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 眼下正在做的事,和聽到的事,都變得荒誕奇異。

屋裏隻點著蠟, 穿過牆來的涼風一吹,燭火就隨之晃動, 葳蕤不斷。蠟淚往下淌著,凝成一朵朵蠟花,滴到散落在地的厚襖子上。晏綏往後看一眼, 幸好崔沅綰沒瞧見自個兒喜愛的襖子被弄髒,不然定要轉過身來數落他幾句。

兩道緊緊糾纏的影子映在牆上, 難舍難分,時而離得遠,時而離得近。放肆的動作在暖黃燭火的掩映下繾綣綿柔。

崔沅綰看著鏡前自個兒失神的模樣, 腦子繞了幾個大彎才回了神。

夏昌反了!

而她與晏綏卻還沉溺於這檔子事裏, 當真叫人臉紅!

崔沅綰咬牙,覺著這樣危難關頭再行房|事實在不妥, 想推開晏綏,彼此冷靜些。隻是腰被晏綏死死掐著, 剛抬起身,又被晏綏按了下去。

“停……停一下。”崔沅綰跪伏在一堆淩亂的衣襟上, 手胡亂伸著, 無意抓到身後炙熱的胸膛, 好似落水人找到上岸處, 緊緊抓住,不肯鬆手。

屋裏放著一麵落地鏡, 把前麵一片春色照得正好。匕首隨著動作掉落在地, 晏綏不肯停, 崔沅綰就下了狠心,幹脆拿著匕首威脅一番,叫他服軟。

手掌心剛往前擦了下,半寸外的匕首就被晏綏給奪了過去。

“怕什麽?夏昌早晚要反,這不是你我都料到的事麽?”晏綏嗤笑一聲。他沒有在為難崔沅綰,隻是真心不解崔沅綰無端的慌亂。

他能旁若無事地帶她來郊外學刀槍弓箭,自然說明京城裏的事注定鬧不大。照崔沅綰的性子,當並不在意夏昌的事才對。是從是什麽時候開始,每每他提到夏昌,崔沅綰便如驚弓之鳥一般驚顫。

這是第一次,她在旁人身上花太多心思。晏綏吃昧,動作發狠。

這兩人當真是陰晴不定,上個姿勢還纏得難舍難分,興致來了就是要命也給。不過換了個姿勢的功夫,心情就從山頂落到了山穀。晏綏方才還想,就是今晚累死,也得把小嬌養給伺候好。

夏昌一反,她的心也跟著風聞一起跑到了外麵去。

然正想攬起崔沅綰的身問話時,乍然聽見了敲門聲。

能到這來的,也隻有暗衛軍長使,炔以。炔以方才來過一次,熟稔的殺手聽到夏昌謀反的消息,按捺不住心裏的慌亂,不顧晏綏平時的囑咐,敲了下門。不過半刻,炔以又折返回來,說的卻仍是夏昌的事。

“知道了。”一道冷漠淡薄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這事到中場,眼下情景難堪,當真是不上不下。無視炔以的兩次打擾繼續行事,糾纏的兩人顯然都沒心思。若就此穿好衣襟就事論事,又覺著實在不過癮。糾結時,崔沅綰身子一顫,晏綏便徹底繳械投降。

“偏偏這時候優柔寡斷上了。”崔沅綰往後看,滿腹抱怨。

鬢發微濕,唇瓣被親得水嫩,微微側身看著晏綏,叫剛沉寂下的身子又燃燒起來。

見晏綏眸意便深,崔沅綰趕忙抱緊衣襟往一旁躲,“好哥哥,可別再來了。”

久違的稱呼被她喊了出來,晏綏心裏鬆口氣,總算是把人哄開心了些。打那日從夏府回來,崔沅綰心底就藏著事,不肯開口說。晏綏不用想也知道,是夏夫人跟她說了些話,說的就是大姐死的真相,或者說,夏昌或他身邊人,是怎麽把大姐給整死的。

這些事,她不說,他也能查出來。夏夫人生辰那日,正好是大夫去外放風的日子。夏府裏吹拉彈唱,那大夫卻死得悄無聲息,或說死得精巧,在一眾暗衛軍的看護下,還能有老鼠竄進來,把大夫抹脖子殺害。

這些事,這些年崔沅綰受過的委屈,他都知道。在崔沅綰心裏,他大抵是個隻會纏著她的混賬罷。表麵功夫做得到位,到最後誰都沒發現他背後的付出。

晏綏任由崔沅綰穿好衣裳,他被崔沅綰推倒在地,地上涼,思忖半晌才想到要站起身來。

崔沅綰挪步到案桌旁,拿起梨花杆把緊閉著的雕花窗子撐開條縫。屋外的寒意撲麵而來,臉上的酡意才舍得消減幾分。屋裏的味往外麵跑,到最後隻剩下淡淡的花香味時,崔沅綰才徹底清醒下來。

“說正事罷。夏昌謀反,你怎的也不急?你不也是戴了半截烏紗帽的丞相麽,眼下樞密院的大頭揭竿而起,官家指不定正被他威脅退位呢,就算情況火急火燎,你也半點不著急麽?”

晏綏走到她身旁,把那窗子開得大了些,與崔沅綰一同看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景。

這園裏說是近山,不如說就是在山裏建的。這處是役成山脈附近,小山挨著大山,園裏在的山是座四麵環有高山的矮角,內城的煙火都被山擋住,隻有蕭瑟的景陪著孤寂的園。

晏綏笑她坐不住大場,“今晚才是第一步。戲要做得真,需得把自己也騙進去。新黨與官家,還有不知情的黎民百姓,都在配合夏黨演一出好戲。百姓不會知道這場謀反是我們再三逼迫夏昌的結果,他們隻知,夏黨皆是逆賊,這算是官逼民反。百姓長了眼睛,知道夏昌平時是什麽樣子,眼下都拿出家裏的鏟鍬,吆喝著要反呢。”

崔沅綰認真聽著,覺得事情並沒有晏綏說得這麽容易。國家大事又不是閨中小娘子的玩樂遊戲,做一場戲就能鏟除異己,那政事堂的人不都是一天天白忙活麽?

晏綏笑她多心,又解釋了幾句。隱去其中艱險處,隻挑最浮於表象的給她講。

新黨設的計,不費一兵一卒就達到了設想成效,全程有百姓相助。發動潛伏在各處的暗衛軍,散布夏黨罪孽深重的消息。久而久之,夏黨在民間早不得人心。縱使手裏有刀劍又如何,幾萬叛軍,怎能與數萬百姓對抗?

新黨在明處,卻做著暗處能做的事。而夏黨在暗處,可內部不合,幾個叛頭都是臨時被夏昌收買下來的,這家得的好處少,那家得的好處多,內鬥不斷,外難以聯合抗敵。

夏昌怎會不知其中道理?隻是反的終究是少數,夏家是主心骨,天大的事也得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安定人心。

原本想等年後起兵造反,準備時間充裕,叫這群鼠輩再安穩過個好年,趁人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悅勁頭裏,一次成功。誰知計劃泄露,糧草被晏綏派的人燒毀大半,庫裏的兵器也少了幾十件。再拖下去,對事情不利,索性趁著夜深人靜,揭竿而起。

這動作正合晏綏心意。正因勝券在握,所以才能做到毫不在意。

晏綏又把其中事情給崔沅綰粗略說了一番,不曾想崔沅綰眉頭皺的更緊。

她當真不信夏昌這老狐狸會被晏綏輕易拿捏。造反是件大事,僅僅用一些小伎倆就能把夏昌唬住,把他身邊的狗腿林之培也得唬住,怎麽可能?

晏綏見她狐疑,倒頗為難得地自醒了下。

實際他們做的不止如此。政事堂一幫人在兆相的催促下,想了無數個法子對付夏昌,最終定了一個比較好的,找不出漏洞的來對付夏黨眾人。

官家信任兆相,秘折呈上去後便說可行,吩咐趕緊施行。官家苦夏昌已久,不過忌憚夏家的勢力,隻能做好端水功夫,叫百姓信服,他是公正的,絕無私心的,知人善用的。

朝堂不站隊的,也在官家的意思下投到兆相的陣營裏去。兩黨對打,一黨得官家支持,一黨苦苦支撐,誰勝誰敗,不過是時候問題。

崔沅綰揪著的心在晏綏坦然安慰下漸漸放鬆。隻是心裏仍存著一團霧水,上輩子的,這輩子的,打在一起糾纏不清。

上輩子,夏昌造反是幾年後。那時候天下太平,黨爭還未有眼下這般激烈。仔細想來,幾乎所有事都變了。

也許最終殊途同歸,可那時她置身事外,而今她是局中人,結果是否燦爛尚且不知,何況置身詭譎暗湧的爭鬥中,更如孤寂浮萍般,不得安寧。

崔沅綰悄悄靠近晏綏身旁,總想離他再近些。好似隻有躲在他身後,她才有了依靠,天大的事也不會懼怕。

她說,“既然做戲,那就做得真一點。趕快回去處理事情罷,也不會叫夏昌起疑。”

說著,就見晏綏眉頭皺了起來。

“怎麽了?”

沒聽見回話,晏綏猛地抓緊她的手,帶到身後。

崔沅綰看得出他的慌亂,扒著頭往窗子前麵瞧。

山裏起了幾片星火,慢慢挪動著,從遙遠的山外傳來,焰火的熱溫卻隔著數百裏撲到崔沅綰臉上。

她往後一縮,顫聲問了句,“難不成他們把這處包圍了?”

山裏人不多,有的是數不清的潛伏在暗夜裏的猛獸。來時走的路若被賊人切斷,他們也隻能往山裏頭跑。

崔沅綰知道那幾匹野狼是晏綏馴的,但想到威風的大蟲與蠕動的毒蛇,心裏泛起一陣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