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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聽說加茂憲時在死去的那一刻還在說著想要見你一麵時, 你的神情依舊非常平靜。

現任家主將家族中新出生的孩子們帶到你的麵前來,你一個個地看過去,但這些孩子都沒有令你產生太大的興趣。他們還太過幼小, 以至於你從這一張張小小的麵龐上看不到任何東西。

你一言不發地收回目光之後, 侍女們便將那些新生的孩子抱走了。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你忽然間問了這樣一句話。

加茂家的現任家主看了看天空,紅日煜煜,他說出了一個時間點。

但你問的並不是幾點鍾,而是什麽時代, 什麽日子。昔日你剛離開蓬萊, 那時候這個國家正值平安時代, 人鬼共生,風雅蒙昧。而今你發覺這座府邸內也發生了許多變化, 照明使用的不再是燭燈,而是電燈。

你有時候能夠聽到外麵遠遠地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響, 於是問侍女那是什麽聲音,侍女仔細地聽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你在問什麽, 於是告訴你, 那是電車正在鳴笛。

當你在加茂家閉門不出的時候,外麵的世界已經鑲嵌了一個個新的齒輪。

咒術師們也從明麵上退出, 妖鬼、詛咒都成了過去時代被淘汰的事物, 咒術界建立了兩所學校——東京高專和京都高專。

那些沒落世家的後代們, 因為祖蘊被消耗得所剩無幾, 所以紛紛前往咒術高專學習, 畢業之後則是按照高專的分配,進行祓除詛咒的工作。

隻有禦三家的咒術師們, 還在堅守著那些“家傳”, 這三個家族中自有教導後代的體係, 他們並不需要外麵的“老師”。

等到你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時代,已經是平成元年(1989年)了。

這一年,禦三家中的五條家誕生了新的“六眼”,距離上一名“六眼”的死亡,已經過去了數百年。同一年,加茂家現任家主的正室也生下了一個孩子。

他們將這個孩子抱到你的麵前,你注視著這個隻有一點點大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了梅。梅小的時候你沒有好好看過她,但她卻從小就在注視著你。

你的呢喃聲被捕捉到了,他們以為這是你給這個孩子起的名字。

“梅”和“芽衣”,在這個國家的語言中有著相同的發音,所以當你說出梅的名字時,他們以為你是在叫這個孩子“芽衣”,所以她就這樣被起名為“加茂芽衣”了。

在咒術師家族中,女性的地位被壓迫到了最低的階層,但你向來對此體會不深,因為那份被詛咒的愛蒙蔽了加茂家所有人的雙眼,而你又從不出門,因此更是聽不到其他聲音。

這個家族中你是絕對的特例,有著決定性的話語權,隻要你想,整個加茂家都會聽從你的指示而行動。

但你從來都不提任何要求,你甚至都不跟他們說話。因此,當你親自給芽衣起名之後,她在這個家族中的地位便水漲船高,雖然她是個女孩子,可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加茂少主的待遇。

你對她的“偏愛”令她無比驕傲地在加茂家生長起來,因為她的名字來源於你,是你給了她名字,這也是“咒”的一種形式。

芽衣總是會來找你,她拉著你的衣角不肯鬆手,侍女們不敢用力拉她,你看著她那張年幼的臉,愛屋及烏,便如同也看到了小時候的梅。

你從來沒有抱過梅,也沒有牽過她的手,可你卻抱過芽衣,還會牽著她的手在簷廊上散步。所以加茂家的人都說你格外喜愛這個孩子,你對她青睞有加。

她就這樣長成了少女的模樣,然後來到你的麵前,告訴你她要去京都高專上學。

禦三家嫡係從未有人這麽做過,所以就連她的父母也反對,但她卻告訴你:“五條家的‘六眼’去了東京高專,所以我也要去。”

因為你的緣故,芽衣從小就沒有經受過任何挫折,她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所以想做什麽就要去做什麽。養出了驕傲的、不甘人下的性格的芽衣,卻總是可以聽到他人對五條悟的稱讚。

五條悟的出生打破了咒術界的平衡,也使禦三家之間發生了傾斜——因為其他兩個家族,禪院家和加茂家,在同世代並沒有出現可以與他比擬的天才。

誠然有天賦的人比比皆是,但真正的天才卻萬裏挑一,昔日你也是如此,整個鹹陽,宗師的所有弟子,踏入修道之路的人接連不斷,可隻有你走到了今天。

咒術世家們總是覺得女人比男人低等,非術師比術師低等,他們有著一套自古以來的標準,將家族中的人們劃分成三六九等。

芽衣覺得很不服氣,她說為什麽五條悟可以做的事情我不能做,難道就是因為他是男性而我是女性?

她抱著你的身體,將臉埋在你的懷裏,她說你一定不會這麽想,因為一直以來,你都最喜歡她了。

“我也想去咒術高專上學。”

芽衣想要證明自己,所以她不能去東京高專,因為五條悟已經在那裏了,所以她去了京都高專。

“我也最喜歡夫人了,”芽衣對你說,“等我當上家主之後,我一定會迎娶您的。”

你以平靜的口吻拒絕了她。

……

……

五條家的“六眼”,上一次出現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當你聽說了這位新生的“神子”時,你的腦海中閃過一些模糊的記憶——巨大的花朵,還有他們臉上的難以置信。

平成八年(1996年),年幼的五條悟跟隨五條家的人來到加茂家,他在一群人的眼皮子底下,從筵席上逃走了。五條悟在加茂家的府邸中隨意走動,就這樣闖入了你的庭院。

這個穿著蜻蜓花紋和服的孩子,有著一頭霧或雪般的白發,他的雙眼仿佛盛著蒼空。

他站在你的麵前,問你叫什麽名字。

坐在簷廊上的你微微抬起眼瞼,這是你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但你很快便從他那雙眼睛看出了他的身份。

“已經有很多年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你以這樣的話語回答了他。

五條悟睜著那雙圓圓的眼睛,他說你看起來好奇怪。

你反問道:“奇怪?”

“六眼”可以解析一切事物的結構,所有術式的構成都能在他麵前被拆分,可他卻無法看穿你——你在他眼裏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虛幻的霧氣。

這是五條悟第一次見到如此“奇怪”的人。

你想起了自己聽到的傳聞,那些關於五條悟的事情,沉寂已久的咒術界現在太需要一個“天才”,他們對這樣的存在渴求得幾乎迫切,然後,五條悟就像是“神子”一樣地誕生了。

人人都將他說得幾乎無所不能,他還如此年幼,便已經被視作咒術界未來的頂點。

你回憶過往:“以前的時候,我也遇到過有著和你一樣眼睛的人。”

你指的是幾百年前,江戶時代那個死在駿河城的五條家主。

五條悟板著一張臉,他雖然才七歲,神態卻老成得像個大人,他問你,那是個怎樣的人。

你想了想,以“善良”這樣的詞語來描述了對方,你說他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以實現“大義”為己任。事實也的確如此,所以你才能輕易以“討伐失道的駿河大納言”為由,讓他與禪院家主前往駿河城進行禦前比武。

五條悟流露出思考的神情,那張小小的麵龐上浮現出來的是少年老成的深思。

他說:“你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