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特種偵察大隊的常委們確實有點應接不暇的感覺了,前來感謝林銳的徐睫家長舉著錦旗跟警察、新聞記者們一起到了大隊門口,到底是怎麽應對真的是個難題。

一個逃兵成了英雄?

這個話題在特種偵察大隊引起了軒然大波,官兵們都是議論紛紛。

但是該麵對還是要麵對,老讓人在門口等著不是回事啊?耿輝最後決定高調接待低調處理,對徐睫家長等進行熱情接待,但是謝絕一切新聞媒體采訪。這種事情何誌軍是不願意摻和的,於是就帶隊訓練去了。

大會議室一坐下,耿輝才知道林銳居然救了著名的民營企業家徐公道的獨生女兒。徐公道還是省政協委員,省工商聯的秘書長,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來的帶隊警察是省廳刑偵總隊的副總隊長,規格也是很高的。這是在公安部掛號的大案,所以記者們也都很興奮。

“大家來到部隊,我們歡迎。”耿輝笑道。“但是我提出兩點要求:第一,沒有經過軍區直工部批準,我們不能接受新聞采訪,所以請各位記者把自己的家夥都收起來;第二,林銳是我們一個普通的新戰士,從戰士成長的角度考慮,我希望不要對他進行報道。”

記者們當然很有微詞,徐公道則表示理解。他提出見一見林銳,耿輝淡淡一笑:

“林銳不在部隊,出去執行任務去了。”

這當然是謊話,但是耿輝隻能這麽說,難道說你們前來感謝的是一個逃兵嗎?笑話,軍隊的尊嚴往哪兒放?

自然得招待大家吃飯,於是一中隊的食堂讓了出來,客人們吃了一頓部隊特色的大鍋飯。當時特種偵察大隊初創,還沒有來得及建小食堂,這算是第一次接待外麵的客人。

最好的炊事員集中到這裏,部隊特色的紅燒肉、白饅頭、雞蛋湯一擺上來,連從不吃過分油膩東西的女記者們也吃得很香。

飯後耿輝陪徐公道和警察們參觀部隊,記者們則被攔在訓練場以外。這是部隊的規定,得罪人也得這麽辦。

徐公道對部隊看來不陌生,他甚至提出自己去試試攀登樓。耿輝沒法拒絕,就讓他係著安全帶去爬。沒想到穿著西褲和皮鞋的徐公道不是吹的,居然蹭蹭蹭上去了!

“媽拉個巴子的我當是誰啊?!”何誌軍在那邊觀禮台上用他那厚度超常的嗓子喊,“徐狗娃!你***什麽時候改了個洋名字叫徐公道的?!”

徐公道站在攀登樓上,看見何誌軍喊他,一下子臉就笑爛了:“連長!我沒想到這是你的部隊!”他一把解開安全帶,順手抄過係在樓邊欄杆上的攀登繩,一抬腿就跳了出去。在他的隨員的驚呼當中,徐公道頭向下下滑,在接近地麵的時候手上使勁,全身崩直,掉轉過來身子敏捷地落地了。

沒任何手的保護措施,自然手上是血肉模糊了。但是徐公道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丟開繩

子就跑向觀禮台。何誌軍站在觀禮台上,傲氣十足,背手跨立。

徐公道大步跑過去,立正敬禮:

“A軍偵察營一連代理副連長徐狗娃前來報到!”

何誌軍冷冷還禮:“稍息!”

他跳下來,走到徐公道麵前:“換了個馬甲差點認不出來你!狗娃,你個***,居然跑到我的部隊來搗亂!”

後麵的話變得顫抖起來,一拳打在徐公道胸前還是輕飄飄的。徐公道的身子顫了一下,一把抱住何誌軍哇哇大哭:

“老連長!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何誌軍推開徐公道,對著詫異的官兵們:

“你們知道他是誰?別看他現在穿的跟個人似的——12年前,他是二等功臣徐狗娃!在南疆自衛反擊戰當中,他是偵察連代理副連長!他帶著偵察小組在敵人眼皮底下周旋,給我們的炮兵指示了大量的目標!”

徐公道擦擦眼淚:“過去的事兒別說了,老連長。我也不知道這是你的部隊啊,我要知道哪兒敢這麽招搖啊?”

“媽拉個巴子的,你丫頭呢?”何誌軍說,“怎麽也不帶來?”

“我讓她回學校去了。”徐公道說。

“下次給我帶來見見!”何誌軍哈哈大笑。

世界說大就大說小就小,12年後,老兵徐狗娃又見到了自己的老連長何誌軍。何誌軍還是何誌軍,徐狗娃不是徐狗娃了,他現在是著名民營企業家徐公道。12年彈指一揮間,人的命運就是這樣無常。

晚上,徐公道做東,請何誌軍和耿輝出去吃飯。這個麵子自然是不能不給的,兩人就穿上便裝出去了。都喝了不少,徐公道還大聲唱起了《偵察兵之歌》:

“……上高山,下平原,我們是人民的偵察兵、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唱完就哭,就笑,就說自己多麽舍不得部隊但是不能不走。

徐公道上廁所吐的時候,耿輝問何誌軍為什麽他離開了部隊?何誌軍撓撓頭:“怎麽說呢?他軍事素質很好,但是家庭成分不好,爺爺是資本家不算後來還當了國民黨的商業部什麽廳長,49年沒去台灣去了國外。老頭子倒是真愛國,把他父親交給了保姆帶老家照顧,說是徐家得有根苗在祖籍啊。他父親在文革剛剛開始時候就被整死了,保姆好不容易把他保住了,從此改名叫徐狗娃了。他隱瞞背景參軍的,後來審查出來要退兵我那時候是排長,看這小子確實不錯,就給要了去。後麵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戰鬥當中表現勇敢,提了幹還當了代理副連長,但是回去以後一直沒給他副連長的正式命令。這時候家裏讓他出國繼承遺產,他就走了。”

耿輝點點頭,那個非常年代這種事情不少見。

徐睫是被徐公道的司機接來的,來了就興衝衝進來:“林銳?林銳來了?”

何誌軍和耿輝就苦笑,看來,不能再瞞了。

“我們現在也在找林銳。”何誌軍說,“他是逃兵。”

喝得迷迷糊糊的徐公道一下子醒了,他太明白“逃兵”是什麽意思了。

“逃兵?”徐睫問。“他為什麽要逃?”

“還不知道,我們已經派人去找他了。”耿輝說。

“那你們會怎麽處理他?”徐睫關切地問。

“如果是在戰場上,我一槍崩了他。”

何誌軍的語氣不像開玩笑。

徐睫一愣:“不是真的吧?現在又不打仗了?”

“不打仗我們也要嚴肅處理,軍隊就是軍隊,不是自由市場。”耿輝說,“至於如何具體處理,就是我們內部的事情了,你們就別問了。”

譚敏剛剛下晚自習,就看見嶽龍他們又盤踞在光明橋頭。自從林銳走後,光明橋頭這個地盤就被嶽龍他們占據了。譚敏趕緊掉轉自行車往相反方向騎,暗處一聲口哨,嶽龍他們聽見了就騎車過來了。原來早就在門口安了人,就等她出來。

沒人敢幫譚敏,譚敏隻能自己拚命騎。

當然是追不過的,前後左右都是嶽龍的人,難聽話和下流歌兒就少不了了。譚敏就掉眼淚了,她已經承擔了太多的後果。

黑暗當中一棍子掃在嶽龍後背上,嶽龍咣一聲就栽了出去。其餘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棍子風一樣舞動起來,而且奇準。甚至當所有人倒地以後,那個玩棍子的人居然還有一個少林姿勢的收手。

譚敏眼睛一亮:“林銳!”

林銳看著地下歪七歪八的敗將們,把棍子扔在嶽龍身上:“山中無老虎,猴子充霸王?!媽的,找老子修理你們是吧?!”

“你,你是當兵還是去少林寺了?”嶽龍齜牙咧嘴地問。

“老子去當特種……”

“兵”字沒出口,一飛腿就過來了。

林銳咣就一個狗啃屎。

“就你這個熊樣子,也配當特種兵?!”陳勇是一飛腿跳出來的,穩穩落地在倒下的嶽龍等人眼裏立即如同天神一般威嚴。

林銳捂著嘴站起來:“排長,我……”

陳勇一拳就給他送路邊了,二話不說按地上就暴揍。林銳畢竟還是個孩子,在自己排長跟前硬不起來,哭爹喊娘。田大牛急忙上去拉陳勇:“排長排長這是在地方,你穿著軍裝影響不好。算了算了,小孩子跟他叫什麽勁?”

好說歹說陳勇才鬆開手,田大牛急忙拉起來林銳:“還不趕緊給排長道歉?”

林銳抹著眼淚:“排長,我錯了。”

“知道我為什麽打你嗎?”陳勇黑著臉。

“我是逃兵。”

“不對!”陳勇痛心疾首,“你跟這幫小流氓打架還抄家夥,你丟人!”

林銳馬上立正:“是,我丟排長的人!”

“是不是你排長還另說呢,別跟我這兒起膩!”陳勇煩躁地擺擺手,“田大牛,帶他回去!”

譚敏跑過來大哭著抱住林銳:“林銳!林銳你不該為了我跑回來啊,是我連累你啊……”

譚敏一哭,林銳臉上馬上沒眼淚了:“別哭,我林銳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讓你受欺負!”

譚敏感動哭了,淅瀝嘩啦的。

陳勇又好氣又好笑:“臭小子,毛都沒長全呢!還來這套?”

嶽龍他們起來都圍著這裏看,很好奇。

陳勇眼睛一瞪,起腳踢飛一輛倒在地上的自行車,自行車咣撞在電線杆子上。聲音顯示出力度很大,自行車的結構被破壞顯示這一腳的殺傷力。

“都***滾蛋!”

不用陳勇喊第二聲,嶽龍他們都跑了。

這時候陳勇覺得腳尖絲絲疼,但是忍住了:“行了行了,帶走帶走!等他被勞教你去探監的時候再哭吧。”

林銳就被田大牛拉走了。

譚敏就哭著喊:

“林銳——你要是被勞教了,我就給你送飯!我等你——”

林銳就堅定起來,微弱的路燈下,看上去跟革命誌士赴刑場似的。

何誌軍意識到自己遇到一個嚴重的難題——到底該如何處理林銳。

“逃兵是要處理的,這個沒話說。”耿輝說,“但是他立功救人,勇鬥歹徒的這種精神也是值得表彰的。和平年代,軍隊需要這種精神來保持銳氣;特種部隊更需要,不能打架的部隊還能打仗嗎?”

何誌軍就忍不住想樂。

耿輝一摸腦袋想起來了:“喲!我怎麽忘了——‘不能打架的部隊還能打仗嗎’是你的名言!這是你當年訓我們的,我在你跟前說起來了。”

何誌軍擺擺手:“算了算了,一句話而已,送你了。”

“玩笑歸玩笑,這個林銳還是要處理啊。”耿輝說。

何誌軍歎口氣:“是啊!這個林銳,怎麽總給我出難題呢?啊?他怎麽就不能安生點呢?我要是把他給勞教了,好,有人有話說——瞧見沒有,這是見義勇為的好戰士!我要是不管他,又有人有話說——看,逃兵都不管,這個部隊無法無天了?”

“憑良心說,你舍得勞教他麽?”耿輝問。

何誌軍眨巴眨巴眼:“你問我幹蛋子,這還需要我回答麽?”

“我有主意了!”耿輝眼睛一亮,“準保別人沒話說,林銳也受點教訓!”

下午召開軍人大會,耿輝先說了軍區通報嘉獎特種偵察大隊新戰士林銳見義勇為的事跡,常委意見是給他申報三等功,並且強調這是好人好事沒必要掖著不敢說。

林銳在底下以為沒事兒了,烏雲就給他眨眼,他就嘿嘿樂。

“下麵,我宣布對新戰士林銳不假私自外出的處理決定!”耿輝臉色一變,語氣也變了。

大家就聽,這可是全大隊關心的。

“由於林銳私自外出,嚴重違反了軍紀,所以常委決定給予他大過處分一次!同時,為了嚴肅特種偵察大隊作戰連隊的紀律,林銳從即日起,調出特戰一連!”

林銳就抬頭,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耿輝的臉色很嚴肅,但是居然還喝口茶。

林銳的心就跟著耿輝的咕嚕聲咯噔。

耿輝咳嗽兩聲,還是那麽嚴肅:

“從即日起,林銳調出特戰一連,到大隊農場養豬!”

大家都想笑不敢笑,都有一口出了惡氣的舒坦。嫉妒心誰都有,這個都可以理解。你小子私自外出當逃兵,還救人立功,怎麽好事都讓你趕上了?不行!不平衡。

耿輝的領導藝術,就在於讓部下可以找到平衡。

林銳去養豬,大家就都平衡了。

平衡了也就安靜了。

林銳哭都不知道怎麽哭了,張大嘴傻了。

林銳打著自己的背包就要離開宿舍,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多麽舍不得特種兵這個榮譽。別人都是老兵和他不熟悉,所以也說不了太多話,何況林銳還是個敏感人物誰也不敢招惹他;隻有烏雲幫他收拾東西,臨了,握住林銳的手:

“我們草原上有句話——雄鷹在哪裏都是展翅翱翔的強者!我相信你,兄弟!”

林銳心裏就苦笑,在豬圈上空翱翔嗎?但是他沒說出來,就是握握烏雲的手,下去走了。

出特種偵察大隊門的時候,他回頭看這個已經熟悉的大院,自己流下很多汗水甚至鮮血的大院。

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留戀過。

留戀作為一個特種兵的自豪。

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自己的新陣地不在戰場,在豬圈。

農場距離特種偵察大隊駐地五公裏,林銳跑著就到了。主任看了看信函,就讓他去豬圈找老薛報到。

農場不算大,但是什麽都有。走過好大一片菜地,林銳聞到一股惡臭。這個時候他知道,豬圈到了。拐過一道紅磚牆,裏麵立即顯出幾十頭豬大爺分欄而居,哼哈得自得其樂。一陣惡心就泛出來了,實在是太臭了!林銳忍不住哇哇吐了起來。這是城市長大的林銳第一次看見豬圈,這種反應是自然的。

吐得差不多了,林銳扶著磚牆站起來,就看見跟前站著一個三十多歲還是四十多歲的老誌願兵。雖然是在豬圈,但是老誌願兵還是軍容齊整,洗得發白的迷彩服很幹淨,褲子絆扣也係著,最讓林銳不可理解的是他居然還戴著特種偵察大隊的狼牙臂章。

林銳捂著自己的鼻子站起來:“你是薛喜財班長吧?我是林銳……”

“中國人民解放軍A軍區特種偵察大隊農場三班班長薛喜財。”老誌願兵很嚴肅。

林銳不由地站起來,還舉手敬禮:“報告班長!我是林銳,奉命向你報到!”

惡臭就進鼻子了,林銳又想吐。

“習慣了就好了。”薛喜財說,這時候臉上有笑容了,“走,我帶你去班裏。”

這一進屋子林銳更難受了,雖然裏麵還算整潔但是旁邊就是豬圈啊!這怎麽住人啊?這種味道別說住人了,除了豬誰也住不了啊?但是走是沒法走了,留下是唯一的選擇——除非你真的不想當這個兵了。而林銳已經舍不得自己的帽徽和領花了,還有自己的列兵軍銜。

咬牙也得堅持!

林銳就心一橫鋪蓋卷打開了。

然後就開始跟老薛學習喂豬,老薛雖然剛才嚴肅得好笑,但是完成了剛才那麽個儀式以後就變得跟個老農一樣可愛。林銳的心情才算好一點,雖然豬圈還是很臭,但是他已經學會要把握這當兵的機會。

晚上,他給譚敏寫信,忍著惡臭在台燈底下寫:

“我現在很好,部隊沒有處分我,你別擔心了。我還立功了呢!三等功,因為我救人。你在家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個好大學。我會在部隊好好幹的,我已經教訓了嶽龍他們,如果他們再敢找事,就告訴我。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會疼你的……”

啪!

沒電了。

林銳急了:“哎!怎麽黑燈了?!”

“我拉了電閘。”老薛上了自己的床。

“我這寫信呢!”

“熄燈號已經吹了,睡覺。”

林銳急了:“我說,就咱們倆人你跟我叫什麽真啊?!”

“倆人也是部隊,部隊就有部隊的規矩——睡覺時間到了,睡覺!”

林銳氣不打一處來:“你跟我這兒過班長癮了吧?”

“狗屁!我當班長的時候你還吃奶呢!”薛喜財也不生氣,不一會鼾聲起來了。

林銳就在鼾聲和惡臭當中度過他的養豬第一夜。

早上,林銳還在夢鄉,就被外麵的喊聲吵醒。

“一二——殺!一二——殺!……”

林銳蒙住腦袋,但是還是吵,睡不著了,就穿著短褲背心裹著被子站到門口。蒙朧的睡眼當中看見薛喜財拿著一杆不知道啥年代的木頭槍在紮一個破草人,紮得很認真,動作也很

標準。

黑豬們看得都很得意,哼哈哼哈很是欣賞老薛的表演。

“一二——殺!”

老薛紮得滿頭是汗。

完成這個突刺訓練,老薛放下木頭槍,自己給自己喊:

“下一個科目——體能訓練!!一,俯臥撐!開始!”

老薛就一個前倒倒地,開始給自己數數做俯臥撐:“一,二,三……”

“我說,你大早上不睡覺發什麽神經病啊?”林銳喊。

“出,出早操!”老薛咬著牙說。

“我說你一個養豬的班長出什麽早操啊?”林銳哭笑不得,“誰看啊?你出早操給豬看?“

“養豬的,也是,兵!”老薛還在做俯臥撐,“當兵,不習武,不算,盡,義務……三十,三十一……”

“操!搞球不懂你!”林銳裹著自己的被子就繼續回去睡覺了。

林銳耐著性子跟老薛喂了一天豬,老薛給每頭豬都起了名字,居然還都是名將。

“那個,那個個子最大的叫巴頓——巴頓!”老薛指著豬圈說,黑豬巴頓就搖搖腦袋,顯然和老薛很熟。“那個最瘦的叫艾森豪維爾,那個呢,叫隆美爾,老跟巴頓找麻煩搶母豬!”

林銳聽得如同天書,看老薛也如同天神一般:“我說,有沒有希特勒和墨索裏尼?”

“已經宰了。”老薛說。

晚飯完了,老薛又開始鍛煉體能。他年紀大了,體能訓練不能跟小夥子一樣了,但是還是很認真。

林銳蹲在邊上:“老薛,你這不累啊?”

“累!”老薛漲紅了臉說。

“那你還練啥啊?你練得再好也是養豬的啊?”

“組織,讓我養豬,不是說,我不是軍,人。”老薛又開始仰臥起坐。

“你養了多少年豬?”

“十八年。”老薛累得做不動了。

“啊?!”林銳驚了,“十八年?!那你當了多少年兵啊?!”

老薛閉上眼睛淡淡苦笑,聲音下來了:

“十八年。”

“你當了十八年兵,就養了十八年豬?!”林銳睜大眼睛。

老薛苦笑點頭。

又開始玩命訓練了。

林銳隻能傻眼地看著他,搞不懂老薛到底是什麽邏輯。

早上,林銳還在睡覺,被子被老薛掀了。

“操!幹什麽啊你?!”林銳怒了,伸手抓被子卻抓不著。

咣!他的迷彩服和褲子都扔他身上了。

“起床!”老薛已經裝束完畢站在他身前。

“我說老薛!”林銳哭笑不得,“我說你一個人發瘋也就算了!何必拉我跟你一起發瘋?把被子給我!”

“我現在不是老薛!”老薛的表情很嚴肅,“列兵同誌,我是你的班長薛喜財!昨天你剛來,我讓你適應一下!從今天開始,你就正式成為我班戰士!起床,跟我出操!”

“不是來真的吧?!”林銳睜大眼睛。

一木頭槍就砸上來了,林銳趕緊穿衣服。

五公裏老薛當然不是林銳的對手,但是老薛在農場人頭熟悉,順了門崗一輛自行車舉著木頭槍砸林銳:

“快點!再快點!”

“**你全家老薛!”林銳邊跑邊喊,“你***在我身上過班長癮!”

“再快點!”

又一木頭槍砸上來了,林銳趕緊跑。不敢罵了,呼吸不過來了。

五公裏完了就是體能,老薛真的是一點也不含糊。直到林銳做完五個100,才算早操結束。林銳累得呼哧帶喘:

“老薛,你別等我緩過來,我,我把你這豬圈給拆了。”

老薛又是一木頭槍:“早操結束,現在正課!”

“啥?!”林銳驚了,“還有正課?!”

“喂豬!”

晨色當中,林銳背著背包,扛著木頭槍在飛奔。老薛在後麵騎車猛跟,舉著養豬勺子追著打。

“老薛,你當了十八年兵,喂了十八年豬,你不覺得虧嗎?”

“虧,真虧。但是總得有人喂豬,我農村人,沒文化,就知道部隊幹啥的都需要,有人扛槍,就得有人喂豬——不然,你們扛槍的吃啥豬肉?”

“那你為什麽還要訓練呢?”

“我當一天兵,就要練一天武!我十八歲當兵,新兵連結束了,有的戰友當了步兵,有的戰友當了炮兵,我就當了養豬的兵。我雖然養豬,但是沒人跟我說,我不是個兵了。”

晨色當中,林銳對著簡易沙袋怒吼踢腿,出拳如流星。老薛在後麵扶著沙袋給他數數。

“老薛,你打過槍嗎?”

“新兵連打過。”

“多少環?”

“一次也沒著靶。”

“怪不得讓你來喂豬呢!”

“農村人,沒文化,不懂三點一線。現在懂了,也沒人讓咱打了。”

晨色當中,林銳在豬圈和黑豬巴頓角力,巴頓嗷嗷叫,林銳額頭青筋爆起,渾身都是泥水卻不管不顧。老薛拿著秒表計時,也是嗷嗷叫林銳加油。

“老薛,打仗輪得著你嗎?”

“啥話?我十八歲當兵那年,我娘就跟我說:‘孩兒啊,你爺爺死在抗美援朝,你爹死在抗美援越,都是好樣的。你也不能跟家裏麵丟人。’——輪不著,我就寫血書,我要上戰場。”

晨色當中,林銳綁著沙袋在路上飛奔,老薛騎著自行車已經追不上他了。林銳正在哈哈大笑,老薛拐到警衛班,跟班長說了一聲,騎他們的三輪摩托出來了。林銳掉頭就跑。

“老薛,你怎麽總戴著那個狗頭臂章啊?”

“哎——別亂說,這是狼牙!是軍人的榮譽!隻有咱們特種兵才有!”

“你算啥特種兵?特種養豬兵吧?”

“嘿嘿,就算是吧。我養了一輩子豬,在步兵團養豬,在炮兵團養豬,在坦克團養豬,現在養到了特種偵察大隊,也不算白當這個兵了。咱也算特種偵察大隊的兵了。”

“老薛,特種兵對你就那麽有吸引力嗎?”

“老了,跟孫子說起來有個念想,你爺爺當過特種兵——咱可不興揭短的啊,你不能跟我孫子說你爺爺養豬!”

“行!那我就說你爺爺是特種兵!最棒的特種兵!”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

晨色當中,林銳跑上山頭,背著背包,身上綁著沙袋,手裏拿著那把木頭槍。

他在山上站住,均勻地呼吸著。

陽光照射在他年輕的臉上,剛毅十足。

“林銳!快去門口!你對象來了!”

老薛跑進豬圈喊,臉都笑爛了。

林銳扔下豬勺子就跑,邊跑邊摘圍裙。

快到門口猶豫了,這怎麽跟譚敏解釋啊?他想來想去隻能說實話,就硬著頭皮繼續往門口跑。

一出門口愣住了,哪兒有譚敏啊?

他就問哨兵:“班長,我對象呢?”

哨兵嘿嘿樂:“你小子命好啊,那不。”

林銳就順著他的指頭看去,沒看見人,看見一輛白色尼桑轎車。

“哪兒呢?班長你就別逗我了,你把我對象藏哪兒了?”林銳就嘿嘿樂。

哨兵一臉嚴肅:“我藏你對象幹啥啊?你對象跟車裏呢!”

林銳一愣,將信將疑地走過去,繞著車小心看。當他看到司機座位旁邊的時候,茶色車窗無聲落下。是一個戴墨鏡的長發女孩,墨鏡下麵的嘴在樂:

“林銳。”

“我的媽呀!”林銳一屁股坐地上了,“譚敏,你啥時候整容了?”

女孩已經下車,聽見他這麽說哈哈大笑,摘下墨鏡:“你看看,我到底是誰?”

林銳站起來仔細一看,樂了:“喲——是,是你啊!”

“對,是我啊!”徐睫就笑,“怎麽,不認識了?”

“認識認識,不過那時候你沒這麽精神,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林銳嘿嘿笑。

哨兵就笑著喊:“林銳,你對象來了,請客吧!”

林銳這才滿腦袋情況,摸摸自己的腦袋:“我說——你幹嗎說你是我對象啊?”

“那我說我是誰?”徐睫眨巴眼睛問,“我說我不認識你,那你們站崗的能給我往裏麵打電話?”

“我有對象啊!這個,這個解釋不清楚啊!”林銳哭笑不得。

“得了!”徐睫笑著說,“別臭美了!你當你那麽香啊?你比我小兩歲,小毛孩子我看得上你啊?你當逃兵的前前後後我都知道,我隻是路過省城,順便來看看你!畢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嗎?”

林銳笑:“咳,那是順手的事兒。”

“怎麽,當逃兵,然後跑這兒喂豬了?”徐睫調皮地笑。

“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能摸到農場來麽?”徐睫說,“走,去看看你們的豬圈!我還沒見過呢!”

“臭的很!”

“咳,見個新鮮嗎!”

老薛見徐睫居然來視察豬圈了一陣緊張,徐睫當然是怕臭的,隻能用手絹捂著鼻子了。老薛很過意不去,也不敢讓徐睫喝茶,因為喝茶要放下手絹。徐睫倒是在林銳鋪上翻起來那些書,大多數都是高中課本。

“喲!你在複習啊!”

“嗯,我想考軍校。”林銳說。

“嗯,有前途啊!未來的少壯軍官啊!”徐睫換個手捂手絹。

“這都是譚敏寄來的。”林銳說。

“好女孩啊!你可要好好對人家。”徐睫說,“還有什麽難度嗎?”

“我外語水平太次,上學的時候不好好學。”

“咳,找我啊!我就是外語學院的!”徐睫樂了,“這樣吧,我給你定個學習計劃,然後給你寄幾本不錯的輔導書。隻要你認真複習了,應該沒問題。”

“真的?那就太謝謝了,我該怎麽感謝你呢?”林銳高興地說。

“叫姐姐。”徐睫調皮地笑。

“不叫。”林銳說,“我還救過你呢!”

“好,這次就免了!”徐睫說,“下一次,我再幫你,你就得叫姐姐了。”

林銳還沒說話,隱約警報傳來。

他們跑出屋子,老薛站在房頂看大隊的方向。

“怎麽了,老薛?”

“戰備了,看動靜,是大演習。”

老薛興奮地說。

林銳幾下子爬上房頂,看見大隊那邊車隊在動的影子。

一種失落感襲上他的心頭。

“老薛,你說他們有一天會想起來我嗎?”

“會,我對你有信心。”

“為什麽?我不過是個新兵,也許他們已經把我忘了。”

“你自己把自己忘了,才是真忘了。”老薛沒頭沒腦冒出來這一句。

車隊已經開拔,繞過盤山公路走遠,終於看不見了。

林銳看著車隊遠去的方向,久久不能釋懷。

“你自己把自己忘了,才是真忘了。”

林銳在嘴裏默默地念叨著,告訴自己,千萬不能自己把自己給忘了:自己是林銳,是特種偵察大隊的兵,雖然現在養豬,但是自己拿過三等功,總有一天會回去戰鬥連隊的。

這樣一想,心裏的信心又回來了。

92迅雷演習導演部。

大戰即將來臨,偽裝網下的導演部人聲鼎沸。軍人們都很興奮,戰爭哪怕是模擬的戰爭都會給軍人帶來一種男人的陽剛。

劉曉飛和張雷還有十幾個紅牌學員穿著迷彩服坐在導演部外麵的山丘上,無所事事。他

們可以看見遠處鐵甲兵團在集結,航空部隊在轉場,步兵部隊在開飯,而他們這些未來的準軍官卻在這裏無所事事。

一列由高級越野車組成的車隊揚著塵土急速駛來。

張雷定睛一看:“機會來了。”

“怎麽?”劉曉飛順著他的眼睛看。

“那個序列的車號是哪個單位的?”

劉曉飛看了一眼:“軍區司令部的,中間那輛是老爺子的車。”

“我說機會來了嘛?!”張雷起身,“快快快!都列隊坐好,唱歌!唱革命歌曲!”

“張雷,你整什麽景啊?”隊長就喊。

“報告!”張雷起身,“引起目標的注意!”

“什麽目標?什麽注意?”

“目標——軍區主管作戰的副司令員,注意——對一些未來青年軍官在這裏虛度時光的注意。”

隊長站起身:“胡鬧!張雷,組織學員可以參加演習是學院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你成心給我添亂是不是?”

“報告!我們的命令是參加演習而不是觀摩演習!我並沒有篡改學院的命令!”

隊長哼哼兩聲:“強詞奪理!——怎麽,坐著不舒服了?”

“是!”

隊長拿起帽子戴上:“我去上個廁所,張雷,你帶隊唱歌,沒有命令不許亂跑。”

張雷就組織大家坐好:“注意——《偵察兵之歌》!來無影,去無蹤,如行風,是閃電,單槍匹馬闖敵營——預備——唱!”

狼嚎一般的歌聲起。

導演部的人出來看看,又回去了。

老爺子的車隊停在外麵,參謀們陸續下車。老爺子穿著迷彩服下來,一眼就看見了那幫年輕學員。他問:“這是哪個單位的?”

導演部指揮就回答:“陸軍學院來參加演習的。”

“怎麽坐在那兒?”老爺子問。

“他們沒有演習任務,觀摩。”

“士氣不錯。”老爺子就進去了。

劉曉飛看副司令進去了:“張雷,老爺子進去了。”

“看來沒戲了!”一個學員沮喪地說。

張雷悶著腦袋想。

導演部裏麵,高級軍官匯報了演習準備情況。老爺子認真聽著,提了一些問題,得到比較滿意的答複。他正要說話,聽見外麵一片整齊的喊殺聲。

老爺子起身,軍官們趕緊都起身跟他出去。

老爺子就看見山丘上,年輕的學員們在進行格鬥訓練,殺聲連天。

“你們胡鬧什麽?”隊長跑了過來,“對不起,首長!這群野馬駒子我不看著就要折騰!我馬上讓他們停!”

“把他們給我帶過來。”老爺子說。

於是學員們在老爺子跟前站成一排。

“你們,誰是頭兒?”

沒人說話。

“敢做不敢當?”

幾乎同時,張雷和劉曉飛跨出隊列。

老爺子看看他們:“誰是主官?誰是副手?”

“報告首長!主意是我出的!”劉曉飛搶著說。

“不,實施是我指揮的,責任在我。”張雷說。

“蠻仗義的麽?”老爺子淡淡地說。

張雷剛剛要說話,老爺子舉手示意停,隨即看看自己的手表:“我給你一分鍾時間闡述你的想法。戰爭瞬息萬變,這一分鍾是寶貴的一分鍾,是鮮血鑄成的一分鍾,希望你珍惜。開始吧。”

“是!”張雷敬禮,“我想說的就是一句話——在戰爭時期,讓一群年輕的軍人觀摩戰爭,是不是一種極大的人力資源浪費?”

“我沒讓你反問我。”老爺子臉上沒有表情。

“我的答案是——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我們是軍人,投身戰爭是我們的義務,更是我們的事業!我們不能坐在山頭上等時間過去,等青春老去!我們都具有……”

“時間到。”老爺子說,轉身進去了。

“你盡給我惹禍!”隊長怒了,“趕緊回去坐好,看我怎麽收拾你?!”

大家就悻悻地回到山丘上坐好。

一個大校跑出來:“你們準備一下,去紅軍司令部報到。劉軍長會給你們安排任務,你們現在是紅軍了。”

學員們歡呼起來。

在紅軍司令部領了臂章,接著又發了武器。大家拿著81杠站在司令部裏麵,迷彩服上一排紅色肩章誰來了也要看兩眼。紅軍司令劉軍長當然沒時間料理這些初生的虎犢子,副參謀長百忙之中見了見他們,讓下麵的幹部安排他們分到各個部隊去見習。

劉曉飛和張雷就被分到了夜老虎團偵察連。這是一個英雄的連隊,從井岡山一口氣打到全國解放,威名遠揚。連長肖樂中尉也是軍區大院的老大哥,比劉曉飛早當兵幾年,說著說

著都不是外人,就安排他們跟自己去執行戰場偵察和襲擾任務。這是進攻的前奏,不少偵察分隊都要派到敵後去進行偵察和破壞活動。當然,如果是戰爭,肯定是回來的是少數。

偵察分隊在天黑以後出發,肖樂帶著這支小分隊直接就進了青紗帳。張雷緊跟在肖樂的指揮組後麵,劉曉飛則被分到了火力支援組在最後麵。出發以前,他倆就被告知:擔任藍軍特戰力量的是軍區狼牙特種偵察大隊抽調的兩個中隊,大隊長何誌軍也是藍軍的副參謀長。

“我們的敵後滲透和戰場偵察都受到藍軍特種部隊的強力壓製。”肖連長出發以前強調,“他們參戰老兵多,實戰經驗豐富,而且裝備也比我們要好。所以,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這才夠味!”往臉上畫偽裝油彩的時候,張雷禁不住內心的興奮說。

“能和這樣的對手打一場仗,哪怕是模擬的,不虛此生了!”劉曉飛戴好鋼盔,看著鏡子裏麵年輕的自己臉陸離斑駁。

“必勝!”張雷伸出拳頭。

“必勝!”劉曉飛敲擊他的拳頭。

兩個年輕人都是意氣風發。

偵察分隊在青紗帳之間穿行,猶如出鞘的黑色利劍與黑夜融合為一體。

天色漸亮,偵察分隊已經到達藍軍縱深的1號山穀,這是藍軍前後方最重要的補給基地。山下兵車來來往往,帳篷路標林立,人聲鼎沸。

幾輛插著藍軍標誌旗子的吉普車開到臨時加油站,陳勇吩咐田大牛他們安排趕緊加油,自己走出加油站點著一支煙。他們是藍軍的特種部隊,現在擔任的是搜索隊,排查紅軍可能進行的偵察滲透行為。

陳勇站在路邊抽煙,身邊軍車不斷地過。

田大牛跑步過來:“排長,差不多了。”

“老田,你覺得沒覺得哪點不對勁?”陳勇說。

“怎麽了?”

“太安靜了。”陳勇看著藍軍後方漏洞百出的防線。“安靜得不正常,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田大牛左右看看:“這不動靜蠻大的嗎?”

“跟你說不清楚。”陳勇把煙扔在地上踩滅了,“大戰前夕,安靜就預示著危險。對方在醞釀新的進攻,走吧,巡邏。”

肖樂看著山下藍軍特種部隊的車開走,冷笑:“這廝終於讓我遛過來了。”

“連長,你認識他?”旁邊的戰士低聲問。

“我同一年當兵的戰友。”肖樂忍著自己的得意,“號稱是西線特種作戰的第一勇士。準備給他們點帶響的,把這個補給站給廢了。”

“連長,這是白天啊!”

“正因為是白天,他們才想不到!”肖樂說,“等他們反應過來,我們已經搶他們的車跑了。”

陳勇的車沒開出去多遠,他就一腳踩在刹車上。

後麵的車隊立即停下來。

一直皺著眉頭的陳勇翻身跳下來:“不對勁!肯定有問題!”

田大牛跳下來問:“排長?到底啥問題?”

“這車不能坐了,攔車,我們回去。”陳勇命令。

烏雲就站在路上攔住了一輛送菜的炊事車。

陳勇一揮手,大家都上去了。開車的誌願兵很有意見,但是意見歸意見,陳勇戴著少尉軍銜是幹部,還是得聽他的。大家拿菜蓋著自己,藏身在菜車裏麵。

肖樂已經帶自己的分隊下山了。穿著迷彩服的偵察兵們潛行在草叢當中,路上沒有人注意路邊的草叢已經趴著十幾個敏捷的身影。

張雷將發煙手榴彈的蓋子打開,手裏抓了兩個,小拇指勾著扣環。

劉曉飛握緊步槍,壓著自己的身子,右腿蜷縮,準備出擊的姿勢。

肖連長正要準備下命令,又一輛卡車開進來,停在停車場。他把手壓下來,仔細一看是輛運菜的軍卡,心放了下來。

他舉起右手,狠狠往下一壓。

幾乎在同時,張雷已經起身,右手的兩顆發煙手榴彈就出去了。兩顆手榴彈扔得很準,直接就落在加油站邊上。按照演習規則,這個加油站已經報銷了。

劉曉飛舉著步槍,對著滿眼的紅軍士兵一陣掃射。

“前三角!”肖連長高喊一聲,大家就按照前三角隊形殺進去了。

藍軍士兵確實是措手不及,槍聲一響就是雞飛狗跳。警衛戰士還沒還擊就被衝到跟前的偵察兵們抵近射擊,抵賴都抵賴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殺進去。其餘的後勤兵大部分都沒武器,或者沒帶在身上。

肖連長帶自己的偵察兵衝到停車場,準備搶車逃竄。

陳勇窩在白菜堆裏麵,等著腳步聲和槍聲越來越近。

肖連長帶人衝入停車場。

“啊——”

陳勇怒吼一聲,從白菜堆裏麵站出來開始掃射。

十幾名藍軍特戰隊員也從菜堆裏麵跳出來一陣掃射。

剛剛衝進來的紅軍偵察分隊沒反應過來,還在發蒙,藍軍特戰隊員就跳下車衝上去。這下空包彈沒法打了,雙方都是掄著步槍大打出手。

更多的藍軍搜索隊在山路上出現了。

肖連長高喊:“能跑幾個跑幾個!”

劉曉飛一拳打倒一個衝上來的藍軍特戰隊員,張雷搶了一輛三輪摩托衝過來也不減速,劉曉飛二話不說飛身上車:“連長!上車!”

肖連長緊跑幾步,被陳勇飛腿踢倒。

“你們走!別管我!”肖連長高喊。

張雷駕駛三輪摩托帶著舉槍掃射的劉曉飛衝出戰團。兩人都是衣衫破爛滿頭是血,藍軍搜索隊立即緊跟他們而去。

藍軍搜索隊包圍了停車場,紅軍偵察兵放棄了抵抗。陳勇把肖樂扶起來:“肖樂,又見麵了。”

肖樂冷冷一笑:“你怎麽知道我會搞這兒的?”

陳勇敲敲自己的鋼盔:“直覺。”

“屁直覺,是不是有什麽技術偵察手段?你們事先截獲了我們的無線電?”

“大戰前的安靜,就是暴風的醞釀。”陳勇說,“都是半斤八兩,你們沒有的我也沒有,截獲個屁。”

陳勇數數:“你們跑了幾個?”

“兩個,都是軍校來見習的偵察係學員。”

陳勇看著二人逃離的方向,電台報告沒有追到他們,他們棄車進山了,現在還在搜。

黃昏,一架米171運輸直升機降落在導演部外的山丘上。兩個上校和兩個穿便裝的男人下了飛機,在演習導演部軍官們的迎接下匆匆走入導演部。

二十分鍾後,藍軍特種部隊指揮部。何誌軍的專用電台開始呼叫。何誌軍皺著眉頭聽完密語,吩咐備車。

當他趕到導演部的時候,發現紅藍軍雙方主官居然都在。這在演習期間是不可思議的,他還沒詫異完,發現老爺子身邊坐了兩個陌生的穿常服的上校,還有兩個不認識的男人。老百姓怎麽混進這裏了?

“都來了?”老爺子掃了一眼,“我介紹一下,這兩位是總政保衛部的同誌,這兩位是國家安全部的。還是你們說吧。”

四個人對視了一下,一個上校對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說:“馮處長,還是你說吧。”

馮處長點點頭,站起來:“我叫馮雲山,是國家安全部的。我們得到可靠情報,境外T地區軍事情報局潛伏諜報人員已經滲透入92迅雷演習現場,進行戰術偵察。”

一言出,滿座驚。

“92迅雷演習,是在總部首長親自過問下進行的帶有試驗性質的探索性演習。”總政保衛部的一個上校說,“敵特的目的性已經很明確了,就是希望得到我軍戰略改革的最新情報。”

何誌軍的眼睛亮起來,他太渴望真刀真槍地幹一場了。

“有沒有更準確的情報?”

馮雲山看他。

“這是我軍區特種偵察大隊大隊長何誌軍同誌。”老爺子說。

“我知道你。”馮雲山淡淡一笑。“戰鬥英雄麽,當年的名人。但是隱蔽戰線的鬥爭和戰場上的真刀真槍還是不一樣的,我們現在還沒有得到更多的線索,不過可以肯定敵特已經在這個區域活動了。”

“人員數量?性別特征?”何誌軍問。

“五到六人之間,男女都有。”馮雲山說。

何誌軍點點頭,看老爺子。

“戰爭已經打響,就不能停止。”老爺子說,“演習繼續,特種偵察大隊抽調人員佩戴導演部臂章組織搜索。把我的命令發下去,導演部的搜索隊有權搜查演習區域範圍內的所有演習車輛和人員。”

何誌軍站起來:“我要回去布置一下。”

老爺子點點頭,何誌軍的身影已經出去了。遠遠聽見他興奮的喊聲:“走!媽拉個巴子的幹!終於又讓老子逮著機會了!”

然後就是車一家夥開走了。

大家一陣哄笑。

馮雲山不由感歎:“燕趙自古多壯士啊!早生幾十年,又是一條戰將!”

老爺子納悶:“你認識他?知道他是哪裏人?”

馮雲山還是那麽淡淡一笑:“不認識,他是名人麽。”

何誌軍回到自己的大帳篷,大隊參加演習的軍官們已經在這裏等他了。何誌軍跟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樣興奮,不住地搓手,兩眼放光,大步走到前麵來回踱步。

軍官們都看著他發蒙。

“同誌們!”何誌軍突然站住了,眼神蹭一下子射出寒光。

軍官們就坐好不敢動。

“陳勇!”

“到!”陳勇起立。

“你帶一個分隊,我自己帶一個分隊,全部上實彈!半個小時以後出發,有問題沒有?!”

“沒有——……”喊完了陳勇覺得不對勁,“幹啥去啊,大隊長?”

“媽拉個巴子這不是有問題嗎?你說沒問題?!”何誌軍怒了。

陳勇立正,不敢吱聲。

“幹啥去?——抓特務!”何誌軍的聲調提高了。

大家就發蒙,沒頭沒腦抓什麽特務?

“隱蔽戰線的鬥爭你們也不懂,不跟你們多說了。”何誌軍擺擺手,現學現用,“其餘的人政委帶隊,繼續演習!陳勇下去準備,記住要活的不要死的!”

陳勇敬禮,出去了。

何誌軍戴好鋼盔:“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和平年代待的我渾身都癢癢,你們記住啊,隨時和我通報消息。解散!”

二十分鍾後,兩個小分隊在隊部門口集合完畢。全副武裝的戰士們都是精神抖擻,這些都是參戰過的老偵察兵,聞到火藥的味道猶如聞了興奮劑一樣。何誌軍大步走出自己的隊部,他猛地一拍陳勇的鋼盔:

“小子!別給特種偵察大隊丟人!”

隨即,自己一個鷂子翻身上了自己的吉普車。

兩支車隊掀起漫天的塵土,各自上路了。長城腳下,兩支車隊在夕陽下披著漂亮的餘暉。

劉曉飛扶著張雷,在一片河灘邊的灌木叢坐下。張雷在跳車的時候崴了腳,劉曉飛一邊還擊一邊將他拖下山崖。結果兩人都滾下來了,還好沒撞到石頭,所以沒受別的什麽傷。皮肉自然是吃苦了,不過好在已經習慣。現在的情形對他倆是那麽的不利,深入藍軍縱深,隻有一支還剩八發空包彈的81杠,沒有指北針和地圖,地形也不熟悉。往哪兒走都是藍軍的營盤,連老百姓都看不見一個。

“這下慘了。”張雷揉著自己的腳,“我們必須要找到路回去。”

劉曉飛用鋼盔舀來一盔水,自己喝幾口,又遞給張雷。

“要是被藍軍抓住可就丟咱們陸院的人了。”劉曉飛用點水擦自己的眼睛周圍的汗,“爬也得爬回去,晚上我們不休息了,多走點夜路吧。”

張雷抬頭看天找星星,摸索大致的方向。

“半小時後出發吧,希望不要下雨,我這個腳走不了水地了。”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照亮倆人,隨即是悶雷響。

劉曉飛和張雷相視苦笑。

雨嘩啦啦就下來了。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張雷一咬牙站起來。

劉曉飛把步槍挎在肩上,扔根樹枝給張雷當拐杖:“路漫漫其修遠兮,你慢慢求索吧。跟在我後麵五米,我要有動靜你就地臥倒。”

他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大步上前做尖兵引導。

風雨當中,兩個年輕的軍人在密林穿行。

穿過一片密林,山勢陡峭起來。黑乎乎一條長城在山上蜿蜒。

劉曉飛看著長城:“咱們路沒走錯,爬過去再有十公裏就到紅軍陣線了。”

“前提是爬過去。”張雷苦笑,丟掉拐杖,“三點固定改兩點了。”

“下雨,危險。”劉曉飛說,“沿著長城走走吧,看看有沒有塌陷的城牆。”

張雷歎口氣拿起拐杖:“你說我們這是什麽心理?啊?平時都罵毀我長城,現在又到處找長城被毀的地方。”

劉曉飛在前麵帶路,突然一伸手蹲下了。

張雷就地臥倒。

劉曉飛半天沒動靜,張雷匍匐前進過去。

“怎麽了?”張雷壓低聲音問。

“篝火。”劉曉飛說。

張雷仔細一看,長城腳下的背風處真的有篝火,還有帳篷。但是明顯不是軍用的,都是五顏六色的,有三個小帳篷。人影也可以看見。

“不是藍軍的人。”張雷說。

“是老百姓,可能是哪個野營俱樂部的。”劉曉飛說。

“過去看看。”張雷說,“混點吃的。”

劉曉飛在左,張雷在右後,兩人采取進攻隊形小心翼翼地接近篝火。

離近了看見是五個人,三男二女。

兩人還要往前進,突然暗處出來一條黑影直接就攻擊劉曉飛。劉曉飛槍口一轉,一槍托砸在他下巴上,隨即一個漂亮的屈膝頂肘,那黑影就飛出去了。

那五個人都起來了,驚恐地看著這邊。

“我們是解放軍!迷路了!”劉曉飛高喊,“你們別害怕!”

那五個人麵麵相覷,最後中間的那個年齡稍微長點的:“你們過來吧,下這麽大雨,過來烤烤火吧。”

劉曉飛就扶起那個被打倒的黑影:“不好意思啊,誤會。”

那個人掩飾地笑笑。

劉曉飛就扶著張雷進了那個被石頭遮擋的凹處。

聊了聊才知道,這是一個三角翼俱樂部的,來長城飛三角翼。下雨了計劃就擱淺了,等天晴再說。張雷一聽三角翼來了精神,他是空降兵出身,在部隊飛過三角翼。

聊天的時候,那個人無意間問起了這麽多部隊在這裏聚集幹什麽。劉曉飛說是演習。聊天當中,張雷的臉色逐漸變得沉穩起來,他覺得不是特別對勁。張雷要去外麵撒尿,劉曉飛就陪著他。

沒人的地方,張雷低聲說:“這幾個人不對勁,你別多嘴,也別讓他們看出來。”

“怎麽了?”

“他在套你的話。”張雷一臉壞笑,“我上學以前,孝感軍部旁邊揪出來過特務。就是擅長套我們部隊官兵的話,湖北安全廳還專門給我們部隊上過一課。這手叫伺機套取,屬於特務技巧。”

“乖乖。”劉曉飛吐吐舌頭,“你是說他們是特務?”

“是不是,也不委屈他們。”張雷有了主意,“別讓他們看出來,明天咱們想辦法收拾了那個領頭的。這雨下不長,明天天亮就有辦法了。”

兩人回去,劉曉飛開始順著對方的話胡說八道。張雷一臉壞笑,仔細合計著明天的計劃。

第二天,雨果然停了。三角翼俱樂部準備開飛,一架體育三角翼就停在了山坡上。張雷撫摸著三角翼,不由讚歎:“好東西!”

“這個你們部隊有嗎?”那個年齡稍長的人問。

“怎麽沒有?”劉曉飛又開始胡說八道,“今年全都裝備上了。”

“你們會飛麽?”

“當然。”張雷笑笑,“這樣好了,你讓我們過過癮,我們帶你飛一圈。”

那人想想。

“你不是喜歡軍事嗎?”劉曉飛說,“我們帶你從紅藍軍上麵都飛過去,我們熟悉演習,還可以給你當義務解說呢!”

那人打定主意了:“好。”

三角翼隻能坐三個人,張雷駕駛,劉曉飛坐上去,隻能坐一個人了。那人剛剛上去,一個女的就說:“他們也沒開過,別有什麽危險?”

張雷回頭摘下風鏡:“怎麽,懷疑我們特種兵的身手?”

“你們是特種部隊的?”那人眼睛一亮。

“是啊,跟你說也不明白!我們就是中國的蘭波!走吧,路上說。”劉曉飛一拍張雷,張雷發動三角翼。

三角翼滑行一段,起飛了。張雷看著羅盤,找準了方向,直接飛走。

彩色的三角翼從演習部隊上空飛過。那人對下麵看得很仔細,劉曉飛看著想樂:“我說,你個軍事愛好者看得還真認真啊!”

“這不是難得一見嗎?你給解說解說?”

“不知道,知道也說不知道。”劉曉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人一驚。

劉曉飛的槍口對著他的太陽穴:“空包彈也有殺傷力的!你坐好了,小心走火。”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張雷在前麵笑,“你也夠能想的,弄這麽個玩意從部隊上麵飛過去,玩航空偵察,算準了部隊不會注意民間的體育活動?”

“你們這是非法拘禁公民的人身自由!”

“廢話,合法還騙你上來幹什麽?!”劉曉飛不由分說破口說,“再動?再亂動老子讓你嚐嚐腦袋開花的滋味!”

那人沮喪了,沉默半天:“我就一個請求。”

“說。”劉曉飛說。

“我的軍銜是中尉,給我一個軍官應有的尊嚴。”

“這個跟我說沒有用,跟保衛部說去吧。”劉曉飛一臉壞笑,“狗特務,這回可讓我們中頭獎了!”

何誌軍帶著搜索隊正在底下跑,頭頂飛過三角翼。他抬頭注意看著,眉頭皺起來:“那怎麽回事?!”

“是老百姓的三角翼?”一個幹部說,“可能是到長城飛三角翼的,最近幾年開始流行這個了。”

“早不飛晚不飛,怎麽偏偏演習的時候飛?!”何誌軍說,“追上去!”

車隊追著三角翼開去。

陳勇在公路上設了哨卡,攔截檢查過往車輛。一輛白色麵包車開過來,遠遠減速了,又加速過來。田大牛和烏雲攔住了,上去檢查證件。陳勇看看他們,都穿著三角翼俱樂部的運動服。

“你們的三角翼呢?”陳勇問。

“壞在山上了,我們回去找工人。”一個女人說。

證件都沒什麽問題,陳勇正要放行,電台兵高喊:“排長!大隊長命令,立即找飛三角翼的!可能是特務!”

車裏麵的人剛剛要掏出武器,十幾個士兵已經在一瞬間衝上來包圍車,槍口都對準麵包車。陳勇一腳踢在車上,車顫抖了幾下車身上一個陷窩,車裏的人都嚇壞了。

“媽的!再不老實,老子讓你們都變成馬蜂窩!”陳勇拉開車門,戰士們衝上來抓人。

演習導演部的官兵詫異地看著三角翼在往公路上降落。警衛連的戰士們立即衝了上去,何誌軍的搜索隊也來了,包圍了三角翼。

劉曉飛押著那人下來,張雷下了三角翼還是一瘸一拐的。兩個兵就上去扶他。

何誌軍走上來,兩個特種兵上去按到那人,搜身,搜出手槍等物。隨即按到就捆上,總政保衛部和安全部的同誌們過來接走了這人。

劉曉飛敬禮:“何叔叔!”

何誌軍看看他:“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你小子!都這麽大了?”

劉曉飛笑:“是,我現在已經在陸院了。”

“不錯。”何誌軍笑,“這是誰?”

“報告何大隊長!陸軍學員偵察指揮專業17隊學員張雷!”張雷站直了敬禮。

何誌軍看看他,似乎覺得眼熟:“你飛的三角翼?”

“是。”

“你怎麽會飛三角翼的?原來是空降兵的?”

“是,空降軍偵察大隊。”

何誌軍點點頭:“難怪。——你叫張雷?張雲你認識嗎?”

“我哥哥。”

何誌軍臉色凝重起來,沉默半天,隨即拍拍他的肩膀:“好樣的!將門虎子!你們都好好幹,畢業了我去找你們領導要人!別回去了,都來特種偵察大隊!”

兩人都興奮地敬禮:“是!”

馮雲山過來和何誌軍告別:“何大隊長,有緣分再見了。”

何誌軍敬禮:“保重!”

馮雲山淡淡一笑,帶人上了直升飛機。

直升機飛走了,何誌軍還在想著什麽。老爺子從導演部剛剛出來,他就迎了上去:“副司令!這個三角翼能不能留給我?”

“怎麽?地上折騰還不夠,準備當天兵天將?”

“這是個好東西啊!”何誌軍眼神放光,“如果在晚上,它噪聲小隱蔽性強,容易達到突擊的突然性!”

“你拿去吧。”參加演習的軍區空軍司令員眨巴眨巴眼,“這個玩意我們空軍看不上,送給你當玩具吧。”

大家就笑了。

何誌軍興奮起來,敬禮。他轉身喊:“拖回去!注意別弄壞了!”

軍醫大學禮堂,學員們坐得整整齊齊,台上是劉曉飛和張雷。張雷在繪聲繪色講怎麽抓特務,劉曉飛在偷眼對底下傻樂。何小雨忍住笑,畢竟幹部和領導都在,但是臉上的驕傲是按捺不住的。張雷算半個兵油子,所以講起來也不是那麽幹澀,真有點單田芳說評書的味道。底下女生們不時被逗得咯咯笑,會場氣氛很好。

“哪個是你男朋友?”坐在何小雨旁邊的劉芳芳小聲問。

“那個,跟土鱉似的,不吭聲的是。”何小雨故意不屑地說。

“那我就放心了。”劉芳芳點點頭。

何小雨一聽,想說什麽,但是想到方子君和張雷畢竟沒確定關係,就沒說出口。再看劉芳芳,滿臉紅光,隨著張雷天馬行空的講述很有點魂遊天外的勁頭,心裏覺得不好。

“這個家夥,太能煽呼了!”何小雨心裏就有幾分恨。

張雷卻渾然不覺,正在台上比劃,這時看見禮堂後麵進來一個人。方子君悄悄進來,在後麵找了個空座位坐好。張雷立刻就覺得不自然了,揮舞起來的右手停了一下,接著就說:“曉飛,還是你說吧。”

劉曉飛沒想那麽多,就繼續說下去。不過他說的就不能和張雷比了,沒那麽多的彎子,直接把過程敘述完了了事。

張雷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方子君臉上。

方子君起初沒覺得有什麽,她今天是來找何小雨的,聽說她們都來禮堂聽報告就也來了。等她發現台上坐的是張雷和劉曉飛,張雷的眼睛已經如同探照燈一樣射過來了。

方子君是見過世麵的,還怕這個?迎著上去,張雷的眼睛帶著幾分得意,也帶著幾分炫耀。方子君一眼就看見他胸前的二等功勳章,倒是真的愣了一下。在和平年代,軍人要拿二等功,不殘廢也得是受重傷,這兩個軍校的渾小子居然全身安康堂而皇之佩戴二等功勳章還敢作報告?再一看橫幅明白了:防諜保密教育報告會。

扯到國家安全就不好說了,國家安全無小事。原來二炮工程兵部隊的一個炊事班長,就是因為在導彈工地附近發現特務來照相,舉著飯勺子給他抓了,臨退伍得了個一等功。害的那些兵後來沒事就拎著棍子滿山找特務,就是有特務也早給嚇跑了。——方子君是老兵,這點常識是有的。

但是方子君迎著張雷的視線看,就看出問題了。

……高低錯落蒙著迷彩布的鋼盔,搖曳的無線電天線,血一樣鮮紅的夕陽。

一張張塗抹厚厚偽裝油彩的如同原始部落戰神一樣的年輕的臉。

無聲升起的國旗,和那嘶啞如同雷鳴一樣的宣誓。

那雙充滿傲氣的眼睛,在鋼盔的陰影當中閃爍著冰一樣的寒光。

佩戴一等功勳章的排級幹部張雲站在隊伍裏麵,舉著自己的右手莊嚴宣誓:

“……寧死不當俘虜,最後一顆子彈留給我!”

於是站在他們側麵拿著酒碗的女兵們就都在這壯士們雷鳴般的宣誓當中肝腸寸斷,淚流滿麵。

宣誓結束,喝壯行酒。

女兵們按照次序走上前去,排在勇士麵前。方子君的次序是她們都安排好的,於是就在張雲的麵前。

張雲敬禮,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啪!啪!啪!……

十幾個酒碗在地上都摔碎了。

張雲高舉起酒碗,看著方子君的眼睛,啪地在地上摔碎。

酒碗的屑子飛起來,甚至濺到了方子君臉上,但是她沒有閃躲。

兩個人無聲地注視著,都是火辣辣的眼神。

胸前的軍功章都被摘下來,交給逐一來收的參謀,裝入各自的遺書信封。裏麵還有自己的幾根頭發、指甲屑或者是別的什麽紀念品,還有就是這些冷冰冰的軍功章。

張雲卻沒有將軍功章交給參謀,他摘下來,別在方子君高聳的胸前。

方子君忍住的眼淚又下來了。

“向右——轉!”

隊長粗獷的聲音吼起來。

刷——勇士們向右轉。

左臂上的飛鷹臂章一下子整齊地出現在女兵們麵前。

“出發!”

勇士們齊步走,遠處的炮兵陣地開始密集射擊,漸漸黑下來的天幕上彈道清晰可見。戰爭之神讓黑夜變成了白晝。

方子君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一下子衝上去,從隊列當中揪住了張雲。張雲轉過身,方子君撲在他的身上,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方子君的眼神火辣辣地看著他,張雲一把抱住方子君柔弱的身子,幹得裂縫的嘴唇覆蓋在了方子君的紅唇上。兩個人抱得緊緊的,也吻得緊緊的,恨不得將生命膠合在一起。方子君感覺不到嘴唇上到底是什麽味道,偽裝油膏、淚水、高度茅台酒、煙味……都摻雜在一起。

血腥味,漸漸在方子君嘴唇裏麵彌漫開來。

張雲沒有喊疼,甚至沒有任何表示。

緩緩地,方子君被張雲放下來。

張雲的嘴唇被方子君咬破了,在滲透著血絲。

“等著我。”

張雲嘶啞的嗓音就是這麽三個字,轉身和自己的分隊在一起。

分隊上了三輛大屁股吉普車,在紅土路上開始顛簸。遠處炮兵還在密集射擊,火箭炮也參與了,如同蛇嘯一般吐著死亡的信子。大地在震顫,因為戰爭的男性力量。

“我會等著你!”

方子君用盡全身的力氣高喊。

勇士們的身影消失在看不見的黑暗之中。

方子君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女兵們圍上來試圖安慰她,卻都是淚流滿麵。

……

張雷驚訝地發現禮堂後麵的方子君泣不成聲。

此時報告會已經結束,女孩們上來讓他們簽名。

他的眼睛追隨方子君跑出禮堂。

劉芳芳擠過來,臉上興奮地全是紅暈:“你太棒了!”

張雷還沒回過神來。

“給我留下地址吧,我要給你寫信!”

女孩的眼睛火辣辣。

張雷猶豫了一下,看見人群外麵的何小雨在用異樣的眼神注視他:“你去問何小雨吧,她知道我們的地址。”

他擠出人群,快步跑出去。

然而,禮堂外麵早已沒有方子君的身影。

特種偵察大隊的運動會別開生麵,除了傳統的田徑項目,還有散手和飛刀等非傳統體育項目。耿輝是不敢讓演習回來的部隊閑著的,這種鳥部隊的特色就是精力過剩,一閑著就要出事。於是趕緊組織了首屆運動會,前麵各個單位準備、選拔就要耗費很多精力,部隊最看重榮譽感,所以都很認真;後麵的比賽是一個精力宣泄的過程,也是展現特種部隊風貌的一個機會。

熟悉部隊政工工作的耿輝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一個宣傳最佳機會,於是軍區《戰歌報》和軍報駐軍區記者站都被請到了現場。各級領導也是少不了的,還有兄弟部隊的主官們。老爺子就帶著軍區的各個部長們出席了,都很熱鬧。

威風鑼鼓隊的開場,聲勢震天。

200人的威風鑼鼓方隊,頭紮紅帶,身穿迷彩服,大鼓大鑼一聲怒吼迅速在觀禮台前排開。咣咣咣那麽一敲那麽一喊,從戰爭年代走來的將軍們都是樂開懷。

散手比賽分成幹部比賽和士兵比賽,不然不公平。陳勇這廝是當仁不讓的幹部隊冠軍,出身少林俗家弟子,功夫還真的不是吹的。鬥誌也是昂揚,一路過五關斬六將,老爺子看得眼花繚亂,連聲叫好。

“你們,誰去和他比劃比劃?”他側眼看自己的警衛參謀們。

乖乖!警衛參謀們麵麵相覷,都是練家子,陳勇的功夫一眼就看出來不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他們都是參軍以後接觸的格鬥,而且這些年在機關混動手的機會少,這下可麻煩了。

但是當兵的不能丟人。

一個參謀就脫常服:“我去。”

陳勇看見他戴手套上來,擺個姿勢就搖頭:“一起來吧。”

底下的參謀們就掛不住臉了。

一合計,就都上去了——是你說一起來的!

何誌軍就冷眼看著,高喊一聲:“陳勇!你長本事了?!”

陳勇一愣,比武就是比武,他哪兒想得了那麽多?

老爺子揮揮手,示意何誌軍坐下:“你好好打,我看著呢。”

陳勇覺得沒問題了,中將說讓我好好打的!

他就精神起來了,站在台子中央,四個參謀一人站了一個角。

裁判一喊開始,四個參謀就一起撲了上來。陳勇就地飛身,一個燕子擺尾,準確地踢在兩個參謀臉上,落地的時候飛龍絞珠起身先是一拳打在正麵參謀的臉上,隨即搭著他的肩膀起身一個正後蹬後麵那個參謀也就飛出去了。

四個參謀起身,又撲了上來。

陳勇越打越精神,連環出腿左右開弓,如同在打示範一對四的一招製敵。

第三次把四個參謀都打倒的時候,老爺子喊停。

陳勇在台子中央站著,穩穩收勢。

“陳勇!看我不修理你?!”何誌軍就站起來。

陳勇臉上都是委屈,但是他確實怕何誌軍。

“好了好了。”老爺子滿臉微笑,“好身手!參軍以前是武術隊的?”

“報告首長!不是!”

“你這個功夫哪兒學的?”

“我參軍以前是少林寺的。”

“和尚?”老爺子一愣。

“不是,俗家弟子!”

老爺子點點頭:“特種偵察大隊藏龍臥虎啊!怎麽著,何大隊長,這個人給我吧?”

何誌軍一臉不願意,但是還是滿臉笑容:“副司令,我就這麽200多人,您手下幾十萬部隊,有的是高人。”

老爺子想想,笑:“這個何誌軍,有寶貝自己藏著啊!”

將軍們就哄笑。

“這樣吧,人還是你的。”老爺子說,“不過作訓部拿個計劃出來,讓這個幹部給軍區的格鬥教官和偵察連長作輪訓。”

“是。”作訓部長就起立。

“要你個人都舍不得。”老爺子起身笑,“你何誌軍沒少從我這兒要槍要錢啊!”

將軍們再次哄笑。

“走,隨便看看。”老爺子說。

“怎麽?”何誌軍一陣緊張。

“你這些都是擺出來給我們看的。”老爺子說,“我要看的,是你不擺出來的。”

“首長都要去哪些地方視察?”耿輝小心地問。

“告訴你們,我還視察什麽?”老爺子笑,“先上車,我上車再想。”

就都下去,上車,運動會還在繼續。

副司令帶隊,視察了食堂、油庫、彈藥庫、車庫等,管理確實是有條不紊。他滿意地點點頭,何誌軍和耿輝以為都沒事了,沒想到老爺子又上車了。這次車出了大院,何誌軍和耿輝還在納悶,坐在前麵的老爺子對司機說:

“去農場。”

倆主官是被老爺子拉車上的,一是方便介紹情況,二是防止他們去通知要視察的單位。

車到農場,執勤哨兵還以為自己看花眼了。急忙打電話給主任,話都說不利索了。主任匆匆帶警衛班在樓前站隊迎接,老爺子下車也不上去,直接就去看菜地,看魚塘。

一行將軍校官看了菜地,看了魚塘,老爺子還比較滿意,跟個老農一樣熟悉這些。

何誌軍剛剛鬆口氣,老爺子又說:“去豬圈。”

“報告首長!那兒,那兒比較臭。”農場主任趕緊說。

“戰士待的了麽?”老爺子問。

主任不敢說話了。

“帶路。”老爺子一句話,主任急忙帶路。

遠遠走近豬圈,主任在前麵介紹著情況,突然腳底下騰地一下子,半條腿陷入地下。他哎喲一聲,土飛起半米多高。

“陷阱!”一個警衛參謀高喊,“保護首長!”

首長的警衛參謀和警衛員們嘩啦啦拔出手槍成一個圓圈將首長們圍在裏麵。

何誌軍和耿輝就都頭頂冒汗。

半天沒動靜。

“過去看看。”老爺子吩咐。

兩個參謀就小心上前,腳下探著,小心有陷阱。

砰!砰!兩聲。

他們絆著了兩根尼龍線,隱藏在草叢裏麵的土地雷就翻開了。

何誌軍明白過來了:“這是模擬的步兵定向雷!別往前走了,有人把這裏變成訓練場了。”

老爺子詫異地看著前麵:“難道你們大隊農場也有軍事訓練任務?”

何誌軍也不是很清楚。

“再探!”老爺子下令。

更多的警衛們走上去,探出來的有夾子、有陷阱,也有名目繁多的定向雷什麽的。有個警衛不慎踩在了一個繩套子上,被吊在樹上了。

老爺子認真地看著。

“猜到是誰了麽?”耿輝壓低聲音問何誌軍。

“你說呢?!”何誌軍氣得咬牙切齒。

正說著,老薛從豬圈裏麵跑出來:“哈哈!你自己安的自己踩著了吧?這次不喊我爺爺我不放你下來……哎喲我的媽呀!”

老薛嚇得差點坐地上,眼前一片首長!

“這是你設的機關麽?”老爺子問。

老薛急忙敬禮:“報告首長!不是!”

老爺子還要說什麽,遠遠一陣喊番號的聲音。

“一——二——三——四……”

是個年輕戰士的聲音,番號歡快帶有朝氣。

都看聲音來的方向。

林銳滿頭大汗,穿著已經洗的發白的迷彩服,渾身綁著沙袋,背著背包扛著木頭槍跑了回來。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

林銳正唱呢,一家夥看見跟前恨不得有一道人牆,立即把歌兒吞肚子去了。一個急刹車就戳在首長們跟前,呼哧帶喘敬禮:

“首長好——”

何誌軍怒罵:“林銳,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老爺子伸手製止他,走過去打量林銳。

林銳站得很直,不知道自己要麵臨什麽厄運。完了,這下兵也當不成了!

老爺子看看林銳的裝束,看看他的滿頭大汗,伸手給林銳擦汗。林銳忍不住眼淚就出來了,乖乖!將軍給列兵擦汗!所有的委屈一下子出來了,但是他咬牙不哭。

老爺子從林銳手裏拿過木頭槍,顫抖著聲音:“你就用這個訓練?”

“是,首長。”林銳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哭出聲。

“我給你們的槍呢?!”

老爺子怒火中燒,轉頭對何誌軍怒吼。

何誌軍敬禮:“報告首長!他是犯了錯誤,臨時從戰鬥連隊到豬圈反省的。”

“什麽錯誤?”

耿輝想想,還是說了:“逃兵。”

老爺子看林銳:“是真的嗎?”

“是,首長。”林銳哭著說,“不怪大隊長和政委,都是我自己不好。我當逃兵,自己跑回家了。”

“認識到錯誤了嗎?”老爺子聲音很柔和。

“是,首長!”林銳說,“我想當兵,我不該當逃兵。”

“認識到了就好。”老爺子說,“進去看看。”

林銳急忙跑在前麵,指引大家通過陷阱區。

走進豬圈的院子,老爺子看見了林銳用來練習散手的自己做的木頭人和沙袋,還有牆上的千層紙,紙上還有幹涸的血漬。院子的角落都是林銳劈碎的磚塊和木棍。

進了宿舍,看見林銳的床頭牆上貼的全是英語單詞。床頭的簡易書架上是高考複習資料和軍事書籍,隨便抽出一本,是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打開來居然還有讀書筆記,寫的密密麻麻。

“這是你看的?”老爺子問。

“是,首長。”林銳說。

老爺子就看何誌軍和耿輝:“你們自己說,這個兵怎麽處理?”

“明天,就回戰鬥連隊。”何誌軍說。

老爺子點點頭:“都出去。”

將校們在豬圈院子站成兩排。老爺子走出來,拉著林銳。

“我說幾句話。”

將校們立正。

“稍息。”老爺子說,“逃兵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但是我們的士兵都還年輕,他們從家裏來都是來吃苦的。因為他是逃兵,所以我不表揚他,但是——因為他的這種反省精神,我尊敬他。我常常在擔心很多,也包括在現在這樣的商品經濟條件下我們的戰士能否心甘情願在軍營奉獻青春,能否為了軍人的榮譽軍隊的戰鬥力來自願磨礪自己。現在,我找到了答案。我們的軍隊,由於有了這樣的戰士,不會戰敗!”

林銳站在那裏看見人群後麵孤零零站在門口的老薛,他想說什麽沒說出來。老薛眼巴巴地看著,對林銳笑笑。

將校們走了,熱鬧過去,院子裏麵隻剩下林銳和老薛。

“老薛?”

林銳走到木然的老薛跟前。

老薛木然地笑了。

突然又蹲在地上哭起來:

“十八年啊!十八年——我養豬十八年,從來沒有一個首長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啊——我也是個兵啊!我也是兵……”

林銳抱住老薛的肩膀:

“老薛!你是個兵,你是最棒的兵,你是我最好的班長……”

林銳抱住憨厚如同大樹的老薛嚎啕大哭。

老薛跟個孩子一樣,哭聲讓滿豬圈的豬們都很奇怪。

軍號刺破天幕,黑夜劃開一道魚肚白的口子,朝霞就從這裏灑下來。

林銳戴好大簷帽,站在老薛麵前。

老薛也很正式地穿著幾乎從不穿的常服,嶄新的常服在箱子底壓出來褶皺。他係著風紀扣,胡子也很認真刮過,下巴泛青。

背著背包的林銳莊嚴敬禮:

“中國人民解放軍A軍區特種偵察大隊農場三班集合完畢,應到一人,實到一人!請班長講評!”

老薛莊嚴還禮:

“講評——稍息!——林銳!從今天開始,你就不是我班戰士了!你將踏上新的革命崗位,望你不驕不躁,發揚在我班養成的優良作風,在新的革命集體創造出新的輝煌!”

林銳和老薛一起鼓掌。

豬們哼哼著圍在欄邊看熱鬧。

“下麵,請班長喊操!”林銳高喊。

“齊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注意擺臂!立定!林銳,你要注意擺臂動作!一下到位,不要再下去找,明白沒有?!”

“明白!”林銳吼道。

豬圈院子不大,所以林銳走幾步就到頭了。

“向後轉!正步——走!”

林銳踢正步。

“立定!向左轉——跑步——”

林銳抱拳在胸。

“走!”老薛高喊。

林銳衝著門口跑。

跑到門口,老薛還沒喊停。

林銳回過頭,腳步慢了。

“跑啊!”老薛高喊,“沒讓你停,跑!”

林銳咬牙,跑了出去。

跑了好遠,林銳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在風中流淌下來。

他立正,轉身。

遠處,老薛站在豬圈門口眼巴巴看著他。

林銳抽泣著,高喊:“老薛!我會回來看你的!”

老薛揮揮手,林銳不走。

林銳哭著喊:“你是我見過最好的特種兵!”

老薛哭了,全身都在顫抖著。

林銳舉起右手:“敬禮——”

老薛還禮。

林銳高喊:“禮畢!”

兩人手都放下。

林銳給自己喊口令:“向後轉——跑步——走!”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標準。

他知道,他的班長在看著他。

所以,他要全都做得非常標準。

林銳高聲唱起了歌兒: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

打敗了日本侵略者,消滅了蔣匪軍!

我是一個兵,愛國愛人民。

革命戰爭考驗了我,立場更堅定!

嘿嘿槍杆握得緊,眼睛看得清!

敵人敢膽侵犯,堅決把他消滅淨……”

林銳一直唱著,唱的聲音很大。

他知道,老薛一定能聽見。

無論他跑多遠,老薛也一定能聽見。

方子君的泣不成聲一直困擾著張雷,他不明白為什麽方子君在他的麵前總是這麽忽而柔情,忽而傷感,忽而又不能自拔。他喜歡這個比自己大的女孩,這種喜歡帶有挑戰的味道。張雷不是沒談過戀愛的那種傻大兵,相反在他入校以前他的感情生活還很豐富,他和軍部女子跳傘隊的那朵“第一傘花”之間的感情雖然因為“傘花”退伍而逐漸淡化,但是遠遠比不上他後來和通信連的副指導員之間的糾葛動人。隻是因為父親的幹涉,加上那個女幹部不得不嫁給了她老家的娃娃親,所以才沒有結果。從小他就喜歡挑戰,挑戰一切極限,這可能是

傘兵家族的遺傳,反應到他的感情生活裏麵,就是喜歡挑戰比自己大的女孩。

他幾次想和劉曉飛交流,又怕他沉不住氣去問何小雨,最後反饋到方子君耳朵裏麵弄巧成拙,也怕別人認為自己自作多情——畢竟,這不過是一種感覺。所以,還是壓在心底了。

周末的時候,他和劉曉飛進城了。到了市區,就各自分手了。劉曉飛去了軍醫大學,他則去了軍區總醫院。到了婦科一問,才知道方子君今天不值班。值班護士很關心地看他,不知道他是那個脾氣怪異的方大夫什麽人,他則隻是笑笑。打聽清楚了方子君的宿舍,他就徑直去了。

走進宿舍樓,就聽見吉他聲。張雷這種貨色當然是在部隊少不了彈吉他的,聽著就知道彈的還不錯。接著是兩個女孩唱歌,是那部電視劇《凱旋在子夜》的插曲《月亮之歌》。

“當我躺在媽媽懷裏的時候,常對著月亮甜甜的笑,她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心裏有多煩惱,隻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兒像白雲飄啊飄,隻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兒像白雲靜靜的飄啊飄……”

張雷就愣了一下,這個電視劇他自己也很熟悉,當然也很喜歡。

他順著歌聲走過去,門虛掩著。

果然沒猜錯,裏麵是方子君,還有另外一個女兵。年齡比方子君小,沒穿軍裝上衣,看來是她的同事。

張雷站在門口,聽著歌聲。

和很多年輕軍人一樣,他痛悔自己沒有趕上那場剛剛結束的戰爭。當哥哥犧牲的時候,他還在讀高中。他悲痛欲絕,但是媽媽尋死覓活也不讓他參軍上前線為哥哥報仇。高中畢業後,在父親的默許下他投筆從戎,卻已經無緣那場逐漸逝去的戰爭。那場戰爭留下無數的故事,張雷的家庭故事就是其中一個。所以他對關於那場戰爭的一切都很敏感,包括文藝作品。

《月亮之歌》也是這樣。

看著方子君潔白如玉的側麵,他突然讀懂了掩藏在這個女孩內心深處的很多東西。不僅僅是年齡比他大的原因,經曆過戰爭的人總是和別人有差異的。

唱完了,方子君對那個女兵說:“第二段你合音不太好,要注意感情的鋪墊是慢慢進入的。你體會一下,我們再來一次。”

張雷輕輕敲門。

“進來!”方子君喊。

張雷推開門。

方子君看見居然是他,驚訝地站起來。

吉他一下子落在地上。

張雷忙笑:“是我,不是特工隊!”

那個女孩站起來:“喲!方大夫,是來找你的吧?那我先回去了,你要再練找我。”

女孩走了,屋子裏麵就剩下方子君和張雷。

“你來幹什麽?”方子君問。

“我為什麽就不能來?”張雷問。

是啊,方子君也一愣——你為什麽就不能來呢?

張雷去撿吉他,幾乎在一瞬間,方子君錯開一步,擋在寫字台前。

張雷一愣,接著又笑:“怎麽了,我幫你撿東西。”

“沒,沒事。”方子君掩飾道,藏在身後的右手摸到了桌子上的相框,立即就扣住了。

張雷笑著把吉他撿起來,調好弦:

“其實,你可以換個和弦。”

他接著自己彈起來:“這樣就好多了,當然技巧也要難一點。”

他彈著彈著,突然覺得這個吉他有幾分熟悉,低頭一看,吉他箱上有一個飛鷹的手繪圖。他一激靈,站起來,將吉他舉到麵前看。飛鷹下麵,是一行古詩: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爭戰幾人還。”

下麵是簽名:

“子君戰友留念

張雲。”

張雷撫摸著吉他,手在顫抖。這是哥哥剛剛參軍的時候,媽媽送給他的!家屬院距離軍部偵察大隊很近,他從小就跑習慣的,哥哥參軍以後他更是經常跑。這把吉他哥哥彈,哥哥的戰友彈,他也彈。他不可能不熟悉,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哥哥的味道……

再抬起眼睛,已經滿臉淚水。

“你……和我哥哥很熟?”

方子君的臉白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告訴我。”

張雷的淚水從未這樣流過,自從哥哥犧牲以後,他以為他的眼淚已經幹了。

方子君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

“我是他的……親弟弟!”

張雷一字一句地說。

方子君深呼吸,眼淚卻流下來。

“告訴我,我哥哥的事情……“張雷看著方子君的眼睛。

方子君卻躲開了。

張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告訴我!”

方子君看著他,眼中的淚水漸漸停止了。

“你放開我,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張雷如同觸電一般一下子鬆開手。

方子君反手拿出相框:“你自己看。”

張雷一把搶過來,上麵是前線的密林前,穿著迷彩服的哥哥和方子君的合影。

“你和你哥哥……真的很像。”方子君哽咽著說,“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他!不是他!”

張雷看著照片,看著吉他,看著方子君:“這不是真的……”

“這是真的。”方子君反而坦然起來,“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是飛鷹的女人。”

“這不是真的!”

張雷痛苦地喊。

“這是真的!”

方子君嘩啦抽開抽屜,拿出那個盒子,打開來把東西嘩啦倒在桌子上。

張雷就都看見了:

兩個傘徽,一等功勳章,飛鷹臂章,哥哥的信,哥哥的口琴……

“這是真的。”方子君平靜下來,“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不——”張雷退後一步,“我哥哥寫信從未提起過你!”

“那是因為戰爭還沒結束!”方子君說,“我是他的女人,我已經是他的女人了!我愛他,我隻愛他一個人!”

張雷慢慢退後,吉他和相框都落在地上:

“這不是真的——”

張雷高喊一聲,奪門而出。

方子君站在屋裏麵沒動,聽著腳步聲跑遠。

淚水漸漸流過她白玉無暇的臉頰,她慢慢地跪下來,抱著肩膀無聲地抽泣。

麵對著一地的相框玻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