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耳無可奈何,隻得打馬出營,去定勝軍營中尋桃子。那桃子正在後營大片的空地上曬藥,見他冒冒失失的來替李嶷傳這句話,不由惱道:“我們校尉還給他寫了封信呢,他倒好,連信都不叫你傳一封,就捎了句話來。”
謝長耳是個老實人,更兼在牢蘭關多年,都沒怎麽跟姑娘家說過話,此時見她生氣,頓時嚇得都結巴了,說道:“桃姑娘……你……你別生氣,我也勸十七郎來著,但他就是令我來傳話,沒給我什麽信……”
“別叫我桃姑娘,”桃子瞪了他一眼,“怪難聽的,叫我桃子。”
“是,是,桃子姑娘。”
桃子見他老實得可愛,不由撲哧一笑,說道:“你在這兒等著。”轉身就朝營中去了。她去了半日不曾回轉,謝長耳站在日頭底下,秋日的太陽雖然沒有夏天那麽灼烈了,但是硬頂著太陽曬,還是很熱,不一會兒他額頭上就冒出汗來,汗水沿著下巴往下淌。他怕汗水滴到她曬的藥材上,又怕自己的影子擋住太陽,沒曬好那藥材,因此隔一會兒就挪動挪動。過了許久,桃子才去而複返,見著他這模樣,不由道:“你怎麽又站在這兒了?”
他老老實實道:“你雖然叫我就在這兒等,但我怕擋著光了,萬一你這藥沒曬好,可不糟了,這些藥都是要救人命的。所以我挪動挪動。”
她聽了他這句話,倒是怔了怔,心道這可真是個老實人,剛才自己真不該捉弄他。她笑著道:“你回去吧,我們校尉說她知道了。”
謝長耳心想這句話可不能覆命,便追問:“那她去不去呢?”
桃子不由又翻了個白眼,冷聲道:“這也是你能問的?”
隻聽謝長耳吭哧了半晌,說道:“我們鎮西軍的軍令,交待下來的任務,覆命一定要切切實實,她不說去不去,我怎麽跟十七郎覆命呢?”
桃子又氣又好笑,說道:“你快回去吧,就這麽覆命,你們十七郎自己就知道她去不去了。”
謝長耳半信半疑,心想他們怎麽盡打這種啞謎,當下欲走,忽然又想起來,這桃子姑娘乃是友軍,自己是代李嶷來傳話,禮數定要周到才好,便實實在在,向她行了一個抱拳的軍禮:“多謝桃子姑娘。”
他轉身剛走了兩步,忽聽她在身後道:“等等!”他以為她還有旁的話,連忙轉身,隻見她向他擲出一物,他身手矯健,探手便接住了,原來是一截高粱的嫩杆,這種嫩杆汁水甘甜,關西道上叫青蔗,就是說它像甘蔗一般甜。
隻聽她笑聲如鈴,說道:“送你路上吃。”
他不由也笑了笑,騎馬回營,走到半路上,咬了一口這青蔗,果然入口清甜,汁水盈盈,甚是好吃。
李嶷得到謝長耳帶回“知道了”這三個字的回複,卻也不以為意,到了午後,便獨自騎馬離營去了江邊。那江邊蘆花如雪,陽光照著澄澄秋水,映襯得波光粼粼,好似一幅秋日澄江圖。他等了片刻,忽聽見馬蹄嗒嗒,回頭一看,正是她騎了小白,往這邊來了。他不由得一笑。
何校尉下了馬,自放了韁繩讓小白去吃草。偏他騎來的那匹黑駒,脾氣最是暴烈,一見了小白就撅蹄子,那小白本就倨傲,不肯示弱,上去就狠狠一口,正咬在黑駒的脖子上,兩匹馬廝打起來。兩人忙過來,各自扯住韁繩,好半晌才將兩匹馬分開。李嶷無奈,將黑駒拴得遠遠的,饒是如此,那黑駒看小白在極遠處,還是不斷地扯著韁繩,想衝過來。
他見此情形,忽然想起昨晚這小白見了崔公子的馬,是何等溫馴,何等親熱,心下氣惱,就問她:“虎符呢?”
她似也不意外他有此一問,當下從袖子裏掏出一物,在他麵前晃了晃,正是那枚虎符。他本來已經猜到七八分,見果然被自己料中,倒也並不生氣,隻是沉吟不語。
她見他沉吟,便收起虎符問道:“皇孫今日約我出來,是為何事?”
他笑道:“自然是趁著四下無人,奪你虎符!”
她斜睨了他一眼,道:“那殿下盡可以試試。”她雖口口聲聲喚他作殿下,但語氣之中並無多少尊重之意,隻是眼波便如眼前這秋水一般,盈盈動人。他忽探手就去抓她的袖子,兩人瞬間過了七八招,他雖沒有使出十成力,但她也沒有放出銀針暗器,忽得她頸間一涼,原來是他手指捏著細小竹管,正抵著她的下巴,正是昨夜刺昏她的那支針筒,她不由賭氣道:“那你刺啊?”
李嶷聞言不由一怔。她將白玉似的下頜揚了揚,賭氣似的看著他,兩隻瞳仁又大又亮,正倒映著他的臉,又像一隻貓兒,尾巴上的毛都奓開了。他本來想狠狠心,但不知如何,這一針倒還真刺不下去了。不料就在他分神的一瞬,她袖底弩箭射出,他極力避開,那箭支也擦著他的眉毛飛過來,險些劃破他的眉骨,他應變極快,手一翻就擒住她的手腕,足尖踢出,她被他這一擰,站立不穩,眼看就要摔下河去,他左手一探已經抄住她的腰,堪堪將她拉回來。
她的腰本就細,托在手裏,像河邊的垂柳一般,靈活,纖巧,她身上的體溫透過衣裳,就托在他的掌心裏。他心中一**,一時倒真不舍得放手了。她早就借這一拽站穩了身形,猛然推開他,自顧自扭過頭,似是生氣了。
他心裏也有幾分惱恨,說道:“你為了你家公子,就這麽不擇手段?”頓了頓,又道:“昨天我都看見了,他親自來接你。”
她道:“那是自然,公子待我,恩重如山。”
他聽她提到那人,語氣便十分親昵自然,心中萬般不痛快,忽睨了她一眼,道:“若是我告訴你家公子,咱們在一塊兒好久,還同吃同住,你說他心中會作何想。”
她雖心性磊落,但到底還是一名少女,數次被迫與他同床共枕,若被旁人得知,自然於她名聲有礙,她心中大怒,不知他為何出此言,隻見他神色自若,眼神卻挪開去,似在掩飾什麽,她忽地明白過來,當下也不再生氣,反倒突然頑意大起,笑盈盈地道:“殿下不是那樣的不義之人。”不待他再說什麽,她便故意正色道:“我是公子的侍妾,公子若得知我有失節之疑,我隻好自戕以證清白,想來殿下定然不至於逼我至此。”
說完,她頭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徑直朝小白走去。李嶷萬萬沒料到她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當下如同五雷轟頂一般,耳中嗡嗡作響,隻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走遠,心裏很想叫住她再問個明白,但明明自己並沒有聽錯。他恍惚不敢信,隻覺得好似又被人踹進了井裏,全身冰涼。
他站了這麽片刻,她早就騎馬走遠了,他還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隻覺得手背溫熱,轉頭一看,才知道是自己那匹黑駒,不知何時終於掙斷了韁繩,奔到了他身邊,正用舌頭舔著他的手。
他垂頭喪氣地牽著馬,竟然忘了上馬,就那樣一直牽著馬走回了鎮西軍軍營。
待回到營中,裴源正發急,一見了他,當真如同天上掉下鳳凰來,問道:“你到哪裏去了?為什麽一個人都沒帶?我真怕你被定勝軍綁了去。”
他心道,真還不如被定勝軍綁了去,但是若真被她綁了自己,定要拿去她那個公子麵前邀功,那可真是……現在他想一想此事,便如同萬蟻噬心一般,說不出的苦楚。
裴源見他神色有異,忙問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李嶷道:“虎符在定勝軍手裏。”說了這句話,他便往椅子中一坐,兀自出神。
裴源呆了一呆,心道哪怕虎符被定勝軍搶走,那也不是什麽大事,大不了就將建州依約讓與定勝軍,再說了,建州可比並州易守難攻,況且韓立已被鎮西軍擒住,當然可以去和定勝軍討價還價,說不得還有商議的餘地。為什麽他垂頭喪氣,跟打了大敗仗一樣?自從出了牢蘭關,他們還沒打過敗仗呢!
當下裴源便打起精神,在那裏分析得鞭辟入裏,籌劃如何遣人,如何與定勝軍商議,如何討價還價,如何替鎮西軍謀得最大利益,滔滔不絕說了半晌,忽見李嶷在椅中躺倒多時,雙眼闔著,呼吸勻稱,竟似已經睡著了。
裴源一時急痛攻心,心想自己當真是前世不修,這輩子才不得不侍奉這樣恣意妄為的少主啊。正氣急敗壞之時,忽得有人入帳回稟,正是崔璃派人來要請小裴將軍前去飲宴,他心中煩悶,揮了揮手,道:“就隨便找個理由婉拒。”
“別啊……”明明看起來睡著了的李嶷,仍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但聲音清冷,“你去看看他想做什麽。”
裴源不由一怔,李嶷仍闔著眼皮裝睡,卻說:“那個崔璃我見過一麵,心術不正,我覺得定勝軍若生嫌隙,可從他身上下手。”
裴源一時哭笑不得,忍住一口氣,狠狠瞪了李嶷一眼,這才依約前去赴宴。他這一赴宴,真喝得有幾分醉意才回來,三更半夜回到軍中,闖到李嶷帳中,把他從**叫醒,問道:“你猜崔璃為什麽叫我去喝酒?”
李嶷聞到他渾身酒氣,不動聲色皺了皺眉毛,問道:“你們喝了多少?”
“七八壇子吧……”裴源打個酒嗝,渾沒半分覺察他的嫌棄,反倒就在他**坐下,還將李嶷的枕頭拿了過來墊在身下,舒舒服服靠著,告訴李嶷,“這個崔璃,有他自己一番小算盤,知道我們拿住了韓立,說他可以把虎符弄出來,這樣我們既有韓立,又有虎符,要是賺開了建州城,須得給他大大一個好處。”
李嶷早趿了鞋起來,但走了一步,就皺著眉蜷起一隻腳,金雞獨立,彎腰拎起那隻鞋,磕了磕裏頭的沙石,這才重新穿好,問:“他要什麽好處?”
“他從幽州出來,還沒立過功勞呢,所以想立個功勞,在崔倚麵前掙一番臉麵。”裴源說道,“崔倚就崔琳這麽一個兒子,可他體弱多病,全靠藥熬著……崔璃著實眼紅這份家業,但是崔琳這人打仗是沒話說的,定勝軍上下,早將他視作少主,崔璃再不做些什麽,就沒有立錐之地了。”
李嶷想了想崔琳從帳中走出的情形,當真飄然脫俗,如出塵,如淩波,確實,此人身形有幾分纖薄,有些天不假年的樣子,但定勝軍,崔倚,哪一個是好相與的?這崔璃既為崔家子弟,竟生了這樣的異心。李嶷不由搖了搖頭。
“你搖什麽頭啊。”裴源明顯有些心動,“他們崔家自家兄弟鬩牆,咱們靜觀其變,漁翁得利,不好嗎?”
李嶷沒好氣道:“他是崔倚的兒子,你是裴獻的兒子,你怎麽這麽好騙?這崔公子明明是派崔璃來給咱們設圈套,咱們若是中計,就白白替他們定勝軍掙得建州城。”
裴源聽他這麽一喝破,頓時嚇得酒都醒了。
李嶷也早就失悔話說得太直,頓了頓道:“也不知怎麽了,我今日說話冒失了。”裴源卻起身,正色道:“十七郎,你說得對,是我失察,若不是你一語驚醒夢中人,我險些上了他們的當。”
兩人靜下心來,謀劃一番,決定還是約了那崔公子出來,好好協商建州之事。
於是就定在定勝軍與鎮西軍兩軍營地中間之處,尋一片開闊山林,會麵協商。雙方相約不帶太多人馬,不過百名護衛。軍中行事,極是簡潔,也並不設什麽宴飲,就在林子裏草地上鋪了幾塊氈子,大家坐下來談話便是。
李嶷帶著裴源等人先到了,過得片刻,那崔公子也在輕騎護衛下到了。定勝軍素鎮平盧,平盧及朔北諸府地勢開闊,草場豐茂,定勝軍的騎兵聞名天下,號稱天下騎兵之最。雖是輕騎,但是一色的高頭大馬,極為神駿,來如疾風,隊列齊整,竟如烏雲壓境一般,雖隻百騎,但氣勢驚人,甲胄鮮明,拱衛著那崔公子而來。那崔公子今日亦如定勝軍所有輕騎一般,身著細銀甲,騎著那匹高大長蹄的白馬,翩然而至。
老鮑便忍不住嘀咕:“這小白臉,真會耍派頭,擺排場。”
李嶷心中深以為然,但旋即又泛起一絲淡淡的苦澀,因為看到就在這崔琳身後,就是何校尉。她今日也穿了細銀甲,頭上盔帽如定勝軍眾人般垂下一縷紅纓,在臉側被風吹得微微拂動,越發顯得眉眼如畫。他不願意多看,又掉轉眼神,去細看定勝軍的軍陣,忽聽身後裴源道:“這騎兵,真不愧定勝二字。”
從來打仗,騎兵都是最要緊的,用作衝鋒決勝之時,而且隻要是地勢開闊,騎兵一衝,幾乎都可以瞬間扭轉戰局。所以見了眼前這等訓練有素的騎兵,連出身武將世家的裴源,也忍不住露出豔羨之意。
那崔公子卻還有禮,距離兩百步之外,就已經下令勒住了馬,他當先下馬,定勝軍眾人自然盡皆下馬,挽住韁繩,待得走近,早有人接過那崔公子手中的韁繩,他便上前見禮。
“倒令殿下久候了。”他仍是那幅彬彬有禮的世家公子氣度,更兼身後定勝軍著實光鮮,倒襯得一路從牢蘭關苦戰至此的鎮西軍諸將士,頗有滿麵塵土風霜之色。
裴源從來隻覺得這崔公子治軍出乎意料的不錯,至於衣飾精致華美,在他眼中視若無物。而李嶷則很快收斂心神,他知道眼前這個崔公子看著文弱,實則難以對付,所以打起精神來,與他分賓主坐下,商議建州之事。
那崔公子明明頭一晚遣崔璃來使詭計,此刻卻渾若無事一般,口口聲聲言道:“殿下是勤王主帥,自然聽殿下吩咐。”實際上將攻建州之事,輕輕巧巧,全推給了鎮西軍。
李嶷素來頭疼應付這種人,隻覺得萬鈞力道皆打在棉花上,而裴源昨晚險些上當,此刻憋著氣,忽道:“崔公子,咱們有約在先,若得虎符,便有建州;若得韓立,便有並州。如今韓立在我鎮西軍之手,我們自然該有並州;而虎符既在定勝軍之手,當然建州歸定勝軍所有,這我們是皆無二話的。既無二話,那定勝軍攻下建州之後,答應我們借道之事,那也是事先允諾過的。”
那崔公子還未答話,他身側忽有一人,道:“也就是說,我們定勝軍和鎮西軍一起攻下並州城,但此刻並州歸鎮西軍所有,我們定勝軍自去攻建州,若是我們攻下了建州,鎮西軍還要借道南下,是也不是?”
他話音未落,那崔公子已經斥道:“阿恕,為何如此無禮。”那人麵有愧色,拱一拱手,重新退到崔公子身後侍立,但眉眼之間,皆是倨傲,顯然心中不服,自然不是不服崔公子,而是不服鎮西軍。
裴源見他們如此這般,不過作態而已,但如今與定勝軍既同為勤王之師,不便就此撕破臉,隻得忍住一口氣,與他們你來我往,又談了片刻。李嶷心中明白,今日隻怕難談出個了局來,便道:“崔公子,咱們既都是勤王之師,又有約在先,不如協作,同取建州。”
那崔公子早在他開口說話之時,便已經凝神細聽,見他語氣客氣,當下便也笑道:“但不知如何同取,還請殿下指點。”
當下李嶷便出言謀劃,如何帶著韓立與虎符一起,同去建州,如何分開陳兵,如何掐斷建州的後路,如何最終逼降建州,崔公子聽他謀劃得井井有條,極有章法,心道此人果然極擅用兵,不能小覷。當下李嶷便道:“如果能逼降建州,依照前約,建州交由定勝軍駐防,但兩州屯糧盡為我們鎮西軍所有,我軍要借道建州。”
崔公子聽他說要親自率鎮西軍為前鋒先去建州,便知眼前這位皇孫著實厲害,這一步以退為進,今日自己不得不答允兩軍協作之事了。當下便拱手為禮:“殿下籌劃極佳,定勝軍但憑殿下吩咐。”
李嶷點一點頭,既已談妥,兩下裏並無閑話。眾人起身,仍舊如同來時一般,分作兩隊,紛紛認鐙上馬,準備離去。李嶷瞥也不曾瞥那何校尉一眼,卻知道是那個名叫桃子的女使拉著韁繩,等她上馬。等他馳出數十步,回頭望時,定勝軍那些輕騎迅疾如風,已然去得遠了,隻有一片沙塵騰起,再也瞧不清楚。
話說回去的路上,那桃子跟在何校尉身邊,過了片刻,也在馬上回頭望了一眼,隻見身後沙塵騰起,早不見鎮西軍的人馬,她這才拉住了馬,那何校尉知道她是有話說,便也放緩了韁繩,兩人遠遠落在大隊之後,桃子早忍不住,問:“校尉,那個皇孫,今天怎麽無精打采的?”
何校尉卻微微一笑,並不作答。桃子百般不解,說道:“上一次他到咱們營中來,驕傲得像個小公雞,今天怎麽就跟蒸過的黃花菜一樣,蔫了。”
何校尉不禁又是微微一笑,桃子是個爽利的人,也憋不住話:“哎,你把簪子都送給他了,公子問起來,你含糊過去了,可別想糊弄我。”這話她忍了好久都沒有說,畢竟那支玉簪不同尋常,想必何校尉斷不會輕易贈與他人的。上次這位十七皇孫還用這枚玉簪束發呢,這次不知為何,偏生沒戴了,難道今日著甲,所以沒戴出來?但看著也不像啊,她琢磨來琢磨去,不知其中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古怪,忽聽得那何校尉低聲笑道:“我騙他說,我是公子的侍妾,叫他放尊重些。”
桃子萬萬沒想到她竟說出這般話來,當下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不知不覺手指一鬆,馬鞭差點掉落,幸得何校尉眼疾手快,手一抄替她將鞭子抄住,塞回她手中,桃子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怎麽能拿這種話騙人,他要是當真了呢?他要是在公子麵前說漏了嘴呢?”
那何校尉卻是滿不在乎:“他要是當真就當真唄。”頓了一頓,又道:“公子麵前,他倒不至於提起這話來。”
桃子氣得眼前一陣發黑,後來一思忖,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這皇孫已經聽到了,自己難道還能把他耳朵毒聾了?就算現在把他毒聾了,這話他也早就聽見了,無計可施,徒呼奈何。
何校尉見她瞪著自己,卻笑眯眯地問:“你為什麽氣成這樣?”
桃子痛心疾首,到底隻說了半句:“你一個姑娘家……”驟然想起她自幼便與這世間諸多女孩兒家不同,千言萬語,頓時都噎在了喉嚨裏,到底隻嘟囔了一句:“反正若是教我知道他拿這話在外頭瞎嚷嚷,我一定毒啞了他!”
她這話說得十分恨恨,李嶷在馳回的路上,也禁不住被塵土嗆著,打了個噴嚏,忽聽裴源道:“定勝軍的輕騎,著實好。”
李嶷見他一臉豔羨之色,便道:“定勝軍的重騎更好,我聽說,崔倚有一支親率的重騎,連人帶馬皆著鐵甲,箭矢不能傷,衝鋒起來,有地動山搖之勢。揭碩諸部本來輕騎出色,弓箭厲害,但遇見定勝軍的重騎,便隻得望風而逃。”
裴源向往不已,說道:“先帝曾道,北地邊陲,幸有定勝。想必這重騎威武至極,不知幾時有幸可以見識一番。”
李嶷不語。自孫靖作亂以來,崔倚態度曖昧,眼下雖同為勤王之師,但將來,還不知道是敵是友。他心中惆悵,自從陷殺庾燎數萬大軍之後,他心裏早生了厭倦之感。古來征戰幾人回?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名將的功勳,都是屍山血海、血流漂杵換來的,陷殺庾燎那一戰,殫精竭慮,以少勝多,戰果赫赫,也確實似乎可以彪炳青史,然而終歸自己並不喜這般與國朝宿將為敵。想到此處,他不禁喟然長歎一聲。
到了晚間時分,他並不與人言語,自己換了衣裳,悄悄就出了大營。他一路潛行,沒過多久,就到了定勝軍營中。他知道警戒森嚴,所以耐心伏了很久,直待得夜深人靜,這才悄悄往何校尉帳中去。
卻說何校尉平日此時已經睡下了,偏生今晚梳洗之後,卻拿了卷書在那裏讀,桃子幾次催她,她也並不去睡。最後桃子都困得打嗬欠,她反倒勸桃子:“你先回去睡吧,左右我把這卷書讀完了再睡。”桃子無奈,隻得替她剔亮了燈,自歸營帳去睡了。
何校尉在燈下又看了片刻,忽然覺得燈影搖動,似乎不知從何處,吹來了一縷夜風,她不動聲色,放下書卷,果然,李嶷悄無聲息已經出現在帳中,從陰影之中朝她走過來,一直走到燈下,這才伸出手,手中正是那支白玉簪子。被他帶著薄繭的手指拿捏著,越發襯得那支簪子如同凝脂一般。他說道:“還給你。”
他語氣生硬,顯然十分不快,此時她忽得心生歉疚,有些懊悔不該那樣騙他,可是誰叫他出言輕薄呢?女兒家的心思,總是百轉千回的,她一瞬間不作聲,也並不伸手去接簪子。他來時就想好了,將簪子放在她帳中就走,但不知為何,一見著她,偏又現身出來,心裏其實很盼她能說句話的。帳中一時寂寂,隻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兩聲金柝聲,正是營中巡夜的兵丁。就在兩人相對無言的時候,李嶷忽然聽到了動靜,他原本就警醒過人,隻是心中悵然,難免未曾留意。腳步聲徑直朝這邊來,此時她也已經聽到了,他本想從帳後離去,又聽見帳後亦有巡邏的兵丁走過。正猶豫不決之時,她忽地伸手牽住他的手,他不由一驚,還沒想好該不該掙脫,隻覺得她柔荑纖纖,又軟又暖,就那樣握著他的手,一直將他領到屏風之後,她又豎起手指在唇邊作噤聲之狀,明顯是示意他藏身這屏風後。他一時無奈,隻得眼睜睜看著她轉過屏風出去。
她這頂營帳雖稱不得華麗,但也頗為闊大,當中放了一扇屏風作為遮擋,屏風後麵卻是內室陳設,有床鋪帳幔之屬。他藏身此處,心中十分不安,不知是否還來得及悄悄翻出帳去,正猶豫間,忽見屏風後的衣架上,搭著一件女子的短小輕薄之衣,這件衣裳繡花精巧,樣式古怪,並沒有衣襟,偏又垂著長短不同兩條細細的金鏈,金鏈底下又墜著顆白玉珠子,不知是作何用途,他素來不曾見過這種衣裳,不知這是何物,隻見遠處燈燭透進朦朧的光來,映得那細金鏈子忽明忽暗。他驀得想起來初次見麵,自己一劍刺向她肩下,“叮”的一聲細響。對照眼前之物,如電光火石般,他忽地明白過來,這竟是女子的褻衣,這細細的金鏈子,想必是繞過頸中,再扣在鈕絆裏的。彼時他一劍刺出,百思不得其解,以為她衣內還佩著什麽金飾,原來那時那一刺是挑斷了這褻衣的細金鏈子,怪不得當時她惱恨無比,搶了自己的絲絛。這麽一頓悟,隻覺得耳根發熱,頓時連耳廓都紅了。偏在此時,隻聞腳步聲連迭,有數人已經進得帳中,他定一定神,隻聽外間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正是那崔公子。
崔公子晚間服了藥,睡了一個更次,輾轉反側,到底還是披衣起來,沉吟片刻,忽然喚過阿恕,說道:“我總是心緒不寧,走吧,咱們去看看阿螢。”
阿恕知道勸也無用,便服侍著他穿衣,陪著他往何校尉帳中來。果然何校尉也還沒睡,見他們來了,笑著迎上來,親自倒了一盞茶,方才問道:“公子為何夤夜至此?”
崔公子含笑道:“想到日間與鎮西軍商議的事,總也睡不著,所以來同你說說話。”他說著話,卻似是不經意似的,十分注目她的神情。她卻惦著李嶷就在帳後,心中不免隱隱有幾分擔憂,麵上卻半點也不顯,隻是微笑道:“皇孫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他既然說了要親自帶前鋒,那必不會食言的。”
崔公子點一點頭,帳中燭火照著他頭上的玉冠,卻是隱隱的流光溢彩,他道:“李嶷此人,為一時俊彥,難得的是,不驕不躁,素有將帥之才,今日他當機立斷,便可見一斑。”
何校尉聽他如此言道,心想李嶷此刻聽見公子對他竟如此讚譽,還不知心中會作何感想。她心思如電,極為靈敏,想著公子在此,還不知會說出什麽話來,叫李嶷聽去,十分不便,笑道:“公子,李嶷雖然狡詐,但眼下咱們大軍在此,倒不怕他使出什麽詭計來。”當下又與那崔公子,細細研說了一番建州城外的地形,又談起日間李嶷對兩軍協作的提議與布置,便用帳中書卷作沙盤,推演一番。過得片刻,夜間風涼,崔公子忍不住咳嗽數聲,她於是勸道:“夜已經深了,桃子總說,公子這舊疾最忌勞神,我送公子回大帳歇息吧。”
崔公子雖不覺倦乏,但一看更漏,已經近四更時分,忙起身道:“不必送我,我這就回去了。”他頗感歉疚:“阿螢,你快些歇息吧,倒擾得你這半夜不曾睡。”她仍起身相送,送到帳外數步,崔公子連聲阻止催促,她隻得回轉來,惦記著後帳藏得有人,忙轉入屏風後,隻見諸物如故,屏風後卻空空如也,原來李嶷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她心中不知是喜是憂,心想他素來聰穎,隻怕適才已經從自己與公子的對話之中,聽出什麽端倪。
李嶷從定勝軍營中悄無聲息的出來,又行得裏許,從懷中掏出火鐮諸物,燃起火炬來,尋得自己拴在樹上的馬,馳回鎮西軍軍營。這一路行來,正是夜色最濃黑的時候,天上偏又無星無月,隻有他一馬一炬,隻聞秋風陣陣,手中火炬所纏的鬆香油脂滴落,火苗燒得嗶剝有聲,他心中卻是十分愉悅,仿佛堵在胸口的一塊大石終於被挪走,整個人都鬆快起來。又過得片刻,漆黑的夜似乎終於透出一點光,有一顆金色的大星,漸漸從天幕上顯現出來,天從墨汁般深沉的黑,終於變成了藍紫色。他沿著河灘馳了片刻,隻見蘆花如雪,被風吹得浩瀚如海,他索性佇馬,在河邊停留。蘆葦叢裏似有大雁被驚醒了,撲騰了兩聲,又似有魚躍出水麵,但並沒有看見什麽,大雁仍舊做著美夢吧。他挽著韁繩,控製著**不斷嘶鳴的黑駒,另一隻手不由把火炬高舉著,看了看眼前茫茫的江水,忽然想唱歌,大約因為天地遼闊,好似回到了牢蘭關上。在牢蘭關的時候,放眼望去,滿眼都是茫茫戈壁,天高雲低,士卒打馬放歌,那首歌他到了牢蘭關沒幾天就學會了,因為牢蘭關人人都會唱,沒事就哼著唱兩句,於是他對著江水,就那樣輕聲哼著唱起來。
“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鬆灘,銀鬆灘裏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
“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二灣就是那積玉灘,積玉灘裏黃羊壯,比不上姑娘她推開了窗。
“第三灣就是那金沙灘,金沙灘裏淘金沙,換給姑娘她打金釵,姑娘她將金釵戴。
“第四灣就是那明月灘,明月灘裏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臉,我路過姑娘家門前……”
這首歌原本極長,但牢蘭關的大夥兒唱來唱去,總是前麵這幾句,因為牢蘭關全都是軍中的大老爺們兒,沒有半個女娘,唱到姑娘兩個字,自然人人興高采烈,提著嗓子直著喉嚨跟號叫似的吼出來,別說女娘了,隻怕戈壁中的母狼聽見了都要嚇得逃之夭夭。
他把這幾句哼著唱了好幾遍,隻覺得自己有點傻氣,但這傻裏頭又帶著一種愉悅,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對著這茫茫河水唱歌,但就是高興。他佇馬在河岸上待了好久,這才重新策馬向營中奔去。
他歸營時已近點卯時分了,營中早升起嫋嫋的炊煙,想是炊伕在給軍中上下烹煮朝食。他打馬而歸,軍中上下也見怪不怪。就是老鮑,一大早起來在馬廄中刷馬,也正荒腔走板地唱著“牢蘭河水十八灣”,一扭頭見他牽著馬進來,笑嘻嘻地問:“大早上的,你去哪兒了?”
李嶷道:“上河邊去了。”
老鮑看了看黑駒馬蹄上的草屑和露水,斜睨了他一眼,說道:“又見那個女娘去了?”
他心中喜悅,麵上卻不免裝糊塗:“什麽女娘?”
“定勝軍那個何校尉啊。”老鮑衝他擠擠眼,“別裝了,看你臉上的笑,都快從心底裏冒出來了,他們讀書人怎麽說的來著?春心……對,春心**漾!”
“胡說八道。”他故意反駁了一句,把馬拴好,倒上草料,又提了水來給馬飲,這才回營帳預備點卯去。老鮑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突然又提著嗓子吼了一句:“銀鬆灘裏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
李嶷頭也不回,隻裝作沒聽見。
等到點卯之後,回到自己營帳中,李嶷方才從袖中取出那支白玉簪,鄭重地重新插進自己的束發裏。
待到這日晚間,何校尉又拿了一卷書在那裏看,這次桃子終於忍不住問:“什麽書?你昨天看了,今天還看啊。”
“左右不過是閑書,我瞧著倒有些意思。”她似是隨口道,“你早些去睡吧。”
桃子見她如此,便囑她也早些歇息,自歸營帳不提。何校尉在燈下看書又看了約莫一個更次,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她抬頭一看,果然是李嶷,笑嘻嘻地站在她麵前。她便不緊不慢地問:“你怎麽又來了?”
他臉上滿是笑,往她臉上看了一看,說道:“我想了想,還是得來一趟,所以今天就又來了。”
她見他頭上正插著那支白玉簪,便指了指那玉簪,說道:“你不是說要還給我,現在就還給我吧。”
他摸了摸頭上那支白玉簪,卻似有幾分尷尬,過了片刻,才說道:“是我不好,之前不該同你說那樣的話。”
他甚少有這般局促不安的時候,一邊說著話,一邊又忍不住悄悄地望向她,她哼了一聲,未置可否。他道:“再說了,你難道就沒有不對的地方?就算是我言語輕佻,你也不該拿那樣的話騙我。”
她冷笑道:“我拿什麽話騙你了。”
他一時語塞,要把她那句刺心的彌天大謊再重複一遍,他心裏是萬萬不願意的,當下便道:“你一個姑娘家,怎麽好隨口拿那樣的話騙人,萬一叫人聽去了,豈不是……”說到這裏,忽然想到她在山寨之中,曾經當眾自稱是自己的愛妾,可見她渾不將世間所謂名節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她說是自己愛妾的時候,當時自己除了驚訝之外,可沒覺得有多麽不妥,此時想起來,禁不住又是甜蜜,又是煩惱。
他臉色變幻不定,她索性起身,徑直走到他麵前,朝他攤開手心:“還給我,那簪子乃是我阿娘留給我的,我不能把它留給一個……一個……”說到此處,本來想給他安上輕佻薄幸的名頭,但轉念一想,那日的口舌是非終究是自己不對更多,當下便不再說下去。
他卻怔了怔,明顯沒想到那支白玉簪如此來曆,過了片刻,他才說道:“我那顆珠子——就是在知露堂裏,你從我身上搶走的那顆珠子,也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她也怔了一下,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帳中一時靜悄悄的,隻聽偶爾“嗶剝”一聲,是案上的燈芯爆開了燈花。她的手被燈光映襯,仿佛白玉雕琢出來的一般,他心裏像有隻小蟋蟀伏在那裏,癢癢的振著翅膀,很想拉著她的手,說一兩句話,但又怕唐突了,隻在那裏猶豫不決,隻聽她道:“我就知道,你昨天聽我與公子說話,就會猜出來。”
“那可不是?”他不知為何,滿麵笑容,“其實,你昨天叫我藏在屏風後的時候,我忽然就明白了,你與你家公子不是……不是……”
她不由怔了一怔,他道:“如果你真的是,那定然會想法子讓我趕緊走,而不是叫我藏起來。”
她不禁心下一歎,心想此人真的是太聰明了,當時自己不假思索的反應,他卻從中即刻推測出自己並非公子的侍妾,幸好昨晚公子沒說什麽要緊的話,不然,隻怕會讓他起了別的疑心。她轉念至此,忽得道:“皇孫該走了,夜深人靜,瓜田李下,十分不妥。”
他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才來了片刻,你就趕我走啊?”
她放冷了語氣說:“我要歇息了,皇孫還是快走吧。”
他雖不知她為何忽然又這般冷淡,但他既然已經知道她並非那崔公子的侍妾,且那晚兩人言語,明顯隻涉公事,可見此二人並無什麽私情,心中愉悅,也不作什麽計較,說道:“那行,我走了。”頓了頓,又說:“我的珠子,你可要收好。”
她道:“什麽珠子,我早就扔了。”
他隻是一笑,顯然不信,轉身而去。她心中煩亂,待他走遠之後,這才將書拋在案上,不禁喟然長歎了一聲。
注釋
[1]出自【宋】史浩《劍舞·熒熒巨闕》。
[2]出自【宋】史浩《劍舞·熒熒巨闕》。
[3]同上。
[4]同上。
[5]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