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六章 鄉情(三)

見娘和幹娘邊說邊走了,我急忙走到阿超的身邊,和阿超的爹娘問好後,對阿超使了個向外看的眼色,阿超一看後對我點點頭,然後對他娘說:“爹,娘,我得和阿峰辦點事去。”

和阿超一起來到正緊緊抱在一起的彭兵和他老婆身邊,然後也讓這對苦命鴛鴦暫時分開了。

“李峰/李超/彭兵,代表特勤團所有人給您老請安,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您的兒子,我們為您老養老送終。”每到一個哭泣的人麵前,我們三人都會跪下後說這些安慰的話,然後總會看到對方哭聲小了點,但其強忍著哭聲的那種傷心感卻讓我心裏更加的難過,我不是不恨小鬼子,而是恨毒了小鬼子,反正以後在哪和小鬼子們碰頭就在哪用刀槍說話,這個時候去恨也沒必要。

一路安慰過來,其中的一位老婦人讓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們三人連路的跪拜,正當我們安慰好一位老婦人後向前麵走去,就在此時,我發現一棵大樹後麵有一雙即著急又害怕的眼睛正四處張望,見我看向她,她立即躲到樹後麵去了。現在人多,很多人都是互相不認識,為了防止特務這個時候混進來,我不得不小心。我立即向那樹後走去,卻見到有兩個人,一位丫環打扮的年輕女子正在安慰另一位緊帖在樹邊的老婦人,那丫環一見我,立即拍著老人家的肩膀指著我說:“大娘,你看,少爺來看你了。”

“真的!”那位原本不敢抬頭的老婦人立即看向我們三人,在我們三人臉上掃視了一遍後失望的說:“不是他們。”

特勤團兄弟們所有的親人,在來到這兒時都會接到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比如現在這位老人身上穿的那件藍色的棉襖,而那些丫環就是我在得知一些孤寡老人在這沒人照顧,所以特意請平叔幫忙找來的或買來的。見老人的這身穿著和她身邊的丫環,我立即知道該怎麽做了:“老人家,您是在找您的兒子吧?”

“是的,長官,我兒子也在您手底下當兵。”老人看了我半天後,在丫環的提醒下終於弄明白了我們三人的身份,依舊有些害怕的說。看來老人家才來不久,而且以前也一定被那些當官的整過,不然不會在得知自己人來了還顯得有些害怕。

“老人家,您叫我阿峰就可以了,不要叫長官,那樣顯得大家很生疏。”我拉著老人家的手請聲的說。

“哦~!阿峰,你能幫我找找我兒子麽?我聽說你們這次打鬼子死了好多人,我有些——”老人家見我拉她的手,有些放心的大膽說。

我以為老人家擔心什麽,為了防止她越說越傷心,我馬上插嘴道:“老人家,您說您兒子叫什麽名字?老人家您放心,不論這位兄弟是生是死,我們特勤團的隊員以後都是您的兒子,有什麽事您都可以使喚我們,要是有誰敢不聽話,您就叫您的丫環來告訴我,我去修理他。”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位不敢正大光明的去看自己兒子死活的老人家,卻說出了讓我吃驚的話:“阿峰,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都已經是臨死之人,還怕什麽呢?我隻是想來看看我兒子給我爭氣了沒有。我兒子當了四次逃兵,第一次是他和一幫子人去搶縣太爺(很多老百姓也把縣長稱為縣太爺)的糧倉,可這小子半路上膽小的跑了回來;第二次他到縣保安團當了五天的兵,結果卻說他們第一頓飯就槍了老百姓的豬,他又半路開了小差;第三次他跟別人學打槍,結果半年之後他師傅帶著他去殺人,他沒殺過人,所以半路又逃了;第四次他到國軍中當兵,結果他卻說吃不飽飯。我家那小子飯量很大,這次他回來接我時說他找到一位好長官,不僅讓他吃飽了飯,還讓他有錢往家裏寄點,我就是想來看看這小子半路上是不是又做了逃兵,要真是那樣不僅他自己丟人,我一輩子都沒臉見人了,死後更沒臉去見祖宗啊!還不如撞死在這,所以就在這躲著偷偷地看看。”

“老人家,您兒子叫什麽名字?”阿超突然開口問道。

“哦~!他叫向華。”老人家大概覺得自己沒看見兒子在隊伍中,也許又當了逃兵,讓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聲說。

“向華?”我們三人互相看了眼,都是微微搖頭,然後又不解的看著老人家,因為我們還沒有發現特勤團中有這樣的兵。老人家立即又說:“他說他的兄弟們都喜歡叫他痞子。”

我心裏猛地湧出一陣傷心,痞子正是我認識的人,犧牲在無名山上了,這小子平時一副流氓氣息,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輝煌紀錄,可惜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用自己的生命捍衛了自己的尊嚴,向大家說明他不是怕死,也不是個天生的逃兵,而是沒有找到願意效命的地方,現在他找到了,所以他用鮮血洗刷了自己的恥辱,讓自己成為一個人人敬佩的英雄。

“把大頭找來,他倆是一個村的。”阿超小聲的對彭兵說。

沒想到老人家耳朵很靈敏,立即就說:“大頭我認識,和我家那孩子一個村的。”然後又對我說:“阿峰,我家向華怎麽呢?你就告訴我吧,我心裏有準備,是打鬼子死了,還是又當了逃兵?”

“大頭犧牲了,是在無名山上和鬼子狙擊團決戰時犧牲的,他一個人就殺了九個鬼子,最後在和一個鬼子拚刺刀時,被鬼子的一顆炮彈打中而英勇犧牲了。大娘,你沒什麽吧?”我知道已經沒必要隱瞞了,長痛不如短痛,所以我為了安慰老人家,誇大的說,可沒想到這老人家卻邊笑邊流淚。

“沒,沒!沒什麽,我心裏高興,真的,這小子終於給我們向家爭了口氣,這下子我就是死,也可以到地下對他爹說他兒子沒給他丟臉,是打鬼子時戰死的。……我的兒啊~!你是爭氣了,可留下娘一個活著有什麽意思了,我也下來陪你吧!”老人家說真說著就大哭起來,然後一頭撞向旁邊的大樹,還好我和阿超眼疾手快的拉住,不然我真的會內疚一輩子。

“你們放開我,放開我啊~!我一個人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還不如死了的好,你們放開我,讓我死了吧~!……”大娘尋死尋活的依舊用力掙紮著。

“大娘,大娘,你可不能這麽做,不然痞子不會安心的,大娘,大娘,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大頭啊,我是大頭啊~!嗚!嗚!……”大頭很快的就趕過來,一見大娘,緊緊地抱住大娘就哭了起來。

看著大頭和大娘還有分配給大娘的丫環一起抱頭痛哭,我心裏也很內疚,不過,我更多的是憎恨鬼子,要不是他們發起了這場戰爭,會有這麽多人間悲劇發生麽?狗日的鬼子!

我們三人都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三人,我們都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這位英雄的母親,我知道,無論我此時做什麽,都無法彌補大娘心中的哀傷,我隻能在旁邊默默地磕了個頭,然後站起來拍了下大頭的肩膀說:“好好照顧大娘,就像痞子在世時那樣的照顧。”

見大頭點點頭,我也溫和的對大娘說:“大娘,您老人家保重身體,我們一定會像痞子在世時那樣服侍您老的,您老人家不要哭壞了身子,這會讓我更加內疚的。痞子跟著我,我卻沒能帶他回來,真是——真是愧對您老了。唉~!”

大娘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哭了起來,我點點頭,然後慢慢地轉身離開。

現在的李家山寨,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哀號聲,到處都是失去親人那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我默默地低著頭前進,無聲的給他們磕頭,像一個犯人一樣,覺得自己做了件天底下最虧心的事,他們的親人跟著我打天下,現在我活著回來了,他們的親人卻永遠的躺在了戰場上,我該怎樣去安慰他們了?

時間流失的很慢,可依然在流失著,哭聲小了很多,人們也漸漸地聚集在草坪上,開始為自己子弟兵的歸來而忙碌了起來,擺桌子,抹椅子,搬酒、煮飯、殺豬宰牛的為我們這些人準備著豐盛的洗塵宴,而我,隻是默默地坐在一個石台上,茫然的看著天空中的璀璨群星,心裏想了很多,也很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了。

“阿峰!”

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我背後不遠處響起,我全身一震,該麵對的終究還是要麵對,我向後看了眼,見嶽父扶著嶽母正看著我,我急忙站起來,邊跪下邊對著二老愧疚的說:“嶽父,嶽母,阿峰對不起您二老,小敏她——我——”

“不怪你,真的,我們不怪你,這都是小敏的命,她命該如此,誰也不能怪。”達叔邊扶起我邊笑著說,那聲音中充滿了悲傷和對命運的無奈。我知道小敏從小就是二老的掌上明珠,那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本來小敏有了身孕,大家都很歡喜,可遽然間傳來的噩耗,這種大喜又大悲的心情,真是難為二老了。

我慢慢地站起來,看了看達叔,他依然蒼老了很多,很難從他臉上看到半年前的那種豪氣,而嶽母頭上包著塊頭帕,就像是大病一場還沒全好的模樣,柔弱了很多,此時正由一位丫環扶著,慈祥的看著我,不過她的眼睛也已經紅了,我知道,她看到我定是想起了小敏,也定想起了小敏和我從小的一些生活趣事。

“請二老保重身體!”我咬著嘴唇,輕輕地說。

嶽母對我微笑著點了點頭,可下一刻她卻轉過身輕輕地擦拭淚水,看的我是更加的傷感。

嶽父也歎了口氣,然後慘然道:“我知道你們都是做大事的人,小敏本就不該去南京的,也都怪她性子太倔強,我們當時沒攔住,不然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阿峰,你也別往心裏去,該怎麽做就怎麽做,我們就是擔心你不好意思見我們,所以來看看你,也沒別的,就是想對你說聲,我們不怪你。”

我難過的點點頭,低著腦袋根本就不敢看二老了。嶽父見我這樣,強裝笑意的拍了我肩膀一下,大聲說:“忘記給你說了,彭師傅的靈位已經放進忠烈祠了,小敏的也經過族裏長老們一致同意,按烈女的要求,準許進入李家祠堂了(當時,幾乎所有的大姓家族,女性死後不能安葬在族裏的墳地,而是專門有女性的墳地,其靈位也不能進入家族的祠堂供後代子孫參拜,更別說立傳傳世了,隻有幾少數有特殊表現的女人,死後得到全族長老的同意,方能進入本族祠堂或埋葬在本族男性墳地內,供後世瞻仰,對女性來說,死後能得到這樣的榮譽,是及其殊榮的,而且族裏也會為她立傳傳世,也算此女為本族增光了,當時多是為那些丈夫死後,其婦一輩子為丈夫守寡,死後全族會為她立貞節牌坊),有時間你去看看吧。”

見我還是點點頭沒做聲,達叔笑著說:“那你去忙吧,我們就不耽誤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