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嶷想了一想,卻從懷中取出一條繩索,不由分說,就將趙有德縛在了自己身上,趙有德還在嚷嚷掙紮,李嶷已經朝何校尉丟了個眼色,她心領神會,手一揮,一根細針刺入趙有德頸間,他頭一垂,便昏睡過去。
黃有義隻看得張口結舌:“這……這……”
李嶷笑道:“趙二哥怕連累了我,時間緊迫,便刺昏了他,我背著他下山便是。”
當下黃有義先沿著長藤而下,李嶷負著趙有德緊隨其後,眾人紛紛攀著長藤,有驚無險,皆從絕壁之上安然降到了山下。等到落地之時,趙有德藥性未解,還是昏睡未醒,李嶷便解開繩索,將他輕輕放下,然後對黃有義道:“黃大哥,還得勞煩你,帶著趙二哥和這些兄弟一起去望州,與鎮西軍會合。”
黃有義點點頭,忍不住問:“那你呢?”
李嶷道:“我與……”他看了看何校尉,卻覺得此時不當再說那等輕薄言語,便道:“我與這位娘子……做了錯事,此時不便回鎮西軍中去,隻能盡力將功補過,我們要去定勝軍中,若能替鎮西軍籌得軍糧,方有顏麵回去見鎮西軍中同袍。”
黃有義一想,此人拐帶皇孫的愛妾私奔,確實不便跟著眾人一起就此往望州去投鎮西軍,見到他提到軍糧之事可以將功補過,頓時一拍大腿,說道:“兄弟,你這主意不錯,想那皇孫身邊,什麽樣的女娘沒有,你若是能替鎮西軍掙下一份大大的功勞,想必皇孫自然也不吝嗇一個女娘。”
李嶷聽他如此言語,不過微微一笑,而何校尉雖在心中大大翻了他一個白眼,但麵上自然不動聲色。當下與眾人作別,眾匪徒去望州城投奔鎮西軍,而李嶷與何校尉則另選小路出山。
待得眾匪徒都走遠不見,何校尉這才冷笑一聲:“皇孫打得好如意算盤,從山寨中脫身,還不肯回望州,定要挾持我去向定勝軍索要軍糧。”
李嶷渾不在意:“你把我們鎮西軍的軍糧劫走了,我問你們索要,那不是天經地義嗎?”
她心中不願再與此人費唇舌,當下便扭頭就走,李嶷似也並未追上來。她腿上傷口隱隱作痛,更兼山林密集難行,過了許久,隻走得她精疲力竭,便選了一塊山石,坐下來稍作歇息。李嶷忽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手中還拿著幾串山果,一邊吃一邊看了她一眼,把一串山果遞到她麵前。
她搖了搖頭,說道:“我實在是走不動了。皇孫殿下,你還是早點回你的望州城去吧。”
李嶷仍舊是那般笑嘻嘻的模樣,說道:“你是我的愛妾,我怎麽能拋下你不管呢?”
她怒道:“你要是再如此口齒輕薄,我就殺了你。”
李嶷便笑道:“你看你,有力氣殺人,卻沒力氣走路。”她搖了搖頭,說道:“我實在是走不動了,你想法子吧。反正我不走了。”李嶷想了一想,說道:“法子倒是有,但你得配合我。”
她一雙妙目終於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配合?怎麽配合?”
當下李嶷舉目四望,辨別了一下方向,帶著她穿過山林,又沿著一條潺潺的小溪順流而下,走了大半個時辰,忽見一條小路,轉過山頭,山間出現一道籬笆,圍著小小的泥坯土房,蓋著茅草,正是一座農舍。
走近了看時,忽地一隻黃狗衝了出來,衝著兩人汪汪大叫,李嶷迎上去,那狗本撲過來朝他齜牙,他伸手摸了摸狗頭,那狗兒竟不知為何,嗚咽著便退走了。農舍院中橫架著竹竿,竹竿上晾著幾件半舊粗布衣裳,衣裳上還綴著補丁。
李嶷翻過低矮的籬笆,將院中幾隻雞驚得四散跑開。他伸手悄悄從竹竿上把衣服收走,選了一身女子的衣裳,塞給何校尉,說道:“屋裏沒人,你進去換上,我在外邊等你。”
她接過衣裳,進屋去看,隻見那農舍極是簡陋,屋中不過幾塊泥磚,搭著竹板,做成床榻的模樣。當下她坐在榻上,悄悄卷起褲腳,隻見縛住傷口的布條雖然纏繞數重,但已經透出血水來,她解開布條,傷口已經化膿腫脹,輕觸便痛得她不由吸了口氣。但她身上所攜傷藥早就在河水中被衝走,身在此間,也想不出旁的法子,隻得去灶間尋了草木灰,敷在傷口之上,又重新撕了一條衣襟,將傷口綁上。
話說李嶷去後山尋得兩隻野雞,擰斷了野雞脖子,拎回來放在農舍前的石碾之上,當作取衣的酬謝。見那何校尉進屋換衣,久久不出,便雙手抱臂,靠在院子裏的樹上,嘴裏叼著一根草,抬頭望著天上,隻見白雲悠悠,秋日朗朗,曬得身上暖洋洋好生舒服。他又等了一會兒,見屋中仍無動靜,便忍不住催促:“好了沒有啊?”
隻聽她在屋中答道:“就好了。”
他不耐地嘖了一聲,說道:“你不就換個衣服嗎?怎麽磨磨蹭蹭跟繡花似的?”
話音剛落,隻聽她道:“我換好了,我們走吧。”
他轉頭一看,但見她翠裳黃裙,正從屋中走出來。雖是粗布衣服,但穿在她身上,當真是布衣荊釵不掩國色天香,更襯得她肌膚如玉,明眸如水,又在鬢邊簪了一朵野花,楚楚動人,明豔大方。
他一時不覺,嘴裏叼著的草莖都無聲滑落,掉在地上。
她許久不做女兒家打扮,因在軍中日久,忽然換了這般妝束,自己也覺得恍惚一般,舉手投足,微覺陌生。用水缸對著影子照了一照,方才走出屋門,但見他一望見自己,眼神中滿滿皆是驚訝之色,說是驚訝,似乎也不對,這目光除了驚訝,竟好似有時公子望向她一般,竟微微帶著一種沉醉之意。她方還在思忖,忽聽他道:“你這也太好看了!”她心中一動,還沒想好要如何答話,誰知他竟上前拉住她的手,她一時也沒想好,到底要不要掙開他的手,就已經被他拉著手進了屋子。
他將她拉到灶間,她不由疑惑地看著他,隻見他將灶間的鍋拎起來,翻過來扣在灶台上,手指在鍋底摸了一把,伸手就抹在她臉上。
她閃避不及,被抹上鍋灰,怒道:“你這是做什麽?”
李嶷道:“你是要扮農婦,你這像是個農婦的樣子嗎?”他說得理直氣壯,心裏卻閃過一絲心虛,明明知道她如此裝扮非常好看,內心深處竟隱隱覺得不願意讓別人也瞧見她這般好看的模樣,但說出口來,卻成了另一番話:“時逢亂世,走在路上,你模樣俊俏,萬一叫人瞧見起了歹念,惹出麻煩來更不好脫身。”
她恍然大悟,埋怨道:“那你不早說,害我剛才洗了半天的臉。”
當下他又往她臉上抹了幾道,她自己對著水缸,將鍋灰搽開,隻塗得肌膚微黑透紅,真的像一名山野村婦。忽見李嶷從灶間抽了幾把稻草編成箕狀,又找來一塊粗布,將稻草箕塞進布裏,做成一個圓鼓鼓的布包袱,遞給她。
她不解地問:“幹什麽?”隻聽他說道:“你塞到衣服裏麵係上。”她仍舊不解,一雙妙目怔怔地看著他,他本來並無捉弄之意,見她又如同小貓一般瞪大了圓圓的眼睛,便忍不住逗弄:“你係在衣服裏,好扮成孕婦啊!你挺著個大肚子,為夫才好去借車。你不是不想走了嗎?為夫讓你坐車啊。”
他一口一個為夫,她大大地朝他翻了一個白眼,這才依言將稻草做成的假肚子係在衣服底下。當下兩人稍做整理,李嶷帶著她又往山下走了大半個時辰,果然瞧見幾戶人家,李嶷便囑她站在田埂上,自去田間尋那耕作的農夫。她遠遠瞧見他與那農夫說了幾句什麽,又指了指站在遠處田埂上的她,她隻得若無其事地扶著假肚子,垂頭微作害羞狀。過得片刻,果見李嶷趕了一輛牛車過來,那黃牛極老,車也破舊不堪,但好歹是借到車了。
當下李嶷扶著她上車,他抱著鞭子,嘴裏又叼著一根草莖,坐在車轅處,那黃牛也不用驅趕,隻是順著山路,載著兩人慢慢行進,一步三搖,行得極慢。
她雖有車坐,腿上傷口痛楚略為緩解,但那山路崎嶇難行,牛車又極破舊,軲轆上都有陳年裂縫,並不渾圓了,過不多時,便被顛得十分難受,還得分心扶著那假肚子,免得掉下來穿幫。但見日頭漸漸西斜,而這牛車若真要走到山外人煙稠密處,還不知要走多少天,便忍不住問:“就不能快一點嗎?”
李嶷抱著鞭子,頭也不回地道:“有車坐就不錯了,還嫌慢,也不怕人發現你一肚子稻草。”她聽他這般一語雙關,忍不住扶著假肚子欠身而起,伸長了胳膊打了李嶷的後腦勺一巴掌。他揉揉後腦勺,仍舊頭也沒回,隻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她哼了一聲,說道:“我又不是君子,我是淑女。”
他卻忍不住笑道:“看看你那模樣,哪裏跟賢良淑德沾得上邊。”
她低頭看看自己肚子,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
他見她笑了並不回嘴,便問道:“你從小就在崔家嗎?”她見他如此問,頓時生了警惕,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李嶷卻回頭看了她一眼,悠悠地道:“你姓何,那想必還是有父母家人的,不知他們怎麽舍得把你送到崔家。”她想起密報中說,他從十三歲時便從京城到了牢蘭關,便問道:“那你呢,你十三歲就到了牢蘭關,你的父母家人,如何舍得?”
李嶷忽然頓了頓,說道:“我的母親生我的時候,就難產死了。我生的日子不好,正是端午那天,京中舊俗,以為惡月惡日,所生必為惡子,父親因此也並不喜歡我。當時我闖了禍,先帝一怒,就把我貶斥到鎮西軍中去了。”他語氣淡淡的,她卻聽出了其間的悵然之意。天家本就親情疏淡,密報中說,他的生母出身卑微,素來不被梁王所喜,舊俗婦人難產而死又算不祥,因此並不能歸葬王陵,就抬出去隨意葬了。梁王對這個兒子,素來涼薄,他便如同一根野草般在王府中長大。先帝皇子多,皇孫更多,這般不起眼的一個人,到了鎮西軍中,真如萬千無名小卒一般,雖然出生入死,但默默無聞。驟逢大變,才忽地一飛衝天,成了名動天下的鎮西軍主帥,勤王之師的統領。
她瞧見夕陽照在他的鬢發上,將他的耳廓都照得隱隱透出紅暈來。之前忙著與他鬥智鬥勇,倒沒留意少年郎其實生得端莊好容貌:李家人特有的深邃眉眼,高高的鼻梁,唇角總帶著跳脫的笑意,被邊塞的風吹得肌膚微黑,更添了幾分英氣與灑脫。這是行伍出身的男人特有的氣勢,身上仿佛有著鐵器的微涼,如寶劍,雖在匣中卻隱隱透著鋒芒寒意。
他並沒有回頭,但突然問:“你看著我做什麽?”仿佛後腦勺長了眼睛。她忽得覺得耳根一熱,無端端被人窺破心事似的,但嘴上卻道:“我看怎麽才能下手打昏了你,好脫身回定勝軍。”
他嗤笑一聲,仿佛在笑她癡心妄想,並沒有這樣的本事。回頭斜睨了她一眼,說道:“這道上極是難行,你要把我打昏了,隻怕你一個人反倒回不去了。”
她心中不服,道:“這道上哪裏難行了?”他道:“你沒發現,咱們行了這大半日,都沒遇上過人嗎?”她仔細一想,果然如此,但仍道:“想是山間人煙稀少,所以才沒遇上過什麽人。”隻聽他悠悠道:“這條路行得車馬,可算得是大路,既然大路上都沒遇見人,其中必然是有緣由的。”
仿佛是應驗他的話似的,目力所及,極遠處走來了兩個人。待走得近了,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對莊戶人打扮的老夫妻,兩人神色狼狽,老婦人拎著一隻半舊的空籠子,那老丈背著弓箭竹簍,似是獵戶,那老丈滿是皺紋的臉上還有幾道新鮮的鞭痕。李嶷忙跳下車,向那對老夫妻作揖問路:“老丈,想問您打聽,我怕走岔了路,這條路能往集上去嗎?”
那老丈見他有禮,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這路倒是能往集上去,但我勸你,再別往前走了。”
李嶷見他吞吞吐吐,神色難堪,便問道:“老丈,瞧您臉上有傷,這是怎麽了?”
那老丈又歎了口氣,說道:“這幾日不知怎麽回事,山裏忽然來了好些官兵,又在前邊官道上設了關卡,我跟老婆子去趕集,沒想到這些人比土匪還凶,唉……”
那老婦人似是膽小怕事,連忙扯了老獵人衣角,低聲道:“老頭子,別說啦。”
李嶷故作為難之色,回頭看了牛車上的何校尉一眼,才說道:“我送我家娘子回娘家,本來想從官道走更穩妥些,怎麽這官道上突然添了關卡?”
那老丈也看到了牛車上的年輕女子,見她是婦人打扮,微垂著頭,似是害羞,手扶著明顯凸起的肚子,顯然身懷有孕,心下同情,勸道:“千萬別從官道走,那群設關卡的官兵壞得很,大姑娘小媳婦更是不放過,動手動腳地調戲。你家娘子年紀輕輕,唉,遇上那幫禽獸隻怕要吃虧。再說,嚇著她肚裏的娃娃,可怎麽得了。”
李嶷問道:“不從官道走,還有小路可以繞開嗎?”
那老丈便伸手指路給他看:“從這裏上山,往西有條小路,但那可繞得遠了,而且都是山路,不好走,天一挨黑,更不能走了,隻怕山裏猛獸害人。你又帶著婦人,還是早早尋了地方投宿,歇一晚明早再走吧。”李嶷猶豫不言,那老婦人早瞧見牛車上身懷有孕的年輕婦人,不知觸動了哪處情腸,忽開口道:“小郎,天都已經快黑了,我家就在前邊不遠,看你娘子這模樣也累了,要不就去我家將歇一晚,明天再上山走小路吧。”
李嶷本有幾分猶豫,但山間確實不便行夜路,不如明日再作計較,當下便再三謝過那對老夫妻,又請了兩位老人坐在牛車上,按照老夫妻的指點,趕著牛車,朝他們家中去。
牛車本就行得慢,天色漸晚,山路更是崎嶇難行,挨挨蹭蹭,終於到了那對夫妻家中。原是極破極舊的一座房舍,頂上蓋了茅草,夾了蘆葦做牆壁,那蘆牆上雖塗了黃泥,但因年久,黃泥早就掉了不少,更顯敝舊,但好歹也能遮風擋雨,比露宿山間要好得多。
當下幾人從車上下來,李嶷把牛從車套上解下來,預備拴到屋後去吃草。方走出數步,忽聽得身後“撲通”一聲,緊接著那老婦人嚷起來:“小郎快來,你家娘子摔了一跤。”
李嶷忙將手中的韁繩往籬間一繞,急急地走回來,那老丈早進屋點了一支鬆香火把出來。本以為隻是天黑,她無意絆了一跤,卻不想火把照著,她倒在地上,臉色煞白,掙紮著數次竟未能起來。李嶷彎腰將她扶起,觸到她的手腕,隻覺得肌膚滾燙,不由問:“你這是怎麽了?”
她咬了牙隻道沒事,卻聽齒間格格作響,竟似在打寒戰。當下那老丈舉著火把,李嶷便將她抱起,四人一起進到屋中,老婦人忙著張羅著生起火塘。這山裏人家,屋子正中都有一個火塘,一生起火來,頓時明亮暖和了不少。李嶷將她放在火塘邊,又問道:“到底怎麽回事?”她蹙眉不答,卻下意識去摸了摸疼痛難耐的腿上傷處,李嶷不由分說,伸手捋起她的褲管,解開布條,看到傷口早已化膿,不由皺眉:“你怎麽不早說?”
那老婦人也借著火塘裏的火光,細細看了看她的傷口,說道:“這是化膿了,若不醫治,隻怕凶險。”李嶷久在行伍,如何不知這種外傷,一旦化膿發熱,若是醫治不及就極是凶險。那老丈道:“家裏倒是有些能治外傷的草藥,但她既然已經發熱,隻怕還要去山裏尋一兩味清涼解毒的藥配上才好。”
李嶷微一凝神,道:“老丈,是缺哪幾味藥?要不我進山去尋尋,說不定能找到。”那老丈見他愛惜妻子,笑道:“這附近的山裏我常去采藥,雖是入夜了,但也沒什麽大蟲害人,那幾味草藥後山便有,我陪你一起去。”
李嶷便也不推辭,點了點頭。當下老婦人烤了些山芋,給二人果腹,然後取了繩索、藥囊、背簍諸物,李嶷與那老丈收拾停當,便趁著月色去山間尋藥。
那老丈雖有五十餘歲年紀,但進得山間,步伐矯健,李嶷不由讚道:“老丈好精神。”那老丈道:“總是上山來采藥打獵,走得慣了。”他們在後山尋覓不久,果然將那老丈說的幾味清熱解毒的藥都找見,取路回轉。經過一片山崖,但見月色清輝,撒在山林間,清澈如水。忽聞得一陣異香撲鼻,原是絕壁山石上生得一簇花草,小小的葉子,開著白色的花。奇香無比。因聞得花香,李嶷便朝那處山石看了一眼,那老丈也隨之望去,一望之下,不由大喜過望,說道:“靈芝!靈芝!”
原來那處花草下方,有一方凸起的山石,在那山石之側,生得極大一朵紫芝,看那情形,原本這靈芝素日是被雜草遮掩住了,但偏偏今晚風清月明,清風將雜草枝葉吹開,明月朗朗,正照見這朵紫芝。
那老丈道:“今日當真是運氣好,若能采得這株靈芝,拿到郡縣大鋪子裏去,隻怕能換十鬥米,夠半年嚼裹。”當下束了束腰帶,便要去采那靈芝。李嶷見絕壁之上甚是險峻,當下便道:“老丈,還是我去吧。”
那老丈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說道:“這懸崖不好下,你年輕輕一個後生,若是萬一有什麽事,倒叫你那娘子怎麽活。還是我下去,你在上頭替小老兒拉著繩子便行了。”當下便將繩子牢牢係在腰間,又將繩子另一頭在大樹上係好,重新束緊了腳上的草鞋,李嶷替他拉緊了繩子,他便一步一步,十分小心地下到那懸崖去。待到了那凸起的山石之上,他伸長了手臂,想去摘那朵靈芝,但無論如何,總是差一點點。那老丈心一橫,看準了方位,握緊了係在腰間的繩子,用力一躍,如**秋千一般,整個人在空中**起,他借這麽一**之勢,終於觸到了那朵靈芝,當即手指用力,牢牢抓住,用力一擰,便將那靈芝采了下來。卻不想他這一**之下,繩索滑動,正撞上一片極其鋒利的山石,便如刀刃一般,隻聽“啪”一聲,繩索竟然被那片山石割斷大半,那老丈聽見異響抬頭一望,但見繩索已經被山石割裂大半,隻餘一小股麻絲亦早就繃緊,知道全身係於這幾縷麻絲,瞬間便會斷絕,心道一聲苦也。李嶷早已經飛身躍起,如一隻大鳥一般撲下來,長臂一探,便已經抓住了繩索斷處,用力一揮,借著慣性,竟將那老丈連人帶繩,如同放紙鳶一般揚起。那老丈隻覺得身子一輕,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經身在半空中,旋即身下一軟,原來李嶷這一揮,將他正巧落在一株大樹的樹冠上,那老丈驚魂未定,身下樹木枝葉被他壓得輕彈又起。緩了一緩,李嶷早就拉著繩子從懸崖邊躍上來,甩開繩索,爬上樹去,將那老丈從樹上背了下來。
那老丈驚得全身哆嗦,低頭看一看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又抬頭看一看自己適才被甩到上麵的樹冠,過了好半晌,才撟舌道:“小郎莫不是神仙?如何一甩,就抓住斷繩將我拉起來。”李嶷笑道:“常在家中做活,我臂力大。”那老丈絕處逢生,瞬息遇險,又瞬息脫險,早嚇出了一身冷汗,幸得那靈芝被他牢牢握在手裏,卻是半分折損也沒有。當下便將那紫芝送到李嶷麵前,說道:“今日幸得小郎救了小老兒性命,這株靈芝,當酬小郎救命之恩。”
李嶷搖了搖頭,說道:“老丈今夜收留我們,又陪我上山采藥,我也無以為報,況且這是老丈采得的靈芝,老丈拿它去換米吧。”那老丈見他再三不肯,當下隻好將靈芝收入藥囊,二人下山返回家中。老婦人還沒睡,見他們平安歸來,自是歡喜,接過草藥,配了家中的另幾味藥草,讓李嶷一並碾碎了,與他娘子內服外敷。
那老丈趁著李嶷去碾藥,早就將自己在山中采芝遇險,李嶷相救之事告知了老婦人,夫妻二人感激不已,又鄭重來拜謝了李嶷不提。
李嶷碾得了藥,見何校尉躺在火塘邊,人已經燒得迷迷糊糊,便解開她腿上的傷處,將一些藥塗在傷口上,另又煮了一碗湯藥,扶她起來,喂她喝下。她人已經迷糊,幸好喂藥之時,還知道吞咽,喝了大半碗藥,便又沉沉睡去。
她本來人在發燒,又睡在火塘邊,隻覺得渾身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過得片刻,仿佛奇寒徹骨,臉上一涼,原來天上已經下起雪花。她聽到自己又快又急的心跳聲,天上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她在蘆葦叢中拚命奔跑。
喉嚨裏似有鮮血的腥甜,小小的她被蘆根絆倒,手心被擦破,她也顧不上,爬起來繼續拚命地跑。因為知道追兵緊隨其後,那些揭碩人一旦追上來,定會割破她喉嚨。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蘆葦不斷打在她臉上,她聽見自己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但還是拚了命地跑,可她年紀幼小,越來越跑不動了,腿沉得似墜了鉛,她咬牙跑啊跑……身後似乎有嗒嗒的馬蹄聲,那些追兵近了,更近了,他們揮著雪亮的長刀,朝她刺過來。她狠狠轉身,咬著牙從懷裏掏出了刀,正待要大叫一聲衝上去,突然覺得身上一緊,她奮力一掙,突然就醒了。
火塘裏的火還燃著,火上坐著一個陶罐,裏麵咕嚕咕嚕,似燉著什麽湯。她眼神漸漸從恍惚到了清醒,原來是噩夢,隻是噩夢。她身下軟軟的墊著些幹草,背後也是暖烘烘的,原來是李嶷抱著她,見她醒來,他連忙放開了手。那老婦人愧道:“家裏實在是貧寒得緊,連床被子都沒有,隻得給你鋪了些幹草。你一直打寒戰,我說了好幾遍,你家郎君才抱著你,給你暖暖身子。年輕人臉嫩,當著我們老兩口,倒是十分不好意思。”
她定一定神,不由朝李嶷望去,見他早就若無其事,坐在火塘邊撥著火。那老婦人從陶罐裏盛了一碗湯,端給她,溫言道:“快喝吧,喝了暖暖身子,若能出一身汗,也就不打寒戰了。”
她道了謝,接過湯,慢慢喝著。那老婦人又與她說起李嶷在山間救了老丈之事,再三感激不已。又問她姓什麽,懷有幾個月身子了,安慰她道:“何娘子不要怕,我家老頭兒姓嚴,這鄉裏都叫我一聲嚴娘子。”一麵看她喝湯,一麵絮絮叨叨,與她拉起了家常。原來這老婦人也曾生得一個女兒,前年嫁到山下村裏去了,雖然夫家也十分貧寒,但夫妻和美,不久便懷有身孕,但後來生產不順,山中又缺醫少藥,就此母子俱亡。講到傷心處,這嚴娘子忍不住牽起衣角,拭了拭眼淚,說道:“因此今天一見了你,我便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兒,所以才叫你們到家裏來歇一晚,誰知道就遇上貴人。小郎君救了我們老兒的性命,還再三的不肯收那朵靈芝,叫我們去換米嚼裹。”
絮絮叨叨又道:“這湯裏是野雞肉,小娘子你懷著身子,多吃點肉,明天還要走長道呢,吃了才有力氣走路。”她照料著又給何校尉添了一碗湯,待她吃畢,扶著她重新睡下。又去尋了件粗布衣服,雖然綴滿補丁,但想也是最厚實的一件了,她將那衣替何校尉蓋上,輕輕將衣服拉一拉蓋好,這才在她身邊睡下。
那老丈辛苦了半晚,早就在火塘邊呼呼睡去。李嶷又給火塘裏添了幾根柴禾,也轉了個身,枕著幹草沉沉睡去。
四人這一覺好眠,一直睡到天色漸明,忽然聽得屋外林中飛鳥驚起盤旋。
李嶷不由得一驚坐起。火塘裏的火猶未熄滅,他側耳又聽了片刻,便毫不猶豫,伸手搖醒何校尉,低聲道:“有人來了。”
她被驚醒,昏昏沉沉坐起,還未說話,那老丈也被驚醒,他久在山中打獵,起身到屋外聽了聽,連忙返身回來說道:“人不少,還有人騎著馬,八成是那些官道上的官兵。老婆子,快起來!”嚴娘子也早就被驚醒,聽他這般說,一時慌了手腳。
那嚴老丈道:“這群官兵壞得很,昨日在關卡時,就專門一個個盤查年輕後生,說是要找什麽人,瞧見年輕婦人,更是色迷迷不放過,你們避一避才好。”當下與那嚴娘子一起,把屋角堆的木柴等雜物抱開,扒去地上浮土,底下竟然是木板,下麵露出一個隻可容身兩人的小小地窖。
那嚴老丈道:“這是我早年無事挖的地窖,原本是存山貨的,大小恰可藏兩人,你帶著你家娘子下去避一避。”
李嶷不由道:“老丈,還是您和婆婆避一避。”
那嚴老丈急道:“那群人無法無天,你娘子年紀輕輕,懷著娃娃又病著,千萬不能落他們眼裏,趕緊快下去。”
李嶷心想,這群官兵來得蹊蹺,聽著馬蹄聲,似還攜了重甲弓弩,既然著重盤查年輕人,搞不好是衝著自己來的,說不得是郭直的下屬。若是與他們當麵撞見,雖不怕脫不了身,但怕反倒對這老夫婦不利,不如暫避一避。
那嚴老丈又催促道:“我和老婆子天天在山裏,那些官兵不會拿我們怎麽樣的,快下去吧。”
李嶷見何校尉迷迷糊糊,心想她傷得不輕,那些官兵如闖過來,見這屋中一貧如洗,隻有老夫婦,說不定搜檢一翻就走了。當下便抱著她下到地窖,那嚴老丈和老婦人合力蓋好木板,又堆上浮土和幹柴雜物,地窖中頓時一片黑暗。
卻說那些人,當真是郭直所部殘兵,他們攻下了山寨,卻發現大隊山匪早就逃之夭夭,還把糧食兵刃盡皆帶走了。郭直心有不甘,將擒到的幾名山賊拷打審問,終於有人吃不住刑,說出防守之時確實有人安排陣法,是趙有德從前在鎮西軍中要好的兄弟,聽說是什麽十七郎。那郭直又驚又怒,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萬萬沒想到為了奪寨子稀裏糊塗打了一仗,竟然遇上了李嶷。他思前想後,派出兵丁四處設卡搜檢。雖不指望能抓住李嶷,但既然已在山寨落腳,那就抓了青壯充當兵卒,搶了錢糧充作軍資,因此這幾日直鬧得這十裏八鄉雞飛狗跳。
當下攜重甲弓弩的精兵留在外頭,將這屋舍牢牢圍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一腳踹開破舊的木門,當先一名郎將率著眾人進屋,見四壁空空,家中一貧如洗,隻有一對老夫婦,那老婦人躲在老丈身後,嚇得瑟瑟發抖。
那郎將偏頭示意,眾兵卒在屋中翻檢一番,見實在搜不出什麽財物,這才一腳踢翻了陶罐,見罐中竟有些碎骨,便叫嚷這老夫婦定有藏起來的財帛,不然如何燉得肉湯喝?那嚴老丈慌忙解釋,說是山上獵得的野雞,吃了這幾日早就吃完了。那些兵卒又屋前屋後搜羅一番,見並無其他野味可以打牙祭,這才悻悻地向那名郎將道:“高將軍,沒見著什麽。”
那高郎將領了下山搜檢的差事,偏郭直不放心,怕李嶷真在左近,便又派了親信薛郎將領著重甲弓弩手相隨。那高郎將真真有苦難言,背地裏早忍不住牢騷滿腹,髒活累活全都是他幹,而薛郎將仗著是將軍親信,每天帶著重甲的弓弩手,遠遠圍一圍。但凡是搜刮到一些財物,也盡皆要分出上上等的一份給那薛郎將,不敢私藏。這兩天他本來就一肚子火氣,見這屋裏屋外,一貧如洗,眼前這老翁又實在老邁,不堪拉去做兵卒,當下頗為不耐,頭一偏示意,那兵卒便裝模作樣地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年輕人,十八九歲,長得白白淨淨,看著像個讀書人。那是與山賊裏應外合的要緊人犯,若是知情不報,定要軍法從事,砍了你的腦袋!”
那嚴老丈忙賠笑道:“軍爺,咱們這十裏八鄉的,哪有讀書人,說到讀書,就數鎮上的單先生認得字會讀書了……”話猶未完,那兵卒斥道:“囉唆什麽?”一把就將那嚴老丈推倒在地,那嚴娘子急忙地叫了一聲“老頭子”,撲過去想要扶起丈夫,也被兵卒一腳踹倒在地,疼得她直叫“哎喲”。
地窖中雖然一片漆黑,但是隱隱約約,還是能聽見眾兵卒斥罵聲、老婦人的哭聲等等,上頭的種種情形,也可以猜測一二。李嶷凝神聽到此時,忍不住緩緩從袖中拔出短刀,忽得兩根冰涼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之上,正是那何校尉,黑暗中雖什麽也看不見,但他知道她是示意不可。他在黑暗中緩緩無聲地呼了口氣,又凝神細聽。
那嚴老丈掙紮著將妻子護在身後,卻有一名兵卒蹲下來,用刀背拍一拍那嚴娘子的臉,問:“你和你那老頭子成天在山裏鑽來鑽去,到底有沒有見過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公子?”
那嚴娘子雖嚇得眼淚長流,卻說道:“軍爺,我沒見過,真的沒見過。”
那兵卒拿刀在她頸中比畫,喝道:“你們在山中打獵,連豺狼虎豹走過的味道都能尋見,竟然說沒見過生人?”
嚴老丈道:“軍爺,我們真的沒見過!”眾兵卒嬉笑喝罵,那兵卒道:“要是不說實話,你那老婆子可就沒命了。”
地窖中李嶷握住刀柄,心想上麵不過二十來個尋常兵卒,但難在明明聽出屋外不遠處有重甲弓弩手埋伏。若是自己闖出去,未必不能立時將屋中那些兵卒盡數殺了,但外頭那些重甲弓弩手難以對付,哪怕自己孤身能有把握闖出去,可怎麽連嚴老丈夫婦,還有這個傷重的何校尉一起帶出去?正思忖間,她忽然拉過他的手,在他手上寫字。
他細細感知,她手指細膩柔滑,寫的乃是“出去反害了他們”。他雖明知未能想出辦法對付屋外的重甲弓弩手,但也在她手上寫字“不能見死不救”。
卻說那高郎將本來見實在搜刮不出什麽,忽得見梁上懸著一個藥囊,便以目光示意,一名兵卒便揮刀割下了藥囊,解開一看,裏麵是碩大的一枚靈芝,還是上好的紫芝。那高郎將不由大喜過望,知道這靈芝怕不值數百金。
卻說那嚴老丈見靈芝被他們搜出,又氣又急,撲過去想要搶回:“小老兒跟你們拚了!”早被士卒一把推開,將刀架在他脖子裏。那嚴娘子早忍耐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那士卒便揮刀要去砍殺老夫婦二人。
地窖中李嶷聽到此處,舉手便要去推頭頂木板,黑暗中隻聞風聲微動,那何校尉似是撲上來要搶他手中的刀,他擋住她,不料她搶刀實是虛晃一招,左手無聲針已彈出,刺入李嶷後頸,他頓時全身一麻,她接住李嶷,將他軟軟地倒靠住地窖壁。
那高郎將將靈芝收入懷中,正喜悅萬分,忽又想起屋外那些重甲弓弩手,自不願這麽貴重的東西落入他們之手。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喝住那些兵卒,板著臉孔道:“既然今日你們願意為大軍獻上草藥,便饒你等一命。”
那嚴老丈啐了一聲,那高郎將也不生氣,說道:“既然你們什麽都不知道,也沒見過跟山賊勾結的要犯,那就跟我們回大營走一趟,隻要在營中做幾天雜役,就可以放你們回來了。”
嚴老丈聽他這般說,敢怒不敢言,知道被抓了丁,那兵卒又踹了他一腳,罵罵咧咧道:“我們高將軍都饒你們一命,還不謝恩!”當下推搡著二人,一直將他們推出了屋子。
那屋外的重甲弓弩手,見他們推搡著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出來,率著重甲弓弩手的薛郎將,素來與高郎將不睦,見此情狀,便笑道:“高郎將這是黔驢技窮了,抓了這老頭兒老太回去有何用處?”
那高郎將忍氣吞聲,笑道:“山裏人少,實在是尋不得什麽壯丁,這兩個老東西,回去當雜役,為大軍劈柴燒飯也好。”言畢翻身上馬,按了按襟中的紫芝,心想要發這筆數百金的橫財,可要煞費一番苦心才好。
那薛郎將見隻帶出兩名老人,便揮手命令重甲弓弩手收隊,眾人將嚴老丈夫婦用繩索係在馬後,然後紛紛上馬,簇擁著兩位郎將揚長而去。
聽得馬蹄聲遠去,何校尉才小心地掀開木板,一手執刀,一手翻出臂下的小巧弓弩,從地窖無聲翻上來。她躲在窗後,小心往外看,隻見外間無人,她心知老夫婦被抓走做雜役,說是幾日,說不定一直不得放歸,自己還是想法子跟上去,趁隙將他們救回才好。當下便小心從屋後繞出,一步一步,遠遠朝著那些兵卒離去的方向跟上去。
她一路小心前行,因著腿傷,又怕跟得過緊被發現,所以行得不快,過了數刻,忽隱隱聽見笑罵喝斥之聲,那些重甲的弓弩手,似在追逐圍獵,她不敢靠得太近,又過了片刻,看著那些騎兵四散馳遠離去,這才匆匆上前,忽然看到草叢裏倒著兩個人,身下有一攤鮮血,正是那老夫婦。她急忙上前,扶起那老婦人,低聲喚道:“嚴娘子!嚴娘子。”那嚴娘子背心中了數箭,早就已經氣絕身亡,而她身上伏著嚴老丈,也是背上中箭,怒目圓睜,竟是死不瞑目。
她心下大駭,又悲慟萬分,心想昨夜這嚴娘子如同慈母一般,照料自己傷勢,細心體貼地勸自己喝湯,沒想到自己隻是遲來片刻,便是天人永隔,相救不得。
原來那高郎將得了紫芝,隻想殺人滅口。誆騙說要帶老夫婦回去做雜役,行得途中,忽然提議獵活物,薛郎將見忙活了大半日,一無所獲,正憂慮回去受到責罰,心中煩悶不堪,聽他說獵活物,正好發泄一番,當下欣然應允,便將那老夫婦繩子解開,追逐戲耍,然後逐一射殺。
他們跟著郭直,素來為孫靖的麾下,見慣了殺戮,殺了這對老夫婦,便如同捏死了兩隻螞蟻一般,毫不在意。
卻說李嶷被何校尉一針刺倒,昏迷了不知多久,終於緩緩醒來,當下掀開木板,動作遲緩地從地窖無聲翻上來,他知道她針上麻藥厲害,隻覺得頭暈目眩,坐在地上手按後頸,晃了一下頭。忽聽得門外似有動靜,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刀,不想刀卻不在,想必是被她拿走了,當下他咬牙撿起一根粗柴,閃避到門後。
隻見那何校尉推門進來,身形飄忽,腳步踉蹌,李嶷一棍擊出,她堪堪用刀擋住。
李嶷不由問她:“人呢?”
她搖了搖頭,語氣倒十分平靜,隻說了兩個字:“死了。”
李嶷又驚又怒,喝道:“什麽?”
她道:“我剛才追出去查看了,兩個都死了。”
他看著她手中的刀,隻覺得怒意勃發:“這是我的刀!”
她手指一鬆,那刀當啷一聲落在地上,她淡淡地道:“還你!”
李嶷怒道:“要不是你用針刺昏我,本來可以救他們的。”
她冷冷地道:“剛才你應當也早就覺察,除了那些闖進屋子的士卒之外,還有大隊弓弩手埋伏在屋外,敵人正在搜檢我們,我們若是魯莽出來,根本救不了嚴老丈夫婦,甚至會立時就害死他倆!”
李嶷道:“當時若是出來救,或許就能救下他們,你卻不願一試,你這個滿口狡辯、貪生怕死的鼠輩!若是為了救人,哪怕咱們都死在此地,也好過悔恨終身!”
她聽他言辭激烈,卻越發淡淡的,說道:“活著才能救更多的人!你是要救一人還是要救天下?”
李嶷氣急反笑:“天下?在你眼裏,嚴老丈夫婦難道就不是天下人?難道就不值得救?”
她道:“救一人還是救眾生,救不得眼前一人時,我選救眾生。”李嶷不禁冷笑:“好大的口氣,你救得了眾生?”
她嘴唇緊閉,不發一言。
他斥道:“貪生怕死,找借口!”
她不再理睬他,走到火塘邊,端起傷藥,想給自己換藥。李嶷一腳踹開藥碗,怒道:“你還有臉用這傷藥!貪生怕死、忘恩負義的小人!”
她撿起地上的短刀,往李嶷腳邊一扔:“我是!那你殺了我好了!”
他瞪著她,她咬著嘴唇,額頭汗水沁出。他彎腰撿起刀子,轉身出門,剛跨出門,在他身後,她身體晃了一下,旋即就軟軟的昏倒在地上。他轉身,看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她,心中轉過數個念頭,終於還是轉身大步離開。
他一路辨明那些兵卒留下的種種痕跡,一直追蹤前行,忽見路邊有一座新墳,新墳蓋得土極淺,想必是沒有稱手的工具,所以才蓋了如此薄薄的一層,那薄土下露出一片衣角。他上前湊近了,認出正是那嚴老丈的衣角,除了淺土,四周還用草整整齊齊圍住,草上還放著幾朵鮮花,想必正是那何校尉所為。
想是她追到此處,發現了老夫婦的屍首,便想法子掘土掩埋了。他心中惱怒,勉強收斂心神,捧了些土來,又給老夫婦的墳頭上添了一些,這才站在墳前,恭恭敬敬拱手為禮,算是奠過二人。
他隻覺憤懣異常,胸膛似要被炸開一般,心道即使沒了那何校尉,難道自己就不能挾製那崔公子,逼他交出糧草來嗎?他抬頭看了看太陽,辨明了方向,當下憑著心中一股激**之意,轉身大踏步離去。
那何校尉昏倒過去,過了不知多久,方才悠悠醒轉。她渾身燒得滾燙,幸得昨夜的草藥還有一些,當下掙紮著起來,生起火塘裏的火,又煮了藥草來喝了一碗,重新往自己腿上傷處敷了藥,便又昏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安穩,又夢到小時候,狂風卷著雪花,自己在無邊無際的蘆葦叢中奔跑。那些追兵拎著利刃追逐著她,她拚命地跑,拚命地跑,身後的追兵卻越追越緊,呼嘯著縱馬奔上來,那雪亮的刀尖直朝她頸中刺過來,她這才猝然驚醒,醒來發間全是涔涔的冷汗。天已經黑了,山風呼嘯,這世上便如同隻剩下她一個人一般。她裹緊了嚴娘子那件補丁重重的破舊衣裳,心想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在這屋子裏熬過一晚,又吃了幾次草藥,她終於覺得身上鬆快一些,腿上的傷似也好了不少。便從屋後折了樹枝,削了一支拐杖,拄著走路。
她慢慢向山下而行,不過片刻,便走到前一日掩埋老夫婦之處,隻見那一塋新墳,似又添了些土,墳前還有一方石頭,上頭用刀尖刻著一個“恩”字,想是那李嶷尋到此處,又添了這些。
她心中難過,咬破了手指,就著指尖鮮血,又將那“恩”字用血塗成紅色,這才將石頭端端正正重新放回墳前。她心道自己雖然不該用針刺他,但他也明知若是當時闖出去,當真隻會驚動不遠處的弓弩手,到時候萬箭齊發,哪裏還能救得老夫婦,但他不由分說,全都怪在自己頭上。她心中難過,不願意再想,站在墳前,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禮,這才拄著拐杖,蹣跚向山下行去。
她知道隻有到了大市集裏,才好向定勝軍中傳遞消息,但自己孤身一人,又是女子,多有不便。當下臨到溝渠,便將泥水抹在自己臉上,那稻草做的假肚子已經損毀不堪,便又用枕頭做了個假肚子係在衣下。她一個肮髒狼狽的孕婦,在山野間也沒那麽引人注目。她風餐露宿,行得數日,終於來到了一個鎮外。
雖是鎮子,離那明岱寨也不算甚遠,因此也被郭直派了兵丁把守,搜檢著來往的人口。這一日恰逢集日,十裏八鄉的人皆來趕集,因此極為熱鬧。那些兵丁在鎮口設了關卡,見著有來賣野味的便奪了貨物,見著有拿著雞蛋來集上換鹽的也自是搶了,一時喧鬧不堪。
她本來想悄悄溜進鎮子,忽有一名兵卒看到她,伸手便將她攔下:“哎,等等。”
她隻得停步,那兵卒卻不懷好意,笑眯眯盯著她:“小娘子,這是要往哪兒去啊?”她隻得低著頭,盡力避開那兵卒的目光,又扶了扶肚子,心中焦急,想著脫身之策。
那兵卒色迷迷地道:“我看你這模樣,怕是走不動了吧?要不,你抬起頭來,讓我瞧瞧你長得俊不俊,要是長得俊,今天你就不用走了。”說著便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臉。
她隻得側身避開那隻油膩膩的手,低聲道:“軍爺,我家夫君就在城裏做買賣,還請軍爺給點薄麵。”
那士卒卻不依不饒,笑道:“喲,你還有夫君?我怎麽瞧著不信呢?雖然你大著肚子,但瞧你這白嫩嫩的樣子,哪像嫁過人的?”
她指尖銀針滑下,正待要朝那兵卒射出銀針,忽然鎮中一隊人馬馳出。她心知此時不能輕舉妄動,否則難以脫身,隻得咬牙忍住。眼看那兵卒的手就要摸到臉上,她再也忍耐不住,心想今天拚了惡戰一場,也絕不能受辱。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娘子!我在這裏。”她不禁錯愕回頭,隻見李嶷站在不遠處的陽光下,一手舉在眼前,似在遮著太陽,一手叉著腰,神態閑適,正看著她。
她還未及說話,李嶷早就快步上前,從袖中取了一小吊錢,塞進兵卒的手裏,低聲說道:“軍爺,拙荊沒出過門不懂事,這點錢請您喝杯水酒。”
那兵卒將錢在手心裏一掂,知道定有好幾十錢,有這錢去瓦舍找個俊俏小娘聽曲吃酒也盡夠了,便塞進袖子,笑道:“你倒是個懂事的,走吧。”
當下李嶷扶了何校尉,真如一對小夫妻般親昵,過了關卡進了鎮子。兩人又走了一段,她這才掙脫李嶷的手,低聲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是想用我去換取軍糧,這才幫我。”
他答得倒也幹脆:“對,你有自知之明就好。”她憤然瞪了他一眼,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自顧自朝前走去,李嶷不緊不慢跟在後麵,她也並不理睬。這鎮子雖然不大,但十分繁華,走了片刻,忽見著客棧的招牌。她奔波數日,早就筋疲力盡,當下腳步踉蹌勉力走進客棧。
那客棧掌櫃隔著櫃台抬頭一看,見她身上肮髒不堪,不由得眉頭一皺。她本就累極了,聲音也有氣無力,勉力道:“掌櫃,要一間上房。”
那掌櫃回手指指身後牆上貼著“概不賒欠”的字紙,冷冷地道:“概不賒欠,想住上房是吧?先交五十錢定金。”她身上錢財早就在河水中遺失,當下摸了摸袖袋,不由一臉窘迫:“掌櫃,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讓我住下,房錢明日再給。”
那掌櫃頓時拉長聲音,一臉鄙夷:“通融?沒錢住什麽店!看你這窮酸叫花子樣,出去出去!”言畢,便走出櫃台,揮著手來轟人。她素來不曾遭遇過這般窘境,更不曾被人當成叫花子轟趕,頓時麵紅耳赤,此時李嶷方走上前來,將五十錢放在櫃台上,說道:“掌櫃,錢在我這裏。”
掌櫃一見了錢,馬上滿臉笑容:“好說好說,二位貴客是要一間上房是吧?裏麵請!”當下十分殷勤的親自將二人送至一間上房。
李嶷推開房門看了看,這鎮上的客棧,甚是簡陋,好歹還算潔淨,便又另給了幾個錢,問掌櫃要熱水洗漱。那掌櫃看在錢的麵子上,萬事都痛快,當下便去叫灶下生火燒水。隻是她腳步虛浮,雖拄著拐杖,但手在門上扶了一把才站穩,定了定神,方才走進房內。
李嶷關上房門,見她委頓不堪,便忍不住嘲諷:“別演了,再演我都要信了。”
她本來腿傷未愈,此時又覺得背上涔涔冒著冷汗,心知自己這傷勢隻怕不好,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點又倒在地上。耳中卻清清楚楚,聽到他說:“起來,別來這套了,又想趁機一針刺暈我是嗎?”
她也不知從何處來了一股勁力,咬牙掙紮著扶著桌子站穩了,卻若無其事道:“是啊,被你看透了,但是你放心,有機會我還是會一針刺暈你!”
他聽了她這麽一句話,冷哼一聲,推開房門就走了。她眼前一陣陣發黑,聽到門“吱呀”一聲被他帶上,當下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李嶷從房中出來,其實也並無處可去。隻見客棧院子裏生得一株合抱粗細的槐樹,樹下正是井欄。客棧的雜役,正在那井畔汲水,他便站在井畔,出神地看著那雜役汲水。
那日他離開之後,本在山中行了半日,待到向晚時分,心中激**之意已經漸平,在山間露宿一晚,第二天思量再三,還是覺得帶著她去定勝軍中更為合算,便返身回去尋找。他腳程快,待回去時,正巧看見她在老夫婦墓前咬破手指,用血去塗那刻在石頭上的“恩”字。他本來覺得她所作所為皆是惺惺作態,所以不緊不慢跟在她後頭,看她如何行事。他既有鎮西軍中第一斥候的名頭,身手何其輕靈,追蹤其後,絲毫也沒令她覺察。這些日子來她風餐露宿,有時候餓極了,也去溪水裏捉魚捕蝦,隻是她明顯不慣做此等事,常常忙活半天,也未捕到能勉強充饑的魚蝦。最後到底是怕她餓死,他逮了隻野兔扭斷了腿,扔在她歇腳處不遠,她才吃了頓飽飯。
至於為什麽要跟著她,當然是拿她去跟那崔公子換軍糧最為合算。她若是半道餓死了,豈不前功盡棄?
他在井欄前又站了一會兒,隻見廚房煙囪裏升起嫋嫋白煙,想是那雜役正按照掌櫃吩咐在燒熱水,又想起她蓬頭垢麵的樣子,真像一隻剛從灶下鑽出來的烏糟糟的貓兒。他不知不覺竟歎了口氣,心想總得回去看一眼,她可別真傷重死了,當真白費自己這幾日的工夫。
他回到房中一看,她竟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急忙伸手摸了摸她頸中的脈,幸好還算平穩。當下隻好將她抱到**放下,見她麵色潮紅,呼吸急促,觸手之處,皆是滾燙,他不禁皺眉。恰巧此時雜役送了兩大桶熱水來,他便又給了些錢,讓那雜役趕緊去請郎中。
那雜役倒是腿快,不過片刻,便引得一名郎中來了,那郎中總有古稀之齡,頜下胡須皆白,倒是頗有幾分醫術的樣子,坐在床邊扶脈半晌,又看了看被下何校尉隆起的假肚子,神色不由頗有些古怪。
李嶷見他皺眉不語,便問:“大夫,病人可有不妥?”
那郎中搖了搖頭,歎氣道:“唉,老朽摸不到滑脈,尊夫人這腹中胎兒,恐怕保不住了。”
李嶷聽說是這個緣故,不由釋然:“哦,這個,無妨。”
那郎中不禁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情愈發古怪了。李嶷一想自己這話聽著確實不對,趕緊彌補,連聲說:“大人要緊,大人要緊。”
那郎中慢條斯理地收回手:“尊夫人這脈象,是邪風入侵高熱不退,必是受了外傷又失於調養,好在她底子健旺,才撐到如今。”
李嶷心想,這郎中確實有幾分門道,不想這小小鎮子上,倒有良醫,便點頭道:“是,前幾日她在山上傷了腿。”那郎中說道:“那就是了,我寫個方子,你先照方抓藥煎服,再買些跌打丸藥用酒研開,給尊夫人傷處敷上,必然很快就能好起來,就是她腹中這胎兒……”說著,又搖頭歎了口氣。
李嶷聽說腿傷能治,趕緊道:“無妨無妨,大人要緊。”當下郎中開了方子,李嶷去抓了藥,又交給店中雜役代為煎藥。待藥熬得了送來,天早就黑透了,她卻仍舊昏睡不醒。李嶷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隻覺得她額頭燒得滾燙,唇上都燒起了細碎的白皮,隻聽她嘴角翕動,似在囈語,他側耳聽了聽,才聽到她在喃喃地喚:“阿娘……”
他不禁撇了撇嘴,心想眼前這女子素來凶悍狠辣,病了卻原來也隻會叫娘。正猶豫怎麽給她喂藥,她在昏沉中卻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服下擺,他本就是單手端藥碗,便騰出一隻手想拽開她的手,但她抓得很緊,一時竟拽不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夢見了什麽,又喃喃地喚了一聲:“阿娘……”
他也不再管她放不放手,坐在床頭,用一隻手用力扶起她來,說道:“喂,吃藥了。”她雖被扶起,但仍無知無覺一般,隻是手指還緊緊攥著他的衣擺。當下他使勁捏住她的鼻子,她因為窒息本能張開嘴,他趁機就將一碗藥迅速灌下去,她在昏沉中被嗆得連聲咳嗽,他大力在她背上拍了好幾下,這才漸漸平複。
他心道:要不是為了軍糧,嗆死你算了。總算趁著她咳嗽將她手指掰開,將自己衣服從她指間抽出,將她重新放回枕上,這才轉身走到桌前,把那買來的跌打藥丸放入碗中,又按照郎中的囑咐,倒了約莫半兩燒酒,細細研碎成藥泥。
等研好了藥,李嶷將藥泥攤在手心裏,用另一隻手掀開被子,拉一下她的褲腳,本想給她傷口上藥,卻發現她褲腳用碎布條牢牢係成了死結。當下他想也不想,就抽出匕首,用刃尖挑破她褲子的膝蓋處。不想恰在此時,她睫毛微微一動,忽然睜眼醒來,見此情形,不由得一把推開他,縮到床角,驚恐萬分地瞪著他:“你……你要做什麽……”
見她如同奓了毛的貓兒一般,眸中盡是敵意與驚懼,他用手指試一下匕首的鋒刃,冷冷地道:“你反正不會交代定勝軍的去處,拿你換不得軍糧,不如一刀殺了你。”
她聽了這話,也不知為何被激怒,反倒將脖子一揚:“那你殺好了。”他眉毛一挑,放下匕首,五指扯住她的褲角,突然用力一撕。她驚羞怒極,揮手便有數枚細小的銀針朝他射去,他早有防備,頭一偏避過,她自知不敵,幾如搏命一般,和身撲上反手就是一掌,隻聽“啪”的一聲,她這一掌狠狠打在他臉上,幾乎是同時,他手中藥泥也“啪”一聲糊在了她的傷口上。她低頭看看自己腿傷上的藥泥,又看看他臉上迅速浮紅起來的掌印,不禁囁嚅:“你……你……”
他揉了揉臉,一言不發,起身拎起桌上為了研藥剩下的半瓶酒,轉身離去。
既走出了屋子,舉頭但見好一輪明月,照得天青地白,月色皎然倒映在地上,便如遍地清霜一般。夜風陣陣,拂得院中槐樹枝葉時時搖動,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時聚時散。他忽然想起那日在井畔遇見她,也是這樣一個月夜,那晚黑夜中她雙眸燦然如星,倒映著萬點螢火,便如天上的銀河,都在她眸底一般。
他不願再多想,但今晚這月色實在喜人,當下拎著酒瓶,三下兩下便越牆穿簷,登上那客棧的屋頂,在瓦鬆間尋了一片平坦之處,坐在那瓦上對月飲酒。
他自從牢蘭關起兵勤王,一路征戰奔波,甚少有今夜這般閑暇獨處之時,當下對月自飲,也不用酒盞,不知不覺,已經將那壺酒喝了大半。
他微有酒意,便仰麵臥在那屋瓦上,雙手枕在腦後,看著那滿天星輝燦然,心想牢蘭關中不知此時又是何情形。這已近秋分時節,隻怕就要下雪了,若是下得初雪,就該當於荒野中獵黃羊了。他正在浮想聯翩之際,忽聽不遠處“嗒”一聲輕響,明明是有人也上房頂來了。他並不作理睬,過得片刻,果然見她便如一隻瘸腿的小貓一般,笨手笨腳從屋脊那邊翻過來,慢慢朝他走過來。他雖沒有望向她,但眼色餘光,隻瞥見她兩步一滑,到底是腿上有傷,屋瓦又嶙嶙不平,幸得她最後還是穩住了身形,不聲不響,走到了他身邊,也在他身側的屋瓦上坐下。
他不由得渾身不自在,便坐起來,又拎過酒瓶,飲了一口,隻聽她低低地道:“對不住。”
他冷冷地道:“你有什麽對不住我的?”
她螓首低垂,說道:“其實……那天我把你刺暈之後,馬上就從地窖出去了,我聽到他們說要將老丈和婆婆帶走做雜役,就以為他們不會對老丈和婆婆下手的,我以為我一定會想到辦法……我自詡聰明能幹,卻沒想到,最終還是沒能救得他們。”她搖了搖頭,神色之中,盡是沮喪。
過了片刻,他才道:“我看到了你掩埋了他們,還看到你放在墳上的花。”
她也不知在想什麽,過得片刻,終於隻是微微歎了口氣,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喃喃地道:“是我錯了,我隻恨我救不得。”她頓了頓,道:“從前,節度使在教導公子的時候,我在旁邊聽到,節度使說,位高之人,必然時時都需做很多決定,這些決定,有時候是對的,有時候是錯的。若是做錯了決定,或許就會害死很多人。這就是位高權重之人,自當謹慎之處。可是,若是一言便可決千萬人生死,那麽就該想一想,是該當救一人,還是該當救天下。”
李嶷聽到她提到節度使,必然所指就是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大將軍崔倚,不由一凜。蓋因崔家世鎮幽州,至這一代崔倚領兵,更為勇武善戰,率軍曾將揭碩王帳逐出千裏,一時揭碩人竟不敢越過拒以山放牧,由此先帝賜下“定勝”旗幟,崔家軍亦號稱“定勝軍”,乃是朝廷用以威懾北地揭碩諸部的大軍。但孫靖作亂後,崔家父子號稱勤王,卻驅兵南下,明顯意在趁隙取利,或有逐鹿中原之意。
他便問:“你是自幼跟在崔公子身邊長大?”
她輕輕點一點頭,道:“公子待我極好,並不將我當作一般奴仆視之。”這是十分高明的法子,她這般聰慧過人,若是以等閑奴仆視之,總有一天她羽翼豐滿,便會振翅飛去,再不複返。所以這也是那崔公子籠絡人心的手段,他心中不以為然,忽道:“你日間病著,昏睡不醒,一直在叫阿娘。”
她聞言不由一怔,過了片刻,方才道:“我幼時住在邊塞要地。有一日城中男子都跟隨將軍出城去打仗了,沒想到另一股敵人卻繞來襲城。城中隻有老弱婦孺,根本無力防守。那時候我才五六歲吧,身形瘦小,我娘便讓我從井溝爬出去逃命,城中所有婦人,已經決意一起力戰到最後一刻。我不肯走,叫我娘同我一起逃命,我娘說她不能走,若是她們也棄城而走,壞人就能奪得這邊塞要地,到時候**,南下燒殺搶掠更多的城池,隻怕好多像我一樣的孩子就要失去爺娘父母,也有好多爺娘父母,就要失去自己的兒女。我哭著鬧著要留下來同她一起抗敵,我娘罵我,叫我好好活著,活著長大了好為她報仇,好好學本事,或許能救更多的人。若是同她一起死在城中,那她們力戰又是為了什麽?她們就是為了孩子能活著,將來或許有一日,我也得像她一樣拚命,隻為了能救自己的孩子,或者更多的人,更多的孩子……我哭著問,難道這城裏的婦人都不是人嗎?為什麽不逃走,為什麽娘親寧可死了,也要救其他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我娘說……不要隻顧著救眼前一人,要救天下更多的人……”
她說到此處停頓下來,隻是怔怔地出神。他見她神色怔忡,一時也不知如何勸解。過得片刻,隻聽她又幽幽地道:“我終於還是從井溝裏爬出去了,然後逃了許久,終於找到了爹爹,等到我和爹爹隨援軍一起趕回來,我娘,還有全城所有的婦人,她們的屍首都被吊在城牆上……我娘,她們的血,把城牆都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