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八月初,陳家橋一帶的土井已都幹得滴水皆無。要水,須到小河灣裏去“挖”。天既奇暑,又沒水喝,不免有些著慌了。很想上縉雲山上去“避難”,可是據說山上也缺水。正在這樣計無從出的時候,馮煥章先生來約同去灌縣與青城。這真是福自天來了!

八月九日晨出發。同行者還有賴亞力與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頗不寂寞。在來鳳驛遇見一陣暴雨,把行李打濕了一點,臨時買了一張席子遮在車上。打過尖,雨已晴,一路平安地到了內江。內江比二三年前熱鬧得多了,銀行和飯館都新增了許多家。傍晚,街上擠滿了人和車。次晨七時又出發,在簡陽吃午飯。下午四時便到了成都。天熱,又因明晨即赴灌縣,所以沒有出去遊玩。夜間下了一陣雨。

十一日早六時向灌縣出發,車行甚緩,因為路上有許多小渠。路的兩旁都有淺渠,流著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種著薏米,一穗穗地垂著綠珠。往西望,可以看見雪山。近處的山峰碧綠,遠處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綠的變為明翠,白的略帶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飛到那高遠的地方去。還不到八時,便到了灌縣。城不大,而處處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親,滋養著川西壩子的十好幾縣。住在任覺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兩麵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圍住,門前終日幾乎沒有一個行人,除了水聲也沒有別的聲音。門外有些靜靜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來高。遠望便見到大麵青城雪山,都是綠的。院中有一小盆蘭花,時時放出香味。

青年團正在此舉行夏令營,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學生,所以街上特別顯著風光。學生和職員都穿汗衫短褲(女的穿短裙),赤腳著草鞋,背負大草帽,非常地精神。張文白將軍與易君左先生都來看我們,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顯得年輕了好多。夏令營本部在公園內,新蓋的禮堂,新修的遊泳池;原有一塊不小的空場,即作為運動和練習騎馬的地方。女學生也練習馬術,結隊穿過街市的時候,使居民們都吐吐舌頭。

灌縣的水利是世界聞名的。在公園後麵的一座大橋上,便可以看到滾滾的雪水從離堆流進來。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來,非河身所能容納,故時有水患。後來,李冰父子把小山硬鑿開一塊,水乃分流——離堆便在鑿開的那個縫子的旁邊。從此雙江分灌,到處劃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縣成為最富庶的區域——隻要灌縣的都江堰一放水,這十幾縣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廟,供養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廟中高處可以看見都江堰的全景。在兩江未分的地方,有馳名的竹索橋。距橋不遠,設有魚嘴,使流水分家,而後一江外行,一江入離堆,是為內外江。到冬天,在魚嘴下設阻礙,把水截住,則內江幹涸,可以淘灘。春來,撤去阻礙,又複成河。據說,每到春季開水的時候,有多少萬人來看熱鬧。在二王廟的牆上,刻著古來治水的格言,如深淘灘,低作堰等。細細玩味這些格言,再看著江堰上那些實際的設施,便可以看出來,治水的訣竅隻有一個字——“軟”。水本力猛,遇阻則激而決潰,所以應低作堰,使之輕輕漫過,不至出險。水本急流而下,波濤洶湧,故中設魚嘴,使分為二,以減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無損了。作堰的東西隻是用竹編的籃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彈性,而石卵是活動的,都可以用“四兩破千斤”的勁兒對付那驚濤駭浪。用分化與軟化對付無情的急流,水便老實起來,乖乖地為人們灌田了。

竹索橋最有趣。兩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條窄胡同兒。下麵再用竹索把木板編在一處,便成了一座懸空的,隨風搖動的,大橋。我在橋上走了走,雖然橋身有點動搖,雖然木板沒有編緊,還看得到下麵的急流,——看久了當然發暈——可是絕無危險,並不十分難走。

治水和修構竹索橋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經過多少年代的試驗與失敗,而後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謂文明者,我想,也不過就是能用盡心智去解決切身的問題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著水去泛濫,或任著某種自然勢力興災作禍,則人類必始終是穴居野處,自生自滅,以至滅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與竹索橋,我們知道我們的祖先確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慮的去克服困難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們還時時聽到看到各處不是鬧旱便是鬧水,甚至於一些蝗蟲也能教我們去吃樹皮草根。可憐,也可恥呀!我們連切身的衣食問題都不去設法解決,還談什麽文明與文化呢?

灌縣城不大,可是東西很多。在街上,隨處可以看到各種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處,我看到最大的雞卵與大蒜大豆。雞蛋雖然已賣到一元二角一個,可是這一個實在比別處的大著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還大。雪白發光,看著便可愛!藥材很多,在隨便的一家小藥店裏,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貝母,蟲草,熊膽,麝香,和多少說不上名兒來的藥物。看到這些東西,使人想到西邊的山地與草原裏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幾臍麝香,打幾匹大熊,夠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產雖多,此地的物價可也很高。隻有吃茶便宜,城裏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遠一點就賣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應如此。等我練好辟穀的功夫,我一定要搬到這一帶來住,不吃什麽,隻喝兩碗茶,或者每天隻寫二百字就夠生活的了。

在灌縣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縣城西南,約四十裏。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渾黃,有的清碧:渾黃的大概是上流剛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樹蔭下幽閑地開著。山口外有長生觀,今為蔭堂中學校舍;秋後,黃碧野先生即在此教書。入了山,頭一座廟是建福宮,沒有什麽可看的。由此拾階而前,行五裏,為天師洞——我們即住於此。由天師洞再往上走,約三四裏,即到上清宮。天師洞上清宮是山中兩大寺院,都招待遊客,食宿概有定價,且甚公道。

從我自己的一點點旅行經驗中,我得到一個遊山玩水的訣竅:“風景好的地方,雖無古跡,也值得來,風景不好的地方,縱有古跡,大可以不去。”古跡,十之八九,是會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宮和天師洞兩大道院來說吧,它們都有些古跡,而一無足觀。上清宮裏有鴛鴦井,也不過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圓,一幹一濕;看它不看,毫無關係。還有麻姑池,不過是一小方池濁水而已。天師洞裏也有這類的東西,比如洗心池吧,不過是很小的一個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開的一塊石頭,而硬說是被張天師用劍劈開的。假若沒有這些古跡,這兩座廟子的優美自然一點也不減少。上清宮在山頭,可以東望平原,青碧千頃;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間去了的樣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間可以看聖燈;就是白天沒有什麽特景可觀的時候,登高遠眺,也足以使人心曠神怡。天師洞,與上清宮相反,是藏在山腰裏,四麵都被青山環抱著,掩護著,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許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過,不管廟宇如何,假若山林無可觀,就沒有多大意思,因為廟山以莊嚴整齊為主,成不了什麽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遊,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無一古跡,無大寺,它還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東麵傾斜,所以長滿了樹木,這占了一個“青”字。山的西麵,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這占了一個“城”字。山不厚,由“青”的這一頭轉到“城”的那一麵,隻須走幾裏路便夠了。山也不算高。山腳至頂不過十裏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說就必平平無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種老鬆凝碧的深綠,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種東一塊西一塊的綠,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沒有露著山骨的地方;而且,這個籠罩全山的青色是竹葉,楠葉的嫩綠,是一種要滴落的,有些光澤的,要浮動的,淡綠。這個青色使人心中輕快,可是不敢高聲呼喚,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動未動的青翠驚壞了似的。這個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隻看一眼,誇讚一聲便完事的。當這個青色在你周圍,你便覺出一種恬靜,一種說不出,也無須說出的舒適。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隻會找到一個字——幽。所以吳稚暉先生說:“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厲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卻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地使人既不畏其曠,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體會到“悠然見南山”的那個“悠然”。

山中有報更鳥,每到晚間,即梆梆的呼叫,和柝聲極相似,據道人說,此鳥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來了一隊人,拿著好幾支獵槍,我很為那幾隻會擊柝的小鳥兒擔心,這種鳥兒有個缺欠,即隻能打三更——梆,梆梆——無論是傍晚還是深夜,它們老這麽叫三下。假若能給它們一點訓練,教它們能從一更報到五更,有多麽好玩呢!

白日遊山,夜晚聽報更鳥,“悠悠”地就過了十幾天。寺中的桂花開始放香,我們戀戀不舍地離別了道人們。

返灌縣城,隻留一夜,即回成都。過郫縣,我們去看了看望叢祠;沒有什麽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員即葬於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個多月的旅記都抄寫下來,未免太麻煩了。揀幾項來隨便談談吧。

(一)成都“文協”分會:自從川大遷開,成都“文協”分會因短少了不少會員,會務曾經有過一個時期不大旺熾。此次過蓉,分會全體會員舉行茶會招待,到會的也還有四十多人,並不太少。會刊——《筆陣》——也由幾小頁擴充到好幾十頁的月刊,雖然月間經費不過才有百元錢。這樣的努力,不能不令人欽佩!可惜,開會時沒有見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樂山。《筆陣》所用的紙張,據說,是李先生設法給捐來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紙,別的就容易辦得多了。會上,也沒見到聖陶先生,可是過了兩天,在開明分店見到。他的精神很好,隻是白發已滿了頭。他的少爺們,他告訴我,已寫了許多篇小品文,預備出個集子,想找我作序,多麽有趣的事啊!郭子傑先生陶雄先生都約我吃飯,牧野先生陪著我遊看各處,還有陳翔鶴,車瘦舟諸先生約我聚餐——當然不準我出錢——都在此致謝。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報的同仁約我吃真正的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盡。

(二)看戲:吳先憂先生請我看了川劇,及賈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這是此次過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劇比重慶的好得多,況且我們又看的是賈佩之,肖楷成,周慕蓮,周企何幾位名手,就更覺得出色了。不過,最使我滿意的,倒還是賈瞎子的竹琴。樂器隻有一鼓一板,腔調又是那麽簡單,可是他唱起來仿佛每一個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斂,聽者越注意靜聽,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沒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個字像一個輕打梨花的雨點,圓潤輕柔;每一句是有聲有色的一小單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學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細嗓,而且不隻變嗓,還要咬音吐字各盡其情;這真是點本領!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機會。多聽他幾次!

(三)看書:在蓉,住在老友侯寶璋大夫家裏。雖是大夫,他卻極喜愛字畫,有幾塊閑錢,他便去買破的字畫;這樣,慢慢地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賢的手跡。這樣,他也就與西玉龍街一帶的古玩鋪及舊書店都熟識了。他帶我去遊玩,總是到這些舊紙堆中來。成都比重慶有趣就在這裏——有舊書攤兒可逛。買不買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舊紙陳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麽也沒買,書價太高。可是,飽了眼福也就不虛此行。一般地說,成都的日用品比重慶的便宜一點,因為成都的手工業相當發達,出品既多,同業的又多在同一條街上售貨,價格當然穩定一些。鞋、襪、牙刷、紙張什麽的,我看出來,都比重慶的相因著不少。舊書雖貴,大概也比重慶的便宜,假若能來往販賣,也許是個賺錢的生意。不過,我既沒發財的誌願,也就不便多此一舉,雖然販賣舊書之舉也許是俗不傷雅的吧。

(四)四大皆空:從收入上說,我的黃金時代是當我在青島教書的時候。

那時節,有月薪好拿,還有稿費與版稅作為“外找”,所以我每月能餘出一點錢來放在銀行裏,給小孩們預備下教育費。

我自己還保了壽險,以便一口氣接不上來,子女們不致馬上挨餓。此外,每月我還能買幾十元的書籍與雜誌。

這點點未能免俗的辦法,使我在妻小麵前顯出得意,因為人家往往愛說文人們都吊兒郎當,有了錢不幹正經事;我這樣為子女儲金,自己還保壽險,大概可以堵住他們的嘴吧。

七七事變以後,我由青島遷往濟南齊魯大學。書籍,我舍不得扔,故隻把四大筐雜誌賣掉,以減輕累贅。

四大筐啊,賣了四十個銅板!

書籍、火爐、小孩子的臥車和我的全份的刀槍劍戟,全部扔掉。幸而鐵路中有我的朋友,算是把主要的家具與書籍全由青島運了出來。

當我由濟南逃出來的時候,我的家小依然在齊大。在我起身之前,我把書籍、字畫,全打了箱,存在齊大圖書館裏。後來,妻子離開濟南,又將全部家具寄存在齊大,隻帶走一些隨時穿用的衣服。

據內人來信說,兒女們的教育儲金已全數等於零,因為她不屑於把它換成偽幣。我的壽險,因為公司是美國人開的,在美日宣戰後停業,隻退還九百元法幣。

這次我到成都,見到齊大的老友們。他們說:齊大在濟南的校舍已完全被敵人占據,大家的一切東西都被劫一空,連校園內的青草也被敵馬啃光了。

好,除了我、妻、兒女,五條命以外,什麽也沒有了!

而這五條命能否有足夠維持的衣食,不至於餓死,還不敢肯定地說。

她們的命短呢,她們死;我該歸陰呢,我死。反正不能因為窮困死亡而失了氣節!因愛國,因愛氣節,而稍微狠點心,恐怕是有可原諒的吧?

器物現金算得了什麽呢?將來再買再掙就是了!

噢,恐怕經了這次教訓,就永不購置像樣兒的東西,以免患得患失,也不會再攢錢,即使是子女的教育費。

我想,在抗戰勝利以後,有了錢便去旅行,多認識認識國內名山大川,或者比買了東西更有意義。

至於書籍,雖然是最喜愛的東西,也不應再自己收藏,而是理應放在公眾圖書館裏的。

這次損失中,說來頗覺可笑,使我連日感到不快者,倒是曆年所積藏的一些字畫。

我喜愛字畫,但是沒有花到一個錢去買過。在我的“收藏”裏,沒有蘇東坡或王石穀。我是重感情的人,我所保存的字畫都是師友們的手跡。

其中,有的是字不高明,畫不成樣,但是寫字作畫的人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珍藏著它們。在字畫本身而外,它們都有些人的關係與曆史在裏邊,使我看見字畫也就想起人來,而另有一番滋味。

有的呢,是字好畫好,而且又出於師友之手,就分外覺得可貴。這些,唉,也都丟失了!

其中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方唯一先生給我們寫的一副對子。方先生的字與文造詣都極深,我十六七歲練習古文舊詩受益於他老先生者最大。這一副對子是他臨死以前給我寫的,用筆運墨之妙,可以算他老人家的傑作。在抗戰前,無論我在哪裏住家,我總把它懸在最顯眼的地方。我還記得它的文字:“四世傳經是謂通德,一門訓善惟以永年”。方先生死去已經十年左右了,我再到哪裏去求他的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