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根的汁水有幾分清甜味,李嶷折了幾枝嫩的,彎腰在湖水裏淘洗幹淨,放進嘴裏不緊不慢地嚼著。行軍一個多月,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十幾場,他曬得更黑了,也更瘦了一些,因為吃不飽。孫靖謀逆,弑帝及諸王、王孫,鎮西軍素來依靠朝中供給的甘涼糧道,自然斷絕,軍中連傷兵亦隻得一日兩食。李嶷雖辭了太子監國之位,但仍舊被裴獻等鎮西諸將奉作平叛元帥,統率鎮西軍,號令天下兵馬勤王。縱然身為主帥,他也同鎮西軍最尋常的士卒一樣,每日吃著摻著麩皮的粗糧,睡在墊著幹草的地上。

李嶷一邊嚼著蘆根,一邊慢條斯理地問:“崔家的人還在相州?”

“是,派去送信的人已經回來了。”裴源語氣中透著不滿,“回信通篇的胡扯,說什麽替十七皇孫殿下守相州以策萬全,至於軍糧,更推說沿線州郡皆被孫靖所獲,顆粒無存。十七郎,崔家父子不可信,崔倚自在幽州恃兵伺機不說,又派他兒子崔琳打著勤王的旗號領定勝軍南下。什麽勤王,明明是抱著不臣之心。這幾個月來,那崔琳帶著定勝軍,連占緊要之地,到了相州後卻按兵不動,分明是要待我們與孫靖分出個勝負,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李嶷拔出口中蘆根的渣滓,卻問了一句閑話:“聽說崔倚隻此一子?”

“是,”裴源不由恨恨地,“此子狡黠,不可輕視。”

李嶷輕笑了一聲,說道:“崔倚隻此一子,卻放心讓他領兵南下。而這位崔公子一路勢如破竹,攻城略地,孫靖的人都擋不住他,可見極難應付。”他毫不在意崔家父子的不忠與涼薄,漫然道:“崔家如此立場,也是意料之中。當務之急,咱們還得好好絆住庾燎大軍,便由我做餌,把庾燎逗引出來吧。”

“不行!”裴源脫口說道,“這如何使得,還不如我打著元帥的旗號,扮成是你……”

李嶷將一根雪白的蘆根遞給裴源,見裴源搖頭拒絕,便放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著:“庾燎那個老滑頭,跟著孫靖多年,最是刁滑不過,你打著我的旗號扮成是我,如何騙得過那個老狐狸?萬一他稍覺不對,咱們可就功虧一簣了。”

裴源還要分辯什麽,李嶷抬頭,看了看天上舒展的薄雲,悠然道:“如今是萬事俱備,就等一場好雨了。”

裴源咬牙道:“這般行事,未免太險了。殿下,末將還是覺得不妥。”他與李嶷同在鎮西軍中多年,雖是同袍,亦如兄弟一般,平素隻喚李嶷作“十七郎”,今日用到“殿下”這個稱謂,卻是表明身份和立場了。

李嶷渾不在意:“兵者,詭道也。我知道此計凶險,但若非如此,怎麽能絆住庾燎數萬大軍。不絆住庾燎,難取焉州,到時候全局崩壞,崔家又在一旁虎視眈眈,再難一救。”

道理裴源都明白,但他隻是不甘心:“大將軍若是在此,絕不能允。”

李嶷卻是一笑:“大將軍臨走之前,囑咐過你什麽?”

裴源頓時噎了一噎,裴獻率大軍出發之前,囑咐他好好聽李嶷的吩咐——這是自然,上下之屬,君臣之分,他當然該聽李嶷的。

李嶷笑眯眯安慰似的說道:“再說,你要領著人先接戰,一樣是有極大風險的。”

裴源不由苦笑:“你若是有半點閃失,我爹定然第一個就砍我的頭,天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風險了。”李嶷拍了拍他的肩,輕笑一聲:“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讓大將軍砍了你的腦袋。”

裴源嘀咕,成天跟著你提心吊膽,還不如被我爹砍腦袋呢。抱怨歸抱怨,當李嶷再次將嫩生生的蘆根遞過來時,他還是接了,咬了一口,嚼著頗有幾分清甜之味。他抬頭也如李嶷一般看了看天上的薄雲。已近初秋時節,午後的太陽早已不如暑天猛烈灼熱,裏泊是方圓百裏的大澤,放眼望去,無邊無際浩瀚的蘆葦**,何止千頃萬頃。蘆葦的葉子被風吹得刷刷作響,蘆叢間隙裏是映著日頭的湖水偶爾一閃的波光。他在心裏慶幸地想,幸好最近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總能多些時日預備那一戰。行此凶險之策,當然預備得越萬全越好。

不等他一個念頭轉完,隻聽李嶷打了個呼哨,老鮑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笑嘻嘻牽著三匹馬,將韁繩交到他們手中,彎腰提起一大捆蘆根和嫩生生開黃花的水草,另一隻手裏,卻拎著四隻兀自撲騰的野鴨。

裴源不由笑道:“好家夥,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到處都是陷人的沼澤,也不敢亂走,你竟然還逮到四隻野鴨。”

老鮑笑道:“帶回去煮湯,大夥兒加餐。”

李嶷已經翻身上馬,笑道:“你放心,老鮑在哪兒都能找到好吃的。”老鮑將那一大捆蘆根水草牢牢係在李嶷鞍後,那四隻野鴨也用葦葉擰成的細繩綁好,自己拎了,上馬放在鞍前。三人小心地沿著來時做記號的路徑,馳馬回紮營之處。

四隻野鴨到了晚間,和那開黃花的鮮嫩水草一起,煮了幾大鍋湯,每個鎮西軍將士都分得了半碗,雖隻有半碗,好歹也算沾了葷腥。野鴨肉燉得稀爛,連皮帶骨都撈起來分給了傷兵。還有蘆根也洗淨分發下去,聊作點心,這一頓便算得十分豐美了。

起了更,李嶷照例去巡營,老鮑跟在他身後,等看完了各處,正往回走,老鮑突然鬼鬼祟祟問李嶷:“咱們是不是又要誘敵去?”

李嶷也不瞞他:“庾燎帶著三萬人,氣勢洶洶移師涼州,再加上涼州本就有的一萬多駐軍,試圖將咱們鎮西軍堵死在甘涼道外。裴大將軍去取焉州,這裏無論如何得牽製住庾燎,可滿打滿算,咱們也就六千多人,庾燎又是跟著孫靖征屹羅的老將,要是打硬仗,隻怕沒多少勝算。”

“所以你又打算拿自己當釣魚的那個香餌?”老鮑眼睛骨碌碌,盯著李嶷。

李嶷輕描淡寫地說:“那可不,我可是皇孫、平叛元帥、鎮西節度使,孫靖手下那些大將,哪個不想拿住我,好掙這潑天之功。”

聽了這一長串頭銜,老鮑不由撇了撇嘴。李嶷十三歲就到牢蘭關,跟初到軍中的士卒一般無二,冬天到牢蘭河上砸冰取水,夏天在臭氣熏天的羊圈裏鏟糞,壓根無人知曉他是皇孫。後來最為艱險的,是深入大漠去探黥民的王帳,數百騎兵橫穿大漠,最後隻餘李嶷在內的十來人摸到單於帳前,力戰後剩了兩名老兵一傷一殘,還是李嶷奮力帶著他們一齊活著回來,從此李嶷便是公認的鎮西軍中最好的斥候。凡是最艱險的刺探軍情,李嶷總是自告奮勇前往,由此軍功累積,直到需得追封三代的時候,眾人方才知曉,他竟然是皇帝之孫,梁王之子。但鎮西軍上下,盡皆膺服的乃是軍中赫赫有名的“十七郎”,至於他是不是皇孫,那又有什麽打緊?

老鮑借著月色,上下打量李嶷,歎了口氣:“跟著你這香餌,自打出了牢蘭關,我一天安穩日子都沒過過。”

李嶷忽然起疑:“你又幹什麽虧心事了!”

“沒有!你別瞎說!”

李嶷一伸手,就把想要開溜的老鮑提著後領抓了回來,另一隻手快如閃電探進老鮑懷裏,摸出一個熱乎乎圓溜溜的東西,居然是一枚已經煮熟的野鴨蛋。“還有呢?”李嶷板著臉問。“真的沒有了。”老鮑嘀咕著,卻明知李嶷不肯信,隻好愁眉苦臉又從腰帶裏掏出了三隻野鴨蛋,“小祖宗哎,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

李嶷看了看那四枚已經煮熟的野鴨蛋,說道:“我送去傷兵營裏。”

“我成天跟著你這個香餌出生入死!”老鮑氣得直嚷嚷,“自打出了牢蘭關,哪一天吃飽過?你就不能讓我留點體己嗎?”

李嶷遙遙擺了擺手,頭也沒回,徑直朝傷兵營走了。

秋雨連綿細密,澆在甲胄之上,漸漸浸潤了牛皮,使盔甲都變得沉重起來。道路泥濘,馬蹄滑濕,輜重大車動輒陷入泥淖,需得十數人墊土推行。對於數萬大軍而言,在這樣的天氣裏行軍,再艱難不過。

隻是不論多艱難,大軍每日需行七十裏,庾燎多年征戰,怎會為此動容,此時他騎在馬上,隻覺得曾經受過箭傷的左腿無比酸痛,甲胄被細雨浸透,寒意又透過數重衣裳,濕衣貼在肌膚之上,觸及舊傷,更是難耐。庾燎卻並無半分神色顯露。他看了一眼隨在後方的心腹郎將梁渙,梁渙立時會意,打馬上前聽令。

“埋鍋做飯吧。”庾燎下令,“下雨天寒,吃點熱食,大軍再過峽口。”

梁渙大聲傳令,立時中軍派出十餘騎,各執令旗四散傳令。數刻之後,大軍有條不紊緩緩停下,各部派出炊伕,準備生火做飯。庾燎翻身下馬,卻大步朝山脊上走去,梁渙等十餘個心腹的郎將、校尉連忙上前簇擁,跟隨庾燎爬上山脊,觀察地形。

大軍行進的道路自然是遊騎早就哨探好的,此時放眼望去,隻見大隊士卒依山而坐,埋鍋造飯的炊煙初起,和著雨霧,方自嫋嫋。數以萬人的大軍,暫停休整時卻肅然寂寂,各自有方,偶爾隻有一兩聲馬嘶傳來,饒是素來治軍極嚴的庾燎,也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

正在此時,忽見一騎,從東北方向疾馳而來,雨中縱馬,來勢卻是極快,可見騎手騎術頗佳,轉瞬即至軍中,梁渙早已認出是早先放出去的哨探,必是偵得緊要軍情。

果然,哨探匆匆上山來報,小隊遊騎本來護衛著炊伕去河邊取水,不想正巧撞見河對岸也有人取水,看服色竟是鎮西軍的人,對方猝不及防,狼狽而逃,遊騎便一邊派人騎馬渡河去追蹤,一邊遣人回來向大軍報信。

庾燎兀自沉吟,梁渙便說道:“燎帥,讓末將帶著人去追吧。”

早先偵得裴獻帶著鎮西軍大部南下,據說留下其子裴源帶著後營傷兵,亦為鎮西軍的後路,這一小股鎮西軍,說不得正是裴源。

庾燎素知梁渙是個謹慎妥當之人,當下便應允了。梁渙帶著三千輕騎追了半晌,與那股鎮西軍短兵相接,鎮西軍不敵而走。梁渙追上去本欲將其擊潰,不久卻發現其中的蹊蹺,連忙遣了快馬回報庾燎。

“不僅有裴源,還有李嶷?”庾燎麵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是!”遣回來報信的哨探語氣中透著欣喜,“因茫河水淺,梁將軍一直擔憂裴源從茫河逃走,所以在河邊布下埋伏,不料裴源拚死抵抗,毫無逃退之意,梁郎將心中疑惑,便暗中遣人從下遊渡河偵探,發現竟然有一隊人馬藏在對岸山間,那隊人馬甲胄精致,皆攜良弓,看服色配置,明明乃是裴獻親衛,所護衛者,必是比裴源更為要緊,所以裴源才拚死不退。”

庾燎身邊的諸將無不動容。在京的諸王及王孫皆被戮,太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李嶷不僅是寥寥僅存的皇孫之一,而且被鎮西軍奉作主帥,以號令天下兵馬勤王,就連出幽州的崔家定勝軍,都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李嶷乃是名義上的主帥。如果能生擒了他,或者將他擊殺,鎮西軍和勤王諸師便不足為患了。庾燎很快下了決心:“全軍拔營,渡河去追李嶷。”

“得令!”諸將轟然相應,迅速整頓大軍拔營追擊出去。茫河水曲折蜿蜒,卻是淺淺才沒過馬蹄。大軍渡河之後不久,果然追上鎮西軍的一小股人馬。雙方交戰,鎮西軍雖然奮勇,但到底人少不敵。這一隊鎮西軍不僅甲胄鮮明,而且弓箭利害,確實並非一般士卒。

梁渙早就已經探得清楚,此時甩開裴源的糾纏徑直與大軍匯合,自是精神振作,親自來稟報庾燎:“燎帥,這些人都配了三馬,又攜帶勁弩,必是裴獻留下護衛李嶷的親衛。”庾燎亦看得明白,見對方雖然且戰且退,顯然陣形未散,便點了點頭,說道:“今日切不可放走他們。”

鎮西軍這隊人馬仗著一人三馬,弓箭厲害,所以退得極快。庾燎乃是用兵老到的宿將,親率大軍,緊緊追在其後。追了不過三四裏,天上烏雲翻滾,雷聲隆隆,綿綿細雨卻驟然變得雨點密集。庾燎並沒有遲疑,大軍在雨中固然行進艱難,但李嶷所率亦皆是輕騎,遇雨馬蹄打滑,更難行進。隻見天空一道道猩紅的閃電劃過,不一會兒,就下起瓢潑大雨,雨澆得人直睜不開眼,百十步外,更是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梁渙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燎帥,要不大軍暫停,我且帶幾千輕騎去追吧!”

庾燎聽著雨聲隆隆,便如瀑布一般,天地之間全都是牛筋般白晃晃的雨,雨水砸向人的頭上、臉上、身上,軍中諸人雖都穿著油衣,但頃刻之間,連裏裳都被這大雨澆透了。庾燎搖了搖頭,說道:“聽說這李嶷用兵有些章法,隻怕他有些詭計,還是全力以赴,不要讓他逃脫。”

由此一氣又追出五六餘裏,隻見路邊皆是跑脫了力的馬兒,三三兩兩,被棄在雨中。庾燎帳下諸將都是宿將,知道如此大雨,李嶷一方也不得不棄馬了。而此時另一隊鎮西軍,卻忽地從山間殺出,仗著伏擊地勢和一股悍勇之氣,不管不顧,拚命試圖阻止庾燎大軍對李嶷等人的追擊。

庾燎毫不理會,隻留下一小隊人馬應付這股滋擾的鎮西軍,親率大軍,仍舊追擊李嶷而去。又行得裏許,雨勢漸緩,遙遙可見李嶷等人慌不擇路,竟然縱馬逃進了茫河河道之中。蓋因茫河兩岸皆是山石,嶙峋難攀,而茫河素來水淺,雨後雖然河水渾濁,卻仍隻沒過馬蹄而已。李嶷等人順著河道,反倒可以縱馬,隻是逃得狼狽無比。庾燎帳下諸將見此情形,不由精神大振,知道今日必勝,說不得可生擒這位皇孫。

又追得二三裏開外,河道轉了一個大彎,水勢愈發緩慢,此處地勢平坦開闊,地上積水過膝,四處草木都浸在茫茫一片渾濁的積水中,騎馬已經不利於行,遠遠便能看見李嶷等人棄馬,涉水逃進草木深處。縱然如此,庾燎仍舊是老成持重,點了兩名將領,分別率著兩萬人,一左一右,沿著山腳如鉗包抄,自己押了中軍,緩緩逼近,準備三麵合圍。哪怕李嶷真有伏兵,這三萬人踏也能踏平了。

庾燎所率的萬人淌著沒過小腿肚的水,方行了裏半,因著地勢開闊,遙遙已經望見左右兩軍的旌旗漸漸合圍,眼看將李嶷等人藏身之處牢牢圍住,庾燎忽然隱隱覺得不對——沙場宿將對於危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他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忽見遠處長草搖動,想必是李嶷等人眼見大軍合圍,無路可逃,隻得又從草中鑽了出來。鎮西軍眾人盡皆泥水狼藉,卻仍舊簇擁著李嶷退到一個圓坡之上。那圓坡高不過數丈,方圓也不過幾十丈而已,堪堪可立百人。此時三萬大軍步步逼近,相隔不過三百餘步,而李嶷身邊一個鎮西兵卒服色獐頭鼠目的胖子,對著庾燎大軍指指點點,似在與李嶷分說什麽。

庾燎頗沉得住氣,不理不睬,親自押著大軍緩緩前行,就如同不曾看到立在坡上的李嶷諸人一般。

佇立於坡上的李嶷不由讚歎:“陣法嚴謹,不愧是老將。”

庾燎眼裏的那個獐頭鼠目的胖子——老鮑便斜睨了他一眼,說道:“這麽近,他若是令輕騎衝鋒,一瞬便可至眼前。”

“他不會衝鋒的。”李嶷淡淡地,十分篤定,“他一定覺得有詐,所以推兵緩緩而行,能活捉我固然好,若是不能,待得再近些,用強弓將我射成刺蝟,那也不錯。”

老鮑眯起眼,看了一眼漸漸逼近兩百餘步外的庾燎大軍,說道:“這麽近,別說強弓了,尋常弓箭都能射得中了吧。”

李嶷道:“下雨弓弦濕軟無力,他八成再近些才會用箭。”李嶷極目望去,隻見遠處山梁上空空如也,便道:“咱們得再拖延一會兒。”

老鮑心中焦急,卻不好說什麽,隻道:“要不我帶人上前去,射他幾箭?”

李嶷搖了搖頭,卻說:“把我的旗幟打出來。”

老鮑無奈,隻得打了個呼哨,身後的趙六便從懷中取出旗幟,綁在旗杆之上。老鮑牽過馬來,趙六便站在馬背之上,高高揮起這兩麵大旗。雨雖停了,風卻未息,兩麵旗幟瞬間便在風中獵獵揚起。

庾燎眯著眼睛,看了看那兩麵大旗,一麵玄底繡金,乃是“平叛大元帥”幾個燦然大字,另一麵玄底赤邊,迎風獵獵,卻是“鎮西”兩個大字,乃是鎮西軍的軍旗。

李嶷遙遙大聲質問庾燎:“庾燎!你本是庾侯之後,你庾家世受國恩,孫靖謀逆,你竟然攀附逆賊,賣主求榮,今日逼迫我至此,就不怕為天下人唾棄嗎?”

此刻兩軍相距已近,李嶷這般大聲言語,對麵庾燎及諸將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庾燎眉毛微微一抖,卻是沉默不語。

李嶷見他不答,便又冷笑道:“孫靖弑殺先帝、先太子,並諸王、王孫,犯上作亂,罄竹難書!孫靖許你什麽榮華富貴?你本是庾侯之後,卻甘為亂臣賊子,這般作為,就不怕死後難有顏麵去見地下的庾侯嗎?”

梁渙見此情狀,早按捺不住,打馬上前喝道:“不要在這裏蠱惑人心!先帝被奸臣蒙蔽,大都督差點為奸佞所害,就是我們燎帥,也被奸臣陷害,被下在獄中數載,幾乎身家性命不保!”

梁渙咬牙道:“萬壽宴上,是楊銘為首的奸臣發動宮變,挾持先帝,矯詔要殺大都督,大都督為救先帝,誅殺奸臣,寡不敵眾,身受重傷,惜未救下先帝及太子、諸王……”

李嶷見他如此這般顛倒黑白,倒也並不生氣,沉聲道:“既然你家孫大都督是個絕頂的忠臣,救不了先帝及太子、諸王,那你們今日為何率大軍逼迫我至此?”

梁渙笑道:“今日率人至此,正是想護送皇孫殿下回京麵見大都督……”李嶷聽著他滿口胡扯,眼角餘光早就瞥見遠處山梁上終於豎起一棵枯樹。李嶷便知時機已至,心中大定,卻不再理睬梁渙,嘴上又逼問一句:“庾燎,今日你就是要殺我嗎?”

庾燎終於抬起眼睛,沉沉地看了李嶷一眼,卻並未答話。

李嶷再不言語,卻拿起弓來,對著庾燎便是一箭射出。他臂力驚人,這一箭來勢極快,幸得庾燎身邊親衛早有預備,舉著盾牌齊齊遮在庾燎身前。這一箭便射在了盾上。梁渙早就轉頭去看庾燎,庾燎麵沉如水,瞧不出任何喜怒,隻是深深點一點頭。梁渙會意,便親自打馬引兵上前。

大軍步步逼近,直到百步之外,方才下令箭上弦。弓弦雖浸飽了水,這麽近開弓,卻是定然無礙的。李嶷不慌不忙看著四麵八方黑壓壓圍上來的大軍,就手折了根葦管,含在口中。老鮑及鎮西軍千餘將士,亦是如此。他們含著葦管,深深吸了口氣,從草叢中摸索出早就預備好的繩索套在腰際,俯身紛紛涉水而行。

庾燎的心猛然一沉,隻聽隱隱傳來沉悶之聲,仿佛遠處山間又是雷鳴。戰馬紛紛嘶鳴,不安地試圖掙脫韁繩,梁渙的坐騎更是打著圈,引得梁渙喝止不已。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了戰馬為什麽不安,那隱約的轟鳴根本不是雷聲,是洪水,是山間的洪水奔流而下。

庾燎即刻大聲下令,中軍倉促的吹響號角,正在合圍的大軍聽見號角,令行禁止,沒有片刻猶豫即刻後撤,縱然如此,竟然也來不及了,起碼庾燎親率的中軍諸部是來不及了。此處地勢開闊,洪水從山間各處匯聚,一瀉而下,奔騰之勢何其驚人,瞬間即至,洪水挾裹著泥沙山石翻湧而來,中軍頓時被衝得人仰馬翻,許多兵卒壓根兒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即被洪水衝走。

這下子事發突然,諸親衛拚力護衛庾燎往山邊退去,但洪水之勢委實驚人,原本淺淺才沒過馬蹄的茫河,不過瞬息便成了洶湧翻騰的大河,難以涉渡。忽然山口泥沙激起,原來是渾濁的泥水裹著足有半間屋舍般巨大的山石翻滾著朝眾人撞過來。眾人驚呼不及,但盡皆被洪水衝得站立不穩,哪能閃避。電光火石之間,幸得一名親衛奮力促馬,硬生生連人帶馬擋了一擋,令庾燎堪堪避過山石,但那名親衛旋即被山石撞倒,身子一晃便落入水中,庾燎本想勒馬回身相救,卻見濁浪滔滔,那名親衛早就不知被水衝到了何處。庾燎這一停,又差點被洪水衝走,幸得梁渙拚命挽住韁繩,又帶著諸多親衛一起圍擋護衛,方才令庾燎連人帶馬在水中掙紮站穩。

庾燎舉目張望,隻見下遊原本計劃合圍的左右兩軍雖然聽聞號角倉促後撤,但原本合圍之勢已成,那兩軍絕大部分兵馬已經行至下遊河道中,擺出重重鉗形的大陣,故而聞號角之聲後雖極力撤向岸邊,但洪水轉瞬即至,除了絕少數人因靠岸較近,狼狽逃至岸上之外,大部分人馬卻如同中軍諸部一般,悉數被洪水衝走。庾燎不由心中一歎,部下兵卒雖勇猛,但皆出身北地,絕少能通水性者,這一次被水淹三軍,隻怕凶多吉少。

那梁渙既死死挽住庾燎韁繩,此時急切勸道:“燎帥,還是先上岸再收攏諸部!”庾燎如何不知他所言乃是當下最佳之策,立時打迭精神,在親衛護送下,奮勇向岸邊涉渡。

山間下泄的洪水之勢越來越大,河水暴漲,每過一息,水勢又洶湧幾分。那山岸本就遙遠,此刻更覺遙不可及,眾人雖苦苦護衛,但奈何水勢越來越猛烈,不及掙紮到岸,諸親衛便接連被衝走,最後庾燎亦被洪水衝走,所幸不曾落馬,隻是連人帶馬在水中沉浮。梁渙見主帥被衝走,心中大急,但也無可奈何。兩人在水中掙紮浮沉,皆被衝出去裏許,一直被水衝過了李嶷等人適才立足的圓坡。等浪頭過去,洪水之勢稍緩,庾燎終於能控住馬,馬兒掙紮站起,庾燎忽覺落蹄之處軟綿綿的,他不由心中一突,放眼望去,隻見方圓數裏之內,兵卒四散,到處仍是一片渾黃的濁水,不少兵卒深陷在深深的泥淖中,掙紮不能站起。不遠處,隻見梁渙捉著韁繩,借著馬之力,勉強掙紮著站起,卻不過片刻淤泥就陷沒到膝上。

庾燎背脊上不由冒出一層冷汗,知道已經被洪水衝入了裏泊。裏泊浩浩湯湯百餘裏,水草豐茂,卻是出了名的凶險之地。這種大澤,晴日裏看上去平滑如鏡,實則漩渦暗流,湍急莫測,無法行舟,更無法涉渡。最要命的是大澤方圓數裏全是泥沼,不論飛禽走獸,人馬車輛,一旦誤陷其中,便是緩緩而沉,連神仙都救不得。今日大雨,四處皆是渾濁積水,目力所及,壓根就分辨不出原野水澤,沒想到大軍竟被李嶷誘入此等凶險之地。

庾燎雖心中焦慮,仍是十分鎮定,回頭瞧準了不遠處水麵上豎著的根根蘆管,知道那是李嶷等人透氣所用,大聲下令對著蘆管放箭。梁渙率先反應過來,挽弓而射,陷入泥沼的士卒們雖略有慌亂,還是依令引弓。稀軟的爛泥漸漸湧到了大腿,箭支仍舊如雨般落下,箭支深深射入泥水中,終於有一簇簇鮮血透出泥麵。

李嶷等人攀著腰間的繩索往後退,退得數十步,繩索繃直,乃是接應的人正在用力將他們拉回。泥沼吸力驚人,稍有不慎他們就會被吞入泥水,李嶷閉目屏息,配合繩索用力,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李嶷伸手摸索到堅硬的棧橋,那是鎮西軍預先搭在泥沼中的,此刻早已經被淹在水下尺許。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泥,爬上棧橋一看,隨自己投水含葦管而退的士卒已經被拉回來了大半。每個人全身上下都糊了一層泥,渾如泥人一般,有人為箭支所傷,鮮血便順著身上的泥水往下淌,還有人不幸傷重,被拉到棧橋之上之時已沒了氣息。李嶷匆匆四處張望,並未瞧見老鮑。

庾燎早已經看得分明,大聲鼓舞陷在泥中的兵卒將士往棧橋去。隻要爬到棧橋之處,必然就可脫險,但隻得數步,每個人都陷得更深,越用力就陷得越快。不過一炷香工夫,泥濘混著雨水,已經到了所有士卒的腰際。此刻,僥幸逃生至山岸之上的左右兩軍,大約還有兩千餘殘兵,眼見主帥被陷,拚力各自從夾岸兩側,朝此處匯聚援救而來。

李嶷坐在棧橋上,回頭看了看正朝此處匯聚的敵軍,又將臉上泥濘抹了一把,舉目四望,幾乎每一道繩索皆已收回,唯獨不見老鮑,便咬牙接過弓箭,下令迎敵。

庾燎所屬部將皆是大破屹羅的百戰之卒,此時雖然絕大部同袍被水衝走,主帥又遇險,卻是並不十分驚惶,尤其靠近棧橋岸邊這一側的千餘兵卒很快趕到,在幾位郎將臨時指揮之下,很快就擺出陣列,朝著棧橋衝鋒而來。

卻說陷在泥沼中的庾燎雖焦急,但仍未失措,見殘部匯集相援衝鋒,知機不可失,且自己身邊還有不少士卒,隻是皆陷在泥沼中難以動彈,當下大呼一聲:“梁渙!”

梁渙聞聲奮力相應,庾燎看著這個追隨自己多年、無數次跟著自己奮力拚殺沙場的部下,咬牙道:“搭人橋!”

梁渙聞言,卻是毫不猶豫,大呼一聲:“得令!”自己當先從陷在泥中的馬背上躍起,撲向不遠處一名士卒。落入泥中之時,便趁勢抓住那名士卒的手,又奮力呼喊傳遞適才庾燎所發的軍令。他本為庾燎心腹,既以身作則,便有無數士卒,無畏生死,各種掙紮著,設法聚攏相攜相挽。

而棧橋之上,李嶷壓根不理會陷在泥中的庾燎諸人,親自領了善射的弓箭手,舉了盾,卻是穩穩守住了棧橋橋頭。一直等到那些兵卒衝到眼前百步,敵人稀稀拉拉的箭支撞在盾上,李嶷這才一聲令下,帶著弓箭手齊射一輪,便迅速退後,卻有另一列弓箭手,早就搭好了箭,又一輪齊射,如是再三,雖是弓弦濕軟,卻也箭矢如雨,立時便射殺百餘人。

而另一側岸上殘存的千餘兵卒,此時雖也趕到,但明知水中皆為泥沼,無法泅渡,隻得在岸邊喧嘩鼓噪。

數輪齊射之後,還是有不少兵卒在一名郎將帶領下衝到了棧橋橋頭,李嶷毫不遲疑,拔刀迎敵,雙方隨即肉搏廝殺起來。那名郎將看李嶷身形高大,又是指揮之人,當先一刀,就朝李嶷劈去,不想李嶷身形一閃,這一刀便劈了個空,自身卻是破綻大露,隻覺肋下一涼,已經被李嶷一刀紮進甲下。那名郎將眼睜睜看著鮮血從自己甲片間噴出,拚力舉刀又朝李嶷砍去,李嶷已經一腳踹在他膝上,這名郎將便被踹得仰麵跌下棧橋。兵卒親眼見得郎將轉瞬被殺,士氣不由一滯。另一側岸上的庾燎殘部,見此情形如何還按捺得住,明知下遊皆是泥沼,便在另一名郎將的帶領之下,遠遠朝著上遊奔去,試圖找到水淺之處渡河而援。

卻說那泥沼之中,雖十分艱難,但兵卒甚多,梁渙等人終於組出一道人橋來,雖然這麽一動彈,搭橋之人皆在泥中陷得更深,稀泥已經沒齊到胸口,但人人奮勇,臉上並無多少畏色。

庾燎本騎在駿馬之上,此刻馬亦陷入泥中大半,隻有脖頸還露在外麵。他咬牙用短刀紮入馬股,那馬兒壯碩神駿,奮力一躍,掙紮著跳起來數尺,但落蹄之時,便沉得更快。庾燎毫不理會,借勢一撲,卻是穩穩站在那人橋之上,頓時回手,從淤泥中拉起梁渙。那些散落於人橋周圍的兵卒相互救援拉扯,有越來越多人搭成人橋,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爬到了人橋之上。雖然搭作人橋的兵卒被這麽一壓,越陷越深,漸漸被泥濘湧上來,沒過脖頸,但咬牙不言,隻仍奮力舉頂起同袍。庾燎和梁渙與士卒一起,奮力將更多人拉上人橋。

岸上那千餘攻橋士卒見狀,士氣大振,廝殺甚是慘烈,而泥沼中的人橋也漸漸朝著棧橋越延越近。待近到一箭之地,李嶷便分出弓箭手,朝人橋上攢射。庾燎等人憑借一股絕地求生之念,冒著箭雨,雖死傷無數,仍舊前赴後續。又過得片刻,李嶷等人的箭支用盡,庾燎率著泥人似的梁渙等人,竟趁機攀上了棧橋。

雙方在泥水之中混戰。因棧橋狹窄,又在濁水之中,廝殺間無數人跌下棧橋,有人掙紮著攀上棧橋,有人陷入泥濘中再難自拔。因雙方皆是滿身滿臉的泥,混戰片刻之後,盡皆無法分辨敵我。庾燎早就盯住李嶷所在,更在梁渙諸人的掩護之下,憑著一股悍勇之氣,借著這混亂奮力朝李嶷處行去。

待行至李嶷近前,梁渙早奪了一柄長刀,看準時機拚力朝李嶷砍去。李嶷本正與數名敵卒纏鬥,聽到腦後兵刃破空之聲,本能將頭一偏。梁渙臨陣經驗極佳,這一劈便改作削,隻砍得李嶷身上鐵甲咣一聲,李嶷卻是回手一刀,劃破對方身上盔甲,梁渙悶哼一聲,不顧身上血水迸出,又是一刀狠狠砍下。李嶷揮刃格擋,梁渙長刀脫手,但他既有拚死之心,當下仍舊飛身撲上,另幾名親衛一擁而上,圍攻纏鬥。庾燎終於有機會張開隨身所攜的強弩,抽冷子突然一箭朝李嶷射去。李嶷卻是頭也不回,奪過一名敵卒的刀,回手一擲,庾燎箭已脫弦,卻被李嶷擲刀所傷,一個跟鬥便栽下棧橋,這一箭便失了準頭。庾燎受傷栽入泥沼,梁渙狂聲大叫,拚命纏住李嶷,更多庾燎殘兵亦瘋了一般,渾不顧鎮西軍的砍殺,拚命朝李嶷攻去。棧橋本就十分窄小,混戰之中,李嶷便陷入敵人圍攻。數人一擁而上,梁渙從背後死死抱住了李嶷,李嶷回手抽刀插入梁渙背心,梁渙口鼻鮮血噴湧,卻拚死不肯撒手。泥沼中的庾燎早瞄準了李嶷,又狠狠射出一箭。

李嶷奮力一掙,終於甩開早已氣絕的梁渙,眼看避不及這一箭,忽然泥水中有一人翻上橋,就勢飛起一腳踹倒李嶷,那箭便擦著李嶷額頭飛過,射穿那人大腿,那人悶哼一聲,撲在李嶷身上,撞得他胸口發悶。撲倒李嶷的正是老鮑,他啐出一口泥水,庾燎第二箭又至,李嶷抱住老鮑就地一滾避過。正在混戰對敵的鎮西軍士卒發現險情相助,不知何人扔出一麵盾牌,李嶷隨手接住,箭支又至,深深紮透了盾牌,震得老鮑腿上箭傷流血不斷,老鮑又吐出一口泥水,罵道:“這個庾燎,怕不有六十歲了,還有這麽大的臂力!”話未說完,又是一箭射到,李嶷揮盾擋住,遠遠注視著泥沼中正在緩緩下沉,卻兀自全神貫注、搭箭瞄準自己的庾燎。

便在此時,岸上一陣喧嘩,原來正是裴源領兵趕到了。他們在上遊正撞見想繞路渡河的那千餘名殘卒,一番激戰之後,全殲敵人,所以才到得晚了。這下子,棧橋這千餘殘卒便被前後夾擊,陷於合圍。

李嶷和裴源所部相合之後,本就數倍於敵,不過片刻,便將那近千殘兵砍殺殆盡,便是有零星逃散,亦被裴源率人驅趕著陷入泥沼之中,再難動彈。

戰事既緩,老鮑便趁隙咬牙拔出腿上的箭。鮮血噴湧而出,他從衣襟上撕了布條,牢牢綁住傷處,血衝開他腿上的泥,他滿不在乎,索性又往傷處糊了一把泥,終於堵住了血。李嶷拿盾牌擋著仍不斷射來的箭支,一邊問老鮑:“你戴著什麽護心鏡,適才撞得我胸口都發悶。”

老鮑扭捏片刻,終於從懷裏掏出一物,居然是一枚煮熟的野鴨蛋,隻是適才他那一撲,蛋已經被撞碎癟了,皮破肉綻,碎殼之下擠出嬌嫩的蛋白與蛋黃。李嶷不由衝他一笑:“這會兒你是傷兵了,歸你了!”

老鮑嘿嘿一笑,將那野鴨蛋無比珍惜的重新塞入懷中,嘴上卻說:“別以為我會分你一半。”

庾燎一箭接一箭的射出,眼看橋上情形逆轉,自己所部殘軍盡遭砍殺,李嶷身邊的護衛更是越來越多。庾燎毫不氣餒,隻是泥濘漸漸陷到他腰際,他自知再難幸免,隻不過盡最後一分心力而已。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反手摸箭袋,混著泥水的箭袋空空如也,原來已經射完了所有箭支,他扔下強弓,泥水正緩緩沒過他的胸口。

李嶷看著泥水沒過所有人的脖頸,泥沼中終於有士卒忍不住放聲哀叫起來,很快,哀叫求救聲響成一片。

老鮑看著不遠處緩緩下沉的庾燎,遙遙點了點下巴,問:“扔個繩索把他拉過來?”

李嶷搖了搖頭。這樣的人,一定寧願和自己的大軍死在一塊兒吧。

裴源說:“若是活捉了庾燎,孫逆叛軍的士氣想必會受重擊。”

李嶷歎息一聲,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裴源忙命人射出早就準備好的繩索。射箭的人乃是裴源的親兵,準頭極好,將係著繩索的箭支不偏不倚射在庾燎麵前半尺處,隻要庾燎一伸手,就能拉住繩索。裴源遙遙看著庾燎伸手拉住係著繩索的箭支,唇邊不由浮起一縷微笑,卻見庾燎用力將箭支遠遠擲回,裴源唇邊那絲笑意便不由僵住了。

庾燎這一擲,因為用力,反令他在泥沼中陷得更快了,他卻一語不發,神色堅毅。方圓數裏之內,數萬人深深地陷在泥沼中,哀號聲響成一片。鎮西軍諸人神色肅然,眼睜睜看著這些人在泥濘中掙紮。

半炷香之後,便是沒頂之災。隻不到一個時辰,數萬人馬被泥沼吞噬得幹幹淨淨,一片混濁的泥水中,浮著數百麵庾燎大軍的旗幟,又過得片刻,這些旗幟亦緩緩陷入泥水中,再無半分痕跡。風吹過,水中葦葉微微搖曳。烏雲散去,天竟然晴了,偏西的太陽迸發出萬丈光芒,照在漸漸澄清的水麵之上,反射萬點金光。

鎮西軍眾將士看著數萬人被這泥沼吞沒,此刻方才歡呼雷動。李嶷設下這般妙計,所有人依計而行,卻也十分凶險,不料真的大功告成。裴源不由笑道:“此乃前所未有之戰,竟真能陷殺庾燎三萬人,注定彪炳青史!”

老鮑臉上的泥都已經幹了,一搓就沙沙地往下掉。他腿上有傷,上馬不便,李嶷便托了他一把,這才自己也認鐙上馬。老鮑在馬背上坐定,從懷中掏出那隻野鴨蛋,細細剝了殼,咬了一口,到底還是遞給了李嶷。李嶷也不推辭,接過去也咬了一口,又將那還剩了大半的蛋還給他。

老鮑小心地又咬了一口野鴨蛋,慢慢嚼著,吃得愛惜無比。

李嶷注視著殘陽瑟瑟,裏泊浩浩湯湯,水光反映餘暉,半天霞光,便如萬裏明鏡鋪滿道道紅綢一般。想到陷在泥中仍朝自己一箭一箭射出的庾燎,想到那數萬身經百戰之卒,今日皆葬身此處,他忽然意興闌珊,不由歎了口氣,掉轉馬頭,說道:“走吧。”

李嶷陷殺了庾燎數萬大軍,兩日後,涼州守軍即放火焚城,倉皇棄城而逃,勤王之師就此收複了涼州。但涼州城中也被一把大火燒得幹幹淨淨,百姓無片瓦遮身,亦無果腹之糧。幸得裴獻攻下焉州之後,派人送來些糧草,李嶷留下大半給焚城之後的百姓以解燃眉之急,餘下的糧草,亦仍隻能勉強一日二食。

“還是得想法子。”裴源滿腹牢騷,“好好一座涼州城,偌多糧草,竟然一把火給燒了,渾不顧城中百姓的死活!這幫逆賊,不愧是孫靖的部下!”

李嶷伸出食指,蘸了蘸碗中涼水,在案幾上塗畫:“再往南,就是望州城,那是西行商賈必經之地,素來繁華,咱們要想弄糧草,得奔望州去。”

裴源道:“大將軍不是遣人送信來,讓咱們與大軍會合之後,再往南。”

李嶷道:“孫靖得知涼州之事,必遣重兵至鵠兒關一帶,阻擊大將軍所率大軍,咱們繞到望州,想法子弄糧草,亦可殺得孫靖一個措手不及。”

裴源明知拗不過他,隻得道:“那你可不能再拿自己作香餌!”

李嶷笑道:“行,答應你了,便是要做香餌,定然帶著你一起做餌!”

裴源哭笑不得。

庾燎三萬大軍被陷殺、涼州焚城的消息,經飛馬傳報入京中,已經是十餘日後的事了。

西長京中初秋時,正是天高雲淡,風物皆宜。孫靖一早便攜了女眷出宮擊鞠。因有女眷,場邊設了數重錦幄,孫靖之妻魏國夫人袁氏推說心口疼,不曾相隨前來。

場邊那頂最大的錦幄之中,坐著的女眷竟是先太子妃蕭氏——先帝與太子皆死於孫靖劍下,太子妃蕭氏卻因著與孫靖舊有私情,在先太子死後,儼然竟與孫靖出雙入對,這也是魏國夫人負氣多日的緣由。

孫靖甚是擅長擊鞠,他所帶的鞠隊更是奮勇爭先。場中最是爭搶激烈之時,場外一聲迭一聲,傳報有要緊軍報。孫靖便下馬,朝著錦幄中的蕭氏招招手,蕭氏含笑上前,接過孫靖手中的鞠杖,翻身上馬,接替孫靖擊鞠。

孫靖接過貼著雉尾標記緊要軍情的急報,拆開匆匆一目十行。隻聽場上歡呼雷動,正是蕭氏將球擊入球門,又贏一籌。場邊絲弦頓時洋洋灑灑奏起得勝樂,為蕭氏助陣。

自從鎮西軍奉李嶷為平叛元帥,孫靖傲慢地覺得,不過是個笑話罷了,裴獻及鎮西諸府,隻是看中李嶷皇孫的身份,扯著這麵大旗作幌子。萬萬沒想到的是,李嶷以六千老弱殘兵對三萬,庾燎竟然全軍覆沒。

絲竹還悠揚地奏著,一聲聲羯鼓打著點子。孫靖麵沉如水,不露悲喜,吩咐左右:“傳梁王。”左右侍候的人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梁王是何許人也。先帝有三十多個兒子,除了先太子,出色的兒子也著實不少,卻被孫靖在宮變之中,以討逆之名統統殺了。隻有梁王李桴,懦弱病孱,那日不曾入宮赴宴,便僥幸逃過一劫。不久後孫靖聽聞鎮西軍奉李嶷作元帥,便下令將李嶷的父親、梁王李桴打入牢中,這一關便是數月。

卻說那梁王李桴在獄中戰戰兢兢,又怕又急,他本來就有病,這被關著就隻剩了半條命,忽聞大都督傳他,頓時嚇得恨不得尿褲子,站都站不起來。獄卒無奈,隻得兩個人架著他,一直將他架到了孫靖麵前。

梁王看著孫靖,隻嚇得抖如篩糠一般,左右架著他的人稍一鬆手,他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孫靖麵前。場中一曲得勝樂正好奏完,蕭氏大獲全勝,所贏最多籌。她香汗涔涔,催馬過來,姿態輕盈地躍下馬,拎著鞠杖笑吟吟地對孫靖道:“幸不辱命,替大都督勝了這一局。”

孫靖不由含笑,蕭氏雖然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但望之仍如二十許,有一種明媚少女般的嬌憨,姿容豔麗,令他微微覺得炫目。對上他的眼神,她不由愛嬌的嗔了他一眼,看見地上伏跪著瑟瑟發抖的梁王,她也並不在意,隻將鞠杖遞與孫靖,接過小黃門奉上的布巾,擦著額頭的細汗,走回自己座上。早有侍女奉上茶水,她漫不經心地啜了一口茶,抬手撫弄自己因擊鞠而微鬆的鬢發。

孫靖用鞠杖點了點梁王的額頭,語氣中滿是嘲弄:“你是王爵,怎麽一見了我,就行這麽大的禮。抬起頭來說話吧。”梁王渾身顫抖,不敢抬頭,亦不敢不抬頭,隻得哆嗦著微微抬頭,口中囁嚅:“小王……小王不敢……不敢冒犯大都督……”

錦幄中有些女眷見他如此,不由哧的笑出聲來。梁王將頭埋得更低了,孫靖仔細端詳著鞠杖上的花紋,漫不經心:“說說你的兒子吧。”

梁王莫名其妙,吞了口口水,囁嚅道:“小王的長子李峻,獲封臨淄王……”

他話猶未說完,就被孫靖不耐地打斷:“誰要聽這些!說說李嶷。”

梁王愈發憂懼,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戰戰兢兢道:“李嶷乃是小王第三子,他……他自幼就是個不祥之人……”

當下絮絮叨叨,便將李嶷出生即害得生母劉氏難產而亡,李嶷生日又偏逢五月初五,最是不吉,這不祥之人稍稍長大,卻頑劣不堪,成日與家中兄長們爭執吵鬧,到了十餘歲的時候,竟變本加厲,無端毆打禮部侍郎的公子,也因此惡惱了先帝,就此被逐入鎮西軍中等等情狀不一而足,說了出來。

孫靖卻聽得極是仔細,臉上喜怒不顯。梁王數次偷覷他臉色,越發惴惴難安,隻怕李嶷不知又闖下了什麽潑天大禍,越說卻越是帶了幾分驚惶失措,隻怕自己今日性命難保,說到最後,卻連聲音都哽咽了,言語之間顛三倒四,含糊不清。

孫靖見他這般情形,終於不耐:“說了半晌,你這個做父親的,連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都不甚清楚。”梁王見他發怒,更是兩股戰戰,驚駭欲死,隻得涕流滿麵道:“小王……小王不知大都督何意……這個兒子,委實不肖!連小王自己都想不明白,如何能生出這樣不堪的兒子來!”

孫靖卻又問:“李嶷是承順十四年生?今年二十歲?”梁王無端端心下一驚,隻連連點頭如搗蒜:“是,是,承順十四年五月初五,當真是惡月生惡子……”

孫靖冷笑道:“那李嶷今年不過弱冠之年,便能出詭計陷殺我三萬大軍,果然不肖,十分不肖!像你這樣的人,怎麽生得出李嶷這般天縱英才的兒子!”

梁王聽到這裏,卻是如五雷轟頂一般,驚恐至極,一口氣上不來,竟然兩眼一翻,便癱軟在地,就此嚇昏過去了。孫靖眉頭微微一皺,早就有左右內侍上前,靜聽他吩咐。

“叉下去,”孫靖嫌棄地看了看癱軟如肉泥似的梁王,“嚴加看守,莫讓他死了。”

內侍們半拖半扶,弄走了嚇昏的梁王。孫靖自返座中,蕭氏卻笑盈盈地捧著一杯水酒,遞上前來。孫靖接過那杯酒,卻停杯不飲,含笑問道:“你可曾識得李嶷?”

他問得隨意,蕭氏卻認真思索片刻,方才道:“這個人,當初在皇家宗室裏頭,委實不顯。李家出色的子弟,我一定會略有耳聞,但這個人,我隻聽說他頑劣,曾惹得先帝大發雷霆,把他貶到軍中去了。”

孫靖微微點一點頭,說道:“之前我叫人查過兵部的檔案,李嶷被貶去鎮西軍中不久,裴獻將自己的小兒子裴源,從龍武衛調到鎮西軍中,此後裴源一直與李嶷形影不離,總在一隊。裴獻那個老狐狸,眼高於頂,他讓自己兒子追隨的人,必然不可小覷。”

蕭氏卻笑道:“大都督亦知曉,裴獻有十來個兒子,有在軍中的,亦有棄武從文的,還有去做了道士的。大都督行事何等周密,裴獻萬猜不到大都督會舉起義旗,既然猜不到,又如何會早早布局,重視貶到軍中的一個不得寵皇孫呢?”

孫靖卻是一笑,頷首道:“有理。”

蕭氏又道:“李嶷雖然一時悍勇,但以大都督之能,遲早能將其殄滅,何足為患。”頓了頓,說道:“唯有崔氏定勝軍南下,大都督宜早作計較。崔倚其人,極擅用兵,其子率師連下數鎮,不可小覷,如今崔子領兵徘徊相州,若是崔氏與李嶷連成一片,同枝連氣,那才是棘手之態。”

孫靖不徐不疾,道:“崔倚那老兒,性情孤傲乖張,此番雖以勤王之名出師南下,但他卻輕易不會與李嶷勾連,畢竟他也是一肚子怨氣,對李家的人,他沒那般信服。”

蓋因先皇晚年疑心病極重,委實對不住這些武臣。孫靖原與裴獻、崔倚並稱“國朝三傑”,早年孫靖領大軍滅屹羅,爵可封王,但旋即遭先帝猜忌,不僅將孫靖麾下的大軍拆解得七零八落,一度還將其貶斥發往西南,孫靖幾乎死在瘴煙之地。而裴獻自不必說,數十年在西北艱苦之地,吃盡風刀霜劍。至於崔倚,在北地抗擊揭碩,先帝卻疑他養寇自重,幾度斷絕其糧草供給,屢派專使申飭,就在萬壽節前,還下旨逼迫崔倚將唯一的兒子送進京來作質子。如此這般,崔倚雖然名義上起兵勤王,卻態度飄忽,並不真以李嶷馬首是瞻。

孫靖想了一想,卻道:“我親筆寫一封信,遣人送去給崔倚。”又道:“再遣使節,去督促韓立。”

韓立領軍踞並州、建州,那兩州皆地處要衝,孫靖起兵後,韓立態度曖昧,但他亦對先帝沒什麽忠心可言,趁著這天下大亂,他大概有一番自己的小算盤。

蕭氏笑道:“大都督妙策,甚是周全。”

孫靖歎道:“涼州既失,得遣重兵援鵠兒關了,連望州那裏都得提防。望州守將郭直,雖算得可靠之人,但性情魯直,對上李嶷這般狡黠之徒,難免吃虧。好在從來攻城難,守城易,他兵力又遠勝李嶷,望州應當無礙。”

蕭氏道:“亦得釜底抽薪方好。”

孫靖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他的釜底抽薪之策就是堅壁清野,斷絕鎮西軍的糧草,所以鎮西軍縱然連下數城,仍舊無糧草補給。西北艱苦,諸州府更是貧瘠,素來仰仗朝中糧道供給,這也是先帝當初挾製裴獻等鎮西諸府的放心之處。

此時孫靖便輕描淡寫道:“再沒有糧草,莫說打仗,餓也要把鎮西軍餓死在關西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