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天恰好乃是白露節氣,距離望州城百多裏外,有個行商來往必經的滑泉鎮,素有塞上江南之稱,雖說是鎮,因為地處關西要道,人煙稠集,卻比一州一府都並不遜色。值此時節,西北諸鎮正是清秋寂寂,井桐墜葉,偏偏滑泉鎮因為多溫泉、地氣蘊厚之故,所以草木繁盛,仍如夏時風致。

這滑泉鎮上更有關西道上一等一的溫柔鄉、銷金窟,便是南來北往的行商皆知曉的響當當名號:知露堂。若是尋常勾欄伎舍,倒也罷了,偏偏這知露堂,用著的乃是色藝雙絕的小倌。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年,若論雅,可與客人吟詩唱和,聯句猜謎;或論俗,便是搖盅吃酒,走馬彈丸,無一不精,無一不妥。

今日這知露堂中,著實也熱鬧得緊。廳中待客用的敞廳中設滿了宴席。此刻滿堂賓客卻都屏息靜氣,連手中扇子都不搖了,因這敞廳正中,用黑檀木圍出高不過尺許、方圓不過丈許的一方圓台,台上鋪著紅氍毹,台上端坐一人,正是這知露堂的頭牌小倌阿越。他姿容雋秀,懷抱琵琶,五指輪飛如旋,一曲清商,正奏到要緊處。

“行道苦……”阿越一開腔,聲音清越高昂,如銀瓶水迸,“黃土嗆喉塵滿麵,行得百裏不見井,朝向日行露中宿。行道苦,前不聞鈴後不見,誤歧途,多少道中白骨枯。行道苦,君莫行,且飲此酒歇金烏,人間有情是別離,銀漢無聲花間住……”

他越唱曲子越慢,聲音卻越是清雅麗正,便如潺潺山溪一般,唱到最後一個“住”字,聲音漸淡漸無,和著琵琶的弦音,嫋嫋繞梁。廳中長窗皆開,而庭中晚香玉、茉莉諸花正盛,香氣盈人,便似真欲挽人花間住一般。歌喉漸息,弦音餘韻,在這滑泉鎮餘暑未消的傍晚,眾人便如飲了雪泡水一般,如癡如醉,好久才鼓噪起來,紛紛叫好。更有人開了裝滿金錢的匣子,豪闊萬分地抓了滿滿一把碎金粒子,朝著台上扔去。滿台金雨之中,阿越卻淡然地站起來,拂身行了個禮,就轉身在侍奉的引護下從廳中退走,連眼角餘光,都不曾瞥一下那滿地金子。

唯有台邊四個家僮,眼明手快,頓時將台上的紅氍毹圍攏,連金子帶紅氍毹,一並收攏卷起,退至一邊清點稱量,再齊聲報出金子的分量,問清這位客人姓名,便齊齊躬身行禮,朗聲道:“奴等替阿越謝皮四郎賞!”

頓時滿堂皆是喝彩聲。另有一個清秀家僮上前,送了那位皮四郎一支含苞待放的晚香玉,並延請客人後堂待茶。

那皮四郎得意揚揚,隨手將晚香玉簪在自己頭上,在滿廳豔羨的目光中徑直往後堂去了。

幾個行商模樣的人,宴座設在廳中西南角,斜對著那台子,正好目送那皮四郎大出風頭得意而去。一個行商便道:“這皮四素來懼內,被他娘子約束得厲害,手頭並無多少銀錢,如何這般豪綽起來?”另一個行商便撇了撇嘴,說道:“你哪裏知曉,這皮四郎因為是望州郭將軍的姻親,討了文書告身,專司往望州押解軍糧,可不是發達起來?”先前說話那行商便壓低聲音道:“什麽文書告身,還不是亂命,聽說十七皇孫領著鎮西軍,活生生把孫都督的三萬大軍陷殺在裏泊……”

“噓!”另個行商便作噤聲之態,並環顧左右,將聲音壓到極低,“這皇孫不皇孫的,那是我等可以議論的事嗎?飲酒,飲勝便是。”數名行商當下會意,頓時喧嘩劃拳,熱鬧起來。

他們如此這般,卻萬萬不曾想到,他們口中那十七皇孫李嶷,此時此刻竟然正身處知露堂的後院中。

李嶷倒掛金鉤懸在簷角,借著漸濃的暮色掩映,悄無聲息翻身伏在瓦上,謝長耳貼瓦細聽,旋即朝李嶷點了點頭。兩人在軍中久已搭檔熟稔,無須一言。幾個起落之後,李嶷輕巧如葉般落在後院深處的一處屋頂,謝長耳則伏在高高的屋脊上,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李嶷伏在瓦鬆之間,探頭一望,底下屋中已經掌燈。暈黃的燭光透過窗紗映在院中洗潔如鏡的青磚地上,便如一層澄澄金粉一般,又似青糕上汪著一層桂花糖。他正待探身溜下去,忽見高脊之上,謝長耳以手握拳示意,李嶷便知屋中有人進出,隻得耐心伏低。

鎮西軍中缺糧已久,李嶷便與裴源商量,下望州取糧。但望州城池堅固,卻不是他們這點兵力就可以奪城,半道硬劫糧隊,又恐驚動望州守軍,因此李嶷便盯住了承應運糧差事的皮四郎,看他如何行事。隻是李嶷也沒料到,那皮四郎居然一入滑泉鎮,就進了知露堂這等銷金窟。

這幾楹房舍正是那頭牌小倌阿越的住處。他本性疏淡,素來不愛應酬,此時借口更衣,久久不肯出去見客,知露堂的邱掌事便進來苦勸:“那皮四郎若是位尋常行商,我也絕不難為你。隻是適才聽皮四郎說,他此番是替孫大都督的討逆軍運送軍糧,乃是一位正經的運糧官,不論如何,你且去陪他吃盞茶。”

阿越正自憑幾調著琵琶弦,垂目道:“若個俗人,阿郎怕他,我是不怕的。”

邱掌事心中早有計較,笑嘻嘻地道:“好孩子,我哪有你這般膽氣,你既不願見,我回了他便是。”轉身便出去了。

阿越低眉信手調著琵琶,“得弄得弄”有聲。

琵琶聲斷續傳來,眼見皮四郎從後門進入屋內,李嶷便輕巧地從窗中翻進屋內,隻見簾幕低垂,他揭起簾幕,發現簾幕之後乃是一方湯池。李嶷知曉這是引得城外溫泉活水,由暗渠匯到城中,再引入各家湯池。城中豪闊之家,多設湯池,這銷金窟似的知露堂自不例外。想必這名叫阿越的小倌被知露堂視作搖錢樹,這間有湯池的院子,便分給他住。

池水熱氣氤氳,因已天色漸晚,服侍阿越的家僮,早就在池中灑滿香花,朵朵香花被熱氣蒸騰,馥鬱芬芳,中人欲醉。這知露堂行事作派素來豪奢,那池麵挨挨擠擠浮著一層香花,遮掩得連池水都看不見了。

李嶷藏身簾幕之後,四下一望,並不見人,兀自沉吟,忽聽得腳步聲微動,卻是一名家僮,正引著那皮四郎躡手躡腳地進來。

隻聽那家僮低聲道:“邱掌事請郎君且在此稍待。”言畢便掀開簾幕,徑直向前屋去了。

那皮四郎滿心歡喜,就在池畔一張軟榻上坐了,隻覺滿池香花,便如同自己心花怒放一般,觸目所及,風軟簾輕。想到待會兒便可與阿越好生親近一番,再也按捺不住,躺倒在榻上,搖著腿兒,哼起小曲來。

李嶷從簾幕之後悄無聲息走近軟榻,一步近似一步,耳中聽得皮四郎那荒腔走板的小曲兒,正待要幹淨利索的一掌將他擊昏,不料窗外遙遙傳來短促數聲鳥鳴,正是謝長耳示警。旋即聽得一陣喧嘩,卻是數人腳步匆忙,直奔浴室而來;屋後腳步切切,卻另有一群人,也奔浴室而來。

這般前後包抄,事起倉促,李嶷頗有急智,不假思索,順著池沿悄無聲息沉入湯池中,榻上的皮四郎隻聽到輕微一響,轉頭看時,隻見池麵香花,微微晃動,風吹簾櫳,似也吹得池中香花微動。

李嶷閉氣入水,耳邊忽聽得極輕一聲,仿佛風吹簾櫳,心下卻知絕計不是。他水性極佳,水中睜眼一看,果然湯池另一側,卻有人同他一樣,悄沒聲息,正緩慢沒入水中。

湯池並不大,兩人於水底相距不過丈許,那人水中同樣耳目聰慧,兩人四目相對,各自閉氣。李嶷卻慢慢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邊,示意噤聲。那人微微點頭,似表同意。兩人潛伏水底,隔著水麵漂浮的香花,卻聽上麵吵嚷起來。

原來那邱掌事收了皮四郎的重金,私作主張將那皮四郎放進這後房,不想被那阿越發現,頓時發怒,喚進家僮來要將皮四郎逐出。皮四郎既得見阿越,喜得便如天上掉下個活寶貝,哪裏肯走,苦苦糾纏不說,那邱掌事亦帶人進來苦勸,忽然又一陣喧嚷,竟是一名隊正率兵丁闖入,嗬責那皮四郎,身負要緊公事,卻擅自離了護衛來此。

這偌多人在池畔糾纏吵嚷不休,池底二人雖然水性頗佳,但也難耐,李嶷隻覺得心跳如鼓,知道閉氣已近極限,那人亦是如此,嘴邊冒出一串細密的氣泡。那人見李嶷望來,便用手向上指了指,示意李嶷先上去,李嶷哪裏肯應允,隻在水裏緩緩做了一個相請的手勢,那人見狀,卻毫不猶豫手一翻,竟持短小利刃朝李嶷直刺過來。二人瞬間在池底無聲無息地過了數招,李嶷隻覺得此人心思敏銳,用招狠辣,十分難纏。片刻之後,李嶷終於尋機抓住此人手臂,便用力往上一送,逼其上浮。那人機變極快,反倒借他這一抓用力向下墜,反擰他向上送,兩人僵持瞬息,皆已屏氣到了極限,胸腔便似要炸開一般,李嶷當機立斷就勢往下一沉,卻勾住那人的腰,用力往上一送,那人掙紮抓緊李嶷,兩人被迫一起浮出水麵。

兩人破水而起,水麵無數香花隨著漣漪不斷**漾,隔著池麵氤氳的水汽,李嶷隻見那人雙眼如寒星灼灼照人,目光似在自己臉上一繞,卻有數瓣香花,隨著散落而下的水滴,正巧沾在其人鬢角臉側,襯得那人下頜真如白玉琢出一般。此人心思十分敏慧狠辣,朝李嶷隻此一望,立時於水下又是手腕一翻,不知指尖夾著什麽利物,想要刺向李嶷。池畔一眾人看到兩人忽然從池底冒出,早就瞠目結舌,震驚不已。李嶷手一探,於水下牢牢捏住那人手腕,卻就勢將其往自己懷中一拉,狀若親昵,實則挾製,用匕首於水下抵住了那人柔軟的腰腹之間。

這一捏一拉之間,水下種種凶狠之態皆被水麵挨挨擠擠的香花遮掩。隻說池畔那皮四郎眼睜睜看著兩人如此親昵,卻不由得氣惱悲傷:“阿越!你……你竟然在房內藏著男人,還藏了兩個男人……”他一語未完,竟已帶哽咽之聲。

李嶷見機何等之快,一轉念便用力將那人拽入自己懷中,水下匕首仍抵著那人腰間,口中卻解釋道:“不不!你誤會了!我們倆隻是一時情急……所以才……所以才……”他故作羞澀難言之態,池畔眾人隻見他二人渾身濕透從池底而出,情狀纏綿相互依偎,兩人臉上更皆暈紅之色,哪知道那是適才閉氣所致,又兼此處乃是風月之地,隻道二人真的在此行不軌之事,卻被自己等人撞破。

阿越素**潔,此刻早已嫌棄至極,厲聲道:“真真不知廉恥!都從我的屋子裏滾出去!”又指了指皮四郎,吩咐左右:“把這人轟出去!叫人來換了這池子裏的水。”

那皮四郎聞言大驚,哪裏肯走,直扯著阿越的衣袖連聲哀求,又那隊正率著兵士,非要立時就架走皮四郎,任由邱掌事苦苦相勸,卻是勸了這邊又拉那邊。趁著池畔眾人亂作一團,池中的李嶷拽著那人從池中起身,隻將手縮在袖中,隔著袖子將匕首抵在那人腰眼之上,狀若親昵攬著那人的腰,徑直從後門出屋而去。

待李嶷挾製那人出屋穿過跨院,又穿過兩重僻靜院落,天色早已經黑透。李嶷正待要發訊號招呼謝長耳,那人卻是猛然一揮手掙脫,指尖一探,李嶷閃避,微不可察的數枚寒芒擦著他的脖子飛過去,李嶷拔出匕首,揮刃格開,隻聽細密的叮叮數聲,原來那人指尖一直藏著細針。

李嶷不由冷笑:“出手就想傷人,你是什麽人?”那人見一擊不中,默不作聲,立時從袖底翻出一把金錯刀繼續刺向李嶷。李嶷喝道:“這裏是清雅小館,你一個女人跑到知露堂來做什麽?”

那人這才冷冷道:“誰說我是女人?”

李嶷攻向她腳踝,喝道:“纖足!”那人揮刀擋開,李嶷不待招數變老,已經借勢又攻向其腰際,口中喝道:“蜂腰!”那人機變極快,避開李嶷這一擊,旋刀相對,差點割傷李嶷的手,李嶷手腕一翻,刺向其肩,喝道:“削肩!”那人手中金錯刀上挑去擋李嶷的匕首,李嶷惱她招式狠辣,匕首一沉,刃尖便已刺破那人衣物,隻聞“叮”一聲細微聲響,似刺中什麽金飾佩物之屬,眼見就要傷及皮肉,那人已堪堪閃身避開,伸手捂住了肩頸衣物被刃尖刺破之處。

李嶷這才冷笑道:“還說你不是女人?”

那人眉尖輕挑,回手卻又是一把細針,李嶷知她針尖必煨了毒藥,急閃躲避。恰在此時,一青衣壯漢闖進院中,抬臂卻向李嶷射出一支冷箭,那冷箭來勢極快,明顯為勁弩所發,李嶷揮刃格擋,擊斷那支弩箭,卻也被震得手腕隱隱發麻。那青衣壯漢一言不發,又抬臂連射,原來他臂上綁著一架小巧弩機。李嶷心知厲害,隻得連連閃避,那喬裝的女子卻趁隙攻上來,手中金錯刀急刺李嶷胸口,待李嶷回身,她這一刺為虛,輕巧擰身,左手已就勢抽走李嶷掖在腰帶內的一條絲絛,李嶷心中一驚,探手抓向喬裝女子肩頭,口中喝道:“還給我!”

隻見那喬裝女子嫣然一笑,真真灼如朝陽,燦如明霞,卻是連退數步。隻聞“啪、啪”數聲,青衣壯漢又是數支弩箭接連破空而來。李嶷閃避格擋之時,謝長耳持刀匆忙越牆而入,又有數名青衣壯漢緊追著謝長耳,皆湧入院中,以弩箭相對二人,顯是那喬裝女子的同夥。李嶷見此情狀,冷笑一聲,從謝長耳手裏接過長刀,預備再戰,隻見那喬裝女子微微示意,那些青衣壯漢便不再戀戰,簇擁那女子緩緩而退。李嶷見對方人多,更兼弩箭厲害,一時並不追擊。

謝長耳卻是凝神細聽了一番,才對李嶷言道:“這群人外頭另有接應,是坐馬車走的。”

李嶷點一點頭,回頭望一望阿越院中,遙遙隻見燈火通明,人聲喧嘩,似仍在吵嚷不休。顯然此番打鬥雖然激烈,但動靜極小,並未驚動彼處。李嶷便道:“先回去再說。”

他們在滑泉鎮所選的落腳之處,原是一所行商的宅子,門前大路敞闊,後邊卻又有東西角門,出入便利。又因這周近皆是行商的宅院,所以極為幽靜。裴源等人皆喬裝在知露堂外接應,而老鮑身上有傷,留在宅子裏,早就做好了湯餅,一見眾人回來,便端上飯食。

眾人悶聲不響吃完湯餅,這才商議適才知露堂中的情形。李嶷素來膽大心細,早捏了那青衣壯漢所射一支箭在袖底,此時便將箭支遞給裴源細細察看。

裴源端詳著箭支,說道:“這種精鋼小弩我曾經見過,是奉父親回京都麵聖的時候,定勝軍中崔倚的親衛所佩,當時父親見著了,誇說精巧無比,我在旁邊看著,也覺得這弩弓做得小巧精致。”

李嶷想起那位喬裝女子,不由點了點頭:“今日必然是崔家的人。”

細想之前知露堂中種種情形,此女子隱然為崔家今日諸人之首,此番第一次與崔家交鋒,便可見其行事作派,隱密周詳又詭黠狠辣。李嶷又道:“既然是崔家的人,八成也是衝著這皮四郎和糧草來的。”

裴源默然。崔倚雖然名義上隻是盧龍節度使,實際上扼守幽州,連同更北的營州等大片州郡,皆是崔家定勝軍世鎮之地,千裏沃野,自不乏糧草。自孫靖謀逆後,崔家態度遊移不定,崔琳在相州恃兵自重,便可見一斑。崔氏又多方探尋脫出京都下落不明的太孫,明顯並不想就此膺服於李嶷為首的勤王之師。此番既派人潛入滑泉鎮,更顯來意不善。

李嶷卻伸了個懶腰,道:“既然崔家人都搶先下了一手,咱們總要應局。我有個法子,明兒一早,就正大光明去把那皮四郎給綁了!”

裴源不由精神一振。當下李嶷三言兩語,說出明日綁人之策,眾人皆拊掌稱妙。裴源笑道:“十七郎此計大好,既不露行藏,又能不動聲色拿住那皮四。”當下商議既定,安排下值夜之事,眾人自回房安寢。

李嶷雖貴為皇孫,但在軍中,素來與諸人一般無二。這宅子不過七八間屋子,三四人合住一間,今日李嶷與老鮑、謝長耳同住一屋,謝長耳排了上夜值宿,李嶷便對老鮑說道:“我出去洗腳。”

老鮑聞言嘿嘿一笑,說道:“隻有你跟個娘們兒似的,睡前總要洗腳。”便告訴李嶷水井所在,是在出了宅子的後巷之中。

李嶷從角門出了宅院,隻見清輝漫天,一輪秋月,照得遍地光潔。遠處隱隱秋山一脈,近處人家屋瓦嶙嶙,皆好似水墨畫軸,浴在這輕紗一般的月色中,唯聞秋蟲唧唧。他踏著月色一直走到後巷,後巷本有一株極大的柳樹,那水井便在柳樹之側。月色從疏疏的垂柳枝條間灑下,井欄旁鋪著青石板,被月色映襯得瑩然如洗。

因著溫泉地氣蘊熱的緣故,雖是白露時節,井水亦是觸手生溫。李嶷搖著轆轤汲上水來,先嚐了一口,隻覺十分甘甜,並無溫泉的酸澀之味,便又多飲了幾口,這才解了上裳,隨手將衣裳搭在井欄之上,拎起木桶,往身上澆潑衝洗。

他在知露堂中,被迫在那香花池中浸了多時,那池中不知又放了何種香物香料,他一直覺得身上香氣熏人,直如被脂粉遍塗一般,十分別扭難受。此刻往身上衝澆了幾桶水,渾身上下不再有那種甜膩膩的香氣,終於鬆了口氣。

他正待再打一桶水,一扭頭,忽然看到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螢火蟲,正巧停棲在井欄之上,當下屏息靜氣,小心的探手去捉,不想那螢火蟲忽然覺察似的輕盈飛起。他不過一笑了之,忽聽不遠處傳來極其輕微的一聲,仿佛有野貓踏過落葉,但李嶷為人何其機警,立時一手抓起搭在井欄上的衣服,回手旋開衣裳往身上一披,另一隻手已然拔出腰間短刀,足下在井欄上輕輕一蹬,騰空躍起,直直朝有聲響之處刺去。

那人本隱身在牆角陰暗之處,李嶷這一刺疾若閃電,那人亦是機敏,幾乎是同時脫手數枚寒芒,直朝李嶷射來,李嶷旋身在半空中避過寒芒,仍舊直刺那人眉心,那人寒芒脫手之際便輕巧向後仰倒,李嶷手腕一沉刀尖上挑,這一刺雖被那人避過,卻堪堪挑中那人發間玉簪,玉簪瞬間被刀尖撞得飛出翻落,李嶷左手一探接住玉簪,右手手腕仍舊前送,刀尖從那人如瀑般的烏黑發絲間擦過,無數螢火蟲四散飛起,那人雙眸在夜色之中倒映著螢火點點,真比天上星河更加璀璨萬分。

李嶷左手持玉簪,本來已經刺向那人咽喉要害之處,此時忽然力道一頓,借著月色,他早已認出此人,不由脫口說了聲:“是你?”

原來正是知露堂中那喬裝女子,她此刻散發披袍,雖被玉簪抵住咽喉要害,臉頰真與那白玉簪一般皎然,但她眼中似含著薄冰一般,並不出聲,袖子一翻就勢去奪玉簪。

瞬間二人已經過了七八招,皆是以快打快,那女子忽然抬手,李嶷早知道厲害,急忙閃避,隻聞“啪啪”兩聲疾響,兩支弩箭已經深深釘入井欄,箭芒在月色下泛著幽微藍光,顯然煨毒。

李嶷惱她出手狠辣,當下再不留情,數招之後,佯作攻其肩,待她回身招架時,尋見破綻,當下便一腳將那女子踹落井中。那女子心思如電,落入井口的瞬間,忽揚聲道:“我知道太孫在何處!”

李嶷聞言大驚,不假思索伸手去抓那女子的肩膀,想將她從井口拉出,剛剛抓到她的肩,隻覺手背一麻,心中暗道不好,手腕已反被那女子握住。那女子借這一抓之力,便如燕子般輕巧翻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出井口。

李嶷手背那點麻痹之意已經沿著血脈散開,瞬間半邊身子皆麻痹不能動彈,那女子足尖在井欄上一點,就勢一踹,將李嶷“撲通”一聲踹落井中。

幸得那井水不過丈許深,他落井之後,並未嗆水便奮力站起。但井口又高又深,四壁濕滑,絕難攀爬。李嶷舉起手背,借著井口透進來的月色一看,果然手背上紮著一枚細如牛毫的細針,顯然針上浸了麻藥。便在此時,那女子於井口俯身,向下張望,兩人四目相對。

李嶷脫口問:“你是不是崔家定勝軍的人?”那女子慧黠一笑:“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李嶷此時已然明白,此女隻怕早也已經猜度過自己的來曆,知道自己必然是鎮西軍的人,所以適才危急之時,才脫口謊稱知道太孫下落,誑得自己伸手拉她。他與她不過於知露堂中匆匆一麵,兩次交手,她雖是女子,但心思機敏,絲毫不落下風,實在生平罕見的勁敵。他心思一轉,正想著如何能脫此困境,忽聽腳步答答,遠處似有人來了。

那女子顯然也已聽見,身形一閃就從井口消失不見。李嶷聽得這腳步極熟,果不然,隻聽似是老鮑的聲音,在井外喊了一聲十七郎。想是老鮑見他遲遲不歸,尋了出來。

李嶷道:“我在井裏。”

老鮑聞言大驚,撲到井邊向下一望,連忙將井繩扔了下來。李嶷暗自捏住衣角,用衣服隔著,小心拔去手背上的細針,這才緣著井繩攀了上來。老鮑將他拽出井口,見他全身濕透,模樣狼狽,不由奇道:“你來洗腳,如何洗到井裏去了?”

李嶷不動聲色,笑道:“本來想救隻野貓,結果卻被撓了一爪,倒害得我收勢不及,撲到井裏去了。”

老鮑嘲弄道:“你這般身手,倒被一隻貓捉弄進井裏,若是傳回牢蘭關去,怕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李嶷卻甚是灑脫:“笑話便笑話,也不知是誰,那年獵狼,狼沒打著,倒把自己的腳讓捕獸夾給夾了。”

老鮑不過嘿嘿一笑。

李嶷舉目四望,隻見井欄之畔,螢火蟲星星點點,於秋夜中四散飛去,風吹得柳枝輕柔拂動,哪裏有那女子半分痕跡,若不是袖中那支玉簪,適才種種,真恍若一夢罷了。

卻說第二日一早,阿越起身盥洗,方在梳頭,隔窗忽見那皮四郎獻寶似的捧著一隻紙匣,笑嘻嘻從院子外頭進來。阿越一見了他,眉頭不由一蹙,那皮四郎卻在門外整了整衣冠,這才走進屋子來。見了阿越,便做小伏低,捧著那紙匣,溫聲道:“阿越,上次是我不該,倒拿那些金啊玉啊的俗物來,沒得辱沒了你。這是德華樓的包子,都是你愛吃的餡兒,有蟹黃的,火腿鬆蘑的,還有素三鮮的,你看,這還熱氣騰騰的,快趁熱吃吧。”

阿越聽他這般說,臉色才緩了一緩,看了看那包子,道:“倒勞煩你費心了。”

皮四郎聽了這一句,便如聖旨綸音一般,樂不可支,連聲道:“不費心不費心。”

站在一旁侍奉的家僮見他如此這般情狀,忍俊不禁掩口而笑,阿越卻瞥了這家僮一眼,淡聲道:“既有客至,還不奉了朝食來。”

阿越性情素來不苟言笑,家僮失笑時便已後悔不該,見他覺察,心下惶恐,連忙斂笑而去。那皮四郎早樂得如心花怒放:“阿越,你這是替我要的朝食?阿越……你這是關心我?”

阿越神色仍是淡淡的,卻道:“你既是客,又這麽早來,便一起用朝食吧。”

皮四郎受寵若驚,連聲答應不迭。

阿越自顧自束了發,又從錦囊中取出琵琶來,拿了撥子調音。皮四郎坐在他身側,見他十指如玉,握著撥子調弄琵琶,便如飲了醇酒一般,隻當身在仙境,如夢如幻,如癡如醉。

正在皮四郎樂得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之時,忽聞外麵一陣喧嘩,那去傳朝食的家僮闖進來,慌慌張張地道:“小郎,外麵有一幫人,凶神惡煞,四處翻檢,說是皮家娘子派來的,要尋拿皮郎君呢!”

皮四郎聞得此言,又羞又急,他素來懼內,更兼在阿越麵前失了顏麵,不由咬牙道:“這千刀殺的母大蟲,竟然派人尋到此間來!我……我得趕緊避一避,免得連累了阿越!”一時急得團團轉,推開窗子,便要越窗而出。阿越卻道:“且慢!”又說道:“你這般出去,萬一教他們當麵撞見,豈不萬事俱休。諒他們一時半分也搜不到我這裏來,你不如換一身衣服,喬裝改扮一番,再從後門出去。”

皮四郎拍著大腿讚歎:“阿越,你果然聰明過人,又這般替我著想。”當下心中直如吃了蜜糖一般,誇了又誇,直到阿越出言催促,這才由那家僮帶著,匆匆去另換了衣服,喬裝成知露堂中的仆役,從後麵的小門偷偷溜出屋子。

他躡手躡腳穿過院子,忽聞耳後風聲疾來,旋即腦後一痛,竟然被人一悶棍打翻在地。他被這一棍打得頭暈目眩,正待要張口呼痛,忽見四五個人手執繩索諸物,從花障後一湧而出,為首那個胖子滿臉橫肉,一腳就踏在他膝蓋上,令他不得起身,惡狠狠地道:“四郎真教人好尋!娘子有令,將這廝好生綁起來家去!”

原來這幾人,正是李嶷等人假扮的皮家家奴,那皮四郎何嚐知道,他對自己發妻畏之如虎,隻當真以為是妻子派來捉拿自己的。當下李嶷等人將皮四郎五花大綁,綁得結結實實,然後用木棍從繩結中穿過一挑,四個人輕輕巧巧便將皮四郎四腳朝天,脊背朝下,抬了起來。

他們這般綁人抬人,動作利索得一氣嗬成。皮四郎既被麻繩勒得嗷嗷叫,又被人如抬豬羊一般抬出知露堂,顏麵全無,禁不住破口大罵:“這個天殺的母大蟲,凶蠻不講理的婆娘,竟敢派人來捉我!我回家就給她寫休書!”又直著喉嚨賭咒發誓:“天雷爺爺在上,再不休了這凶悍善妒之人,我也不姓皮了!”

這一番動靜,早就驚動了知露堂中諸人,紛紛或開窗,或走到簷下來,指指點點看熱鬧。

知露堂既做此等生意,早見慣爭風吃醋,或有家中妻室尋上堂中來哭鬧,但這般上門綁人卻是頭一遭兒,眾人見皮四郎這般狼狽模樣,自是禁不住好笑。

那老鮑故作凶蠻之相,瞪著眾人斥道:“看什麽看!再看我們家娘子就報官,說你們這堂子詐騙金銀!抄了你們知露堂,把你們這些人統統抓起來!”

他們這般作態,更兼皮四郎那一通叫罵,自然無人有半分起疑。當下順順當當將皮四郎自那知露堂中抬出,上了門口馬車,揚長而去。

待將那皮四郎綁到城外僻靜處,李嶷等人仍假作皮家仆役,恫喝威嚇,言稱皮四郎此番出門,就是故意撒謊哄騙家中娘子,所為隻是來知露堂尋花問柳,說道家中娘子如何生氣,命要敲掉皮四郎的牙齒以作懲戒。那皮四郎早沒了知露堂中那般膽氣,連聲辯解自己此番是替望州郡守郭直將軍去押解糧食,之所以身在知露堂,隻是路過而已。

他這番言辭,老鮑故作不信,拿著斧子便在他門牙上比畫:“胡說八道!少拿郭將軍出來扯大旗!你拿官府家出來嚇唬娘子,罪加一等!”

皮四郎渾身篩糠一般,急得賭咒發誓:“天爺在上,真不敢哄騙娘子,我此番出門,真的是替郭將軍押解糧草去了!至於那知露堂,實實是郭將軍遣使出城接應,叫我去那堂中吃了杯水酒!所為也是談糧草之事,並無其他心思!”

李嶷朝老鮑使了個眼色,李嶷接過斧子,用手指試了試鋒芒,說道:“你少在這裏扯謊了,無憑無據,就聽你張口瞎編,我們自是不信,你更別想誆騙娘子!我看,還是按照娘子的囑咐,敲下你一顆牙來,你才會說實話。”

那皮四郎聽他如此言語,忽得靈光一閃,大聲道:“有憑據!有憑據!我有郭將軍的解糧對牌,是軍中的對牌,可以作憑據,我真的是販糧去了!”

李嶷不緊不慢,問道:“那對牌在哪兒?”

皮四郎道:“就在我腰間革囊裏。”

老鮑當下探手去他腰間細細摸索,片刻後朝李嶷搖了搖頭,示意並未有對牌,李嶷凝眉沉聲道:“哪有對牌!你到此時此刻,竟然還東扯西拉,想要誆騙我們!”

皮四郎幾欲哭出來:“有對牌,我真的有對牌啊!”李嶷用斧子挑開他手上的繩索,皮四郎慌忙伸手在自己腰間革囊裏摸索,到最後索性將革囊整個都翻了過來,隻有一些散碎銀錢,哪裏還有對牌。

李嶷舉著斧子作勢要敲下,皮四郎嚇得哭叫道:“我真的有對牌啊!我真的有對牌,這對牌我須臾不敢離身的!”

李嶷喝問:“那對牌去哪兒了?”

皮四郎哭著道:“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對牌去哪兒了!”眼見李嶷手中雪亮的斧子不由分說狠狠劈向自己,頓時嚇得雙眼翻白,就此暈了過去。

老鮑摸了摸他頸中的脈搏,衝李嶷點點頭。李嶷便與裴源走開了說話。

裴源道:“如此看來,他確實不知道對牌已失。”

李嶷卻微微歎了口氣:“隻怕崔家的人已經捷足先登了。”

裴源微微一怔,李嶷卻朝樹下的皮四郎努了努嘴,說道:“綁他出來的時候,他穿的不是自己的衣裳。”

裴源恍然大悟:“隻怕還在知露堂中時,對牌已經被人趁機偷走了。”

李嶷點了點頭:“不知崔家的人怎麽辦到的,八成還是崔家那小女娘的計謀,狡黠狠辣,此乃勁敵。”想到昨夜在那井畔,崔家那小女娘機敏善變,自己明明已經占了上風,卻被她一句“太孫”誆騙,竟被踢入井中。生平以來,從未遇見過這般人物,更從未吃過這般悶虧,不由牙根一陣發酸。

裴源見他如此評價,不由皺眉道:“崔倚的兒子,竟然十分擅用兵,這倒也罷了,麾下又這般人才濟濟,隻怕所誌不小。”

李嶷歎道:“崔家所誌不小又能如何,如今這天下大亂,誰沒有各自的一腔心思,崔家打著自己的算盤,隻怕不僅想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更想借勢而為,借刀殺人,如今趁著咱們缺糧,就和那孫靖心照不宣,想把咱們堵死在這關西道上。”

裴源道:“既被崔家的人捷足先登,拿走了對牌,那咱們問出糧隊所在,帶著皮四迎上去,八成還能接住糧食。”

李嶷搖了搖頭:“恐怕來不及了。”頓了頓,說道:“若是我是崔家的人,既有對牌在手,此時此刻就帶著人喬裝改扮成望州守軍,大搖大擺去糧隊接糧。”

裴源皺眉想了一想:“沒想到咱們這一番苦心謀劃,竟然給崔家作了嫁衣。”

李嶷忽然一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自孫靖作亂以來,崔家趁著焉山南麓空虛,派兵占據了不少城池。這一次,他們百密一疏,咱們也來撿個現成的便宜。”

裴源微微一怔。

李嶷笑道:“如果望州郡守郭直得知皮四失蹤,糧草可能出了紕漏,會如何行事?”

裴源脫口道:“他定會立時率軍出城接應糧隊!”

“對!”李嶷笑眯眯,“既然望州城中空虛,咱們且暫不顧糧草,先賺一座望州城。”

從來是守城易,攻城難,如若有望州在手,近可挾製並州、建州,遠可逼近洛水,直指關中。連東都洛陽都變得可望可及,正因為望州如此要緊,所以孫靖才源源不斷送出糧草,以支援望州。裴源想到此處,不由得精神一振。

李嶷一猜即中。那皮四郎原本乃是偷偷溜出滑泉驛,偏在知露堂中又被綁走,護衛他的兵丁城裏城外遍尋不著,隻得硬著頭皮趕往望州報訊。望州郡守郭直聞訊大怒,親自帶了城中守軍,傾巢而出,去接應糧隊。

李嶷與裴源率了幾千兵馬,先遣人喬裝混入城中,裏應外合,寥寥無幾的守軍不戰而降。並未多費周折,就順順當當拿下了望州城。

話說既占據了望州城,老鮑與謝長耳便興興頭頭,帶著人好好查點了一番城中存糧,所餘不多——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然為何孫靖從朝中送來偌多糧草。不過,城中存糧亦夠數千人這好幾日的嚼裹,尤其還有米麵鹹肉,可慰傷兵。裴源喜出望外,先安排下夥夫廚子,好好做一頓飽飯,以饗同袍。

李嶷卻不慌不忙,親自帶著人在城樓上巡望,裴源登了城樓,見他不住眺望,便問:“是擔憂郭直返身回來,攻城惡戰?”

李嶷眯著眼睛,望了望西斜的太陽,說道:“崔家那個小女郎,狡黠過人。我覺得她不僅會派人拿著對牌去接糧,隻怕她的如意算盤不僅如此,既然猜到郭直會率軍出城,那她接了糧草,就直奔望州而來,賺開城門,一箭雙雕。這樣她既劫了糧草,又劫了這望州城。”

裴源不由瞠目結舌:“天下竟有這等狡猾無恥之徒!”

言談之間,城外的遊騎哨探已奔回來傳訊,正是有大隊糧草押運著往望州城中來。李嶷精神一振,當下傳令闔軍上下,於城牆後埋伏守衛,切切在糧草未進城之前,不要露了行藏。上上之策當然是等著那崔家押運的糧草進入城中,來個甕中捉鱉。再不濟萬一被崔家的人發現,也得大戰一場,留下糧草。

至於李嶷,他私下裏盤算,若是能就此擒住崔家那個小女郎,自己定要一腳把她踹進井裏,好報那晚的落井之仇。

裴源見李嶷神色淡然,不遠處已經依稀可見糧隊連綿的車馬,踏著夕陽正朝望州城門緩緩而來,忍不住追問:“你是如何猜到她會有此番作為?”

李嶷不經意道:“如若我是她,我也這麽幹。先劫了糧草,再劫了望州城。”

裴源摸了摸腮幫子,一時竟不知說什麽才好。城牆上下的諸人,早就屏息靜氣,等待糧隊進入城中,就關閉城門圍而殲之。誰知糧隊行至城下,忽然有一騎越隊而出,借著初秋最後的殘陽餘暉,李嶷從城堞縫隙裏,隻見那人雖然一身素色圓領袍子,束發戴著襆頭,乍一看宛如少年郎,但身形纖麗,明眸燦然,隻怕化成灰了李嶷都認得出,正是崔家那個小女郎。

但見她朝城樓上一望,扭頭吩咐了一句什麽,糧隊立時調轉方向,後隊變前隊,驅趕著拉車的騾馬,竟然匆匆而去。

此時暮色漸濃,裴源再也忍耐不住,探身而望,隻見糧隊急急離去,隻留下道路上一股股激起的煙塵。裴源急問:“怎麽辦?追不追?”

李嶷搖了搖頭,聲音中倒並沒有多少惋惜:“不用追啦,她若是進城來,咱們自然可以一戰,要是追出去,八成徒勞往返,還會再失了這望州城。”

裴源恨聲道:“不知她怎的瞧出了破綻,這世上竟然真有這般狡黠無恥之徒!”

李嶷卻是嘿嘿一笑,說道:“她若是真撞進城來自投羅網,那還頗令人有幾分失望。被她瞧出破綻,這才是她應有的本事啊。”說完,也不管裴源,收了手中弓箭,自顧自拾階下了城樓。

裴源茫然看著他的背影,似未聽懂他適才說的話,隻得揚聲問:“你做什麽去啊!”

李嶷頭也沒回地答:“吃飯!”

第二日一早,李嶷方含著柳枝在官舍廂房前淨齒——郭直這郡守的官舍建得敞大闊亮,就被李嶷當作兵營用了,傷兵皆住在此處,他就住了一間朝北的下房,雖然是下人的屋子,但比之在荒野裏風餐露宿,自然好了許多。他正含著柳枝淨齒,卻見裴源匆匆走進來。

“十七郎,郭直在城外三十裏紮營,雖派了哨探來往,似乎也不打算攻城。”

李嶷拿青鹽水漱了口,方才道:“他大意輕敵,中計出城,丟了望州,孫靖那脾氣,素來暴躁酷烈,若是得知,隻怕立時就要砍他的腦袋。所以他徘徊城外,以他的兵力,既不足攻城,卻又無法求援。”

裴源笑道:“這郭直確實處境尷尬。”

李嶷道:“郭直不足慮,但現在崔家的人,隻怕又要生事。”

裴源不由微微一怔。

李嶷道:“崔家那個小女郎,心思敏捷,她雖劫走了糧食,但眼見望州城落入我們手中,必不甘心。如今郭直率軍孤懸城外,無城可據,無糧可食,又不敢求援,處境尷尬,若我是她,必然去郭直軍中和談,好與他合圍攻城,拿下望州,踢我們出局。”

裴源聽他如此言說,不由問:“那該如何?”

李嶷笑道:“我們自然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出城去與郭直假作和談,等我到了郭直軍中,崔家的人自然會考量一下,是與我們為敵劃算,還是與我們結盟先收拾了郭直那點兵馬劃算。”

裴源不由皺眉:“十七郎,你說得有理。但你去太冒險了,還是你據守城中,我出城去郭直軍中,與崔家的人麵談吧。”

李嶷看了裴源一眼,慢悠悠地道:“當然是小裴將軍去。我呢,好生給郭直寫上一封手書,蓋上平叛元帥的大印,以顯示咱們的誠意。”

裴源一怔,不由道:“你不是說帥印那勞什子太累贅,放在父帥營中壓根沒帶出來過。”

李嶷渾不在意:“拿蘿卜刻一個不就得了,咱們之前不都這樣幹嗎?”

裴源又是一怔,忽得醒悟過來,急道:“那可不成,萬一被識破……”

李嶷拍了拍裴源的肩,一語雙關,說:“你就放心吧,沒什麽萬一,郭直和崔家的人都沒見過小裴將軍,更沒見過我的帥印,絕辨不出什麽真假。”

當下李嶷換了身衣服,輕騎簡從,隻帶了數名隨從,開了城門,直奔郭直營中。那郭直聽聞鎮西軍小裴將軍親來拜營,親自領了帳下幾名郎將,出轅門相迎,見了麵,卻是既不失恭敬,也不失親熱。蓋因裴源的父親裴獻,幾十載鎮守西陲,關西道上的武將,無論如何,都承他幾分情麵。所以縱然是敵非友,郭直還是客客氣氣,將小裴將軍好生迎入了軍中,也坦率相告,崔家也遣人來了。

李嶷呈上蓋著帥印的手書,見郭直將“平叛元帥、鎮西節度使、皇孫李嶷”的親筆手書看完,便隨口問道:“適才郭世兄說崔家也遣人來了,不知所來何人?”

郭直被他叫一聲“世兄”,卻是皺眉道了一聲不敢,方才道:“崔家派來的,是崔公子身邊的親信何校尉。卻也巧,那何校尉剛入營一盞茶的工夫,小裴將軍也來了。”

李嶷不動聲色:“可是那‘錦囊女’何氏?”

原來崔倚隻有一子,名喚崔琳,自幼體弱多病,京中數次索要此子為質,都被崔倚搪塞推脫了。崔倚寵愛獨子,給他精心挑選了無數親隨侍從。這些侍從中有一名女子何氏,最為出色,是自幼侍奉崔公子的侍女,機敏慧黠。及至崔琳參與軍事,這何氏又於旁輔佐,須臾不離那崔公子左右,因此被定勝軍上下稱為“錦囊女”。

郭直點了點頭。

李嶷笑道:“既然崔公子也遣來了身邊要緊的人,那何妨一見。”

郭直本來正有此意,笑道:“小裴將軍如此氣度,郭某就放心了。”當下在中軍帳中設宴,好生招待小裴將軍與崔家來使。

果然這何校尉就是知露堂中那喬裝的女郎。李嶷與她雖隻見過短短數麵,但連番交手,已知此乃勁敵。今日隻見她打扮又有不同,乃是穿了一身定勝軍中校尉的服色,更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乍一看,當真雌雄難辨,細看才覺得眉眼精致,皓腕如玉,並非少年郎,乃是一名英氣勃勃的少女。

待郭直居中介紹,李嶷便客氣道:“原來是定勝軍的何校尉,幸會幸會。”

那何校尉也嫣然一笑,道:“原來是鎮西軍的小裴將軍,久仰久仰。”

當下郭直也毫不客氣,說道:“兩位都是少年才俊,今日來此,郭某真大開眼界,也受寵若驚,既怕辜負小裴將軍的美意,又怕令崔公子不悅,心裏也為難得緊。”

聽他說到此處,李嶷不由望了那何校尉一眼,不想她正笑吟吟地望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那何校尉微微一笑,這才掉轉眼神去看郭直。隻聽那郭直道:“思來想去,既然是左右為難之事,不如按照軍中舊例,以搏代決。”

當下提出,三方各遣一人比試,若是郭直軍中人贏了,小裴將軍代表的鎮西軍,和何校尉代表的崔家定勝軍,就要各自答應他一個條件。若是何氏或小裴將軍遣出的人贏了,他就和誰談結盟之事。但此方比試必得另遣人,三人皆不得親自下場比試,以免傷了和氣。

這法子倒也公平,當下李嶷與那何校尉都痛快答應了。郭直挑了軍中一名健卒,李嶷派了隨自己而來的謝長耳,何校尉則指了她身邊的一名親衛陳醒。

當下在營中尋了平坦處,劃出一大片沙地來,又在沙地上用石灰劃出三個白圈,遠處望樓上插了一麵小旗,以馳馬至望樓奪旗,最先返回將那麵小旗插進自己的白圈者為勝。

那傳令的郎將大聲吆喝:“不限兵刃,點到即止,勿傷性命。”言畢將手一揮,三人三騎,便已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出。

三騎追逐相搏,十分精彩,周圍圍觀的將士,時不時發出讚歎聲、喝彩聲。

李嶷此番前來,本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分外灑脫。但見那何校尉,也是意態從容,仿佛閑庭信步一般。心中思忖,這何校尉一介女流,竟已然如此氣度,不知那崔公子又是何等人物。崔家立場甚是微妙,尤其自己率鎮西軍已入關西,若能逼近洛水,那崔家的態度就更為要緊,總要想個法子,不能再讓其掣肘於側。崔琳既為崔倚獨子,定勝軍中又對其頗為擁戴,若是能與那崔公子交結一二,或可隨機應變,偵知其心意。

他正思量間,忽聽郭直問道:“小裴將軍,令尊當年在虎牙關受過重傷,每逢陰雨便會發作,酸痛難忍,不知近年可好些了?”

李嶷心中一凜,卻笑道:“多謝將軍問候,家父所有舊傷,數肋下那道箭傷最為凶險,這幾年雖在軍中,但悉心調養,已經好得多了。”

郭直點了點頭,笑道:“說來我還曾見過尊兄一麵,那時候他奉令返京,路過望城驛正逢大雨,摔壞了坐騎,隻得求助於我,我派人給他送了兩匹馬。”

李嶷微一凝神,便笑道:“那是承順二十四年吧,當時我還小,阿兄回京後,說起途中大雨,險摔壞了腿。”

郭直笑著點了點頭:“如今三郎已經在奉州任上了吧。”

李嶷笑道:“年歲太久,郭將軍想是記錯了,當年受您贈馬的是我二阿兄,不是我三阿兄。”

郭直點了點頭,忽聽場中歡呼雷動,原來是郭直軍中那名健卒,已經於望樓上搶到了旗幟,策馬直奔那白圈,後麵兩騎緊緊相隨。李嶷不由瞥了一眼那何校尉,見她仍笑吟吟,似對場中輸贏並不介意。

不過片刻之後,果然何校尉派的那名親衛陳醒,又從健卒手中奪回了旗幟,三人於馬背上拚力相搏,甚是驚險好看,三人皆離白圈近在咫尺,但旗幟於三人手中輾轉,又被另兩人所製,誰也沒辦法將旗幟插進白圈得勝。

一時爭搶更為激烈,又因不限兵刃,所以刀光劍影,格外驚險。李嶷心中一動,正待要出聲,忽見陳醒為了搶旗,抬臂射出一支弩箭,那健卒卻心一橫,並不避讓,一躍而起,隻聽“噗”一聲,那支弩箭深深射入健卒腰腹。這一箭原可避開,陳醒不由一怔,那健卒也借機握到了旗幟,拚盡全力,將旗幟狠狠插進了白圈,終因傷重,力竭撲倒。

郭直見狀早就離座,急忙撲過來扶起那名健卒,那健卒奄奄一息:“將軍……幸……幸不辱命……”言畢頭一垂,竟死在郭直懷中。

陳醒與謝長耳早就翻身下馬,陳醒拋了兵刃,見此情狀,不禁黯然,單膝跪地,拱手道:“是我失手了。”

郭直心中悲憤,當下抱著那名健卒不發一言。李嶷與何校尉亦早已離座,李嶷勸道:“郭將軍,以這位健卒的身手,其實剛剛那一箭,他是能避開的。”

郭直點了點頭,說:“是,他一意求勝,所以才沒有閃避。”

何校尉道:“此人忠勇,令我等欽佩,如今是將軍所遣的人得勝,依照前言,我定勝軍和鎮西軍,可各自答應將軍一個條件。”

李嶷點了點頭:“是,我鎮西軍可依照前言,答應郭將軍一個條件。”

郭直神色悲慟,說道:“天色已晚,我軍中要為這位同袍歸葬。我此刻哀痛心亂,還請兩位今晚就宿在營中,明日再談。”

李嶷心中早就轉過千百個念頭,還未及說話,忽聽那何校尉道:“這是自然,我也要代定勝軍祭奠這位勇士。”

李嶷便也點點頭:“郭將軍節哀,也允我去祭一杯薄酒。”

這場比試,猝然而止。郭直親自率祭,軍中葬禮,甚是簡樸,唯有三軍感念其忠勇,各自唏噓不已。待得辦完喪儀,天色已經擦黑,郭直便命人與李嶷和何校尉及兩人的隨從護衛幾頂軍帳,各自歇息。

一進帳中,李嶷便對謝長耳道:“這健卒用一條命換得我和那何校尉必得留宿營中一晚,今晚必出古怪。”

謝長耳卻是個實誠的人,不由吃驚道:“不是說贏了咱們就得答應他們一個條件,怎麽今晚就會出古怪?”

李嶷搖了搖頭,郭直數次出言試探,顯然是擔心自己這個“小裴將軍”乃是冒牌貨,隻怕他萬萬想不到的是,自己真實的身份其實比裴源更為要緊。郭直之所以試探,或是想扣押了裴源,奇貨可居,或是另有別的計謀,既然如此,那必然會今晚趁夜動手。

聽他如此言說,謝長耳不由急道:“那我趕緊讓老鮑回望州知會求援?”

李嶷道:“不用,他們要動手,也得夜深人靜,你叫老鮑警醒些就是了。趁著現在,我去探一探那位何校尉。”

謝長耳知道老鮑一直在暗中接應,便點了點頭。李嶷脫下小裴將軍那身胄甲,換了身輕便的衣服,用匕首無聲無息地將帳篷下方割了一道口子,偷偷溜出了帳篷。

軍中入夜,金柝聲聲,警戒森嚴。但李嶷素來是鎮西軍中最好的斥候,當下輕輕巧巧,不露半點行藏,便已穿過大半個軍營,來到何校尉帳後。

他用匕首劃開後帳的油布,閃身進入帳中。隻見帳中點著明晃晃兒臂粗的蠟燭,幾案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卷,旁邊是半硯剛磨的新墨,但帳中空****並無一人。李嶷心中警鈴大作,頓覺不妙,正待要轉身,忽感腰後細微一痛,似被蚊蟲叮咬了一口,但心中明知絕計不是,果然一股麻意迅速從腰際上下延開,便如數道冰線一般,迅速已至指尖和腳趾,當下腿腳一軟,神誌仍十分清醒,但已倒地動彈不得。

此刻方見那何校尉笑吟吟從屏風後走出來,她已經換了一身輕巧的素衣,雖仍作男兒打扮,但束了發,反倒像是稚氣未脫的少女,燭火照著她的明眸眼波流轉,如星如月,燦然生輝,卻蘊著三分笑意。她負手走到李嶷近前,十分嫌棄地用足尖撥弄了一下他,然後才從身後拿出牛筋來,將李嶷雙手雙腳都捆了個結結實實。

待捆好了,她似是不放心,又拿出一道精鐵細鏈,將李嶷雙手重新繞了好幾圈捆住,這才從地上撿起李嶷的匕首,在他頸中比劃了一下,方才道:“三更半夜,小裴將軍這是上次在井裏洗澡洗得太適意,所以特意又來尋我?”

兩人相距極近,李嶷從她烏黑的眼眸中,幾可看清自己的倒影,他處境狼狽,卻仍是灑脫:“一井之恩,沒齒難忘,在下時時刻刻都惦記著姑娘的恩德。”

少女撲哧一笑,說道:“得啦,我知道你時時刻刻都在惦記著,想要把我也踹進井裏,報那一井之仇。你就是這麽睚眥必報的人,是也不是?”

李嶷雖與她隻見過短短數麵,卻知道此人實乃生平罕見之勁敵,見她明眸皓齒,晏晏談笑,惱恨得牙根又隱隱發酸,但還是笑道:“姑娘又沒見過我幾次,怎麽知道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既然姑娘是崔家定勝軍中人,與我鎮西軍乃是友軍,我自然寬宏大量,不再計較。”

那少女聞言,笑眯眯地道:“你對旁人,或許寬宏大量,不再計較。但是你對我,是一定銜恨不已,睚眥必報。”

說到此處,兩人心裏都不由升騰起一種怪異之感,他們二人皆隻見過對方短短數麵,但不知為何,皆能猜到對方心中所思所想。那少女與李嶷數次交鋒,都略占上風,但也知道眼前之人乃是生平勁敵,絕不敢有絲毫半刻懈怠,雖與他說著話,但手中匕首卻一直牢牢對著李嶷頸項,隻要輕輕一送,便可取他性命。

李嶷卻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她,說道:“我問你一件事,那天在知露堂中你搶走了我的珠子,你能不能還給我。”

那少女一怔,忽然有一層淡淡的紅暈,從她潔白如玉的頸間洇暈而起,一直如潮水般洇過雙頰,她仿佛立時被觸怒,將匕首的刀尖,又往前遞了一分,幾乎要刺破他頸間的肌膚:“那我的簪子呢!你搶走我的簪子,我還沒跟你算呢!”

李嶷見她突然羞惱,百思不得其解,但卻趁機想要越發激怒她,笑道:“你把我的珠子還給我,我當然就把簪子還給你。”

少女冷笑一聲,說道:“現在你都已經淪為階下囚,還敢與我討價還價。”

李嶷笑道:“我都已經淪為階下囚,你為何還要用利刃指著我?”

匕首鋒刃的寒光倒映著燭火,微微搖動,他明知道這把匕首吹毛斷發,鋒利無比,卻毫無懼色。少女不由眯起了眸子,問道:“那你呢,你手持利刃潛入我帳中,是想做什麽?”

李嶷忽問:“你隻帶了這幾名隨從進郭直軍中,崔公子答允嗎?”

“公子他……”少女隻說了三個字,忽得醒悟,見李嶷嘴角上揚,微帶笑意,知道已經不留神被他套了話,本還可矯作掩飾,但明知眼前人奸猾無比,哪怕自己再出言掩飾,他既已猜到,那便是無用。當下眼神微冷,如蘊薄冰,聲音也冷了幾分:“你如何猜到的?”

“你們公子如果還在相州,你絕不會行此險策。你就帶了這麽幾個人來郭直軍中,又不怕他把你扣下來,那你們公子一定早早就帶著大軍,來到了望州左近,所以你才肆無忌憚。”

少女雖然被他猜中,但也滿不在乎,說道:“那小裴將軍呢?小裴將軍定然是因為皇孫殿下極擅掌兵,他在望州城中為援,所以小裴將軍才肆無忌憚,敢來郭直營中。”

李嶷點了點頭:“皇孫殿下對崔大將軍素來敬仰,既然崔公子就在左近,還請何校尉帶我去見一見崔公子,皇孫殿下有幾句要緊話,也想麵見崔公子詳談。”

“我們家公子,可不是想見就見的。”少女不緊不慢地說,渾沒將名義上的勤王之師、鎮西軍主帥,十七皇孫李嶷放在眼裏,“再說了,若是論到大義正統,那也應該奉太孫是未來的君主,不是他十七皇孫殿下。”

先帝晚年暴戾昏聵,尤其對待有功的武將們,總暗疑他們有不臣之心,因此刻薄寡恩。崔家定勝軍上下心中怨憤,對天家李氏,連同舉著勤王大旗的李嶷,也並無多少尊仰之意。隻不過礙於名分,不得不承認這天下還是李家的,大義上太孫還是天家的正統罷了。

李嶷聽她這樣說,渾沒半點生氣,就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尋回太孫,他才是大義正統。”

若不是如此,怎麽會當時隻聽她一句“太孫”,他就不假思索要去拉她,結果反倒上當,被她一腳踹進井裏。兩人瞬間想到此處,李嶷的牙根又隱隱發酸,而那少女,顯然也並不覺得偶占上風,值得驕傲,隻是神色警惕,盯著李嶷。

李嶷笑道:“喂,你都把我捆成這樣了,還擔心什麽?”

少女微笑道:“數次交手,我知道你本事可大了,就算把你捆成這樣,我也覺得不怎麽放心……”

她“心”字剛剛從舌尖吐出,李嶷忽然身形一動,不知怎麽的竟已掙脫了牛筋的束縛,往後一仰避開匕首的鋒芒,少女手中的匕首疾刺而出,他雙手一舉,綁束著手腕的細細精鐵鏈子正迎著匕首鋒芒一劃而下,隻聞叮叮數聲,手上纏捆數圈的精鐵細鏈悉數被匕首割斷,李嶷雙手既得自由,馬上一探捏住了少女的手腕,奪回匕首,少女急退兩步,抬手便朝他射出數支弩箭。

李嶷手一揮不知擲出什麽撞飛弩箭,其中幾支“唰”一下射滅了蠟燭,少女隻覺眼前一黑,旋即耳邊似響起一聲輕歎,然後腰際一涼,已經被人挾住了要害。

李嶷從地上拾起牛筋繩,將她好生捆了個結結實實,這才晃亮火折子,點燃了蠟燭。情勢瞬間反轉,少女也不惱怒,隻用水盈盈的眸子,注視著李嶷的一舉一動。

李嶷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拿著匕首,在她頸側比畫了一下:“何校尉,你說我到底是把你扛出去扔在井裏呢,還是你自己老老實實告訴我崔公子在哪兒,帶著我去見他老人家一麵。”

“我就說過,”少女似乎幽幽歎了口氣,“你對旁人,或許寬宏大量,不再計較。但是你對我,是一定銜恨不已,睚眥必報。”李嶷忽然身形一晃,似避開什麽無形的東西,他一伸手就捏住了少女的臉頰,逼迫她吐出舌底細小的竹管。他用衣服隔著手指,捏著那竹管細看,裏麵機括精巧,扣著數枚細針,針尖幽幽發著藍光,不知是煨了麻藥,還是煨了毒藥。

李嶷不由得搖頭讚歎:“這東西做得真精巧,送我了。”

少女見偷襲不成,倒也不惱。李嶷說道:“你身上還有什麽機括,一並拿出來吧,省得我動手搜。”

恰在此時,忽聽帳外腳步聲漸近,緊接著帳外有人高聲道:“何校尉,郭將軍命我送點心來。”

李嶷一怔,少女已經一躍而起,鞋尖彈出利刃,幸得李嶷早有防備,閃避極快,饒是如此,那刃尖也貼著他的咽喉堪堪劃過,驚險萬分。

李嶷重新將她製住,用匕首抵住她要害,在她耳邊低語:“打發帳外的人。”

少女微蹙著眉頭,似是無可奈何,揚聲道:“謝過郭將軍,我此刻更衣不便,還請將點心放在帳外,我即出來自取。”

帳外的兵卒聞言,似放下了點心盤子,腳步聲漸漸離去。李嶷側耳細聽,忽然用力將少女按倒於地,一甩手,擲出匕首斬斷燭火,帳中頓時一片漆黑,隻聽破空之聲嗖嗖連響,原來是帳外射入無數羽箭。李嶷抱著她就地一滾,兩人避到箱籠之後。

少女已經迅速鎮定下來,問李嶷道:“你預備的人呢?”李嶷反問:“那你預備的人呢?”

話音未落,一群人早就衝進了軍帳,李嶷正待脫身離去,忽然衣角一滯,黑暗中也不見身形,但聽見少女冷冷的聲音:“你闖進我的帳中來,現在又想一走了之,沒那麽便宜。”

李嶷心知若帶著她,極難毫發無損的脫身,但笑一聲,說道:“若是你能帶我去見你們崔公子,我就帶你走。”

少女的聲音在黑暗中如溪水般泠泠清冽:“你必須帶我走,你帶我走或許考慮讓你見公子;你不帶我走,你就是公子的敵人,從此後絕難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