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亦清設想過無數與她相見的場景,卻獨獨忘了最真實的一幕。

涿州一戰果然萬分凶險。蕭亦清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在那場血戰中活下來的。靠著魔音入耳的功力,他割下了曹老大的首級,而自己亦身受重傷。

也不知中了多少暗器,又中了多少種毒,一場惡戰,終究是暗月閣勝。

曹家無人生存,隻除了一個少年。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會放了那個滿眼仇恨的少年,他自己也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漫漫路途,暗月閣弟子已所剩無幾。他本來帶出的人就不多,一場戰鬥下來,亦多身中奇毒,死在路上。

可他竟平安返回。

他不知,這一路尾隨在他身後的落拓少年,為他擋下了盡可能多的伏擊。

少年一身單薄而破爛的衣衫,身上亦有多處血痕。他蓬頭垢麵卻難掩逼人的英氣,稚嫩的臉上浮現出本不該有的深沉。

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少年就是蕭亦清唯一放過的人,曹老大的獨生子曹淨軒。而他一路護送的,便是滅他滿門的凶手——暗月閣幻影門的門主蕭亦清。

蕭亦清回閣後匆匆稟明了閣主便來找程連羽治傷。

他沒想到各種奇毒混在一起竟使得他全身又癢又疼,他坐立難安的樣子倒叫程連羽笑話了半天。

“此次多虧了你的解毒丸,才將這些毒勉強壓住。要不,我回不回得來,還不一定呢!“蕭亦清一邊癢的呲牙咧嘴,一邊還不忘和他打趣。

程連羽一邊取出他身上的暗器碎片一邊笑道:“真沒想到一向端莊自持的蕭公子抓起癢來也是這般猴樣,若是叫萱姑娘看了,定會開心一笑呢。”

“哎呀,疼!”蕭亦清大叫。

程連羽手下卻一點也不停:“忍著吧。誰讓你那麽逞能,帶了那麽少的人馬去涿州。”

蕭亦清笑道:“嫁禍這種事情,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回去好好養著,別再逞能了。”程連羽脫下帶血的手套,長舒口氣。

蕭亦清乖乖地穿好衣服,點點頭,一副乖巧的模樣。“對了,萱姑娘可曾好些了麽?”

“她自醒來後心情便不大好,日日待在赤血門的紫薇園中,一坐便是一天。你去看看她吧。”程連羽拍拍他的肩膀,似有所暗示。

蕭亦清點點頭:“也好。”

剛剛踏出大門,便見遠處修羅台上光芒璀璨,如萬千桃花盛開,令人沉迷。

蕭亦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是他背棄了與她的承諾,將桃花落交給了閣主,來換得她的生命。當時她命懸一線,若不是自己以此做承諾,又怎麽能夠讓閣主提前放她出來?隻是她的傷勢太過嚴重,他已沒有時間再去和她解釋。

今日見她,她卻怎樣對待自己?最壞的,也不過是殺死自己。

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

夏紫萱是聰明人,或許她會想通的。

暗月閣依山而建,山上有已熄的火山,故四季如春。雖是嚴冬時節,紫薇花還是開了滿園。而她就站在花叢裏,麵無表情。

蕭亦清走到她的身邊,輕輕道:“萱姑娘的身體可好些了?”

“勞蕭公子費心了,暫時還死不了。”紫衣女子並不回頭。冷漠的語氣,一如當初。

蕭亦清沉默許久,終於開口道:“你都知道了?”

“蕭公子難道想瞞我一輩子麽?”夏紫萱轉身看他,眼中盡是憤恨。

蕭亦清對上她的目光,不禁怔了一下,才苦笑道:“我並不打算瞞你什麽,我此次前來,也是為了向你解釋這件事情。”

“蕭公子不必裝腔作勢了!”夏紫萱冷冷道,“你可知那日我為何寧死也不願讓你交出桃花落?”

蕭亦清看著她蒼白的麵容,忽然想起了什麽,不禁動容。

她是想留住桃花落,用它來對付閣主!傳說隻有桃花落才能破了天蠶絲甲。

他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

“你以為閣主會真的殺了我麽?”夏紫萱冷笑道,“你跟隨他這麽多年,何曾見他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就下令如此懲罰閣中的弟子?他雖狠,但不至於毒,他不會濫殺無辜,這也是眾多弟子追隨他的原因之一。如今他已年老,見我們四人羽翼正豐,他怕把持不住局麵,才會嚴懲我以示聲威。我猜出了他的心思,才如此配合他。隻是沒想到風嫣竟如此狠心,要置我於死地!”她握緊了手中的刀,看著他道:“你可知我拚死保住桃花落是為了什麽?有了桃花落,你我二人聯手,隨時都可以覆滅了整個暗月閣!而你,竟這樣傻……”

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嘶聲道:“蕭亦清,你可知我受了何等的苦楚和折磨才留住了桃花落,而你竟真的交給了他!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看著眼前近乎失去理智的女子,蕭亦清隻覺的滿腹苦水,卻無言以對。他唯有沉默。

夏紫萱看著他沉默的蕭亦清,更覺內心鬱結,張口便吐出血來。

“萱姑娘!”蕭亦清急忙扶住她,並以掌抵背為她輸入真氣。

“滾開!”夏紫萱推開他,拔刀。

刀光冷冽,隱隱有嗜血之勢。

她重新回歸了冷漠,冷得就像是亙古不化的冰雪。“蕭公子,血流情斷,我夏紫萱今日以血肉還你恩情,從今以後我們兩不相欠!”說完,她揮刀向胳膊砍去。

“萱姑娘,你這又是何苦?”一聲歎息,伴隨著血肉撕裂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夏紫萱的耳中。

她方才隻覺手腕一緊,無力掙脫,刀便轉身刺進了蕭亦清的胸膛。

“你……”夏紫萱吃了一驚,看見殷紅的血從他的胸膛裏流出,染紅了銀色的外衣。

“一念紅塵芳菲盡,從此蕭郎是路人。萱姑娘,今日之錯,是我一手鑄成,自該由我來承擔。你的身體正虛弱,萬萬不可再受傷了……”

銀衣男子鬆開她的手腕,自她的刀劍滑落,仰麵跌在地上。

夏紫萱望著如水的紫薇,目光中也起了一絲戰栗。她咬緊了嘴唇,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道:“我去找程門主。”她的語氣竟有些許驚慌。

“萱姑娘……”蕭亦清叫住她,用微弱的聲音道,“你我之約,可還算數?”

夏紫萱僵硬地點頭,蹲下身子點了他幾處穴道止血。

起身,一滴淚落在他的臉上。那麽炙熱,那麽沉重,生生地在寂靜的天地之間撞出一聲巨響。

滿園紫薇,瞬間凋零。他躺在花叢中,是那般孤傲美麗。他的血不斷地滲入身下的泥土中,連那白合,也成紅色。

他本是所有少女夢中的情人,將門之後,瀟灑飄逸,武功卓絕,而他的一生,隻愛過這樣一位女子,一襲紫衣,一束紅花,冰霜高潔。女子並未給他任何的溫暖和關懷,她給他的,隻是無盡的疼痛和傷疤,最後終於以一場鮮血埋葬了他的一世傾心。

或許,這亦是宿命。沒有找對時間和身份的愛情,永遠不會開出甜美的花。

身居高處的人,此生羨慕的不過是白頭夫妻,鄉裏人家,小橋流水,歲月無妨。

隻是,他們永遠都做不到。

程連羽看著那條深深的傷口沉沉地歎了口氣,忽然又咳嗽起來,直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蕭亦清仰麵躺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麵前的虛無道:“程門主不必擔心,我沒事。是我太傻了,像萱姑娘那般冷漠之人,怎能如此輕易地動情,是我錯……”

程連羽卻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如何錯了?難道愛一個人也算錯麽?萱姑娘憑什麽這樣對你?你為她犧牲的還不夠麽?”

蕭亦清被他嚇了一跳,本想拉他,卻扯住了傷口,疼得他直皺眉。

“你還知道疼啊!”程連羽坐下幫他上藥,“真是個瘋子,看見刀來了,也不知道擋麽?”

“是我自己願意挨的。”語氣平平。

“啊?為什麽?”

蕭亦清並不回答,卻黯然道:“你還記得我師父無緣麽?其實他入閣前並不叫這個名字,他本是崆峒派掌門,後被閣主收入門下,出任幻影門門主。他本是無情,卻因一位女子而多情起來。他們曾一起遠赴塞外,度過了大半年的美好時光。後師父被閣主召回,卻發現女子早已被仇家所殺,屍身破碎,死狀奇慘。師父回閣後一直鬱鬱寡歡,並將名字改為無緣,以此來悼念那位今生與他無緣相守的女子。

後來師父抑鬱而終。臨終前師父告訴我:乾兒,千萬不要愛。我們的身份,注定了要孤獨一生。無愛無恨,方能無牽無掛,死也無憾。但是我始終都不相信師父所說。我走遍天下,看到了那麽多恩愛的夫妻,他們一生相攜,子孫滿堂。

我不相信我找不到那樣的愛情。連羽,你瞧,那時的我有多麽天真。一再忘記自己的身份,去追尋世俗中人的幸福。如今我方才明白,為何那麽多的俠士都孤獨一生,為何身份叫我無愛無恨。我們的雙手沾滿了血腥,不知生生毀掉了多少人的幸福,如今卻又奢求著能有自己的幸福,真是可笑至極啊……”

程連羽似乎被他的話給震住了,他隻覺得內心深處最柔軟溫暖的地方正一點點地凝固冰冷,終於使他的血液也迅速冷卻。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冷冷道:“我們這種人,本就不該提幸福二字。”

蕭亦清極少聽到他用如此冰冷的語氣說話,不禁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隻見他原本溫暖明亮的眸子裏全然失了神采,絕望的死灰色已經覆蓋了他的瞳孔。

“程門主……”他忽然覺得恐懼。

程連羽卻看著窗前的曇花,道:“這曇花,終究還是枯了。”

而他的心,亦是幹脆地死了。

三日後,銀衣男子站在瞭天台上,目送著馬車決絕而去。

他取下玉笛,一曲《長相思》響徹天地。

風雪糾纏,天地寂靜。這茫茫天地之間,唯有一人、一笛,傾訴著心裏不朽的離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