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嶷見她一語道破,無奈之餘,隻得在帳上劃破一道長長的口子,先將那少女輕輕巧巧騰挪出去,自己又鑽出帳外。其時今夜無月,倒是一天燦然的星鬥,隱約可以視物。李嶷帶著那少女在營中七拐八彎,時停時行,試圖繞過埋伏包圍。

郭直既下定決心取其性命,派出這些人都極為凶悍,更兼人數眾多,重重疊疊,不知埋伏了幾層。幸得李嶷機警過人,但仍驚險萬分,差點就被發現。正當兩人焦頭爛額之際,忽聽營中北角上喧嘩起來,緊接著隱隱看到火光四起,還有人在大聲呼喝。

李嶷不由回頭看了少女一眼,隻見她神色警惕,雙眸在星光下眼波流轉,無端端倒叫他想起貓兒,隻怕她若真是一隻狸奴,那連尾巴尖的毛都寫滿了陰謀詭計。其實從他看見她第一眼,他就覺得她像貓兒,所以當時被她一腳踹落井裏,他脫口撒謊對老鮑說,是被野貓撓了一把。此時看她緊緊跟在自己身後,腳步輕巧無聲,愈發覺得她像一隻貓。

若真是一隻貓倒好了,可以藏在袖子裏,這麽個大活人要無聲無息帶出營去,可真令人發愁。幸好營中起火了。但過得片刻,李嶷聽清楚了營中在呼喊什麽,不由氣得笑了。

營中四處喊聲大起,叫得都是“快救火啊!”“鎮西軍襲營了!”“鎮西軍殺過來了!”諸如此類……

李嶷不由對身後那隻乖巧的小貓冷笑:“你就是這麽部署的,栽贓給我?”

小貓一臉無辜,瞪著兩隻圓圓的大眼睛看著他:“我的人隻是胡亂嚷嚷,叫喊幾句,擾亂一下軍心,既沒有襲營,更沒有放火,你既然部署了人放火,這不也算是襲營嗎?”

李嶷被她這麽一噎,倒也無語。小貓不屈不撓,反問他:“你到底打算如何脫身?”

李嶷道:“現在營裏已經亂了,我沒什麽計策,你怎麽走,我跟著你走。”

小貓終於瞪著他:“你不會連馬匹都沒預備吧?”

李嶷笑道:“你定然會預備馬匹的,我還預備了做甚。”

小貓終於也被噎了一噎,再不言語,轉身就迎著火光,徑直往西北角上去,李嶷緊緊跟在她身後,時不時替她擋一擋亂箭,小貓也不言謝,隻是腳步輕快,不一會兒,就走到營地邊緣僻靜之處。果然陳醒牽著兩匹馬,候在那裏。

那何校尉並不搭理身後的李嶷,對陳醒道:“你趕緊去回稟公子,就說我已脫身,且按計劃行事。”

陳醒看了一眼她身後的李嶷,抱拳行禮,翻身上馬離去。李嶷眉頭一挑,忽聽耳畔疾風而至,正是那何校尉射出的弩箭,待李嶷閃避之時,她早已經也認鐙上馬,朝著陳醒相反的方向策馬而去。此時營中早就有人發現這邊的動靜,一隊兵卒衝過來,不由分說,朝著那何校尉就射出一通亂箭。李嶷歎了口氣,知道不能不救,隻好奪了一柄刀,將那些亂箭叮叮當當全都斬落半空,又與那隊兵卒纏殺了幾個回合,待那何校尉早已脫身,這才返身閃入暗中。

卻說那何校尉馳馬穿過樹林,奔出裏許,忽覺馬背一沉,竟然有人落在她身後鞍上,她反手捏住袖中短劍就是一刺,卻被人按住了胳膊,李嶷清涼的聲音在暗夜中響起:“是我!”

追兵喧嘩著追出了大營,緊緊朝著他們追過來。少女不怒反笑:“小裴將軍一身好本事,怎麽還讓追兵緊追上來?”

李嶷嗤笑了一聲:“若他們不追上來,你肯帶著我一起走嗎?”

少女不疾不徐,說道:“你要是沒這麽招人厭,或許吧。”

李嶷幽幽地歎了聲,黑暗中追兵已經越來越近,一騎雙乘,自然無法快馳。少女數次想要用毒針射殺李嶷,或將他拋下馬去,但知道此人極其難纏,自己若是動手,難保不反被他所製,還是甩開追兵,再另尋脫身之策才好。

她數次隱忍,都被李嶷看在眼裏,他笑道:“我是不是你生平最討厭的人?”

少女心中惱恨,卻從容言道:“那倒也不是。”

李嶷點了點頭:“看來我還得努力。”此時追兵已經極近,但聽破空之聲不斷,數枝冷箭擦著兩人飛過。李嶷道:“都怪你,為什麽非要騎這麽一匹白馬,在晚上也太顯眼了。”

少女心下生怒,冷喝一聲“小白!”那白馬極為神駿,瞬間前蹄高揚,人立而起,就要將李嶷甩下馬背,李嶷卻不慌不忙,趁機回身,雙手一抄,正好抄住射過來的幾支箭羽,小白前蹄還未落下,他已經將手中箭支擲出,如趕月流星般,隻聽“噗噗”數聲箭入皮肉的悶響,夾著數聲慘叫哀號,明顯他這一擲箭無虛發,追得最近的那些追兵,或死或傷,後頭的追兵為之一滯。

白馬載著兩人穿過山林,又翻了幾個山頭,等到天色朦朦亮的時候,追兵早就無影無蹤,竟是被甩脫了。

晨霧嫋嫋,那何校尉見不遠處的山腳有一條河,河水清澈,便催促李嶷下馬,她自牽了白馬,到河邊飲水。

那白馬辛勞一夜,仍舊神采奕奕,飲完水,又垂頸在河邊大口卷著嫩草吃。何校尉似也累到了,任由馬兒吃草,自己走到上遊幾步,掬水喝了,又掬水洗了洗臉。

李嶷也捧水喝了幾口,說道:“這匹馬如此神駿,雖是白馬,但你備下它是對的,若沒有它,我們甩不開追兵。”

她神色冷淡,似不欲多言。李嶷又道:“但你有一件事做得不對,你明明預備了這麽一匹好馬,卻竟然沒有預備幹糧。”她聽他這樣說,隻是扭頭不理睬。李嶷笑道:“我替你說了吧,若不是我非要跟著你,你早就甩掉追兵回你們崔家定勝軍的大營了,哪用得著什麽幹糧。”

她道:“兩人一騎,當然行得慢,我勸你莫要在這裏多耽擱,免得郭直的人又追上來了。”

李嶷笑道:“你都不怕,我怕什麽。”斜睨了她一眼,說:“拿出來吧。”

小貓圓圓的眼睛又無辜地瞪著他:“什麽?”

李嶷道:“我不信你孤身逃到此處,隨身不帶什麽發放訊號之物,好讓人接應。”

小貓圓圓的眼睛更無辜了:“沒有什麽訊號,我是公子的侍女,自會回營,如何還要勞動人接應。”

“得啦。”李嶷說,“狐狸尾巴都有九條呢,你不帶什麽訊號在身上,我才不信!你別逼我拷問你,我可不想拷問一個女郎。”

小貓氣鼓鼓半晌,終於從懷中掏出一隻竹筒,扔在地上。

李嶷卻不去撿,努了努嘴:“既然是訊號,那你就放吧,讓你們公子的人,快來接你。”

小貓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彎腰撿起竹筒,拔開竹筒上的塞子,隻聞“砰”一聲,一股濃煙炸起,李嶷暗道不好,忙掩住口鼻,好容易濃煙散去,小貓早就蹤跡全無。

李嶷心道狡黠至此,這哪裏是貓,簡直比狐狸還要狡猾。但聞一聲馬嘶,回頭一看,身後不遠處,小白那粉色的唇邊還卷著幾根嫩草,瞪著濕漉漉的眼睛,正看著他。

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馬鬃,小白顯然不願被他碰觸,抖了抖馬鬃,噅噅又是一聲長嘶。

他自嘲地笑笑:“她把你也拋下啦。”

卻說何校尉既然脫身,雖失了馬兒,但一路疾行,穿過數重密林,見李嶷並未追上來,不由鬆了口氣,歇息了片刻。她一夜未眠,本來極是疲倦,但此時馬兒既失,還得速速返回營中去才好。至於自己心愛的那匹白馬——喚作小白,它素來機靈,定然也能想法子從那個惡人手中脫身,溜回營中。

想到那個難纏的小裴將軍,她隱隱隻覺得牙根發酸。裴獻有十個兒子,聽說這個名叫裴源的一直被他安排在鎮西軍中,跟在那位十七皇孫殿下的身邊,看來最得裴獻看重。也怪不得他看重,這幾次交道打下來,這個小裴將軍真是才智勇武俱全,實實乃是人中龍鳳。雖然李嶷以少勝多,一戰陷殺庾燎數萬大軍,轟動天下,但天家李氏素來昏懦無能,並無聽聞有如何出色的子弟,裴獻雖奉了李嶷作平叛元帥,但天下皆知這皇孫不過就是個名義上的幌子。尤其如今看來,陷殺庾燎數萬大軍,鎮西軍勢如破竹殺入關西道,八成另有隱情,說不得並不是那位皇孫與天家諸人迥乎有異,而是他身邊這位小裴將軍的本事。

裴源!她惱恨的又將這個名字想了一遍,著實氣惱,但又無可奈何。

遠在望州城的裴源莫名其妙打了個寒戰,不知為何,他覺得脊背有點發涼。老鮑昨晚帶著人,在郭直大營中放火大鬧了一場,雖然被崔家栽贓說他們襲營,但其實也並不算得栽贓。李嶷趁亂脫身,倒也留下訊號,證實他平安無恙。

但這後背發涼到底是怎麽回事?裴源想了一想,命人加緊巡查,斷不能令望州城防有失。

卻說何校尉歇息了片刻,又穿過幾片山林,看了看日頭,辨了辨方向,又穿過一片山林,但聞流水潺潺,原來她已經繞到了河水下遊。

她走了這半日,早就又累又渴,尋到河水開闊清澈處,掬水飲了數口,看看日頭已過晌午,這才從懷中掏出一隻竹筒,又取出一支火折子晃燃,正準備點燃竹筒上的引信,以發出焰火為訊,突然身後一陣疾風掠過,她腰間一痛,整個人已經被踹入河中。

她被冰冷的河水一浸,嗆入口鼻,不知有多難受,掙紮著鳧水浮起,隻見李嶷站在河邊,正朝她慢吞吞牽起嘴角微笑。

李嶷:“何校尉,又見麵了,真巧啊!”

李嶷打了個呼哨,白馬從林中奔出,見到水中沉浮的她,卻又是一聲長嘶。她不禁氣惱無比:“叛徒!”

小白渾不知是在罵它,甩著馬鬃,快活地奔到李嶷身邊,在他身邊挨挨蹭蹭,甚是親熱。

傻!她忍不住又怨恨地瞪了一眼小白。

小白以為她在嬉水,不斷用鼻子拱著李嶷的手,示意他也帶它下水去玩,李嶷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問水中那怒氣衝衝的小貓:“喂,你手裏那焰火筒也濕得能倒出水了,你要不要另外想法子,知會你家公子的人來接應?”

小貓連睫毛都已經全濕透了,濕漉漉圍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倒有幾分楚楚可憐,卻咬牙切齒,罵出了一句:“混蛋!”

李嶷笑道:“我這個人恩怨分明,有仇必報,但上次你把我踹井裏的時候,我可沒罵你。”

小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終於扔掉手中那隻焰火筒,奮力朝岸邊遊過來,但距離岸邊還有兩丈開外的時候,她忽似嗆了口水,直直地沉了下去,過不多時又掙紮著浮起,但旋即又嗆水。但她生性倔強,亦不呼救,奮力掙紮間,卻被水衝得離岸更遠了一些。

李嶷看著她在水中沉浮掙紮,不由好笑:“別裝了,趕緊上來,你忘了咱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在水裏?你水性好得很,我知道。”

她一言不發,又嗆了幾口水,似是腿腳抽筋了,被水衝得遠了數丈。李嶷站在河岸之上,遠遠看著她被衝入河心,起初還能掙紮浮起透口氣,但片刻之後,終於被滔滔白浪吞沒,再無蹤跡。

李嶷半信半疑,朝河邊走了兩步,細細察看,隻見河水急急往東流去,河麵碧水如綢,時不時露出一兩個旋渦,哪裏再有半分她的蹤影。

李嶷轉身,故作牽馬,口中道:“喂,小騙子,你可騙不到我,我走了,我真的走了啊。”牽著那白馬行了數步,小白不斷嘶鳴,扯著韁繩不肯再行,掉轉頭奔到河邊,試圖涉水,但河水湍急,小白前蹄方探入河中,已經被李嶷硬扯著韁繩拉了回來。

李嶷歎了口氣,把韁繩套在河邊的樹枝上,看了看河麵,記得她最後掙紮沉下去的地方,便跳入河中,奮力朝著那處遊去。河水本就十分湍急,又冰冷刺骨,這樣的水中視物不便,李嶷於水下搜尋了片刻,仍沒找到那何校尉,他不得不浮出水麵換了口氣,心想溺水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若真是溺水,如再尋不見,隻怕施救不及。他深吸了一大口氣,又重新潛入河底,細細尋找,這次終於在不遠處隱隱約約看到那何校尉沉在水中,四肢似水草一般,在水中無力漂著,這正是溺水之人的模樣。他奮力遊過去,果然她早就失去了知覺,他急忙一手摟著她的肩,迅速帶她浮上河麵,然後帶著她遊上岸。

李嶷將她抱上岸,將她麵朝下放在一大塊山石之上,按著她的背控水,他按摩了半晌,見沒有控出多少水來,心下不由有些發急,於是將她翻過來,去摸她頸中脈搏,心道她別真就此死了,他剛一伸手,忽見她睫毛微微一動,心中暗道不好,果見她突然睜眼一笑,唇間早射出數枚細針。他閃避不及,身子晃了晃,頓時倒地。

那何校尉早已起身,抬手又往他身上補了幾針麻藥,這才恨恨地道:“叫我小騙子,還把我踹到河裏。”想到李嶷適才的種種行為,著實可惱,不由伸腳,用腳尖狠狠踢了他的膝彎三四下,冷聲道:“今天不叫你也到河裏泡一泡這冷水,就枉你叫我小騙子!”

她見小白的韁繩係在樹枝上,心道此人雖然可惱,但還有一二分良心。當下解了韁繩,翻身上馬,小白見主人歸來,精神大振,當下長嘶一聲,便甩開四蹄,發足疾奔。方奔了兩步,她忽然回頭,隻見李嶷被自己刺倒迷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她不知為何卻拉住了韁繩,返身回來,從李嶷身上抽出刀來,砍了些樹枝草葉等物,堆在李嶷身上,將他身形盡皆掩蓋。這樣遠遠望去,隻以為這裏是一叢灌木罷了。

她心道:看在你適才下河救我的份上,也替你遮掩一二,免得那些追兵追上來,一刀砍了你。

她這才上馬,飄飄灑灑地離去。

她這麽一折騰,全身上下早就濕透。她將衣物脫下,擰得幹些,卻不便生火烘烤,更兼雖然擺脫了李嶷,但接應的焰火訊號諸物皆失,幸好還能借著日頭和山林間種種辨別方向,一路標記樹木。如此行得大半日,天光漸暗,黃昏之時,山林間更刮起了風,夜幕漸垂,時不時聞得遠處隱隱有猛獸怒嘯之聲,更有梟鳥不時桀桀鳴叫,甚是瘮人。

她正待要尋一個平緩之處,下馬生火,暫過此夜,忽聞哢嚓一聲,原來是小白的馬蹄踏到地上藤條,瞬間樹上藤條拉緊,樹枝彈起,藤條上竟然係著石頭,呼嘯如鍾擺,重重砸破另一側樹上的馬蜂窩,頓時無數馬蜂蜂擁而出。

她心知不妙,急忙解下外衣,右手舉起外衣揮舞驅趕馬蜂,左手在馬屁股上拍了一記:“小白,快走!”

馬兒奮力躍出兩步,突然馬失前蹄,原來這裏竟然有巨深的一個陷阱,幸得小白神駿,應變極快,饒是如此,兩隻前蹄也落入陷阱。她右手急拋手中外衣,卷住一棵樹的粗大樹杈,身子懸空,半掛在陷阱壁上,左手用力拉住韁繩,但見馬兒長嘶一聲,從陷阱中掙紮躍起。

她不由欣喜:“小白!好樣的!”

恰在此時,一隻馬蜂忽得落在她右手腕上,重重一蜇。她吃痛不已,極力隱忍,但那蜂毒何等厲害,她五指麻木,無力再抓住衣物,一鬆手便整個人落入陷阱,她落下之時極力避讓,但陷阱底豎著的密密麻麻削得尖利的木刺,還是將她腿擦傷。

她舉頭向上望去,但見這陷阱極深,一時斷無法出去。小白在陷阱旁徘徊,不時地探頭,看著坑底的她。

她道:“小白快走!快走!別留在這裏,回去找人來救我!”

小白嘶鳴一聲,似是聽懂了,終於掉頭穿過山林離去。

她此時方才捋起褲管,看了一眼傷口,幸好隻傷及皮肉,但傷口極長又極深,鮮血淋漓,甚是駭人。當下她咬咬牙,撕下一條衣襟,綁好傷口,避免失血。她拔出短劍,削砍掉一些木刺,這樣才有稍大的容身之地,但這麽一折騰,天色早已經徹底黑下來,她身上火種俱濕,隻得蜷縮在陷阱深處稍為平坦的一角,心想熬到天亮再說罷。

偏這山林之中,愈到晚上,山風陣陣,引得鬆濤如湧,更有那些不知什麽鳥,不時桀桀怪叫。她雖膽氣過人,但此刻被凍得寒冷不已,更兼腹中饑餓,更是難熬。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然不遠處似有猛獸呼嘯一聲,她極力睜大眼睛,但見陷阱上方,透著滿天星鬥燦然,但四周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她裹緊了衣裳,心想這般又冷又餓,熬到天亮隻怕要生病,方自思忖,忽得頭頂一亮,她身處黑暗久矣,忽見火光,隻刺得雙目流淚,連忙以袖掩目,過得片刻,方才能漸漸看清楚,原來竟是李嶷手持火炬,正在陷阱上方,見她抬頭相望,他便將那火把探得更低些,仿佛也想看清楚陷阱中是何情形。

她不由冷笑:“小裴將軍這是要落井下石嗎?”

李嶷笑道:“你既不在井裏,又談何下石。”

她早就疑心這密林深處,如何有這般精密的埋伏,頓時又冷笑一聲:“小裴將軍苦心謀劃,這雖不是井裏,可比井厲害多了。”

李嶷道:“那你可冤枉我了,這真不是我設的陷阱。”頓了頓,忽然從身後取出一隻烤熟的兔腿,朝她晃了晃,問:“兔肉吃不吃?”

那兔腿顯然是剛烤熟不久,還往下滴落著油脂,香噴噴的甚是誘人,她心中氣惱,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隻見他咬了一口兔腿,吃得滿嘴噴香,含糊道:“你那針上的麻藥好厲害,我睡到天晚時分才醒,醒來一看,馬也沒了,你也跑了。你說,我辛辛苦苦,花了兩個時辰,好不容易才一路找到這裏來,一看,喲,老天有眼,就讓你掉進了陷阱裏。”

她憤然道:“我就知道,隻有你這樣歹毒的人才設得出這種陷阱。”

他又咬了一口兔腿,吃得甚是香甜,笑道:“校尉,這您可就真是太高估我了。這種陷阱是獵人用來獵熊的,所以挖得極深,阱壁光滑,以免熊會爬出來,你看看這陷阱,也知道挖掘設置非一日之功,對了,你剛才是不是還遇見了馬蜂?”

她本就不解,此時聽他這般說,不由反問:“是又怎樣?”

他便點了點頭,說道:“這就對了!山間多熊,熊膽、熊掌還有熊皮,皆是奇珍,能賣出高價來。但獵熊極難,熊極嗜吃山蜜,所以獵人一般會尋了有蜂窩的地方設這樣的陷阱。”他瞥了她一眼,笑嘻嘻道:“隻是估計那獵人也沒想到,熊沒獵到,小騙子倒落網一頭。”

她不由怒目而視,但見他又晃了晃手中的烤兔腿,說道:“何校尉,我請你吃兔腿,你就帶我去見你們家公子麵談,起碼,得把你們這次賺得的軍糧分我一半吧。”見她並不搭理,他又道:“何校尉,你可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說著又咬了口兔腿,嘖嘖道:“這兔子真肥,我烤的時候它就滋滋直滴油。我烤肉的手藝還算不錯,你要不要試一試?”

她定了定神,忽然抬頭嫣然一笑:“行啊,既然要談,那麽總得有點誠意。你先把我救上去,我就答應帶你去見公子,至於能不能分你一半軍糧,那也得公子答應才能作數。”

李嶷笑道:“你這個小騙子,又想誑我?說吧,你身上到底有多少那種竹筒,藏著多少毒針?”

她隻是微微一笑,反問道:“怎麽,怕了?那你別救我上去好了,你走吧,讓我一個人死在這兒,我們公子得知我的死訊,一定也會震怒,替我報仇。隻是那時候,你可半粒軍糧也落不著。”

他似是微一思量,爽快地道:“既然如此,行!我下來陪你。”言畢,竟然拎著烤兔腿一躍而下,他看得極準,徑直就落在她身邊稍平坦之處,那陷阱裏雖有木刺,卻未傷及他半分。她見他飛身而下,便如一隻大鵬一般,穩穩當當落在自己身側,不由怒目而視:“你在上麵還能救我,現在我們兩個人都在陷阱裏,如何出去?”

但見他輕輕巧巧,將手中的火炬插在木刺之間,口中言道:“托你的福,井裏我待過了,連河裏我都待過了。你說咱們倆這麽有緣分……”說到此處,他忽然彎腰前傾,陷阱裏本來就地不過方圓丈許,被她削平木刺之處,更是狹小逼仄,他這麽一彎腰,幾乎已經貼近在她臉側,呼吸相聞,她鼻尖聞到烤兔腿那香噴噴的味道,耳中卻聽他輕笑道:“你既然落入陷阱,我怎麽可以不下來陪你,同生共死!”

她雖不害怕,但眼神之中極是鄙夷,兩丸黑水晶般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罵道:“輕薄浪**子!”

他渾不以為意,笑道:“哎,今兒一天,你都罵我兩回了啊?我這人可記仇。你罵我一句,我就少給你吃一條兔腿。我本來打算分你兩條兔腿,你罵了我兩次,兩條兔腿就沒了,嗯,我還是自己吃吧。”說著,又舉起手中的兔腿咬了一口,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吃得嘴角流油。她雖因著出身種種,自幼也並沒吃過什麽苦,更兼跟著崔公子身邊,甚是被嬌養照拂,今日這般又累又冷又餓,又被他這百般欺辱,若是尋常女子,隻怕早就要落下淚來,她偏隻咬牙忍耐,心中想,若要我開口示弱,那是萬萬不能。所以李嶷自顧自在那裏吃著兔肉,她卻再也不曾向他望上一望。

李嶷吃了片刻,見她抿著嘴,明明早就凍餒至極,卻絕計不肯向自己示弱告饒,心中又氣又好笑,心道如此倔強,活該再讓她吃些苦頭。雖這樣想,但將那兔腿含在口中,騰出手來又從烤兔上撕下一隻腿,遞給她。她卻別過臉去,並不肯接。

他將那條兔腿硬塞進她手裏,然後拿下口中兔腿,一邊咬著吃肉,一邊說:“放心,沒毒。這條兔腿,是我看在你雖然把我毒暈了,但臨走前還好心往我身上蓋了堆草的份上,請你吃的。一碼歸一碼,恩怨分明。”

她本想接過兔腿扔在他臉上,但略一思量,就慢慢低頭咬了一口。他見她終於吃了,便喜滋滋問道:“怎麽樣,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她點了點頭,忽道:“你能不能老老實實告訴我,到底咱們倆怎麽上去?”

他又撕了塊兔肉,塞進嘴裏,含糊問:“你怎麽知道我其實有辦法上去?”

她歎了口氣,說道:“雖然與你相識不久,但你為人如此奸險狡詐,豈會行毫無辦法之事?你既然肯下來,當然就有辦法上去。”

他聽她這般言語,不由笑道:“嗬,你對我評價還真挺高的。實話告訴你吧,今天晚上我就不打算上去了。”

見她麵露詫異之色,他便道:“天都黑了,這深山密林,不知道除了熊,還有什麽猛獸,遇上什麽老虎豹子,那可真沒絲毫辦法了。我知道你身上肯定帶了藥粉,蛇蟻不侵,但那些猛獸可不會怕你的藥粉。”

她聽他這般言語,心想他如何知道自己身上帶了能避蛇蟻的藥粉,但一想他為人精細,或早看出甚至猜出什麽來也不一定。隻聽他道:“不如在這裏踏踏實實睡一晚,躲避野獸。明日一早,我自當挾持校尉,前往崔公子帳中,以換取軍糧。”

她氣得都笑了,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這般無恥伎倆,還說得理直氣壯!”話音未落,忽見他豎指唇邊,輕聲噓道:“有人來了!”說完迅速揚起沙土,將那插在木刺間的火把熄滅,見他如此作為,她不由冷笑:“你自己說的,深山密林,野獸橫行,哪來的人?”

他忽然伸手去捂她的嘴,她早有防備,指尖一針刺出,他閃身避開,針刺入陷阱土壁之中,他一手緊緊捂住了她的嘴,一手將她按在阱壁上。她正待要掙紮,忽聽得不遠處窸窸窣窣,竟似真的有動靜,二人屏息靜氣,但身在陷阱中,避無可避,隻得靜待。過得片刻,忽然無數支火把,驟然照亮陷阱上方。另有無數弓箭,箭頭幽幽反射著火把的光芒,密密攢攢,皆對著陷阱中的兩人。

她心想:難道這是郭直的追兵?但看這箭頭形製亂七八糟,似又不像。方在思忖,忽聽頭頂陷阱外有個破鑼嗓子,扯著喉嚨直嚷嚷:“喲嘿!怪不得說山林子裏有動靜,原來是一對兒兔崽子!快撈上來,給爺爺綁回寨子裏去!”

原來竟然是一夥山賊,看那火把弓箭,何止數百人。對方既人多勢眾,又是一夥草莽,真真下手無輕重,刀箭俱無眼,況且這夜深林密,人地生疏,兩人縱然能闖出去,隻怕遇上野獸更不值當,倒不如隨機應變,說不得還更有生路。當下那些山賊垂下鉤索,兩人乖乖束手就擒,被這夥山賊將手腳都捆綁結實,又用牛皮索將兩人背對背捆在一起,當下如扛糧袋一般,將兩人扛起扔在馬背上,眾人不脫匪氣,一路呼嘯叫囂,押送著兩人奔回山寨。

原來此間名叫明岱山,這夥山賊既結寨,便叫明岱寨。半夜綁了二人,為首的那破鑼嗓子更是精神大振,一進那明岱寨鬆木搭成的草廳,便嚷嚷:“大哥!大哥!快來看,今兒晚上不是說林子裏有動靜,我逮住這一對兒活寶!”

被他喚作大哥的那人,生得身形魁梧,臉上卻有一撮黑毛,名喚黃有義,本來正袒著衣服坐在火盆邊吃烤芋頭,聽他這麽一路嚷嚷進來,忙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黑灰。見自己的結義兄弟張有仁得意地將兩個人綁成一團扛進來扔在地上,於是從旁邊侍立的匪徒手中接了柄刀,借著草廳裏忽明忽暗的火盆,走近了仔細看張有仁綁回來的這兩個人。

張有仁這麽一路嚷嚷,早驚動了無數匪徒,另有結義的錢有道等人被吵醒,亦從後麵草房湧出來瞧熱鬧。

張有仁得意無比,說:“老大!這兩個人都穿著皮靴,定然是兩隻肥羊!”

錢有道拿起火把,借著火光,彎腰仔細瞧了一瞧被捆綁結實扔在地上的兩個人,隻見李嶷雖然年少,但神色鎮定,絲毫不慌。至於那何校尉,雖作男人妝束,臉上又皆是汙漬黑泥,但頸後肌膚雪白,一雙眼睛微垂,掩去明眸波光,但仍看得出眼神極是靈活,明明是一位容貌極佳的美嬌娘,當下指著那何校尉,笑嘻嘻朝黃有義道:“這個扮成男人的女娘長得好看!老大,你還沒有押寨夫人,不如娶了當夫人!”

卻聽那張有仁的破鑼嗓子嚷道:“錢有道你真是蠢到家!既然是穿皮靴的肥羊,當然是派人給他們家裏送信,贖金一百貫!不!一千貫!等咱有了錢,到時候老大要娶什麽樣的娘子娶不到?連我們都可以拿錢娶娘子了!”

錢有道眉頭一挑,大聲道:“娶了!”

張有仁也不甘示弱:“換錢!”

錢有道提高聲音:“娶了!”

張有仁也提高聲音:“換錢!”

兩人爭執起來,你一言我一語,一個說娶了,一個說換錢,忽見那黃有義站起來,生氣地喝道:“都別吵了!誰是老大?!”

卻聽那張有仁、錢有道皆齊聲道:“大哥!”

那黃有義一語止住二人吵鬧,又重新蹲下,拿著刀看看何校尉,又看看李嶷。他略一思索,覺得女子軟弱,更好審問,便用刀指著那何校尉,逼問:“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什麽人!”

那何校尉一路上早就猜出這夥山賊的身份,也早就想到了脫身之策,此時聽他執刀而問,卻不慌不忙,微微一笑,細語嬌聲道:“我是皇孫李嶷的愛妾。”

被捆在她背後的李嶷聞她忽出此言,當真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心中震驚萬分,本能地想要回頭,但他極力扭頭卻也看不到那何校尉是何神情,著實不明她為何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草廳中諸匪皆是一愣,畢竟乃是當世天子帝王家,皇孫兩個字便如平地驚雷,把眾人皆震得兩耳嗡嗡作響。

且不說李嶷瞠目結舌,兩耳如同眾人一般嗡嗡作響,卻聽那何校尉的聲音如黃鶯出穀,嚦嚦婉轉,仿佛如珠玉落盤一般,甚是好聽,說得乃是:“我的夫婿李嶷不僅是皇孫,還是赫赫有名的平叛元帥、鎮西節度使,領鎮西諸府,統大軍數十萬。現在我的夫婿正在望州城裏,隻要你們放了我,我的夫婿必奉上錢財萬貫!”

李嶷聽到此處,早就從震驚轉恍然大悟,從恍然大悟轉好笑,從好笑轉好氣,又從好氣到百味雜陳,說不出心中是何錯綜複雜的滋味,心道她倒是對自己那一長串頭銜記得甚是清楚,但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卻是為了不知什麽時候,比如現在,要好生利用自己這個皇孫作幌子來騙人。憑她這三寸不爛之舌,八成真能誑得這群山匪拿了她去望州城中換取財帛,自己如果真在望州城中不明所以,乍遇此事,隻怕也會被她巧言令色打動,乖乖掏錢把她贖了,說不得,還要好生派人護送她返回定勝軍中。她自可安然回到崔公子身邊,而自己蒙在鼓中,妥妥的被利用得淋漓盡致,心中定還承她的情,以為若不是她遇險正好居中牽線,哪有機會拉攏那崔公子。

想到此處,他心情更為複雜,也說不上是沉重,還是輕鬆,隻覺得此女狡黠,不可為敵,這八個字得牢牢記在心中。即使不為敵人,哪怕結為盟友,也得時時提防,不然一不留神,準得上她的當。

那黃有義早就遲疑不定,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又用刀指著李嶷,嗬斥道:“你!你說,她是什麽人!”

李嶷心中無數念頭早就轉完,聽他逼問,脫口道:“她是……”明知那何校尉也看不到自己臉上的神情,卻故意頓了頓,方才慢吞吞地道:“她是皇孫的愛妾!我是她的護衛,皇孫命我護送她去望州。”

錢有道喜出望外,一拍大腿:“大哥!皇孫的小老婆,你娶了不虧!”

張有仁趕緊勸說:“大哥!皇孫有錢!拿她換錢!”

錢有道:“娶了!”

張有仁:“換錢!”

黃有義:“閉嘴!誰是老大?”

錢有道、張有仁齊聲喊道:“大哥!”

黃有義滿意地點了點頭,用手中的刀背敲著手心,說道:“我聽鎮上教書的單先生說,有個叫孫靖的人造反,衝進皇宮把皇帝老兒殺了,把皇帝的兒子孫子都殺了,把皇帝老兒一家都殺得雞犬不留!不僅如此,還縱容亂軍燒殺搶掠,連屠了好幾座城!我們寨子裏也收留了一些逃難過來的窮人,家裏都有好些人屠城時被殺了,那個姓孫的殘暴得很,把皇帝全家殺光光,定然也是真的。”說著,他又蹲下來,拿刀比畫著嚇唬李嶷:“皇帝老兒一家不都被姓孫的殺光光了嗎?你在這裏張嘴胡說八道,說什麽皇孫,以為我們是好騙的嗎?”

李嶷一臉真誠,說道:“大王,我真沒扯謊,皇孫真的就在望州城中,不信,您派人去一打聽就知道。”

黃有義猶豫不決,忽然那張有仁把他拉到一邊,壓低了嗓門,說道:“大哥!這女娘口口聲聲說她夫婿是皇孫、平叛元帥,領鎮西諸府,我們趙二哥不是曾經在鎮西軍中,不如請趙二哥出來瞧瞧真假?”

他一個破鑼嗓子,雖然極力壓低聲音,但還是被錢有道聽得清清楚楚,他素來與張有仁抬杠抬慣了,當下便道:“這麽點事,也要驚動趙二哥?他身子不好!”

張有仁不服氣,說:“請二哥!”

錢有道瞪著眼睛道:“不驚動!”

二人嚷嚷來去,瞬間又吵了十數個回合,黃有義早聽得不耐煩,喝道:“都別吵了!去請趙二哥來!”

李嶷心中思忖,不知這趙二哥到底是何方神聖,但當下的情形,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機行事了。至於那何校尉,心中更是不慌不忙,心想被綁在自己身後的這人雖然可惡,但到底是裴獻的兒子,鎮西軍中上下,自然沒有他不了如指掌的,別說來一個什麽趙二,眼下哪怕整個鎮西軍來了,哪個敢不給他小裴將軍三分薄麵。她便是扯出彌天大謊,也吃定了他定能替自己圓謊。至於鎮西軍中那位皇孫,反正他遠在望州,即使將來知情,也不過教他白白占了幾分便宜,況他被皇孫的身份拘住了,總不好跟自己這個女娘計較,這是她一早就算計好的。

過了不多時,隻見兩個匪徒,扶著一位少了一條胳膊的人走出來,那人神色憔悴蒼老,兩鬢已經斑白,但看年紀也不過三十來歲,想來這便是那趙二哥。那人雖然少了條胳膊,步子卻極快,走到草廳之中,大聲質問:“是哪裏來的小賊,敢冒充我鎮西軍中人!”

聽到這個聲音,李嶷卻驚訝無比,不由地轉頭看向那趙二哥。那人見他轉頭,忽地也停步,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突然甩開扶著自己的那兩名年輕土匪,衝上來撲到李嶷麵前,借著那飄忽的火光,仔細瞧著李嶷的臉,喃喃道:“十七郎!是你!真的是你!”他用單臂抱住李嶷,眼中忍不住泛出淚花:“是你!十七郎,真的是你!自從我傷重解甲歸田,五年……五年了……那時候你還沒有長這麽高……小兔崽子!真的是你!我是趙有德啊!你還記得我嗎?小兔崽子!”

那何校尉自從“十七郎”三個字一入耳,便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兩耳竟然嗡嗡作響。她素來跟在崔公子身邊,定勝軍中軍情往來,她盡皆知曉。自從孫靖謀逆,關於那位皇孫李嶷在鎮西軍中始末,定勝軍自有極多的密報,因此她知曉李嶷在鎮西軍中素來被喚作“十七郎”,起初或是為了掩飾身份,後來軍功累積,“十七郎”三個字便成了一種尊稱,連裴獻裴源,還有軍中同袍,素日盡皆喚他作“十七郎”。

此人竟然不是裴源!此人原來就是李嶷。

她心中痛悔交加,百味陳雜,軍中密報種種,皆言道這位皇孫少年奇才,尤擅軍事,更擅謀略,她以為不過是鎮西軍的障眼法,是以裴家眾人之功,聚眾譽於其一身,捧得這位皇孫少主將來好正位天下,沒想到卻是另一種障眼法,竟然深深誤導了她。

這個趙有德五年前就已從鎮西軍解甲歸田,五年前此人還在鎮西軍中隱姓埋名,所以他並不知此人皇孫身份,才會罵他作小兔崽子吧。

她思及與此人數次交手,每次皆堪堪險勝,甚至連險勝都算不得,不過是各有輸贏罷了。原來是他!不愧是陷殺庾燎數萬大軍的人啊。她心中懊悔無比,心道原來他竟然就是李嶷,怪不得如此出眾,以他的身份,卻假借裴源之名前往郭直軍中,此人膽魄氣度,皆可謂絕頂人物。此子狡黠,不可為敵。她心中便如閃電般,閃過這八個字。

思及適才自己信口開河,稱自己乃是李嶷的愛妾,更加覺得懊惱,心想不該出這等孟浪之言,不知此人心中該如何思忖自己。但話已出口,懊悔也無用,隻是此人與自己數次交手,從郭直軍中又糾纏至此,竟然一絲破綻也不露,聽著自己一口一個小裴將軍喚他,心中不知該當如何得意,真真可惡。她心中惱恨,當下一言不發。隻聽那趙有德在嚷嚷:“解開!快解開!這是我鎮西軍中的兄弟!”

早有匪徒上前替李嶷解開繩子,那趙有德用僅剩的那隻手攬住李嶷,傲然笑向眾人道:“這是當年跟我一個斥候小隊的兄弟,當初我們一起深入漠西,去刺探黥民的軍情,一共十二個人摸到王帳之前,隻有我和他僥幸活著回來。我丟了一條胳膊,是十七郎背著我,穿過整個大漠,回到營中,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眾山賊聽得心中激**,望向李嶷的眼神,又是敬畏,又是欽佩。

李嶷早扶著那趙有德,說道:“趙二哥,一軍同袍,如何說這等見外的話。”

趙有德仍是又驚又喜,攬著他問道:“兄弟,你怎麽會在這兒?為什麽他們又說你是皇孫的護衛?你什麽時候給皇孫做的護衛?”

李嶷明知他離開鎮西軍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今天也不能親昵痛快地罵了自己好幾句小兔崽子,當下笑著掩飾道:“趙二哥,你走後皇孫就去了鎮西軍,現在皇孫是鎮西軍的元帥。”

趙有德不由得憤然:“什麽皇孫,也配做我們鎮西軍的元帥!”

李嶷不由得一噎,方正想亂以他語,忽聽地上那何校尉清泠泠的聲音說道:“你聽到沒有,他們在罵你……”故意拉長聲音,咬字極重,方才說出後麵的話:“……的主上呢。”

李嶷見她一雙妙目,澄然如秋水般,正盯著自己,火盆的火光倒映在她眸底,似嗔非嗔,似喜非喜,似怨非怨,但眸光流轉,說不出有一種楚楚動人,心中不知為何,竟然有一絲愧意。知道她定然已經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當下還未答話,忽聽那黃有義道:“閉嘴!”喝道:“把這女娘綁到一邊兒去!別讓她礙眼!快拿好酒好肉來,招待十七郎!招待咱們最好的兄弟!”

眾匪徒轟然答應,七手八腳,布置起來。不一會兒,草廳中便擺了十來張缺腿裂麵的桌子,升起幾個火堆,烤著山中獵得的各色野味,又有熏製的山豬、野雞,還有山溪中撈得的魚蝦之屬,更有人抱出幾大壇濁酒,尋得一摞粗陶大碗,斟滿了酒水。眾人吆喝起來,濟濟歡宴一堂。

那黃有義帶著張有仁等人,請李嶷居於上位,李嶷卻道:“趙二哥居長,還是趙二哥坐在上麵吧。”趙有德素來不懂這些,何況在山寨之中,壓根也不拘泥於這等俗禮,他便笑道:“你是新來的兄弟,今日算得客人,你就坐在這裏吧。”說著便用那獨臂將李嶷按在座位上,當下也在李嶷身側坐下,黃有義等人便也坐下,當下舉起酒碗,先痛飲了一碗。

那酒雖是濁酒,滋味不佳,但此時歡聚,眾人心中喜悅,又都是大碗喝酒的山匪,哪裏計較酒好酒壞。趙有德仰麵喝完,放下酒碗,笑道:“痛快!痛快!”見李嶷身形樣貌,比之五年前分別時,自然長開了許多,眉宇之間,也平添了幾分堅毅之色,想必他這幾年來,在軍中也頗經曆練。忽想起他剛到牢蘭關時,還是個稚氣未消的半大小子,便笑道:“你小子,當年我傷得太重,眼見不成了,你為了騙我活下來能跟你走出戈壁,一路上不停地跟我吹牛,說你爹是江北的地主,家裏足足有十六畝良田,還養著四頭上等黃牛,隻要我活著,將來我老了就接我去你家享福,每天吃飽了白米飯,就坐在田埂上看你家的黃牛吃草……”

李嶷想起在軍中隱瞞身份的往事,唏噓萬千,神色複雜地一笑,還未來得及說話,忽聽地上那何校尉冷笑相譏:“他說他爹是江北的地主,你們真的信嗎?”

趙有德哈哈一笑,說道:“當然不信!他要是地主家的兒子,我就是皇帝他二大爺。”

聽他如此言語,李嶷頓時被一口酒嗆到,咳嗽不止。

隻聽那何校尉冷冷的譏諷:“這麽算起來,你輩分真高。”

趙有德不耐道:“你這個女娘不要在這裏嘰嘰歪歪的,再說我就讓人把你舌頭割了!”

但見黃有義舉著酒碗站起來,高聲道:“我黃有義最敬重有勇有謀的英雄,今日聽了二弟一番話,才知道十七郎是守邊關、打黥民的英雄!更救過我二弟的性命,今日是我等失禮!”說罷離席,捧著酒碗就要向李嶷屈膝賠禮。

李嶷連忙起身扶住黃有義:“都說了是誤會,不要再提!喝酒!喝酒!”

眾匪見他這般豪氣,正對了眾人脾氣,當下轟然相應,眾人紛紛舉起酒碗,喝幹酒碗裏的酒。

趙有德這才想起來問李嶷:“對了,十七郎,你這是從哪兒來,到哪裏去?”錢有道殷勤地抱著酒壇,一邊替李嶷斟酒,一邊說道:“十七郎是要護送皇孫的小妾去望州。”

趙有德不由狠狠將酒碗放在桌上,怒斥道:“我就說那個皇孫不是東西!大敵當前,竟然還隻惦記著女人!”

李嶷聞得這話,隻得苦笑一聲。趙有德怒氣未消,又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這幫什麽皇子皇孫,沒一個好東西!我受傷後,本來朝廷給了二十畝屯田,我合計回家種糧也是一條生路,沒想到朝廷竟然還誆人,隨便捏造了個由頭,把我的田奪了,獻給皇帝的兒子作什麽皇莊,我在外奔波勞苦,也掙不得幾粒糧食嚼裹,最後害得我的老母親活活餓死,我無可存身,隻得投奔這明岱寨來了。”

李嶷本見了他,就疑惑他當年明明是解甲歸鄉,為何如今又身在明岱山中,聽他這般說,才知道竟然有這等事,頓時也怒不可遏,道:“屯田乃是朝廷給退伍老卒的活命田,他們竟敢奪去,真是無法無天!”

趙有德冷笑道:“咱們在牢蘭關拚命,他們在橫征暴斂,皇帝老兒姓李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聽他這般言語,那何校尉忽得問:“那孫靖謀反,也是有理了?”

趙有德大怒,又是一掌擊在桌上,怒道:“那孫靖更不是東西,皇帝老兒雖然貪錢糧收租,老百姓過得苦些,也能掙紮活著,那孫靖殘暴絕無人性,孫靖造反,我們整個村子都被他的大軍踐踏,男女老幼被殺無數,如今都不知道我們村還有沒有活著的人!”說到此處,他的聲音不禁帶了哽咽之音。他少小離家,後來解甲返鄉,雖然老母餓死,但村中還有不少沾親帶故之人,孫靖大軍屠虐,鄰村有幾個人冒死逃出,尋到投奔明岱山中來,他才知道,自己村子已經被孫靖的大軍殺得人煙斷絕,成了一片廢墟。

黃有義道:“這裏的兄弟,人人都有一腔苦水,不論是姓李的坐天下,還是姓孫的那個老賊,都不給我們活路,我們隻好上山當強盜。”

趙有德單掌抓住李嶷的手,神色激動,說道:“十七郎,你不如留下來,在山寨裏跟我們一起逍遙自在。”

黃有義道:“對!我們奉你為大哥!”

眾匪頓時轟然,紛紛起身,七嘴八舌朝李嶷作揖行禮:“大哥!”

李嶷忙道:“不,不……”

黃有義道:“大哥莫要推讓!我就服你做我們大哥!今天就是良辰吉日,正好我們燒香結義。你也別回鎮西軍,服侍什麽皇孫了。”又指了一指地上被綁著的何校尉,說道:“咱們今日結義,就把這女娘殺了祭天。”

錢有道聞言連忙遞上刀子,黃有義接過長刀。那何校尉聽說要殺自己祭天,神色卻並不如何慌張,隻看了李嶷一眼。黃有義上前一步,舉刀便要向那何校尉頸間刺去。

李嶷連忙出聲阻止:“不能殺!”

黃有義大感意外,扭頭看著李嶷,問:“為何不能殺?”

李嶷心中早就轉過一萬個念頭,明明有數個理由可以說服眼前眾匪不要殺了此人,隻是不知為何,卻說出了最荒唐的那個理由。他吞吞吐吐,似乎頗有難言之隱:“因為……因為……她雖然是皇孫的侍妾,但我們兩情相悅,她是我的心上人,這次其實是我們好不容易找到機會,相約私奔出來的。”

那何校尉早知他定會相救自己,隻是萬萬也沒想到,他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中大怒,但旋即鎮定下來,心道:數次交鋒,早明白此人最為小心眼兒,睚眥必報,自己適才扯了他的名頭做大旗嚇唬眾匪,聲稱自己是他的愛妾,他不定心中如何生氣,所以才故意這般請君入甕,定要讓自己有苦難言。當下她便一言不發,也並不朝李嶷瞧上一眼,以免他看出自己的羞惱,令他得意。

卻說黃有義和眾匪聞他此言,頓時麵麵相覷。過得片刻,黃有義這才一拍大腿,忙將手裏的刀子遞給錢有道,埋怨道:“哎呀,十七郎,你怎麽不早說?阿嫂還被綁著呢!這地上多涼啊!”

那錢有道頗有眼力見兒,連忙衝上前去,扶起那何校尉,用刀子三下五除二就替她割斷了繩索。

李嶷卻似是害羞:“嘿嘿,我那不是不好意思麽!”

當下眾匪將那何校尉請到李嶷身邊坐下,黃有義又斟滿了一碗酒,恭敬地向何校尉賠罪:“阿嫂,今日是我們冒犯了!”

何校尉笑眯眯道:“哪裏哪裏,你們又不知道,俗話說不知者無罪,是我們冒失闖到山裏來。”說到“我們”兩個字,她眼波流轉,似喜似嗔,瞟了李嶷一眼,仿佛兩人真有那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般。她接過酒碗,卻是一飲而盡,眾匪見她雖是個女娘,卻如此豪爽,當下哄然大笑,紛紛舉碗前來敬酒。何校尉卻來者不拒,一連喝了七八碗酒,後來又與眾人劃拳行酒令。她一腳踏在長凳上,豁出拳頭,聲音清脆,詭計多變,行起酒令來,卻是連番獲勝。眾人哪裏是她的對手,本來想借行令灌她的酒,反倒被她灌得七葷八素。到了最後,連趙有德都拍著李嶷的背,笑道:“你小子眼光不錯,這小娘子討喜,配得上你。”

李嶷腹誹不已,但麵上什麽也不能說,當下也隻得隨眾人高興,喝酒吃肉,直鬧到天都快亮了,每個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這才說散去。

那黃有義、趙有德等人早就飲得醉了,幾人勾肩搭背,擁著李嶷和何校尉,跌跌撞撞,朝山中後堂中去。趙有德興致高昂,唱起了牢蘭關的小曲兒。他一起頭,幾個人都興味盎然,跟著他一起唱,說是唱,其實跟吼也差不多,連李嶷也跟著一起唱起來。何校尉凝神細聽,隻聽他們唱的乃是:“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鬆灘,銀鬆灘裏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二灣就是那積玉灘,積玉灘裏黃羊壯,比不上姑娘她推開了窗……”

眾人一邊笑一邊唱,雖然荒腔走板的,那歌聲直驚得林中宿鳥撲棱棱飛起。待得到山中一間草舍之前,眾人忽得停下,黃有義帶著幾分酒意,指著那草舍對李嶷道:“兄弟,山中簡陋,不能讓你和阿嫂拜堂成親,但洞房花燭是一定要有的。”

李嶷萬萬沒料到他竟出此言,忙擺手道:“不,不……”

那黃有義早使了個眼色,張有仁等人一擁而上,將李嶷和何校尉推進房內,錢有道眼疾手快關上房門,哢嚓一聲,竟然落鎖了。

趙有德高聲道:“良辰苦短,兄弟,我們先走了。”眾人不由哄然大笑,跌跌撞撞,又相扶著離去。

李嶷和何校尉被反鎖在一片漆黑的草舍之中,麵麵相覷,隻聽外麵眾匪高唱著:“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鬆灘,銀鬆灘裏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二灣就是那積玉灘,積玉灘裏黃羊壯,比不上姑娘她推開了窗。第三灣就是那金沙灘,金沙灘裏淘金沙,換給姑娘她打金釵,姑娘她將金釵戴……”歌聲漸去漸遠,過得片刻,終於再聽不見,想是眾人早就走遠,隻聞山風呼嘯。窗欞之上,漸漸已泛起魚肚白,草舍之內隱約可視物,但見房舍之內,隻有一張木床,**鋪著粗布的鋪蓋,還係著一頂粗布的帳子,看著倒算潔淨。

前一晚他們從郭直營中逃離,這一晚又是一個通宵,李嶷飲了半夜的酒,早就困乏不已,便徑直朝那木床走去,何校尉忍到此時,早就已經忍無可忍,斷喝質問:“鎮西軍的小裴將軍?”李嶷頭也不回,反唇相譏:“皇孫李嶷的愛妾?”

她惱恨不已,垂下的手指間針尖微閃,李嶷袖中短刀滑下,兩人身體緊繃,眼看一觸即發,忽然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似是趙有德的聲音,直著喉嚨叫嚷:“十七郎,兄弟!”

兩人身形不由一滯,果然是錢有道拿著鑰匙開了鎖,隻見那趙有德單手抱著一對紅蠟燭,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見李嶷聞聲出來,便徑直將那對紅蠟燭塞進李嶷懷裏,說道:“剛才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急急忙忙讓我送來,洞房花燭,怎麽可以沒有一對紅燭呢?”

李嶷不想他竟然是送這麽一對蠟燭來,略微尷尬,隻得道:“這……謝謝啊!”

趙有德單掌推著李嶷,催促道:“快去快去!別讓阿嫂等你!”外頭天光漸亮,草舍屋子黑暗,他不見何校尉,隻以為是女娘害羞,哪裏會多想,將李嶷推進屋內,仍舊興興頭頭,叫錢有道反鎖了房門,想到自己兄弟這樁喜事辦得如此痛快,連紅蠟燭都替他尋了來,這洞房花燭既有了花燭,堪稱完美,與錢有道高高興興昂著頭就走了。

李嶷進屋,轉身放下紅燭。隻聽那何校尉冷語相嘲:“這群山匪不知道鎮西軍中赫赫有名的十七郎就是皇孫李嶷,我可知道!”

李嶷卻渾不在意:“那又如何?你剛才沒有揭破我,難道此時還想揭破我?”

何校尉氣得狠狠瞪了李嶷一眼,她也困乏極了,更兼腿上傷處火辣辣灼燒似的疼,便走到床邊和衣躺下,準備睡覺。

不想李嶷卻一把拽住她:“起來,你去睡地上,我要睡床。折騰了兩晚上都沒睡,我要好好歇一歇,才能應付你這種心計百出、滿口謊言的小騙子。”

她淡然甩開李嶷的手,說道:“君子謙謙,你是君子,當然你睡地上!”

李嶷見她毫不理睬,便也躺到**。果然她隻得翻身坐起,怒目而視:“你想做什麽?”

李嶷既倒在枕上,便困意四起,漫聲胡說八道:“既然你是我的愛妾,我們睡在一張**,也沒什麽不對吧?”

她恨聲道:“登徒子!”這床雖然簡陋,但她兩日兩夜未嚐歇息,適才又飲了許多酒,早就困頓得無以複加,此時覺得這床鋪舒服極了,更不想讓給眼前這個小人,令他得意忘形。

李嶷其實也困得很,但聽她如此言語,卻翻身將胳膊一伸,笑道:“既然你都這樣罵我了,我總不能枉擔了這虛名……”胳膊一圈,竟然將她逼在床角。她手指微動,正要將浸了麻藥的針尖刺入他頸間,忽見他打了個嗬欠,旋即眼皮微闔,往枕上一靠,過得片刻,手也鬆開,呼吸漸漸均勻,竟然就此睡著了。

她本來心想,即使睡著了,也要用針將他刺昏,好解這心頭之恨,但又疑心他裝睡,心想再等片刻等他睡沉了就刺。她困乏至極,靠回枕上,隻說等上片刻,卻不知不覺,也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是香甜。她睡得正香的時候,忽然被人搖醒,那人甚是粗魯,不僅搖著她的肩頭,還在她虎口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她一驚睜開眼,映入眼簾卻是李嶷那張臉。天光早已大亮,日頭照著窗欞,自己竟然躺在**,而他半俯身正扶著她的肩,姿勢曖昧親密,她又氣又急,正待要一把推開他,他卻也已經放手閃身避開,說道:“快起來,外麵來敵人了。”

她這才回過神來,原來自己竟不知不覺睡著了,就在李嶷身側,竟然睡得如此沉酣,毫無警覺,不由心中有幾分羞愧。李嶷卻道:“是郭直帶著人殺過來了。”

她不由一驚,問:“是追著我們而來?”

李嶷搖了搖頭,說道:“八成是郭直率軍於城外徘徊,進退兩難,前天夜裏又被火燒連營,處境更危,想必是想到明岱山中有這個寨子,易守難攻,可以落腳,所以才帶著人奔此間來。”

她凝神細想,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應是如此。”

兩人匆匆走到山前草廳,隻見黃有義皺眉站在大廳裏,趙有德、張有仁、錢有道等人簇擁在他身邊,七嘴八舌,出著主意。

錢有道說:“這個郭將軍竟然敢帶人來攻寨子,我們山寨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兄弟們憑著地勢,也可以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

趙有德卻搖頭道:“莫說大話。這個郭將軍,是咱們的老熟人,就是原先駐守望州的郭將軍。”

黃有義叫道:“原來是他!沒想到他竟然投靠了孫靖,此番是他帶著人來攻寨,那還真有點棘手。”

趙有德卻傲然冷笑:“哼哼,這個姓郭的出身朔西,論天下府兵,我鎮西軍何嚐將其他諸府放在眼裏!”

趙有德見李嶷攜著何校尉進來,便說道:“十七郎,你帶著這……這位娘子一起,趕緊去望州城見皇孫,避一避吧!”

李嶷道:“郭直所率雖是殘兵,但他們人馬眾多,這寨子雖然易守難攻,但他們失了望州,難以立足,必然會背水一戰,不奪下寨子誓不罷休。咱們不如暫做抵抗,若是情形不對,也別跟他們硬扛,咱們撤走去望州,回到鎮西軍中去。趙二哥,你願意不願意?”

趙有德聽說能重返鎮西軍中,全身熱血沸騰,哪有不情願的,大聲道:“自然是願意!”

黃有義接過話來,也大聲道:“對!去鎮西軍中!我們都願意!”眾匪轟然相應,趙有德素來為他們敬服,常聽他說起在鎮西軍中英勇抗敵的種種往事,對鎮西軍甚是向往。李嶷見此情形,說道:“那咱們就利用這地勢之便,先阻郭直一阻。”

眾匪雖沒打過仗,但聽趙有德說起這位十七郎乃是鎮西軍中的出色人物,當下人人踴躍請戰,李嶷便排兵布陣,又叮囑道:“切切不可戀戰,若是山中搖起白旗,你們便沿著林間小道撤下山去。”

眾人盡皆點頭。

卻說那郭直,確實如李嶷所料,因失了望州城,又被鎮西軍放火燒了營地,元氣大傷,帶著殘兵,追擊李嶷不得,又深入密林。幸得他駐守望州多年,對附近地勢極為熟悉,知道這明岱山中有一群山匪結寨,平時官兵山賊,井水不犯河水。這次他落魄至此,少不得要殺了這群山匪,再占據這明岱山寨,休養生息,至於將來如何,卻得等休養生息之後,走一步看一步了。

郭直心中沮喪,他本是朔西軍中的宿將,跟著孫靖征戰多年,孫靖謀逆,他自然而然也就投靠了孫靖,守著望州城,原本想將東進勤王的鎮西軍堵死在關西道上,不想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被李嶷算計得一敗塗地,竟然得與一群草寇爭奪山寨。但他素來是用兵的行家,幾番連攻,眼看那群山匪亂作一團,就要抵擋不住,忽然之間,那群山匪似有了章法,借著地勢,東一群,西一團,看似雜亂無章,但其實頗得兵法要義,又戰了半個時辰,不僅沒能攻下寨子,反倒折損了不少兵將。

郭直心中暗暗詫異,心想難道山賊之中,竟有懂得兵法的厲害人物?但山匪到底是一盤散沙,素日又缺乏操練,雖有人排兵布陣,但斷乎比不得精心操訓的官兵,更兼郭直雖率的是殘兵,卻也有萬餘之眾,他親自督促,帶著精兵作前鋒,果然那些山匪便抵擋不住,有些被官兵砍殺,有些掉頭就跑。他精神大振,帶著人一氣攻上山寨。

黃有義、趙有德等人,早按著李嶷的安排,從山間小道撤到後山,黃有義親自帶著李嶷與何校尉到山崖邊,拉起山崖邊一根古藤,說道:“沿著這藤條爬下去,就是河邊了。”

趙有德道:“從這條絕壁下山的法子,除了山寨裏的兄弟,沒人知道。”便催促李嶷先行。李嶷問:“那你們呢?”

趙有德抬了抬獨臂,說道:“我是不能從這裏下山啦,我們從另一條小路下去,雖然繞得遠些,但也很隱密,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