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她一眼,十分不忍,但她說起這些話來時,語氣竟十分平靜,眼中也並無眼淚。他問:“你小時候住在營州?我記得朝廷曾旌表營州將軍娘子為武烈夫人。當時揭碩襲城,武烈夫人率娘子軍力戰不退,死守殉城。你娘是娘子軍中的人?”

她眼中終於似有淚光一閃:“是。朝中旌表,不過一人而已,實則守城娘子軍共有五百六十九人。”她道:“她們每一個人何嚐不是阿娘的兒女,又何嚐不是兒女的阿娘,但絕不願棄城而逃,為了能阻止敵人,為了能救更多人,毅然赴死。”

他鄭重地道:“她們都是英傑。”

她道:“我阿爹問我,還記得阿娘最後說的話嗎?我說,阿娘叫我好好活著,活著才知道她為何而死,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能救更多人。”

他問道:“這就是在地窖,你一針刺昏我的原因?你覺得我們可以救更多的人?”

她點點頭:“是。因為你是鎮西軍主帥,如今天下勤王的兵馬,都唯你馬首是瞻,一旦你遇險,隻怕勤王之事,從此皆為夢幻泡影。你在,鎮西軍中無數人都會覺得有主心骨,天下的勤王之師,也會覺得有希望。你若是不在了,孫靖能不能坐穩這天下還是兩說,以他殘暴酷虐的性子,隻怕征戰不斷。這天下百姓太苦了,再打幾年仗,隻怕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古書上說的那些亂世,還不夠嗎?”

他心裏明明知道她說得對,自己不該以身犯險,不然一旦出事,必然於大局有礙,但心中轉過萬千念頭,最終隻是輕輕喟歎:“但在我眼前的人,我還是想救。”

她道:“當初節度使說,成大事者,必經大悔恨。那時候我年紀幼小,並不懂得此話之意,但現在想來,人生不該落子無悔嗎?我用針刺昏了你,是我不對,那是我做的決定,你惱我恨我,我受著便是。我見到了嚴老丈和嚴娘子的屍首,心中萬般悔恨,但也隻能自己受著。若有罪孽,那是我的罪孽,你若是生氣想要一刀殺了我,那我也隻得坦然受之。在我刺出那一針的時候,我便該當知道,我既做了這樣的事,便沒得悔恨之處。”

李嶷聽她說出這番話來,坦坦****,又磊落光明,一時竟聽得愣住了。過得片刻,忽地點了點頭,說道:“我不該怪你,或是說,我不該那般惱恨你。其實是因為我自己深悔救不得他們,卻將這些全怪到你頭上。彼時你若不用針刺昏了我,我也並不見得就能救得了他們,若是我早些闖出去,或有機會,我恨的其實是自己,沒能早點出去救人,但全都怪罪於你,這是我不對之處。”

聽他這般說,她也不禁怔住了。隻見他拿起酒壺,長飲了一口酒。她不由伸手,也想要拿酒壺,卻被他伸手擋住了:“你傷勢未愈,還在吃藥呢!”

她輕輕歎了口氣,抱膝坐在屋瓦之上,以手托腮,但見明月皓潔,月光似水銀,又似一匹無邊無際潔白的輕紗,將這世間萬物籠罩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