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學習《講話》

一九四九年年尾,由國外回來,我首先找到了一部《毛澤東選集》。頭一篇我讀的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讀完了這篇偉大的文章,我不禁狂喜。在我以前所看過的文藝理論裏,沒有一篇這麽明確地告訴我:文藝是為誰服務的,和怎樣去服務的。可是,狂喜之後,我發了愁。我怎麽辦呢?是繼續搞文藝呢,還是放棄它呢?對著毛主席給我的這麵鏡子,我的文藝作家的麵貌是十分模糊了。以前,我自以為是十足的一個作家,此刻,除了我能掌握文字,懂得一些文藝形式之外,我什麽也沒有!毛主席指示:文藝須為工農兵服務。我怎麽辦呢?從我開始學習文藝寫作起,二十多年來,我的思想、生活、作品都始終是在小資產階級裏繞圈圈。我最遠的“遠見”是人民大眾應當受教育,有享受文藝的能力與權利。享受什麽樣的文藝呢?很簡單:我寫,大家念。我寫什麽呢?隨便!我寫什麽,大家念什麽。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確是可以這樣狂傲無知的。這種狂傲使我對於工農兵,恰如毛主席所說的,缺乏接近,缺乏了解,缺乏研究,缺乏知心朋友,不善於描寫他們。我真發了愁。

毛主席提出了文藝服從於政治的道理。這又使我手足失措。我在小資產階級的圈子裏既已混了很久,我的思想、生活、作品,已經都慢慢地癱瘓了。我每每覺得我可以不吸收任何新思想,還是照舊可以寫東西。我的生活方式呢,似乎也恰好是一個文人所應有的,不必改變。作品呢,不管有無內容,反正寫得光滑通順,也就過得去了。這樣的癱瘓已久,使我沒法子不承認:文藝不但可以和政治分家,也應當分家;分了家日子好過!我以為,仗著一點小聰明和長時間的寫作經驗,我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吃文藝飯。可是,毛主席告訴了我和類似我的人:你們錯了,文藝應當服從政治!

我怎麽辦呢?

首先,我決定了態度:我要聽毛主席的話,跟著毛主席走!聽從毛主席的話是光榮的!假若我不求進步,還以老作家自居,連毛主席的話也不肯聽,就是自暴自棄!我要在毛主席的指示裏,找到自己的新文藝生命。

態度決定了,我該從哪裏下手去實踐呢?我不敢隨便地去找一點新事物,就動手寫小說或劇本;我既沒有革命鍛煉,又沒有足夠的思想改造學習和新社會生活的體驗,若是冒冒失失地去寫大部頭的作品,必會錯誤百出。我得忘了我是有二十多年寫作經驗的作家,而須自居為小學生,從頭學起。這樣,我決定先寫通俗文藝,這並不是說,通俗文藝容易寫,思想性與藝術性可以打折扣,而是說通俗文藝,像快板與相聲,篇幅都可以不求很長,比較容易掌握。

在從前,我寫一篇一百句左右的鼓詞,大概有兩三天就可以交卷;現在須用七八天的工夫,我須寫了再寫,改了再改。在文字上,我須盡力控製,既不要浮詞濫調,又須把新的思想用通俗語言明確地傳達出來,這很不容易。在思想上,困難就更多了。當我決定寫某件事物的時候,對那件事物我必定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是,趕到一動筆,那點了解還是不夠用,因為一篇作品,不管多麽短小,必須處處結實、具體。我的了解隻是大致不差,於是字裏行間就不能不顯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貧乏與毛病。有時候,正筆寫得不錯,而副筆違反了政策。有時候,思想寫對了,可是文字貧弱無力,沒有感情——隻把政治思想翻譯一下,而沒有對政治思想所應有的熱情,就一定不會有感動的力量。有時候……困難很多!可是我決定:第一不要急躁,第二不要怕求別人。我既決定聽從毛主席的指示:思想改造必須徹底,也就必是長時間的事;我就不能急躁。我必須經常不斷地學習,以求徹底解決。以前,我可以憑“靈感”,信筆一揮,隻求自己快意一時,對讀者卻不負責任。現在,我要對政治思想負責,對讀者負責,急於成功會使我由失望而自棄。另一方麵,我須時時請教別人。時常,我的客人,共產黨員或是有新思想的人,就變成我的批評者;我要求他們多坐一會兒,聽我朗讀文稿;一篇稿子不知要朗讀多少回,讀一回,修改一回。我自己的思想不夠用,大家的思想會教我充實起來;當他們給我提出意見的時候,他們往往不但指出作品上的錯處,而且也講到我的思想上的毛病,使我明白為什麽寫錯了的病根。

這樣,寫一小段,我就得到一些好處。雖然我從書本上學來的新思想不很多(到今天我還是有些怕讀理論書籍),可是因為不斷地習作,不斷地請教,我逐漸地明白了我應當怎樣把政治思想放在第一位,而不許像從前那樣得到一二漂亮的句子便沾沾自喜。雖然我因有嚴重的腿疾,不能馬上到工廠、農村、或部隊裏去體驗生活,可是因為不斷地習寫通俗文藝,我已經知道了向工農兵學習的重要;隻要腿疾好些,我就會向他們學習去。雖然二年來我所寫過的通俗文藝作品並非都沒有毛病,可是這已給了我不少鼓勵:放下老作家的包袱,不怕辛苦,樂於接受批評,就像是我這樣學問沒什麽根底,思想頗落後的作家,也還有改造自己的可能,有去為人民服務的希望。

不管我寫多麽小的一個故事,我也必須去接觸新的社會生活;關起門來寫作,在今天,準連一句也寫不出。為寫一小段鼓詞,我須去調查許多資料,去問明白有什麽樣政治思想上的要求。這樣,我就知道了一些新社會是怎樣在發展,和依照著什麽領導思想而發展的。一來二去,接觸得多了,我就熱愛這個天天都在發展進步的新社會了。是的,我必須再說一遍,我缺乏有係統地學習政治理論與文藝理論。可是,趕到因為寫作的需要,看到了新社會的新氣象新事物,我就不能不動心了。我要歌頌這新社會的新事物,我有了向來沒有的愛社會國家的熱情。自然,有人說我這樣先看見,後歌頌,是被動的,不會寫出有很高思想性與創造性的作品來。可是,我是由舊社會過來的人,假若我自詡能夠一下子就變成為今天的思想家,就是自欺欺人。我隻能熱情地去認識新社會,認識多少,就歌頌多少;我不應該因我的聲音微弱而放棄歌頌。寫不了大部頭的小說,我就用幾十句快板去歌頌。以我的小小的才力,我不該幻想一寫就寫出一鳴驚人的作品來;若因不能一鳴驚人,就連快板也不寫,我便完全喪失了文藝生命,變成廢物。我不再想用作品證明我是個了不起的文人,我要證明我是新文藝部隊裏的一名小兵,雖腿腳不利落,也還咬著牙隨著大家往前跑。

二、踐行新文藝觀

慢慢地,我開始寫劇本。《方珍珠》與《龍須溝》的背景都是北京;我是北京人,知道一些北京的事情。我熱愛北京,看見北京人與北京城在解放後的進步與發展,我不能不狂喜,不能不歌頌。我一向以生在北京自傲,現在我更驕傲了,北京城是毛主席的,北京人與北京城都在毛主席的恩惠中得到翻身與進步,我怎能不寫出我的與北京人的對毛主席的感謝呢!

這兩個劇本(雖然《龍須溝》裏描寫了勞動人民)都不是寫工農兵的;我還不敢寫工農兵,不是不想寫,我必須加緊學習,加緊矯正小資產階級的偏愛與成見,去參加工農兵的鬥爭生活,以期寫出為工農兵服務的作品。這兩個劇本本身也有個共同的缺點,對由舊社會過來的人描寫得好,對新社會新生的人物描寫得不那麽好。我了解“老”人,不十分了解新人物。這是個很大的教訓——我雖努力往前跑,可是到底背著包袱太重,跑不快!新人物已經前進了十裏,我才向前挪動了半裏!這也警告了我:要寫工農兵非下極大的功夫不可,萬不可輕率冒失!隻憑一點表麵上的觀察便動筆描寫他們,一定會歪曲了他們的!

解放前,我的寫作方法是自寫自改,一切不求人;發表了以後,得到好批評就歡喜,得到壞批評就一笑置之。我現在的寫作方法是:一動手寫就準備著修改,決不幻想一揮而就。初稿不過是“砍個荒子”,根本不希望它能站得住。初稿寫完,就朗讀給文藝團體或臨時約集的朋友們聽。大家以為有可取之處,我就去從新另寫;大家以為一無可取,就扔掉。假若是前者,我就那麽再寫一遍,兩遍,到七八遍。有人說:大家幫忙,我怎能算作自己的作品呢?我說:我和朋友們都不那麽小氣!我感謝大家的幫忙,大家也願意幫忙;文藝團體給我提意見總是經過集體詳密地討論了的。敝帚千金,不肯求教人家,不肯更改一字,才正是我以前的壞毛病。改了七遍八遍之後,假若思想性還不很強,我還是扔掉它。我不怕白受累,而且也不會白受累——寫七八遍就得到七八遍的好處,不必非發表了才算得到好處。我很後悔,我有時候還是沉不住氣,輕易地發表了不很好的東西。這樣,我終年是在拚命地寫,發表也好,不發表也好,我要天天摸一摸筆。這似乎近於自誇了。可是,為什麽在毛主席的光榮裏,得到改造自己的機會,得到了新的文藝生命,而不敢驕傲呢?毛主席告訴了我應當寫什麽,怎麽寫,和為誰寫,我還不感謝麽,還不拚命追隨麽?是的,我知道,我離著一個毛澤東思想的作家還很遠很遠。但是,我一定要按著毛主席所指示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決不停止。在思想上,生活上,我還有不少的毛病,我要一一地矯正,好減輕負擔,向前走得快一些。解放前我寫過的東西,隻能當作語文練習;今後我所寫的東西,我希望,能成為學習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後的習作。隻有這樣,我才不會叫“老作家”的包袱阻擋住我的進步,才能虛心地接受批評,才能得到文藝的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