瞪夏滔滔一眼,示意她禁言。

崔沅綰輕嗬一聲,紅唇輕啟,說道:“當年大姐也如我一般,是到貴府來賀生的賓客。從貴府回去後,身子就倒了下去。”

崔沅綰直勾勾望著夏夫人,毫不避諱。

“夏夫人見多識廣,不如跟我說說,當年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明明是請求的話語,卻是逼問的語氣。

夏夫人汗毛直立,如坐針氈。這般逼人模樣,與晏綏當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