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兩棵看起來身價富貴逼人的迎客鬆足有一層樓高,氣勢非凡,下麵還砌了階梯式的花壇基座。

兩人現在就隨地坐在那個花壇邊上聊天。

賀超龍:“哎,我就想問問你那天見到我大哥沒?”

“見到了。”

“你你你,你見到的大哥是什麽樣的?那啥,別多想奧,我就隨便問問。”

薑清元回想起那天在這裏碰見的主人家:“看不出來多高,身材偏胖,發型……沒有發型。”

賀超龍恍然大悟:“啊,你見到的是那個禿奔嘍。”

換來薑清元不解地看他一眼。

賀超龍嘿嘿地笑,轉移話題道:“你今天就來送條煙的嗎?”

“不是。”薑清元收回視線:“我來還你昨天的錢。”

賀超龍眼睛一亮,嘴上已經開始先矜持一番:“哦,你說那個啊!嗨,還說什麽還不還的,薑少爺你也真是!……不過說真的,你們幹騎手的很掙錢嗎?”

薑清元說:“一般。”

他不是敷衍,光看棋手的收入確實隻屬於一般的範疇。

雖然職業棋手在體委有正式的編製,但圍棋畢竟還是屬於小眾圈子。連已經不打比賽了的老前輩都得多次借采訪出麵為棋院拉讚助。

就比如薑清元所在的棋院,在讚助上已經連續好幾年薅文化日報這類單位的羊毛了。

賀超龍顯然不信:“嘖,別一般啊!那我這麽問你吧,你掙最多的一單——是什麽時候?”

薑清元於是回想了一下。

“有一年比賽的金獎,六十萬。”

17歲那年在C市比賽贏的,那一年薑清元這個名字聲名鵲起,青年才俊,春風得意,前程似錦。

這一邊,賀超龍的嘴巴已經張成了o形。

不是,這玩意還有比賽?賽啥啊?賽誰電瓶車後麵甩掉的交警最多嗎?

這得躲幾個交警才能贏這六十達不溜啊???

薑清元的個人資料來了以後是他大哥看的,賀超龍自始至終也都不道有這事啊。

“那你這……”他過於迷惑,一時竟想不出來該說啥。腦海裏浮現的,是麵無表情的薑清元踩著小電瓶在馬路上跟一輛嗚哇嗚哇的警車風馳電掣的畫麵。

“也不對。”薑清元糾正了一下剛才的說法:“就48萬,交了12萬的稅。”

“還要交稅?!?”賀超龍差點沒破音。這賣命錢一下給砍下去兩成啊?

“嗯,偶然所得稅。”

冷知識,棋手獲得的獎金交的是跟中彩票一樣的稅。

聽完他這一番話,賀超龍緩緩轉過頭,眼神迷茫地看向遠方。

很荒謬,老鐵。

他很想懷疑薑清元在溜自己,但看這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一成不變的那張正經臉,怎麽看好像都不是扒瞎。

現在就很淩亂知道吧,有一種這件事情真的發生過的魔幻感。

薑清元不知道他的所想,而賀超龍又說不出話,一懵一冷的兩張臉就這麽相對著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咳,說回正事兒。對,那些貓。你不知道昨天我多不容易!”

賀超龍道:“不過我看你也挺得意這些貓貓狗狗的,你真的不抱一隻家養去?”

對此,薑清元隻是那句回答:“家裏人不讓。”

“不對啊,那這隻大白狗不是也讓你養嗎?”

“不是的。”

賀超龍更好奇了好嗎:“哦,咱家大人是能讓養狗不能養貓的那種?”

“也不是。”青年頓了一頓,他依舊麵色淡淡,說:“小白是後來養的,它算是……補償。”

“補償?”

嗯。

是薑曼曾經摔死他的狗的補償。

*

薑清元小時候家教很嚴格。

其實他在五歲以前不止一次被懷疑過有孤獨症或自閉症。不愛說話反應又慢,真像那些智力發展遲緩的孩子。

薑曼那年離婚後獨身一個女人,原本可以選擇不帶著這樣一個小拖油瓶的。

秉性高傲的她帶著一個薑清元回到那個已經跟他們決裂的娘家時,人生中第一次低下了頭,低聲下氣地懇求父母。

當年為了結婚寧可狠心跟家裏斷絕關係的是她,咬咬牙拉下臉帶著一個小拖油瓶回家的也是她。

她上頭還有兩個把持家業的哥哥,當時這個離婚帶兒子回娘家的女兒有多受排擠和白眼可想而知。

薑曼對此有充分的自覺,這些都是她應得的。

但是她相信兒子薑清元有超乎尋常的圍棋天賦。

而S市有著國內最大的圍棋道場,幾乎壟斷了每年25個圍棋定段名額的大半,是每個選擇職業圍棋的少年都必經的路。

S市有資源,而薑家有培養薑清元的財力。這就是她必須回去的理由。

薑清元就是由這樣性格強勢又堅毅的薑曼帶大的。

他從來也隻有媽媽一個家人。對他來說家人這個詞就等同於媽媽了。

薑曼原本就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她向來對自己要求極高,而對著寄予厚望的兒子隻有更甚。

她向來討厭小孩子沒有教養的哭鬧。於是他們家的房子裏從來就沒響過任何一句小孩的哭聲。

連家裏的阿姨都感到不可思議,一般來說越內向的小孩私底下反而越是會哭,但她們從來就沒聽像薑清元哭過鬧過一句。

這樣安靜到異常的小孩子還是頭一次見。

但對於帶小孩的阿姨們來說反倒是天大的能省心的好事。

在他八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那一天阿姨照舊帶他出門散步,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咬住了他的褲腿。

那是一隻髒兮兮病歪歪的小土狗。

它瘸了一條後腿,嗷嗷的叫聲卻嘹亮又脆嫩,不停地在腳邊喊小薑清元。

薑清元當年正逢他第一次入段考試失利。還隻是個小孩子,他是很認真地覺得,小狗是來安慰他的。

在那個公園他跟小狗玩了有幾天。

一般小孩不是會提出過要把小狗帶回家這種話嗎,他一次也沒說過。

薑清元小小年紀但恪守著規則。

但是小狗今天看著不怎麽精神。

跟著他的保姆阿姨始終注意著不讓薑清元離狗太近,她說這小東西染了病,看著就要死了。

蹲在地上的小薑清元隻留給大人一個沉默無比的後腦勺。小手順著狗狗的腦袋很輕很輕地摸。

隻有仔細看了,才發現小孩眼睫在安靜地發著顫。

薑清元第一次開口問帶他的阿姨,能不能不告訴他媽媽小狗的事情。

保姆阿姨看著這個內斂過頭的小孩,不知道怎麽開口跟他說明才好。

那一天的晚上,深冬的半夜三更裏,薑清元和他懷裏的小狗一起被人從被窩裏一把拖出來,暴露在外麵的冷空氣裏。

鐵青著臉的薑曼直接把他和小狗一路拖到了家門口。

她在薑清元麵前砰地打開那扇門,讓外麵的冷風全都灌進來。

那天半夜的整個薑家燈火通明。家裏的幾個阿姨被吵醒了,兵荒馬亂地跟在身後不住勸著太太,小孩子不懂事。

薑曼手上用力扯著薑清元的一邊胳膊,告訴他狗從哪來的現在就送回哪去。

薑清元從小到大什麽時候騙過她一次?他現在小小年紀就學會撒謊,以後長大怎麽得了?

她最氣的是薑清元怎麽長的膽子隱瞞。哪怕薑清元是直接來問她能不能養這隻狗,她都不會像現在這樣,下了班回來還得這麽生氣。

然後就發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一向乖巧木訥循規蹈矩的薑清元那一刻突然瘋了似的暴起,嘶吼著要從薑曼手裏奪回他的小狗。

他那一聲喊得薑曼瞬間又驚又怒,火上澆油。

一麵是沒想到從薑清元嘴裏還能發出這麽大的聲音,一麵又氣急於薑清元長這麽大,第一次有膽子在她這個唯一的媽媽麵前大吼大叫。

當時薑清元又撕扯著要拿回狗,薑曼情急之中猛地用力往後一躲,小狗本就帶些重量,而掙紮之間她本就抓得不牢的手鬆了,小狗就這麽直接被甩飛出去,砸死在了家門口那個涼硬的花壇之上

它發出最後一聲叫,躺在花壇邊身體抽搐。

薑清元雙腿發軟地麵朝下摔倒,他嘴裏啊啊地又叫又喊著。從門前的階梯上連滾帶爬地跑下去。

倒在地上的小狗似乎聽到了薑清元的聲音。那一刻的薑清元一抬頭就看到了小狗的尾巴還在朝他搖晃。

薑清元像人被死死扼住喉嚨,動彈不得,臉色不正常地漲紅,再怎麽大口呼吸也呼吸不過來。

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小孩崩潰的吼聲。

他知道小狗就要死了,他甚至沒想過能帶小狗去治病,單純的小孩滿腦子隻想讓小狗在離開之前可以溫暖一點。

他也還沒有給小狗取一個名字。

薑清元不懂怎麽給小狗取名字。

“快!打電話叫醫生!少爺哭厥過去了!”

當時趕來的阿姨慌忙抱起倒在地上的小人。一摸小孩的臉,驚奇的是手上卻一片幹燥。

這孩子在寒風裏張大嘴嚎了半天,竟是不會哭。

他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

這場風波過去之後,薑曼等到薑清元徹底冷靜下來了,找了個機會和兒子麵對麵地坐下來談話。

那場事後的對談,她語重心長地跟小薑清元聊到了責任。一個人做了什麽事情,就需要負什麽樣的責任。

她問年幼的薑清元在把狗帶回來的時候是否已經做好了負責的準備。

薑清元已經忘了自己那天是什麽樣的表情,怎麽過來的了。

這件事原本已經過去了許久。直到前年,薑清元受到了乖巧溫順的薩摩耶小白,作為他的生日禮物。

“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小狗。”

是的。

他也記得自己小時候喜歡過小狗。

薑清元收下了小白作為自己的生日禮物,對他媽媽說了謝謝。

*

賀超龍聽完他三言兩語講完的故事,隻是感慨,問:“你不氣她?”

都是小時候發生的事情,薑清元現在已經沒感覺了。也很少再去回想起以前。

但他也因此長了個教訓。薑清元已經絕對不會再將流浪的小貓小狗帶回家裏去了。他再也不會犯相同的錯誤,去冒這個險。

所以盡管賀超龍他們當時想讓他把這些貓帶回去,畢竟這些對於他們家來說算不上什麽大負擔。但薑清元無能為力。

他做不到。

麵對賀超龍的問題,青年表情淡淡,看著前方道:“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

賀超龍也回想了一下,他小時候就是個挨打的主兒罷了。便說道:“也是吧,但是也不是,有的人就體會不到這種痛苦。”

薑清元看向他。

“喏,比如你後麵那個無父無母的。”賀超龍下巴一抬,指向那邊已經開了小門、朝他們這邊走來的金十八。

說完他一回頭,發現薑清元表情奇怪地看著他。

無語的賀超龍:“……你沒get到我的笑點,對吧?”

薑清元的個人素質不允許他get到這個地獄笑話。在他看來孤兒這件這麽私密的事就這麽拿出來說了是可以的嗎?

“服了你了。”賀超龍笑:“那玩意就大方說唄,能說出來的才說明是真沒事。你看他本人都不介意。”

兩人說話間,薑清元視野裏一雙長腿從跟前走過去了。

而他身邊的賀超龍順勢雙手前伸——接住了飛來的一根香煙,自然而熟練。

男人已經在薑清元旁邊坐下來。因為台階太低而一雙長腿屈起,兩條長而健壯的手臂就撐在膝頭,大馬金刀的姿勢。再看他臉上,果然是一臉不關心他們在說什麽的表情。

也不知道剛才兩人的談話聽到了多少。

薑清元正心想著這人是有眼色的,或許知道他的性格,沒有給他也派煙。這時就聽隔壁一句低磁的話音傳進耳朵:“手。”

薑清元朝他看過去。

身後輕微的“哢嚓”一聲,是旁邊賀超龍的打火機聲。

他有些莫名地伸出手。手心朝上,他的手背抵上來塑料硬盒的一角,直接支著他的手往上抬。是男人粗暴了當的作風。

“這樣嗎?”

薑清元現在隻看得到自己的手心了。

金十八沒回答,他低下頭擺弄了一下什麽。

薑清元視線被手擋住了。

下一秒,就看見他那隻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縫之間,慢慢鑽進來了一顆嶄新的黃色煙嘴。

指縫細微地癢癢著,淡淡的尼古丁味。

薑清元是個一次煙也沒抽過的人,但這一刻他夾煙的手姿勢卻專業又老道。是那個男人親手指導的。

賀超龍這時也抽著煙朝這邊看了過來,眼神有些新奇。

第一次看這個冷冷清清的青年手上夾煙,這幅畫麵有種微妙又好看的落差感。

煙頭插進來的指節位置正正好好,他盯著自己的手多看了一眼,又奇怪地去看眼前那人。

那張英挺的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靠得那麽近。金十八歪著腦袋,躲開他手的遮擋,正在調笑地看著薑清元的臉。像賤嗖嗖的同桌把腦袋伸過來看趴著的人是不是真哭了。

他擁有一雙深黑幽邃的眼睛。笑起來是那種恣意又帶點痞氣的笑。他看著你笑。

“少爺請。”

金十八彎著眼睛,道。

“來一根唄,”他身後的賀超龍也笑:“抽顆煙解心寬,解饞解懶解腰酸。”

薑清元隻是看著手裏的那根東西。

他那天到最後也還是沒有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