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綰被秀雲攙著下車, 還未曾好好看清麵前風景,就被人群擠到晏綏身外。

她被一堆貴婦圍著,晏綏被一群同僚圍著, 被人簇擁之間,無意對視一眼, 心下了然。

跟著人流走到府邸裏,廊蕪亭榭雅致精巧。崔沅綰原以為,似夏昌這般貪婪齷齪的小人, 府邸該是金玉琳琅堆砌,該是數不盡的銀鑽琉璃, 誰知這府邸布置得實在別致,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家主是位文人雅士。

夏夫人過生辰, 外麵來的男郎是沒法子進後宅問好的。進門便見夏昌端著酒盅待客, 一旁站著的是他幾個兒子兒媳。崔沅綰一眼便瞧見了在夏昌身後站著的秦氏,隻當沒看見, 跟著晏綏問安行禮。

夏昌瞧見崔沅綰那刻,眼眸霎時亮了起來, 笑道:“晏學士真給我麵子。隻是怎麽不見政事堂其他人來?”

晏綏敬酒,聲音不輕不淡, 卻乍顯鋒芒。

“除我之外, 還有幾位同僚來祝夫人生辰吉樂, 長史怕是沒看見罷。兆公身子不爽利, 我代他敬長史一杯酒。”說罷,又碰了一杯。

夏昌依舊樂嗬嗬的, 瞥見崔沅綰, 惻隱之心大動。隻是小心思被他隱藏得極好, 前堂女眷不便逗留於此,夏昌勸道:“崔娘子跟著去後宅罷,縣主和公主你來了,你們都是同輩人,相處也自在。這處都是漢子,處處都是拘束。”

旁家的貴女貴婦,來做客隻帶了一位貼身女使。而崔沅綰左右各站著一位小女使。右邊的女使看著眼熟又眼生,叫夏昌摸不著頭腦。

不待他多想,崔沅綰便點頭說好,隻是沒想到領路人竟是秦氏。

“隨我來罷,崔娘子。”大冬天的,秦氏穿著狐毛窄襖,卻拿著一把鴛鴦戲水的團扇裝飾,實在是怪。

當著幾位妯娌的麵,秦氏繞過夏昌時,用團扇戳下他的右膀子,三澗裙裙擺稍長,繞著夏昌的靴轉,頗是曖昧。

這般大膽放肆的動作,堂裏眼神最差的人都能瞧清楚,隻是沒人敢吆喝句:成何體統!兒媳勾引家舅!不要臉!

看見隻當沒看見,回去後跟親朋說說就是。歡聲笑語的前堂裏,偏偏來了個要戳破一切的祖宗。

“嘁。”

福靈扒著門框探頭,瞧見崔沅綰後,百無聊賴的眼眸裏乍生光亮。福靈朝崔沅綰招手,一麵說著唇語:“過來,過來。”

秦氏麵上的假笑僵了幾分,不過她在夏昌身邊跟著,見過大場,隨即掛上盈盈笑意,故作熟稔地拍拍崔沅綰的肩,笑道:“崔娘子,隨我走罷。”

秦氏在晏綏麵前演戲,夏昌也識好歹,忙扯開話頭,帶著晏綏往一處亭榭處走去。

*

後宅。

這家裏連廊拐角多,福靈也是一路問仆從,才摸索走到前堂叫人。眼下要原路返回,福靈不忿,卻也隻能跟在秦氏身後走著,恐怕迷路。

“這府邸的布局當真叫人摸不著頭腦。知道的是官員的住處,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走迷宮呢。”福靈攙著崔沅綰的胳膊,在她耳邊輕聲抱怨著。

崔沅綰聞言,悄悄往廊外瞥了幾眼,不僅要拐的彎子多,就連府裏的氣氛也怪異得很。

仆從個個畏畏縮縮,漢子悶聲抬來幾大箱禮,女使婆子攥緊手裏的掃帚,掃著本就幹淨的地麵。府裏的聲音,都是外人帶來的。

京中有幾位安人是有名的潑辣,嗓門大,自來熟,明明是剛來做客,卻被主家還要熱情。

崔沅綰被秦氏帶到一寬敞的院子裏,正好碰見潑辣的安人們聚在一堆,折梅枝投壺,倒果酒賽詩,優哉遊哉。

秦氏麵一黑,清了清嗓子,大聲道:“諸位,都停停罷。公主和崔娘子在此,你們懂我的意思。”

為首的安人是鎮國將軍的夫人何氏,一聽秦氏這話,收回碰酒盞的手,領著身後一幫欠身行禮。

福靈是官家最寵的孩子,是皇家的公主,眾人不敢怠慢。除去兆夫人,夏夫人,最尊貴的便是眼前的晏夫人。

不過眾人仍習慣一般,稱人為“崔娘子”。

汴京一絕,嫁人之前便叫眾多貴女豔羨不已,成婚後日子滋潤有味,誰都不會把這位娘子拋之腦後。

福靈不常擺皇家子女的架子,隻是眼下秦氏在跟前,看著囂張的秦氏也欠身行禮,福靈心裏得意得緊,一時望叫人起來。有幾位身子弱的,絞著帕子就要摔倒在地。還是崔沅綰撞下福靈的胳膊,把她叫回了神。

福靈撇嘴,“都起來罷。今日來此,我原以為大家夥都知道是給夏夫人過生辰的,可不是一場隨意的花宴,任由你們胡來。”

“你,還有你。”福靈伸手指著圓桌邊翹腿品茶的兩位貴女,勸誡道:“在主家的地盤上,也敢這般肆意做事,當真是沒法沒天!”

兩位貴女與福靈結怨已久,福靈說的是實話,可語氣難耐,明顯是故意找茬來的。貴女不敢惹她,忙起身躲到一邊去。

福靈輕哼,見秦氏一臉精明,再想到她與夏昌之間的事,又開口懟道:“她們是客,難免會有疏漏之處,你這兒媳倒也縱著人胡鬧。為著夏夫人而來,結果走了這麽久,連夏夫人半個人影都沒看到!”

不過剛到,福靈便把在場人都說了一通。崔沅綰揪著她的衣袖,叫她收斂些。

秦氏哦了聲,“公主說的是。”隨即眸子一轉,手指向前麵緊閉的屋子,開口道:“諸位跟我一道去恭祝家姑生辰吉樂罷。進屋小點聲,家姑不喜歡吵鬧。”

在場眾人麵麵相覷,誰都不想當出頭的人,不想第一個邁上台階,推開那扇門。

按理來說,身份尊貴的,主家的都應走在前麵帶路。偏偏福靈公主與秦氏都站在最後麵說話,並沒有往前走路的意思。

這時候再潑辣熱情也不管用,罔顧禮節,誰都擔不起那個責任。

“好了,好了。都隨我來罷。”秦氏走向前去,一把推開屋門。

誰也不知,夏夫人為何躲在屋裏不肯見人,明明今日這場宴席是為她辦的,她卻在秦氏推門前不肯露麵,當真吊人的好奇心。

前麵人多,好在屋裏大,一批一批進去,都欠身給夏夫人問安,起身時,各家送的禮都被屋裏的女使接過手,一件一件堆著。

福靈往後扭頭,正想拉崔沅綰前去問安,驀地瞥見個眼生的人。秀雲她認得,常跟在崔沅綰身邊跑前跑後,隻是這位……

“崔娘子,你這是新找了個小女使麽?看著麵生,先前未曾見過。”

福靈自然沒見過,這是崔府裏新上位的二房,崔發叫她牡丹,而她不隻是花樓裏出來的小姐,更是夏昌的私生小女,夏滔滔。

崔沅綰輕笑,“她叫滔滔,是娘家給我送來的人,機靈能幹。”

這話半真半假,輕易把福靈給糊弄了過去。崔沅綰並不想把這事全給福靈說,,見福靈並未起疑心,心裏暗自歎了口氣。

夏滔滔一路聽著旁人對夏夫人評頭論足,說她遲遲不來,是生了大病,不好見人。說她近來精氣神不好,跟個老妖婆一般。各種難聽的話縈繞在耳邊,差點就叫夏滔滔撕破臉皮去跟這些說風涼話的人扭打起來。

進到屋裏,才知這間屋當真是寬敞。

二十多位貴安人在屋裏坐著站著,半點不顯擁擠。

走近才知,為何屋裏會這般安靜。

夏夫人穿著墨綠厚窄襖,腳蹬棉絨尖頭履,端坐在一方軟榻上。

麵色發青,麵黃肌瘦,鬢邊銀絲在日光的照耀下十分紮眼。

崔沅綰沒見過這樣的眸子。手裏盤著玉如意時,眸子渾濁不清。眼眸流轉,視線停在來客身上時,精明銳利,似剜心的鉤子,一眼就能把人心裏的想法勾出來。

這就是百聞不如一見的夏夫人。

首次見麵,夏夫人眼神隻往夏滔滔身上瞟。不過夏滔滔半邊身子被崔沅綰擋著,眾人也隻當夏夫人在望著崔沅綰出神。

“夫人生辰吉樂,芳辰永駐。”

福靈攜崔沅綰一同上前欠身祝賀,秀雲與夏滔滔把禮都交給管事的婆子。

婆子手裏有禮單,禮一送,就照著禮單念了起來。

“綰臂雙金環一雙,墨玉金絲扳指一對,攢珠點翠步搖一對。金絲緞綢十二匹,蜀錦八匹。”

崔家送的禮不算多,重在金貴。今年外憂內患,並不算太平。蜀中地區內亂不止,蜀錦更是難得。朝裏共得二十匹織好的蜀錦,一半在宮裏,一半在晏綏手裏。

皇家的人拿得再好也不稀奇,偏偏崔沅綰帶來的禮叫人眼紅,恨不得都當一回夏夫人,好享受這尊貴待遇。

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偏生婆子手裏的禮單還都被大聲念了出來,更襯得別家獻禮小家子氣。

長禮單大聲念完一遍,婆子也覺得口渴,忙送到秦氏手裏,退了出去。

秦氏在後宅有一席之地,當著夏夫人的麵,把禮單交給自個兒身邊人,意圖當真明顯。

夏夫人摸著玉如意,並不在意麵前的明爭暗鬥。她擺擺手,出聲道:“是崔娘子罷,百聞不如一見,你走上前來,我們說說話。”

旁人都清楚看見,夏夫人的眼眸就快釘在了崔沅綰身上,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而秦氏貼著屏風站,一眼就看出其中破綻。

夏夫人看的,分明就是躲在崔沅綰身後的小女使。

作者有話說:

十一月真的非常非常忙,但保證這一月會完結!有時會更新不準點,或者當天不能更新,可以攢著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