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壇舉行了控訴惡霸的大會。

本來,我的腿病警告我:不要去吧,萬一又累垮了!可是,我沒接受這警告。我這麽想:要搞通思想,非參加社會活動不可,光靠書本是容易發生偏差的。

會場是在天壇的柏林裏。我到得相當早,可是林下已經坐滿了人。往四下看了看,我看到好些個熟識的臉。工人,農人,市民們,教授,學生,公務人員,藝人,作家,全坐在一處。我心裏說:這是個民主的國家了,大家坐在一處解決有關於大家的問題。解放前,教授們哪有和市民們親熱地坐在一處的機會呢。

開會了。台上宣布開會宗旨和惡霸們的罪狀。台下,在適當的時機,一組跟著一組,前後左右,喊出“打倒惡霸”與“擁護人民政府”的口號;而後全體齊喊,聲音像一片海潮。人民的聲音就是人民的力量,這力量足以使惡人顫抖。

惡霸們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頭,多少手指,都伸出去,像多少把刺刀,對著仇敵。惡霸們,滿臉橫肉的惡霸們,不敢抬起頭來。他們跪下了。惡霸的“朝代”過去了,人民當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地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許多人喊“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地喊出來:“打!為什麽不打呢?!”警士攔住去打惡霸的人,我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該打!該打!”

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訴大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憤怒,激動了我,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該“袖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澀。說真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書生的本色變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樣的書生!

有一位控訴者控訴了他自己的父親!除了在這年月,怎能有這樣的事呢!我的淚要落下來。以前,中國人講究“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於是隱來隱去,就把真理正義全隱得沒有影兒了。今天,父子的關係並隱埋不住真理;真理比爸爸更大,更要緊。父親若是人民的仇敵,兒子就該檢舉他,控訴他。一個人的責任,在今天,是要對得起社會;社會的敵人,也就是自己的敵人;敵人都該消滅。這使我的心與眼都光亮起來。跪著的那幾個是敵人,坐著的這幾萬人是“我們”,像刀切的那麽分明。什麽“馬馬虎虎”,“將就將就”,“別太叫真”這些常在我心中轉來轉去的字眼,全一股腦兒飛出去;黑是黑,白是白,沒有第二句話。這麽一來,我心裏清楚了,也堅定了;我心中有了勁!

這不僅是控訴幾個惡霸,而是給大家上了一堂課。這告訴我曾受過惡霸們欺負的人們:放膽幹吧,檢舉惡霸,控訴惡霸,不要再怕他們!有毛主席給我們作主,我們還怕什麽呢?檢舉了惡霸們,不單是為個人複仇,也是為社會除害啊!這告訴了我,和跟我一樣文文雅雅的人們:堅強起來,把溫情與文雅丟開,丟得遠遠的;伸出拳頭,瞪起眼睛,和人民大眾站在一起,麵對著惡霸,鬥爭惡霸!惡霸們並不是三頭六臂的,而是在我們眼前跪著、顫抖著的家夥們。惡霸們不僅欺負了某幾個人,與我們無關;他們是整個社會的仇敵!

一位賣油餅的敦厚老實的老人控訴惡霸怎樣白吃了他的油餅,白吃了三十年!控訴完了,他轉過身去,向毛主席的像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這一鞠躬的含義是千言萬語也解釋不過來的。我也要立起來,也鞠那麽一躬!人民是由心裏頭感激毛主席,不是僅在嘴皮子上說說的!

這樣,我上了一課,驚心動魄的一課。我學到了許多有益處的事。這些事教我變成另一個人。我不能再舍不得那些舊有的習慣,感情,和對人對事的看法。我要割棄它們像惡霸必須被消滅那樣!我要以社會的整體權衡個人的利害與愛憎,我要分清黑白,而不在灰影兒裏找道理,真的,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我願在這個學校裏作個肯用心學習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