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夜裏開船。船小(二千多噸),浪急,許多人暈船。為避免遭遇蔣家的炮艦,船繞行台灣外邊,不敢直入海峽。過了上海,風越來越冷,空中飛著雪花。許多旅客是睡在甲板上,其苦可知。
十二月六日到仁川,旅客一律不準登岸,怕攜有共產黨宣傳品,到岸上去散放。美國防共的潮浪走得好遠啊,從三藩市一直走到朝鮮!
九日晨船到大沽口。海河中有許多冰塊,空中落著雪。離開華北已是十四年,忽然看到冰雪,與河岸上的黃土地,我的淚就不能不在眼中轉了。
因為潮水不夠,行了一程,船便停在河中,直到下午一點才又開動;到天津碼頭已是掌燈的時候了。
稅關上的人們來了。一點也不像菲律賓和香港的稅吏們,他們連船上的一碗茶也不肯喝。我心裏說:中國的確革新了!
我的腿不方便,又有幾件行李,怎麽下船呢?幸而馬耳先生也在船上,他奮勇當先地先下去,告訴我:“你在這裏等我,我有辦法!”還有一位上海的商人,和一位原在複旦,現在要入革大的女青年,也過來打招呼:“你在這裏等,我們先下去看看。”
茶房卻比我還急:“沒有人來接嗎?你的腿能走嗎?我看,你還是先下去,先下去!我給你搬行李!”經過這麽三勸五勸,我把行李交給他,獨自慢慢扭下來;還好,在人群中,我隻跌了“一”跤。
檢查行李是在大倉房裏,因為滿地積雪,不便露天行事。行李,一行行地擺齊,絲毫不亂;稅務人員依次檢查。檢查得極認真。換錢——旅客帶著的外鈔必須在此換兌人民券——也是依次而進,秩序井然。誰說中國人不會守秩序!有了新社會,才會有新社會的秩序呀!
又遇上了馬耳和那兩位青年。他們扶我坐在衣箱上,然後去找市政府的交際員。找到了,兩位壯實,溫和,滿臉笑容的青年。他們領我去換錢,而後代我布置一切。同時,他們把我介紹給在場的工作人員,大家輪流著抽空兒過來和我握手,並問幾句美國的情形。啊,我是剛入了國門,卻感到家一樣的溫暖!在抗戰中,不論我在哪裏,“招待”我的總是國民黨的特務。他們給我的是恐怖與壓迫,他們使我覺得我是個小賊。現在,我才又還原為人,在人的社會裏活著。
檢查完,交際員們替我招呼腳行,搬運行李,一同到交際處的招待所去。到那裏,已是夜間十點半鍾;可是,滾熱的菜飯還等著我呢。
沒能細看天津,一來是腿不能走,二來是急於上北京。但是,在短短的兩天裏,我已感覺到天津已非舊時的天津;因為中國已非舊時的中國。更有滋味的是未到新中國的新天津之前,我看見了那漸次變為法西斯的美國,彷徨歧路的菲律賓,被軍事占領的日本,與殖民地的香港。從三藩市到天津,即是從法西斯到新民主主義,中間夾著這二者所激起的潮浪與衝突。我高興回到祖國來,祖國已不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而是嶄新的,必能領導全世界被壓迫的人民走向光明,和平,自由,與幸福的路途上去的偉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