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一年半了。去年同曹禺到各處跑跑,開開眼界。今年,剩下我一個人,打不起精神再去亂跑,於是就悶坐鬥室,天天多吧少吧寫一點——《四世同堂》的第三部。洋飯吃不慣,每日三餐隻當作吃藥似的去吞咽。住處難找,而且我又不肯多出租錢,於是又住在大雜院裏——不,似應說大雜“樓”裏。不過,一想起抗戰中所受的苦處,一想起國內友人們現在的窘迫,也就不肯再呼冤;有個床能睡覺,還不好嗎?最壞的是心情。假如我是個翩翩少年,而且袋中有冤孽錢,我大可去天天吃點喝點好的,而後汽車兜風,舞場扭腚,樂不思蜀。但是,我是我,我討厭廣播的嘈雜,大腿戲的惡劣,與霓虹燈爵士樂的刺目灼耳。沒有享受,沒有朋友閑談,沒有茶喝。於是也就沒有詩興與文思。寫了半年多,“四世”的三部隻成了十萬字!這是地道受洋罪!

我的肚子還時時跟我搗亂;懶得去診治,在這裏,去見個醫生比見希特勒還難;嘔,原諒我,我以為那個惡魔還活著呢。痔瘡也不減輕,雖然天天坐洋椅子!頭還是常常發昏。誰管它呢,這年月,活著死去好像都沒有多少區別。假若一旦死去,胃,頭,痔不就一下子都好了麽?

多想寫一點旅美雜感,可是什麽事都非三天兩天能看明白的,總寫些美國月亮如何的光明,有什麽意思呢?寫雜感也須讀許多書,我的頭昏,讀不下書去。

酒可不大吃了。吃一點,因為頭昏,就會醉;爽興不吃。沒有醇酒,似乎也就沒有婦人;也好,這樣可以少生是非。

百老匯的戲,有時候有一兩出好的,看看還過癮。至於電影,紐約所有的好片子,全是英國的,法國的,與意大利的。好萊塢是有人才,而不作好片子,連我都替他們著急。最近紐約一城,即有四五部英國片子,都是連映好幾個星期!

物價不得了!比起去年來,大概現在的一元隻當去年的半元了!什麽都漲價,天天漲;看得過去的皮鞋已經十五元一雙了。在重慶時,我就穿不起皮鞋,難道在美國也得光腳麽?北平諺雲“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好,這倒也有個意義,請捉摸捉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