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亦清的手漸漸鬆開。他起身,麵無表情。

“蕭亦清,你不能走!”南宮茵抱著他的腿哭喊。

蕭亦清慢慢取出笛子,又吹起那怪異的曲調。

南宮茵頓時痛得渾身顫抖,卻還是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道:“你不能走,你不能拋下我……難道你竟這樣討厭我?難道在你的心裏,我竟是連青樓裏的*都不如麽?蕭亦清,你真的是死也不願意碰我麽?”她失聲痛哭。

蕭亦清拿著笛子的手已開始顫抖。

昔日龍日山莊的大小姐,高貴,典雅,宛若公主一般的女子,如今竟匍匐在他的腳下,對他說這樣低聲下氣的話。她的尊嚴,她的身份,她的未來,她竟是都舍棄了,隻是為了求他留下來。

縱使她的手段卑鄙,可此情此景,蕭亦清又能怪她什麽?

他唯有握緊了手掌,壓製著身體的不適。可是那陣奇異的暈眩不斷向他襲來,他的手忽然無力,長笛應聲而落。

他轉身拉起了哭泣的女子,吻上了她冰冷的唇。

南宮茵絕望的眼神裏,終於泛出了淡淡笑意,卻帶著無盡的苦澀。

若非以命想要,又怎麽能能觸摸得到你絕情的靈魂?原來愛一個人,竟要這般百費心機。

待到蒼老之時,你想起我時,可會輕歎,你我之間,除卻心機,還有什麽?

三日後,從明遠山莊裏飛奔出三騎,馳騁向那白雪皚皚的北方之國。

一路前行,三人相伴,笑語不斷,全然一副仗劍走天涯的豪情肆意。

康溪行大笑道:“南方少見大雪,如今看這茫茫雪原,千裏冰峰,當真覺得心胸豁然開朗了不少!”

蕭亦清也笑道:“北地自古豪放,山河更顯粗獷。倒真可叫那些心胸狹隘之人來此一遊,說不定能放下心中的不少煩擾呢。”

“大師兄,我們已在這雪原上走了半天,怎麽還不見你說的百頃紅梅呢?”夜雪疑惑道。

“哦,前麵就是了。”蕭亦清似已聞到淡淡梅香,想起幼時與父親來此觀梅,一絲暖意浮上心頭。

“哇,好漂亮啊!”夜雪望前眺望,果然見前方紅雲浮動,在皚皚白雪的掩映下,分外冷豔。她歡呼著跑過去,連摔了幾個跟頭也毫不在意,卻惹得身後二人哈哈大笑。

在一株紅梅下挖開積雪,翻開泥土,抱出一壇陳年女兒紅。生了火爐,將酒在壺裏燙著。

眼前白雪紅梅,已是美景,又得知己對飲,真是分外高興。

康溪行抱拳笑道:“難怪蕭兄不讓我們帶酒,原來是早有準備。佩服佩服。”

“實不相瞞,”蕭亦清飲下一杯酒,望著這滿樹紅梅道,“‘雪虐風號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陸放翁的這首《梅花絕句(之三)》是父親最喜歡的一首詩。八歲那年我隨父親出征,戰前父親曾專門帶我來此處,指著這傲骨之花對我吟了這首詩,並講了許多為人之道。那番教導,深入肺腑,至今想起仍使我熱血沸騰。

父親是愛梅之人,他讚梅花有錚錚傲骨,不為權勢所屈,寧可獨自開放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也不願與百花同流合汙,向權貴諂媚。是以父親植此梅林,以明心誌。隻是後來父親被奸人所害,這片梅林便再無人看守。但卻依舊生氣勃勃,猶如父親英靈在此相守。長大後我遊曆至此,不禁想起父親生前種種,便不能自已。如今父親屍骨尚不知埋於何處,我隻能每年至此地來吊唁父親,並在梅下埋上一壇上好的女兒紅,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青山有幸埋忠骨。蕭大將軍忠肝義膽,天下人心自有定論,蕭兄不必太難過。”康溪行的眼裏已有了惋惜。

蕭亦清卻笑了笑,舉起酒杯道:“無妨。今日我們三人共飲,也省得我孤單了。來,喝!”

暢飲間,天上又飄起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如蝴蝶般落於枝頭。

三人見此美景,更覺置身仙境。

“蕭兄,如此壯麗的景象,當真要舞劍一賀!”說著,康溪行便脫去大氅,在雪中靈動舞起。身形輕盈,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劍鋒所至,竟激的雪花也為之一顫。

蕭亦清拊掌道:“好劍法!如此,我便以一曲李太白的《俠客行》為康兄助興。”

一管長笛,已發出激昂的樂曲,宛若劍氣呼嘯,當真有氣勢磅礴之感。

三人,一劍,一笛,一段情。於這北寒之地,伴淩霜梅花,恍然超脫物外,凡塵兩忘。

而千裏之外,龍日山莊。

一位白衣女子手持馭陽刀,淩空揮舞。園內古木俱為刀風所傷,落葉紛紛。

此段時光,恍若一夢。自不驚覺,猝然已逝。

兩個月後,江南已然入冬。雖不似北國嚴寒,但康溪行還是為夜雪披上了厚厚的鶴氅,然後握著她的手在庭院中曬太陽。

康溪行看著夜雪不安的神色,道:“夜雪,是否還在為你師父的身子擔憂?”

幾日前聽聞妙春子腿疾複發,疼得無法走動。蕭亦清當即趕回了忘憂穀。隻是夜雪已有了身孕,蕭亦清便要她留下,在此處等他回來。

雖說才三個月,於行動並無大礙,但夜雪拗不過他們兩個人,隻好在這裏等著。

看著康溪行眼中的緊張,夜雪笑道:“有一點吧,以前都是我照顧師父的。”她摸著肚子,輕輕道:“也可能,是他有些淘氣吧。”

“別擔心,有蕭兄在,師父一定不會有事的。”康溪行忽然輕輕對著她的肚子,道:“乖寶寶,一定要聽話,千萬不能惹你娘生氣啊。”

夜雪看著他孩子氣的樣子便笑了:“你跟他說什麽啊,他又聽不到。”

“誰說他聽不到了?我們的寶寶,可是天下最聰明的。”康溪行一臉驕傲。

夜雪此刻臉上一臉的幸福。

這麽多年,第一次有個人讓她體會到了什麽是幸福,讓她親手觸摸到了生命的美好。隻是這幸福,終究隻是鏡花水月,是蕭亦清給她的一個夢境。想至此,她的眼裏浮起一抹悲涼。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會後悔。

那個銀衣男子,已是她今生全部的信仰。縱使為她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隻是眼前這個愛她的男子,她怕是要辜負他的一生了。

因為,今日,明遠山莊最珍貴的東西,天下武林為之瘋狂的寶物——桃花落,便要因為她而失去了。

她的不安,又何嚐不是為了這件事?

這時,一名家丁前來道:“啟稟莊主,龍日山莊的莊主求見。”

“南宮茵?她來幹什麽?”康溪行皺起了眉頭,對他道:“你去回絕,就說我有事,抽不開身,讓她改日再來。”

“是。”

“等等。”夜雪忽然道,“溪行,她急著找你定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你還是去見一下她吧。我在這裏坐一下就回房,你不用擔心我。況且大師兄就快回來了,有什麽事情我找他就可以了。南宮莊主一向不來莊中,此次難得來一趟,你可不能冷落了她。”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再怎麽說,她畢竟是一名女子,看在她已改過自新的份上,你也應該原諒了她。”

康溪行略一思索,在夜雪的額頭上一吻,道:“夜雪,你如此寬宏大量,倒叫我慚愧了。也好,我去去就來,你自己小心。”

“嗯。”夜雪微笑著目送他遠去,不待回頭,一柄刀已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而她的丈夫,早已消失在拐角。

“你可害怕?”莊外樹林裏,南宮茵問她。

夜雪看著她,微笑道:“我不怕。我早知會有這麽一天,就算是為他死,我也心甘情願。”

南宮茵已知她說的“他”是誰,便冷笑道:“想不到那位蕭公子倒是好手段,竟令你這樣的女子如此忠心於他。隻是你這般癡情,也不怕丟了自己的性命?蕭亦清雖囑咐我不可傷你半分,但你的命在我的手裏,我要殺了你,他又能怎麽樣?”

夜雪淡淡道:“有蕭公子的這句話,夜雪也知足了。能跟隨在他身邊這麽多年,夜雪已覺得萬分幸運。至於南宮姑娘要不要夜雪的命,全在姑娘一念之間,又有誰可以阻止?”

“你倒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南宮茵道,“不過你這般通情達理,也難怪溪行會喜歡你。”言語之間,已十分平靜。

或許以前她尚心有不甘,但今日見到夜雪,又聽她與溪行那番談話,她的心已開始慚愧。

這樣的包容,這樣的忍讓,這樣的犧牲,本就不是她南宮茵能做出來的。

“姑娘過獎了。”夜雪道,“我亦覺得十分慚愧,是我的出現,破壞了你本該幸福的生活,真是抱歉。”

“哈哈……”南宮茵苦笑,“幸福?怎麽可能呢?就算沒有你,我和溪行,也注定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和我爹要害他,他怎麽還能再愛我?你不必自責,待今日的事情完成,我便會尋一個隱秘地方,帶著我與他的孩子,與世無爭地生活下去。或許,這才是我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