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刺史府中,又大擺筵席,韓立讓孫靖所賜、顧禎親選的那十二名金甲衛士,執戈立於堂上,果然威風凜凜,氣派十足。韓立特意請了顧禎居中上座,又命舞姬獻舞,把那山珍海味,流水一般地獻上來,又有各色美酒,斟滿金杯,再三奉與顧禎。直哄得他眉開眼笑,這才命人將崔公子帶上來。

那顧禎定睛細看,隻見那崔公子果真生得儀表堂堂,帶著一名美姬緩步走入堂中。雖已成階下之囚,但走進來時,仍舊從容不迫。心想崔倚那老兒生得好兒子,可惜可惜,如今是龍它也得盤著,是虎它也得臥著,任憑自己拿捏。又打量崔公子身後那名美姬,隻見她十七八歲模樣,雖作小郎裝束,但明眸皓齒,明明是一名絕色佳人。當下便拿定主意,等會兒便要向韓立索要這名美姬,既然崔公子都已經成了階下囚,這名美人兒當然應該歸自己所有。

他美滋滋地又想了一遍,隻聽韓立道:“今日歡宴一堂,韓某何其有幸,崔公子,這是大都督遣來的親使顧侍郎。”

顧禎故作從容,道:“久聞崔公子風采過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隻見那崔公子,似瞥也不曾瞥他一眼,就帶著那美姬,傲慢冷漠地坐到席上。顧禎不由大怒,心想:待得押你上京之時,定要命人好好抽你幾鞭,看你還能倨傲至此嗎?

韓立道:“崔公子,顧侍郎乃是大都督派來的親使,他在此處,便如大都督親臨,崔公子莫要輕慢了才好。”

這句話簡直說到了顧禎心坎裏,他不由挺直了腰杆,冷哼了一聲。那崔公子渾不在意,斜倚在憑幾上,淡淡地道:“我親自來拜望韓公,韓公卻將我扣下,韓公此意,是要與我崔家十萬定勝軍為敵嗎?”

韓立笑道:“哪裏哪裏,公子言重了。隻是公子實乃貴客,恰逢大都督的親使又在此間,韓某便請示了親使,想讓親使護送公子進京。”

顧禎聽他說到“請示”二字,忍不住從心裏笑出聲來,說:“是的,某必好好護送公子進京,西長京何等繁華之地,想必公子一定會樂不思蜀的。”他用“樂不思蜀”一語雙關,以劉禪來比喻麵前的崔公子,心中頗為自矜自己此語說得巧妙。

不想那崔公子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冷冷地道:“跳梁小醜,也敢在我麵前聒噪。”顧禎聞言大怒:“豎子這般目中無人,可是看不起大都督?”韓立忙勸解道:“侍郎息怒,息怒,公子不過是少年心性,更不知您身份來曆。”又對那崔公子道:“公子,顧侍郎出自並州顧氏,是顧家九郎,乃是顧祄顧相的族弟。”

但見那崔公子終於瞥了他一眼:“想那顧祄何等風采,怎麽會有這樣不堪的族弟。”語氣中甚是鄙薄,似乎在說,他替顧祄提鞋也不配。

顧禎聞言,差點氣歪了鼻子。他生平最恨拿他同顧祄相比,那顧祄少年成名,不到二十歲,文章便轟動天下,又擅詩詞雅賦,不到三十歲高中探花,等選了官,又是才幹出眾的能臣,公認深得帝心的實幹之才。這顧禎在家時常常被妻子嘲諷:“人家顧郎也是六品官出身,十餘年間,便已經做到丞相,你也是顧郎,也是六品官,十餘年了,還是六品官,真若個顧郎,哪比得若個顧郎。”諷刺得既尖酸又刻薄,他唯有隱忍而已。

彼時忍,此時難道還要忍?!當下顧禎便指著那崔公子身側的美姬問道:“此女是何人?”

韓立忙道:“此乃何氏,想必親使也聽說過,此女在定勝軍中稱作‘錦囊女’,乃是崔公子心愛重用之人。”

顧禎哪裏聽說過什麽錦囊不錦囊的,他隻是想折辱麵前這個不識抬舉的崔公子罷了,當下便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就請何氏女入京獻舞,為大都督壽!”

那崔公子聞得此言,果然麵露不悅之色。顧禎大為得意,又咄咄逼人,說道:“怎麽?公子是想公然抗令,存心輕慢大都督嗎?”心道他若是敢說一個“不”字,自己便令人當著他的麵好好折辱何氏,定叫他顏麵全失。

那崔公子似也知道,今日再難這般倨傲下去,淡淡地道:“她不擅舞,不如我替她為大都督,獻上劍器舞。”

顧禎不由一怔,韓立已經拊掌笑道:“妙哉!妙哉!不意今日還有此等眼福。”說著便向顧禎使了個眼色,顧禎一想,能令崔倚的兒子為自己舞劍器,這口氣,也似能平複,日後便提起來,嗬嗬,盧龍節度使、朔北都護、大將軍崔倚又如何,他的兒子,還不是在自己麵前如同俳優一般舞劍器。當下便點了點頭。

韓立見他點頭,便說道:“來人啊,取寶劍來,讓崔公子挑選。”隻聽那崔公子道:“不必了,借韓公腰間佩劍一用即可。”

韓立笑道:“我這劍不過是君子佩劍,並未開鋒。”那崔公子仍舊淡淡地道:“無妨,我借韓公的劍,是要舞劍器,又不是要殺人。”

韓立哈哈一笑,當即解下佩劍,呂成之急忙上前,接過劍,捧給那崔公子。忽聽那美姬道:“公子替我舞劍,我替公子撫琴唱歌,為公子伴奏。”她聲音清脆,便如乳鶯出穀,嚦嚦動人。聽得顧禎心中一**,心想無論如何,都得將這美人兒弄到手。但在韓立府中,隻怕不好索要,不過若是押送崔子的途中,還不任自己擺布?

韓立笑道:“妙哉!崔公子不負美人,美人果然也不負公子之恩。”也命人捧出一張琴來,當下那美人跪坐於琴幾之前,調了調弦,但聞“仙翁仙翁”兩三聲,她十指如玉,拂弄在琴弦之上,當真是纖巧動人。顧禎心道,別說聽琴,就看著美人兒撫琴也是賞心悅目。哪裏還管那崔公子,隻盯著那美人,目光再也不肯移開。

卻說那崔公子持劍,立在堂中,那何氏輕拂琴弦,但見她櫻唇微啟,伴著琴聲唱道:“熒熒巨闕。左右凝霜雪……”[1]那崔公子執劍起舞,姿勢十分優美好看,但顧禎渾不在意,隻笑眯眯注視著何氏的一舉一動,但聽美人歌喉,當真如珠玉落入玉盤一般,唱的是:“且向玉階掀舞,終當有、用時節……”[2]

那崔公子漸舞漸近韓立,韓立笑眯眯飲了杯酒。他手中寶劍雖未開鋒,但在他手中,舞得如一團蛟龍,又似一團雪花,劍芒吞吐,劍身反射光芒,晃過呂成之的眼睛,呂成之不禁閉目,暗暗心驚。

“唱徹。人盡說。寶此製無折……”[3]何氏的聲音如渠渠清風,徐徐在堂中回**,漸漸轉向激越,手中琴弦錚鳴,隱隱似有兵甲聲。顧禎正聽得有趣,忽然那崔公子劍上光芒反射,晃過顧禎的眼睛,顧禎不由舉手遮眼,幸得劍舞極快,那光芒一閃即過。顧禎便又凝神細聽那何氏吟唱。

“內使奸雄落膽……”[4]那何氏調子越發轉向激昂,竟似胸中有十萬兵甲,“外須遣、豺狼滅!”[5]方唱到最後一個“滅”字出口,崔公子手中劍鋒光芒瞬間晃過堂上十二名金甲衛士的眼睛,金甲衛士都本能閉眼。他劍身一翻,忽刺向一名金甲衛士,那金甲衛士哼都沒哼一聲,就被他一劍刺死。

此刻何氏已唱完一曲,當下停指凝弦。顧禎大驚,壓根就沒看明白發生什麽事,就見那名金甲衛士已經倒在堂中。

其他金甲衛士驟逢此變,亦是大驚,紛紛拔出武器衝向那崔公子,李嶷看也不看,徑直朝韓立走去,金甲衛士衝上來想要圍攻他,皆被他一招一劍,全都刺死。十二名金甲衛士瞬間隻餘兩人,相顧大駭,想要奔出堂外逃散,亦被李嶷回身盡數殺死。堂中鮮血淋漓,他從容不迫地走上前,用劍指著韓立,道:“韓公,今日可感韓公盛情,這親使……”說完回頭一看,隻見那顧禎早嚇得癱軟在地,身上惡臭,仔細一看,原來是被嚇得屎尿齊流。他見李嶷望向自己,頓時嚇得涕淚滂沱,隻想苦苦哀求這崔公子饒自己一命,但偏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嘴唇直哆嗦,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李嶷見他如此,便道:“韓公,即刻派人護送這位親使回京吧,還請這位親使上覆大都督,韓公想請我去京都做客,並大都督的盛情,我一並領了,來日有暇,還請大都督到我幽州做客,我必如韓公今日這般好生招待。”

他這幾句話說得驕狂無比,但那顧禎聽在耳中,一字一字,便如焦雷一般,心道果然是崔倚的兒子,果然這國朝三傑,這幾個節度使,沒一個好惹的。大都督自不必說了,一言不合,就弑殺天子。而這崔倚之子,擺明了是要與孫靖過不去了。這種神仙打架,自己當真是發昏,竟然敢來試探崔倚的兒子。今日隻怕小命都不保。

正在痛悔萬分時,忽聽那崔公子又問:“顧禎,我叫你轉告孫靖的話,你記清楚了嗎?若是少了半個字,我必入京取你的首級。”

顧禎本來嚇都快要嚇死了,聽他這麽一說,竟是要饒自己一命的意思,當下拚命點頭,隻是哆嗦著說不出話來。當下那崔公子逼迫催促,被劍指著的韓立無可奈何,立時便派人備了車馬,快快將顧禎送回京都,好讓他去給孫靖大都督帶去崔公子這要緊的言語。

等一陣風似的送走了顧禎,李嶷這才將佩劍雙手奉上:“原璧歸趙。”

呂成之見他殺人如麻,堂中滿是鮮血,此人連眉眼都不稍動一動,心下不由一哆嗦,不敢上前接佩劍,又不敢不接,隻得戰戰兢兢,伸出雙手,僵直著讓李嶷將劍放在自己手中。

韓立倒是鎮定許多,笑道:“崔公子這一曲舞劍器,真是酣暢淋漓,動人心魄。”

李嶷輕笑一聲,說道:“韓公盛情,替韓公排憂解難,固所願也。”

原來李嶷與韓立密談,韓立說起孫靖派顧禎來,又遣來十二名金甲衛士種種,李嶷便道:“韓公有何煩惱,韓公不便殺他,我便替韓公殺之。”當下定下劍器舞之計,當著顧禎的麵,將那十二名金甲衛士殺了個幹淨,想那顧禎返京之後,必然在孫靖麵前痛陳,崔倚之子如何無禮,如何當著韓立的麵殺掉十二名金甲衛士,還逼迫韓立立時送自己返京,種種不是,皆推到了崔倚之子的頭上,縱然孫靖不信,但韓立也不硬不軟,又手不沾血,十分圓滑地將這個軟釘子推了回去。

韓立覺得此計甚可,當下便答應了,依計而行,果然圓滿。

當下李嶷見韓立接過佩劍,便說道:“韓公,歡宴雖好,終有聚散。是不是該信守承諾,讓她走了?”說著指了指何氏。

原來他向韓立提出的條件便是,自己替他收拾顧禎和那十二個金甲衛士,韓立放何氏歸定勝軍。

韓立連連點頭:“自然,自然。”

李嶷便扶起何氏,說道:“你不必記掛我。你腿上的傷,回去後,還得仔細找大夫看過,小心用藥,別落下病根。”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李嶷端詳她片刻,見她眸沉如水,安詳地倒映著自己的影子,他心中似有萬千言語,但一時竟不知對她說什麽才好,於是隻是朝她揮一揮手:“走吧。”

他不願意看著她遠離,所以說完便轉過身,自要回那間錦繡牢籠中去,忽聽她道:“等等。”他轉身,隻見她從頭上拔下那支白玉簪,伸手遞給他:“給你的彩頭。”

他心中一動,接住簪頭一端,不知為何她卻沒有放手。兩人同執玉簪,四目相交,似有千言萬語,直到他輕輕用力,她這才放手。他便笑著將那支玉簪插到自己頭上,道:“這大好頭顱,哪日若是沒了,不知道有沒有人為我哭。”

隻聽她道:“我從來都不哭。”說完便轉身,在韓府一眾兵卒的簇擁下離去。

話說那韓立既然命人放何氏歸營,心下也猶自忐忑;但想來崔倚獨子被自己軟禁在府中,自然可以細細討價還價,甚至還可以派人去鎮西軍中,與李皇孫也好生商榷一二。若是那李皇孫開出的價碼更高,自己把崔倚的兒子賣給他也無妨,最好是鎮西軍與定勝軍鬥個死去活來,自己就高枕無憂了。

誰知第二日一早,忽有快馬入城急報,定勝軍前鋒忽往並州來,數萬大軍來勢洶洶,眼看就要兵臨城下。韓立心道,難道要大軍壓境逼迫自己放人?正思忖間,又報有定勝軍遣使送信來。韓立定了定神,宣見信使,那送信來的並不是別人,正是前日陪著崔公子、何氏一起來的陳醒,後來放歸何氏,韓立便慷慨地命人將這陳醒和崔家眾奴仆盡皆隨何氏放歸,沒想到他竟去而複返。但見他此時不慌不忙送上信件,韓立定晴細看那信上所言,不由氣得七竅生煙。原來這信竟是崔公子親筆寫的,卻是一手絕妙的清秀端正楷書,一看就知道是自幼下功夫臨過歐陽詢等名家,筆畫間頗見風骨勁力,言道本想親自前來拜望韓立,但想到韓立素來是個陰險小人,所以特意命人假扮成自己前來,果然韓立就將假公子扣下,現在他親率大軍,要攻下並州雲雲。

韓立看完了信,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那陳醒道:“我們家公子說,惜韓公竟無一雙慧眼,將魚目當作珍珠,不過看著韓公放歸何氏的份上,待得破城之時,定然也留韓公一具全屍。”

韓立隻差氣得要吐血,逐出陳醒,便令呂成之去將那仍軟禁客房的冒牌貨給殺了,以泄心頭之恨。呂成之見出了這麽大的亂子,也惶恐萬分,忙忙帶著心腹衛士去了,過得片刻,呂成之竟然帶著衛士,將鎖著鐐銬的假崔公子押送進來。

韓立一見這假崔公子,不由眼中冒火,斥道:“不是叫立時殺了他?!”卻聽呂成之道:“主公,此人頗有幾分才智,又說願意報效主公,且聽他說幾句話。”

韓立冷哼一聲,隻見那假崔公子道:“韓公,實不相瞞,我乃是崔公子身邊的伴讀,受了他的恩惠,替他出生入死,這才頂替他的身份,冒險來城中與韓公商談大事。他答允事後一定讓我平安脫身,沒想到,今日竟然被他出賣,成為他的棄子。”

韓立冷笑道:“你也知道你是棄子,還有什麽用處?”

那假崔公子咬牙切齒道:“既然姓崔的不仁,我就不義了。如今崔家軍大軍壓境,韓公偏又中了崔家的計,殺了那十二名金甲衛士,並遣回了顧九郎,隻怕狠狠得罪了大都督,料想大都督不會伸出援手派出援兵,我有一計,為韓公解此燃眉之急。”

韓立狐疑不已,隻聽那假崔公子道:“崔家不久前剛剛從眼皮子底下,劫了鎮西軍的糧食,鎮西軍缺糧缺得厲害,恨崔家正恨得入骨,韓公不如遣人去望州,與那李皇孫商量商量,兩家聯手,滅了崔家這支定勝軍。韓公解圍,鎮西軍得糧,我想那鎮西軍,未必不會心動。”

韓立沉吟不語,心想望州之事,自己倒是接到過郭直遣人送來的消息,知悉甚詳,那崔家確實是從鎮西軍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糧草,鎮西軍占了望州城,倒害得郭直狼狽不堪,因此向他求援,但他隻推說城防兵力不足,並沒有向郭直派出援軍。這麽說起來,既然崔家定勝軍已兵臨城下,自己派人去跟那李皇孫商量商量,也是應有之意。

他心中不斷思量這利弊得失,也因此目光不停在那假崔公子的身上打量。

“我是一個被崔家舍棄的人,一無所有,眼下隻有韓公能給我一線生機。”那假崔公子說得十分坦然,盡顯真誠,“韓公不如先遣人去探探鎮西軍的口風。至於我,韓公要殺要剮,何必急在一時。若是鎮西軍李皇孫那邊不鬆口,韓公再殺了我出氣也不遲。若是萬一這計謀有效,韓公覺得我還有一二分可用之處,我願意投在韓公帳下,供韓公驅使。”

韓立陰沉著臉道:“把他押下去,先關起來。”

李嶷被帶走,這次可不再是軟禁在客房,而是直接就被押進地牢。那地牢之中潮濕陰暗,看守森嚴,地上隻扔著幾捆爛稻草,一股陳年腐味直嗆人鼻子,將他鎖進地牢之後,也沒給他食物飲水,但李嶷安之若素。他在地牢中躺了兩天,忽然呂成之又親自帶著人來,押著他去見韓立。

這次韓立臉色沒那麽難看了,說道:“我派去的使者,見到了裴獻的兒子裴源,裴源思量再三,又稟明了李皇孫,居然回話說願意與我等前後夾擊定勝軍,但他提了一個條件,說若是聯手夾擊定勝軍,那除了定勝軍的糧草歸他之外,還希望借道建州南下。”

李嶷聞言,故意沉吟了片刻,方才道:“韓公,若是裴源什麽條件都不提,韓公倒是不要輕易信他。如今裴源提了條件,某倒覺得這事情,倒有八分可行。”

韓立不動聲色,隻道:“哦,說來聽聽。”

“韓公可以假意答應事後讓鎮西軍借道,建州落霞穀地勢險要,韓公手中的守軍,可以借地勢以一敵十。”李嶷道,“待鎮西軍入了落霞穀,韓公設好埋伏,自可以殄滅這一支鎮西軍。”當下便在韓立麵前稍作演算,籌劃何處誘敵,何處設伏,何時出擊等等細節,皆一一道來。

韓立聽他說得條理分明,確是可行之計,不由問:“你讀過兵書?”

李嶷坦然道:“我是崔公子的伴讀,琴棋書畫,兵書謀略,自幼都跟他一起學過。”

韓立不由點頭道:“不錯,你是個人才。”

那呂成之聽聞此言,心中甚是微妙,他知道韓立久渴知軍事之才,心道這小子竟然撞了大運,上來就受到主公賞識。

隻聽那假崔公子道:“韓公過譽,生逢亂世,所求不過是安身立命,願為韓公效犬馬之勞。”

韓立卻說:“你的本事我還要考校考校。委屈你,先回牢裏住著,等鎮西軍依約夾擊了定勝軍,必然放你出來,為我謀劃伏擊鎮西軍之事,隻要能殄滅鎮西軍,此後我便讓你做我的主簿。”

那假崔公子大喜過望,忙道:“謝過韓公!”

而那呂成之心道,自己辛辛苦苦追隨主公十幾年,也沒升得主簿之職,這小子一來,不過獻了一條計,動了動嘴皮子,便得到主公允諾他可任主簿,當下心中不免又嫉又恨。

當下呂成之將李嶷又押回地牢,卻也一時未走,反倒命人好生送上酒菜,他親自接過酒壺,替李嶷斟上一杯酒,說道:“還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李嶷笑道:“呂先生客氣了,我是個卑微的人,自幼被賣到崔家,公子,不,那崔賊曾給我賜姓為崔,單名一個寅。”他本來是隨口捏造的假名,但不知為何,卻給自己選了這個寅字,大概是因為與阿螢字音相近吧。

呂成之當下與他推杯換盞,又道前兩日韓公令不得送飲食,委屈了他雲雲。一時酒酣耳熱,那呂成之便拍著他的肩頭道:“小兄弟,你真的是好福氣,從小跟著那崔公子學了兵書,我們主公,最渴盼有知兵事之人,這下子你前途無量啊!”

李嶷似也飲得醉了,勾著呂成之的肩,大著舌頭道:“我跟呂先生比不了,呂先生侍奉韓公十幾年,功勞苦勞都如同山高海深,我是個新來的,以後諸事還請呂先生照應……”

他們兩個在牢中飲酒,那些看守聞著酒肉香氣一陣陣飄來,有一名看守忍不住低罵:“好個不識趣的,都半夜了還在這裏喝酒。”另一個便笑罵道:“馮老三,你這是饞蟲犯了吧。”一語未了,忽聽得“咕咚”一聲,卻是那呂成之倒在了地上。李嶷慌忙上前,連聲喚:“呂先生?呂先生?如何就飲得醉了?”

那看守們見如此情狀,忙拿了鑰匙來打開牢門,隔著鐵柵,那馮老三嘀咕道:“醉成這樣,隻怕還得多叫兩個人來抬才好……”忽得隻覺腰間一麻,就倒在地上。隻聽“撲通”連聲,不過片刻之間,李嶷就已經將看守盡皆打倒,謝長耳帶著援兵也已經解決了外麵的看守,徑直闖進地牢,謝長耳掏出精鋼小銼,一邊將李嶷手腕、腳腕上的鎖鏈盡皆銼開,一邊說道:“小裴將軍已經與崔公子親率大軍襲城了。”

李嶷點一點頭,眾人護著李嶷從地牢中闖了出去。偏巧韓立得報大軍襲城,匆匆忙忙穿了衣裳去城樓察看,府中親衛跟去了大半,倒叫李嶷等人輕輕巧巧就闖出韓府。

當下李嶷與謝長耳諸人,換了早就備好的城中守軍衣裳,分作兩隊,分別去往兩個城門,混入原本的守軍之中,趁其不備砍殺了領隊的上級,偽作奉韓立之命而來,嫌棄諸將守城不力,要殺將立威。韓立素來多疑,如此行徑倒頗似他素日所為,諸將聞言不由色變,便有一咬牙反抗者,頓生嘩變之態。韓立剛上了城樓不久,但見星星點點,城外皆是夜襲之軍,而事起猝然,城中並無多少防備,自然一片慌亂。過不得片刻,忽又聞得城門處一片喧嘩,說道有守軍嘩變,意欲投向城外之敵,韓立素來膽小多疑,當下也不回府,匆匆忙忙便帶著守衛棄城而走,朝建州逃去。

話說李嶷等人在城中隻鬧得天翻地覆,趁著夜黑風高,敵我難辨,引得守軍各部自相殘殺,然後又打開城門,放鎮西軍入城。

鎮西軍正是裴源親自帶隊,還有明岱山中黃有義、趙有德諸人。尤其是趙有德,他重歸鎮西軍,此來襲城,雖殺得個痛快,但心情激**,他一見著李嶷,不由得驚喜萬分,忽得又麵有愧色,跪倒於地,他到了鎮西軍中方才知曉,十七郎原來就是皇孫李嶷,想自己在明岱山中,罵了他好幾聲小兔崽子,又口口聲聲痛罵那皇孫不是東西,難免一見了李嶷,就羞愧難當。

李嶷當下一把扶起了他,安撫兩句,忽聞那崔家的定勝軍前鋒業已入城,其時天邊已經隱隱透出白色的天光。城中守軍稀裏糊塗與自己人打殺了一夜,直到天明時分才漸漸悟過來,但鎮西軍與定勝軍前鋒皆已經入城,兩軍相加,比城中守軍多了數倍,更兼鎮西軍又派人四處宣揚韓立早就棄城而逃,城中守軍眼見無望,便盡皆降了。

待裴源忙了一番點檢受降等諸事,李嶷這才問道:“你怎麽帶了這麽多人來?”

裴源笑道:“十七郎,還得多謝你,你在並州這麽一通大鬧,我親自去見了郭直,把他給勸降了。”當下將如何派人先去遊說郭直,後來又親自去見郭直,郭直本就進退兩難,又想到孫靖對待韓立尚且如此,自己更是絕望,當下心一橫,就率殘軍降了。這次裴源奇襲並州,郭直更是帶人親自做攻城的前鋒,十分賣力,入城之後又接手城防去了,所以未及來拜見李嶷。

李嶷笑道:“勸降郭直,全都是你的功勞,也別硬往我身上貼金。”

裴源笑道:“要不是你在並州這麽一鬧,他還下不了決心。”

說話間,崔家定勝軍遣了人來,甚是客氣,說道自家主上小郎君有請,李嶷與裴源對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吧。”

他自從與何校尉相約冒充那崔公子,其實一直在琢磨,不知這崔公子到底是何樣的一個人。及見了麵,隻見那人二十餘歲年紀,雖也著軍中服色,但戰袍上還用金線繡了饕餮猛獸之紋,精美異常,四周侍從拱衛,排場甚大。此人雖生得魁梧,但麵龐微腫,眉眼虛浮,一看平時就耽於酒色。見了李嶷,躬身行禮,猶帶了三分倨傲之色,道:“見過皇孫殿下。”

李嶷不過點一點頭,心中大失所望,心道這個崔公子明顯外強中幹,徒有其表,是個銀樣鑞槍頭,不知阿螢為何對他忠心耿耿。忽又想,阿螢不知為何不在他身邊。他一想到阿螢,便下意識提醒自己不要再想,當下隨口敷衍兩句,言道定勝軍辛苦雲雲,那人見他神色敷衍,頗有幾分不悅:“我入城也無甚辛苦,隻是阿琳……我方主帥親率大軍在城外,殿下當親遣人出城,慰問我定勝軍大軍。”

李嶷聽到此處,忽地明白過來,原來眼前這人並不是崔倚之子崔琳,果然一問得知,此人乃是崔琳的堂兄崔璃。

當下李嶷不知為何,心裏卻輕快起來,笑道:“崔公子既在城外,那自然不必遣人,我親去拜望便是。”

崔璃聽他如此說,作態要親自護送李嶷出城,李嶷連道不必,隻帶了親隨幾騎,便馳馬出城。

待進了定勝軍的營地轅門,但見兵卒軍容肅然,雖是臨時營地,但處處約束整齊,顯然主帥十分有治軍之法。李嶷一路行一路看,心中不禁暗自讚歎。

到了中軍大帳外,他翻身下馬,恰好那崔公子也正得到通傳,率著眾人迎了出來。隻見那崔公子麵如冠玉,鬢若刀裁,身上並未著甲,隻穿著定勝軍中常服,外麵係著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氅衣下擺一角,用青白絲線摻著銀絲繡著淡淡的如意白雲紋樣,極是素雅。風吹得他的氅衣衣袂飄飄,顯得他整個人如同臨風玉樹一般。乍一看渾不似武將之子,好似京中那些世族子弟,行動之間,從容雅致,風度翩然。當下見禮:“見過皇孫殿下。”

李嶷縱然心中百般不願,也不能不讚一聲,眼前這位崔公子當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那崔公子將他迎入帳中,隻見這中軍帳,又與其他不同,帳中密密匝匝,一架架擺滿了卷軸書籍,原來這崔公子好讀書,所以走到哪裏,都帶著無數書籍。他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顯然飽讀詩書,談吐之間,甚是風雅。

此刻李嶷也終於見著了何校尉,她與另幾名校尉皆在帳中侍立。當下眾人見禮,李嶷雖見了何校尉,奈何眾人麵前,一句旁的話也不能說,隻得對那崔公子道:“還要謝過何校尉,此番多得她襄助。”

那崔公子一笑,似毫不在意,隻道:“殿下過譽了。”又與李嶷談起並州及建州之事,他雖看似文質彬彬,但談論起兵事來,卻甚有見解條理,李嶷此時此刻,方才覺得,世上倘還有所謂文武雙全,那眼前此人真可算得一個。忽見帳中放置鎧甲旁的架子上,放著一隻花紋精美的麵具,那崔公子神思敏捷,善於察言觀色,順著他的目光,見他在看麵具,早已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令殿下見笑了,我生得文弱,上陣時威儀不足,便總戴著麵具。”

李嶷隻覺得人不可貌相,眼前這人確實生得有幾分文弱,聽他說話之間,氣息不穩,顯然身有痼疾。但他早無小覷眼前之人之心,當下笑著道:“舊有蘭陵王,今有崔公子,可見猛將何妨有此美談。”

那崔公子不過一笑置之。李嶷身為鎮西軍主帥,既見到了崔家能主事的人,當下打迭起精神來,與他商議如何取建州之事。

隻聽那崔公子不徐不疾的聲音說道:“建州距此雖不過百裏,但道阻難行,韓立夜奔建州而去,殿下難道沒有事先布置嗎?”

李嶷見他猜到,隻得道:“我確實派人去追了。”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實不相瞞,我亦派了一支人馬,但沒有截住他,不知他藏到哪裏去了。”他道:“我聽何校尉說,殿下與我們定勝軍有約定,誰先擒住了韓立,便可先擇一州……”

李嶷聽他輕輕巧巧一句話,便將自己與何校尉的賭約,改成坦**的兩軍之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由看了何校尉一眼,見她侍立在崔公子身後,甚是收斂鋒芒,心中更加百般不是滋味。

待商議完諸般事宜,那崔公子仍舊親送出大帳,李嶷翻身上馬,見何校尉侍立在那人身後,微垂著頭,神色恭敬。他心中萬千惆悵,隻得朝那崔公子微一點頭致意,便策馬離去。

那崔公子直目送他馳出轅門,方才回轉。待回到帳中,他才猛烈地咳嗽起來,何校尉忙著替他拍背撫胸,早有一名少女捧著藥箱,匆匆忙忙的出來,打開藥箱,先倒了一盞酒,研開丸藥,服侍他服藥,複又皺眉道:“公子,我就說那藥萬萬不能吃,隻怕今晚要咳得更加厲害。”

那崔公子喝了藥,這才緩過一口氣,勉力道:“既然是皇孫親來帳中,總不便讓他看到我病骨支離,連氣都喘不上來的樣子。”

那少女噘著嘴,道:“什麽皇孫不皇孫,都不值當公子您這麽糟蹋自己的身子。”

何校尉見她如此說,道:“桃子,那藥雖然鎮咳厲害,卻頗有寒毒,你想法子能不能解一解這寒毒。”

桃子想了一想,說道:“我配幾味藥,且慢慢調養看看吧。”又再三叮囑,說道:“公子下次切莫為了任何事,再吃那等毒藥了。”她自出帳去煎藥。何校尉便扶著崔公子坐下,忽聽他道:“今日一見,這個李皇孫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從前他打的那些仗,我還以為是裴家矯功於他,打著他的旗號作幌子罷了,現在看來,他隻怕才是鎮西軍真正的統帥。”

何校尉點點頭,說道:“此人善戰,敏捷機變,堪稱當世無雙。”

那崔公子忍不住又咳嗽起來,直咳得雙頰上迸出紅暈,才緩過一口氣來,他淡淡的語氣中似透著一絲微涼:“當世無雙,或許吧,但這天下,已經是群雄逐鹿的亂世了。他想要收拾河山,光複社稷,那且得費盡周折尋覓機緣呢。”

且說那李嶷回到鎮西軍營中,裴源聽說他去見了崔倚之子,忙來相問:“如何?”

李嶷想了想,說道:“樣貌文弱,深不可測。”

“好家夥!”裴源吃了一驚,“你還沒對誰有如此評價。”

“畢竟是崔倚之子,”李嶷不知為何,有幾分沮喪似的,“崔倚隻得這一個兒子,教得著實好,文才武略,都很出色。怪不得先帝在時,崔倚寧可被貶官,也不願意把這兒子送到京中作人質,此子可謂人中龍鳳。”

裴源還在細細揣測此人到底是如何形貌,能令李嶷作此等語,跟著李嶷一同前往的謝長耳在旁邊說:“崔公子確實長得太好看了,我就沒見過長得像他那麽好看的男人,又斯文,怪不得他上陣要戴麵具。”

裴源思量再三,憂心忡忡道:“既然是這麽難纏的一個人,咱們還是快點把韓立抓住贏了賭約吧,不然並州、建州一旦皆落入其手,咱們被卡在這關西道上,那就太被動了。”

李嶷深以為然,又想到自己與定勝軍分別派人圍追堵截,皆無那韓立的消息,不知道他藏身何處。當下隻能多遣人手,四處偵察探尋。

這日晌午後,謝長耳忽引得一名定勝軍的女使進來,那女使到了帳中,先是毫不客氣地打量了李嶷一番,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李嶷,卻是什麽話都沒說,也不等他說什麽,掉頭就走了。

李嶷隻覺得莫名其妙,拆開信來看,竟然是何校尉寫的,先說了一番客氣話,然後邀請他傍晚在河邊相見。裴源聽說定勝軍派人來了,連忙過來,見李嶷正在看信,探頭也想看看信上說什麽,李嶷卻已經匆匆一目十行看完,把信折起來,收進懷中。

裴源問道:“誰的信?”

李嶷卻是一笑,說道:“這信沒什麽要緊。”抬頭往帳外看了看,說道:“今天晚上,應該有月亮吧。”

他這話說得太早。黃昏時分起了風,天漸漸陰沉下來。李嶷換了衣裳,獨自騎馬離營。到了江邊一看,大江茫茫,向東奔流而去,江邊蘆花被風吹得搖曳不定。他舉目四望,並沒有看見人,正納悶之時,忽見蘆葦叢中劃出一條小船來,正是那何校尉。大概是怕下雨,她披著一領蓑衣,戴著鬥笠,乍看倒好似一名漁翁。她扶著槳,卻笑著問他:“我忙了這半日,沒打得半條魚,你若是上船,可沒什麽吃的。”

李嶷心中一動,將馬拴在江邊一株枯樹上,跳上了船,說道:“今日這時節,要打魚可難了,若是打野鴨子,倒可以試一試。”

當下他接過槳,扳了幾槳,將船劃進蘆葦深處,靜待了片刻。果然有幾隻野鴨,落在不遠處鳧水。他未攜帶弓箭,她便捋起袖子,從臂上解下一架小弩來遞給他。那弩弓做得極為精致,箭支比毫管還細上兩分,長不過寸許,他在手裏拈了拈分量,便知道是精鋼製成,當下瞄準了野鴨,用那架小巧弩弓射出箭,隻聽“錚”一聲輕響,野鴨已經被射透眼睛,連掙紮都沒掙紮一下便死去,亦沒有驚動其他浮在水上的野鴨。李嶷射了兩隻野鴨,劃船去撿了,他愛惜這弩箭精致,將箭支從野鴨眼中拔了出來,捏著箭羽在江水中細細滌去箭支上的血跡,又將弩弓連同箭支一起還給她。

兩人在岸邊,尋了個避風之處,用黃泥裹了野鴨,再將那野鴨埋在灰燼中,生起火烘烤。過不多時便烤熟了,剝去燒得硬結板實的黃泥殼,野鴨毛早就被黃泥殼粘牢,輕輕一剝就全掉了,露出烤得外香裏嫩的鴨肉。當下兩人一人一隻,吃了起來。

何校尉道:“你這烤鴨子的手藝,著實不錯。”說到此處,她忽得想起那晚自己落到陷阱中,他拿著的那隻烤兔子,甚是肥美好吃,他顯然也是想到了此節,兩人不由相視一笑。

他問:“你今日約我出來,是為了什麽事?”

她問:“無事就不能約你出來嗎?”

他聽她這樣說,搖了搖頭:“你不是那樣的人。”

“那皇孫以為,我是什麽樣的人?”她水盈盈的眸子看著他,眸子裏映著篝火的火光。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夜幕低垂,天光晦暗,天上無星無月,隻有這一堆篝火,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跳躍著,燃燒著。而不遠處,大江無聲,在夜色中奔流而去。

天地遼闊,似乎天地之間就隻餘了兩人,靜靜守著這堆篝火而已。他忽得問:“你在箭上抹了什麽藥?”

原來到此時,他的手指突然發麻,那股冰涼的麻痹之意一直順著指尖迅速麻到手肘,他細想適才的情形,便恍然大悟,必是她在弩箭之上塗了麻藥,隻是這種麻藥非常厲害,當下並不發作,竟過得如許時才會突然顯露藥效。隻聽她笑眯眯地道:“當然是把皇孫殿下您綁了,送到我們定勝軍的大營中去,當作人質啊。”

他聽她這般說,可笑不出來,轉瞬之間隻覺得舌頭也一並發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身子一軟,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她見這般情形,從懷中取出手套戴好,又從腰間革囊裏取出幾枚細針,走到李嶷身前,正想給他補上一針,忽得李嶷嘴唇一動,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數枚細針已經當麵射到,再難避讓。在那一瞬間她才想到,他曾經從自己身上搜走那個能藏到舌底的細小竹管,機括精巧,沒想到竟然今日被他用到自己身上。此人定然早藏下解藥,偷偷解了自己塗在箭上的迷藥,此刻又借機突襲自己。

可恨!她腦中最後浮起這樣一個念頭,細針早已刺入她肌膚,她旋即陷入了昏迷中。李嶷見她昏了過去,又過了片刻,方才走過來,小心地拿走她指尖的細針,重新收回革囊之中。從篝火中撿了根細柴做火把,在蘆葦叢中察看,果然不遠處藏著繩索等物。他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拿起那繩索,見是牛筋摻了細鋼鏈子,心道她可真是萬無一失,當下就用她準備好的繩索,將她捆了個結結實實。見她安靜躺著,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就像睡著了一般,忽得想起在明岱山寨之中,她大概實在是困了,所以就在自己身邊睡著了,他素來警醒,睡了片刻就醒了,結果一轉頭,看見她在身邊枕上睡得香甜,那時她的臉離他的臉不過一拳左右,呼吸相聞,其實她身上總有一種好聞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花香,還是她隨身攜帶避蟲蟻的香藥,反正那氣息好聞得很。他從來沒有跟女子睡在一張**,當時竟覺得有幾分心慌,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太累了,她身上好聞的氣息縈繞著,他不知不覺又睡著了。說起來,當初在韓立府裏,他也不知道最後自己怎麽就稀裏糊塗睡著了,夢裏還有一隻螢火蟲,從窗欞外飛進來,一直停棲在那裏,一閃一閃,像一顆跳動著的小小心髒。大概是因為當時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才會做這樣的夢吧。

現在,她靜靜地躺在篝火邊,也像睡著了一樣。平時看著精明厲害,其實睡著了就分外柔軟可愛,像是絨絨的一團,叫人無端端心裏發軟。他抽出腰間的短劍,砍了些蘆葦鋪在地上,又將她抱起,放在那些鋪開的蘆葦上,讓她躺著更舒服點。他看了她一眼,悄無聲息地離去。

他上馬沿著河水,往下遊疾行,馳出約莫三四裏許,忽又勒住馬,下馬細看,果然在不遠處發現種種痕跡。他就將馬拴在樹上,悄無聲息追了上去。

原來定勝軍不斷搜檢,還真將那韓立逼得露出了蛛絲馬跡。破城那晚韓立趁夜逃出,害怕路上有阻截,也並沒有敢直奔建州,而是在距離並州城不遠的一個鎮子藏了半宿。沒想到定勝軍派出大隊人馬,貼著並州城往外,幾乎是一寸寸搜檢,當下韓立再也不敢多耽擱,決定冒險連夜奔建州去。

這一招打草驚蛇,就是何校尉想出來的計策,她也早就看過地形,知道陸路這韓立幾乎無處可逃,八成會借水路而遁,於是事先守株待兔,遣了人馬埋伏在江邊。她深知李嶷的本事,擔心被他帶人搶先,所以特意約了李嶷出來,原想將李嶷一針刺昏,沒想到卻被李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自己倒被李嶷刺昏在江邊。李嶷既然見到江邊埋伏的定勝軍大隊人馬,當下使出他那一身斥候的本事,悄悄伏在不遠處靜待,如此這般,真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夜無星無月,借著夜色的掩映,那隊定勝軍也埋伏得極好,若不是他,旁人料也萬難察覺。

又等了約莫半個時辰,蘆葦叢中,果然劃出幾隻小船來。帶著定勝軍伏擊的陳醒見到小船劃出,不由得屏息靜氣,忽又想,不知道校尉絆住了李嶷沒有,但四野寂寂,連倦鳥也盡皆歸巢,風似也息了,江邊的蘆葦搖也不搖,唯有江水在夜色中緩緩無聲,向東流去。陳醒心想,料那鎮西軍萬萬想不到,韓立居然敢在眼皮子底下藏了兩天,就要在這夜走水路遁走。

且不說陳醒等人屏息靜氣,直到韓立一行人鬼鬼祟祟上船,陳醒方才呼哨一聲,韓立兀自心驚膽戰,忽見火光劃破黑夜長空,無數支火箭騰空而起,徑朝船上射過來,他肝膽俱裂,嚇得魂飛魄散,幸得這條船上皆是他恩養多年的死士,眾人拚力劃船,小船如疾箭,直入江心,那火箭雖然厲害,但一時也射不到了。

江心本泊著幾艘早就預備好的大船,但他們還未靠近,隻見那大船上早就喧嘩起來,原來定勝軍早已派出水性好的人,把那些接應的大船都鑿出了大洞,此刻船漸漸沉了,大船上的人方才覺察。駕弄小船的死士見大船漸沉,慌忙又駕著小船順著江水急急往下遊去,那江水流得甚急,這一衝之勢,竟然順流而下三四裏,韓立見雖然暫時甩脫了追兵,但也知道既然行蹤被發現,被追上隻是遲早的事情,不由心道一聲苦也。正自覺插翅難逃的時候,忽然見下遊不遠處,江邊泊著一艘大船,船頭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曳,那燈籠上正寫著一個“顧”字。當下不用他吩咐,死士就駕著小船,直奔那條大船而去。這種大船有極大的帆,在江中行駛既穩且快,哪怕逆流而上,也比岸上的騎兵要快,更何況他們是要順流而下。隻要上了這船,便可以甩掉輕騎的追蹤。

那韓立定一定神,終於看清船上寫著“顧”字的燈籠了,忽然明白,這定然是顧禎的船。顧禎從京中到並州來,想必被孫靖嚴限時辰,催促急迫,唯有走水路可以日夜兼程,最為快捷。韓立不由想到,前陣子自己與那假崔公子密議,殺了十二個金甲衛士,又遣快馬不由分說將那顧禎押送回京,這條大船,隻怕也因此就耽在這裏了。真可謂天無絕人之路,沒想到今天還能救自己一命,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話說那顧家的大船為何泊在此處,自然也是有緣由的。那日顧禎被韓立快馬送回京,船中的顧家奴仆不知如何是好,隻得上岸去顧氏祖宅之中稟報,那顧氏百年望族,煊赫世家,諸多族人皆在京中為官,祖宅之中唯有幾個耆老能做主,聞得奴仆來報如此這等事,隻驚得撟舌不下,一時也拿不出什麽主意。幸得那顧祄有一個女兒,排行第六,小字婉娘,這顧婉娘兩年前從京都回到祖宅,替祖母祈福,聞得此事,便出來對堂上諸顧氏耆老道:“九叔父倘若言語不謹,得罪刺史,那是九叔父一人之過,再說既已被解送都中,若有懲戒,自有京都發落,料不必惴惴。”

她安撫了族中耆老,又自告奮勇搭船回京,去向京中顧祄稟明此事,若有禍端,顧祄自可思忖斡旋。她是顧祄的女兒,族中自然人人高看她一眼,當下便安排妥當,由一位她的堂叔祖父帶著男女奴仆,陪她回京。

誰知還沒出城,並州忽然大亂,旋即鎮西軍與定勝軍入城,並州守軍盡皆降了。顧氏族人又沒了主意,不知該不該送她啟程,於是去問那顧婉娘,她雖不過十七歲,但膽色過人,言道:“大軍入城,並無半分劫掠之事,軍紀甚嚴,況且鎮西軍本為皇孫殿下統率,定勝軍亦是勤王之師,必定無礙。”又斬釘截鐵道:“今日我必要返京,便身死亦無怨。”

顧氏族人聽了她這番言語,細察城中大軍言行舉止,猶豫之際又接到鎮西軍以皇孫李嶷的名義發出的安民告示,終於安心。便在那顧婉娘的一力主張之下,仍按照原來的計劃,當日就安排車馬送她出城上船。因出城之時時辰已晚,啟程之後船行不多遠,天色就已經漸漸暗黑下來。並州下遊這一段江水急灘多,入夜行船自有風險,顧婉娘堅持這日仍舊啟程,隻是個表決心的姿態罷了,既上了船,便不再堅持夜行,而是命舵工將船泊在江邊,歇息一晚再走。

這船因是官船,造得極是堅固,船艙中甚是寬敞。陪送顧婉娘那位堂叔祖父自住了間上艙房,另一間上艙房自然就住著顧婉娘。此時入夜不久,顧婉娘的貼身侍女秋翠,奉命點了蠟燭來,讓顧婉娘就著燈燭,檢點針線活計。

那秋翠此時方才喜不自禁,說道:“六娘子,我真像做夢一樣,咱們是真的可以回京了嗎?我還以為要在窮鄉僻野困一輩子呢!”

那顧婉娘輕輕歎了口氣,心道這丫頭真是癡傻,且不言並州為天下最為繁華的州郡之一,但說顧氏祖宅修繕百年,也不是什麽寒素茅堂。當然了,京中那等富麗繁華,又豈是並州城中顧氏祖宅可以比擬的。

又聽秋翠喜滋滋地道:“六娘子,你可真能幹,出去說了幾句話,族中耆老就派人送咱們回京。哼,等咱們回京,你可一定在郎君麵前,好好說出三娘子那等毒計。”

原來這顧婉娘為顧祄妾室所出,顧祄的三女兒素來心性驕縱,又因這顧婉娘姿容出色,偏學得絕佳的繡技,在京中閨閣之中頗有幾分聲名,這顧三娘便百般與她過不去。兩年前正逢顧家祖母七十大壽,這顧三娘施計陷害顧婉娘,汙損了祖母用指尖血抄寫的心經,惹得當家主母顧夫人大發雷霆,罰顧婉娘回並州祖宅幽居,為祖母祈福。那顧三娘想得好計策,心道隻要顧婉娘回了並州,距離京中山長水遠,時日一久,家中諸人自然就將她忘在了腦後。隻要拖得兩三年,那顧婉娘就過了摽梅之期,再嫁不得什麽上好人家。她這條計策不可謂不惡毒。

顧婉娘百口莫辯,被送到並州之後,似也心灰意懶,每日吃齋念佛,閉門不出。這日忽聽得族中傳說顧禎被送回京之事,原本正坐在窗下繡花的顧婉娘,不由停針凝神,對從小服侍自己的丫鬟秋翠道:“秋翠,咱們可以回京了。”

那秋翠雖然是從小服侍她長大,但為人卻頗有幾分愚鈍——機靈的丫鬟早就被顧三娘等人挑走了,顧婉娘的生母不算得寵,後院之中,自然什麽好的東西並好的奴仆,都輪不到她。彼時顧婉娘這一句話,秋翠壓根就沒聽懂,後來顧婉娘的所作所為,秋翠也沒看懂,隻知道六娘子出去說了幾句話,忽然族中那些耆老們就安排了人,送她們返京了。

顧婉娘打開繡活,繃上繡架,心裏微微歎了口氣,心道能夠回京,這才是漫漫長路踏出了第一步而已,等回到府中,還不知道是何種情形,自己那個三姐,著實陰險難纏。

她自幼心思煩難的時候就繡花,當下撚了線配了色,打起精神來,捏著針繡了幾十針,忽然聽見外麵隱隱有動靜。秋翠明顯也聽見了,不由瞪大了眼睛,冒冒失失道:“六娘子,會不會是賊……”顧婉娘還沒來得及令她噤聲,忽見一群人已經拿著明晃晃的刀子,闖進艙內。

為首那人一把抓住正要尖叫的秋翠,惡狠狠低喝道:“別出聲!”秋翠嚇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全身都在發抖,連連點頭。

另一人見了船艙中的情形,用刀尖指著顧婉娘,低喝道:“你!起來,跟她站到一邊去!”

乍逢此事,顧婉娘卻並不如何驚慌,伸手拿起一張白絹,覆蓋在那未繡完的繡品上,然後起身,與秋翠一起站到了船艙窗邊。原來這群人正是韓立和護衛他的死士,他們上得船來,一路人去控製舵工,另一路人便擁著韓立,來到這艙房之中。船艙中燭火明亮,顧婉娘借機瞥了一下韓立,一時猜不到他的身份,而韓立沉著臉,也上下打量著顧婉娘。

一時之間,船艙之中如死般沉寂,隻聞江水拍打著船身,發出輕微的汩汩水聲,還有一種咯咯輕響,正是秋翠嚇得直打冷戰,牙齒相磕,格格有聲。顧婉娘便伸手拉住秋翠的手,以安撫她。

那韓立見顧婉娘並無多少懼色,心中暗暗稱奇。正在此時,忽聽外麵“嗒”一聲輕響,似是一條魚躍上了船,但他心知絕計不是。果然艙門和窗戶同時被人踹開,死士們猝不及防,紛紛被冷箭射中。幸得一名死士拚命打翻蠟燭,艙中頓時一片黑暗。

韓立早就看得清楚,趁這黑暗立時撲到窗邊,拔出袖中利刃,抵在顧婉娘頸下,死死拉著她擋在自己身前,心想若再有箭射來,這女娘總可以替自己擋得一擋。

隻聽船艙中兵器相格,悶哼聲不斷。忽得天上烏雲散去,月色皎潔,船艙中雖沒有燈燭,但月色從窗外映進來,艙中亦朦朧可以視物。韓立的手不由抖了一抖,原來正是陳醒站在他麵前不遠之處,手持利刃,距他不過四五步之遠,而自家那些死士,早就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船艙之中,滿是鮮血。陳醒也借著月色看清韓立所在,一刀便朝他刺來,韓立頓時將顧婉娘往前一推,去擋陳醒的刀鋒,自己轉身就想跳窗逃走。

他剛一轉身,忽覺得耳邊一涼,頭頂上方隔著艙頂,竟有一柄利劍驟然刺下,正刺中他右肩頭,痛得他大叫一聲,右手再也抬不起來。船頂被這一劍之力震碎,破出一個大洞,李嶷便如同一隻大鳥一般,從那破洞處一躍而下,在韓立頸間狠狠一擊,隻聽“嗤”一聲輕響,原來是那韓立右手無力垂下,利刃脫手甩開,鋒尖正好劃過被他推出去的顧婉娘的後腰衣服,那利刃甚是鋒利,瞬間劃破了幾重衣裳,頓時露出她腰背之間大片雪白的肌膚。李嶷應變極快,當下單手解開自己的外裳,手腕用力一旋,便見那件外裳如大鵬展翅一般,被他揚起在半空,他回手一扯,衣裳落下,正好裹在顧婉娘的肩上,將她全身罩了個嚴嚴實實。此時方才聽見“鐺”一聲,正是韓立倒地,他手中利刃掉落於地的聲音。

顧婉娘險險撿回一條命,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欣喜,又是後怕,抬眸一看,隻見月色如水,照見當身而立的少年郎。那人怕是擔心舉止唐突,一將外裳罩住她,便已經收回了手,負手而立,一隻腳還踏在撲倒於地的韓立後頸中。他的眉眼在朦朧月色下,甚是深邃好看,俊美得不可思議。她不禁恍惚了片刻,也不知道是後怕,還是因為眼前的人實在如同神祇天降。

陳醒等人見李嶷如同從天而降,一下子就擒住了韓立,不由得大吃一驚。陳醒念頭還未轉完,忽然隻覺得船身微微一震,緊接著岸上喧嘩起來。原來,何校尉雖是單獨約李嶷至江邊,但她素來精細,在不遠處安排人接應,又唯恐被李嶷覺察,所以命那些人就在江對岸遠處等著。本來約好以篝火為訊,但她被刺暈過去,江對岸接應的人見篝火久久不熄,便冒險駕船過來察看,這一看才發現何校尉昏了過去,幸好她身上帶著解藥,當下把她救醒。

她悠悠醒轉,便知道不好,帶著人疾行趕到定勝軍埋伏之處,定勝軍早追著韓立往下遊去了。等她趕到這裏,正上了小船準備去往顧家這條大船,岸上忽又來了鎮西軍的大隊人馬,明火執仗,為首的正是老鮑與謝長耳。她命人速速將小船靠上顧家大船,老鮑等人一見這般情形,早就執了鉤索等物,用抓索擲出去勾住顧家的大船,要將顧家這大船拉向岸邊。岸上的定勝軍頓時嘩然,兩軍喧嘩起來。定勝軍拿著刀劍砍斷數條鉤索,鎮西軍自不甘示弱,朝著何校尉那條小船就放箭,定勝軍自然要拚力護衛,兩方不免打了起來。黑夜之中一片混亂,顧家那大船終於被鎮西軍重又用數條鉤索搭住,不由分說合力拉向了岸邊,老鮑等人與岸上的定勝軍打得不可開交。何校尉也終於上了顧家大船,進了船艙。

她一見李嶷正牢牢將韓立踩在腳下,便點了點頭,說道:“願賭服輸,這一局,是皇孫殿下贏了。”她聲音清冷,似夜風中的秋月,頗帶了幾分微涼寒意。李嶷不以為意,點點頭道:“承讓。”

她素來不糾結於細節,當下朝陳醒示意,陳醒忍住一口氣,掏出一隻號角,嗚嗚吹響。岸上與船上的定勝軍聽到號角聲,令行禁止,便不再與鎮西軍打鬥糾纏,轉身就列隊準備退走。

老鮑等人見定勝軍雖然打起來十分拚命,但撤退的時候,也十分幹脆,當下大喜過望。老鮑也顧不上自己在黑夜中被人打了好幾記冷拳,已經鼻青臉腫,帶著人高高興興就上了船,就在李嶷腳底下,將那韓立縛住,捆粽子一般捆了個結實。李嶷這才挪開腳。

他走到甲板上一看,定勝軍早從大船向岸上搭了跳板,何校尉正走下跳板,岸上的定勝軍本已列隊準備撤走,忽然兩隊分開,從中躍出一騎,眾人高舉的火炬將河岸照得亮如白晝,正是那崔公子崔琳。他今日並未著甲,隻肩上戴著細銀鎖子護肩,外頭披著一件玄色的鶴氅,那氅衣不知是何等羽物織成,在火炬火光的簇擁映襯下,竟然粼粼如水波般泛著幽藍光澤,偏他又騎了一匹白馬,越發顯得飄逸出塵,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

一見了何校尉,崔公子臉上便露出笑容,早就有人牽了何校尉那匹名喚小白的白馬來,小白見了崔公子騎的那匹白馬,不由得歡嘶一聲,兩匹馬挨挨擠擠,甚是親熱熟稔。這廂崔公子翻身下馬,解了自己身上係著的絲絛,將氅衣解下來,披在何校尉身上,又仔細替她係好氅衣領上的絲絛。火炬照得分明,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似要自己去係,偏與他的手碰在了一處,那崔公子似說了句話,隔遠了聽不真切,隻隱約可聞她似輕笑了一聲,旋即認鐙上馬,那崔公子也翻身上馬,兩人並駕齊驅,雙雙率著定勝軍,絕塵而去。

李嶷直到兩人馳遠,再也不見,隻覺得胸中酸楚,鬱悶難言。他定了定神,折身返回艙中,老鮑等人早已經將戰場打掃幹淨,見他進來,老鮑問:“定勝軍的人走了?”

他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被他相救的顧婉娘,早就向老鮑等人問得分明,知道了他的身份來曆,此時忙上前斂衽行禮,十分鄭重地謝道:“殿下救命之恩,六娘沒齒難忘。等回到京中,一定稟明家父,再由家中尊長拜謝殿下。”

李嶷心思渾不在此,隨口安慰她兩句,得知她是顧祄的女兒,當然客客氣氣,問道:“顧小姐是要返京嗎?這船已經這樣,隻怕洗刷之後還有血腥氣。不如我遣人先送顧小姐回並州,另擇吉日再啟程。”

顧婉娘心想,適才鎮西軍將士已經查看過,護送自己的堂叔祖父已經被那些壞人殺死,自己雖然返京心切,但眼下也隻得再尋機會。當下又再四謝過,願意先暫回並州,李嶷便遣人護送她先回城。

秋翠早嚇得懵了,哭了半晌,這時候仍舊呆若木雞,全身發抖,行不得路,幸好鎮西軍有位兵卒,將她背著上跳板下船,顧婉娘倒好些,也不要人扶,自己小心地走過跳板自下船去。岸上已備下牛車,她上車之前,回首一望,隻見那位皇孫殿下立在船頭甲板,仰頭似在看著天上的月亮。

顧氏百年望族,消息靈通,她雖是閨中女兒,但對朝廷大事也略有耳聞,知道孫靖謀逆後,是這位十七皇孫,率著鎮西軍高舉勤王之幟,一路從牢蘭關殺到這關西道上。卻沒想到,威名赫赫的他這麽年輕。但見此刻他負手望月,神色落寞,似有心事一般,心想他少年得誌,此時已經是萬軍之主,難道世上還有什麽令他不快的事情嗎?當下心中思忖,到底怕被人覷見,忙忙若無其事地上了牛車。

李嶷看了一會兒月色,意興闌珊,也打馬回營。這一鬧已經是四更天,胡亂睡了一覺起來,裴源忽然進來告訴他,雖拿住了韓立,但將他身上細細搜過,並無虎符,又拷問韓立,他隻是咬牙不肯說,又不能用刑太過,就此僵住了。裴源皺眉道:“咱們與定勝軍的賭約,可是拿住了虎符,才有建州。這虎符沒找著,建州要落到定勝軍手裏,可就麻煩了。”

待裴源走後,李嶷忽有了主意,叫過謝長耳,對他說:“昨天來送信的定勝軍那個女使,你還記得吧。”謝長耳點點頭:“她來的時候通傳過姓名,說是叫桃子。”

李嶷道:“你去定勝軍營中,找到那個桃子,跟她說,今日午後,我在江邊等候,請何校尉單獨來見我。”

謝長耳聽了這句話,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不由道:“十七郎,這有點冒失吧?”

“怎麽冒失了?”

謝長耳不由道:“那定勝軍的何校尉,不說是他們公子身邊最要緊的人嗎?你單獨約她,她肯定以為有詐,當然不會來的。”

李嶷道:“你就去這麽跟桃子說,告訴她我午後肯定在江邊等,一定讓她告訴何校尉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