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即將準備出門晨跑的薑清元,正站在客廳裏喝一杯牛奶。
雖然是照例晨跑,但是今天有另外的一件事情要做。
此時負責照顧他生活的張姨正站在一旁等著接他的杯子。
因為薑清元有點低血糖的毛病,張姨總會想辦法要他在出門前吃一點東西下肚。薑清元喝到一半時停下來,見她還在等著,又抬起杯子,想加快速度一口氣幹了。
小白還在等他,而今天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他們今天要去還錢。
昨天回家之後薑清元才發現忘記留聯係方式了。他不知道他們每次都是怎麽找到自己的。
不過自己也知道他們住在哪裏。薑清元想。
那幢大房子他去過一次,路線大致都還記得。
掐著差不多的時間過去,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像那天早上,薑清元第一次遇見他時那樣,叼著煙站在門前澆花。
薑清元自己打比賽也會有獎金,薑曼平時從來不會限製他的零花。所以他還真沒怎麽擔心過錢的問題。
一會晨跑完他就過去。
他正在仰頭喝完剩下的半杯牛奶,忽而就聽頭頂響起一陣下樓的腳步聲。
慢條斯理的嗒嗒聲,不緊不慢,越來越近。
薑清元吞咽的動作隨之一頓,聽見身邊的張姨抬頭打招呼的聲音:
“早上好,太太。”
他把空杯子交回張姨手裏,也抬起頭,看向正從樓梯上走下來的人。
薑曼是個自律優秀且有事業心的人,每天一般回來得很晚,有時幹脆會在外麵的酒店歇下。而薑清元出門晨跑的時間又早,母子倆之間有時差,經常見不著麵。
薑清元:“早,媽媽。”
他媽媽剛剛睡醒,那個身影穿著睡衣和拖鞋下的樓。從薑清元身邊走過時,飄過了一陣淡雅的香風。
“早。”
另一位阿姨已經在餐桌上備好了太太的餐具。
原本這會薑清元應該是要出門的,但薑曼下樓,情況變得不一樣了。
薑清元頓了頓,而是在薑曼之後跟著朝餐桌旁走去。
前天聯賽輸了的事情還沒跟他媽媽正式談一談。
不是薑曼知不知道這件事的問題,他媽媽肯定是知情的,而薑清元自己主動反省又是另一回事。
薑清元拉開椅子,安靜地在餐桌邊坐下來。
他看向對麵正在小口喝水的薑曼。
薑曼五官乃至下頜線都是典型的美人。
她一頭優雅幹練的及肩中長發,秀麗上挑的眼睛,總是含著一層不變的溫和的光,久久盯著你的臉看,讓人根本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這個角度看她側麵輪廓立體清麗,一眼看去隻讓人第一感覺是溫婉標致的。
薑清元或許是隨了他那個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親爸。他長得一點也不像薑曼。
兩個阿姨都已經退回廚房安靜地幹著活。薑曼坐下來後,先是款款拿起杯子喝了兩口水。薑清元便坐在一旁等著她。
玻璃水杯被放下時候,與桌麵輕輕磕碰發出“嗒”的一聲。
“媽媽。”薑清元出聲喊她。
薑曼沒有看他,如常拿過一旁的黑咖啡:“嗯?”
當年他還在圍棋道場的時候,薑曼作為陪讀家長,對他的練習和成績都抓得很緊,兩人時而會進行談話。
他反省的時候,他媽媽就坐在書房的椅子上。那些背著身後窗簾透出的光線,對於小孩子來說過於高大的身影,她晦暗不明的表情,落在肩上的沉重視線。
在那個落針可聞的房間裏,薑曼移了一下椅子,不大的聲響都聽得他心弦一緊。
“小元。”
他思緒被打斷了,抬眼去看薑曼。
薑清元長大以後就不用家長繼續陪讀了,而薑曼有了自己的事業,也對他插手少了。
但這段時間光是像這樣的談話就進行了好幾次。薑清元重新低下頭,他望著自己麵前的一小塊桌麵。
“前天的聯賽,我……”
薑清元說得很慢。他下意識逃避,不想受到即將到來的薑曼的責問。
但他又知道自己需要麵對這些。薑清元深吸一口氣,他重新開口:“我……”
“小元,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忽然出現的溫潤的女聲打斷了他的話。
薑清元一頓。
他抬起頭,女人一雙柔婉的眼睛正定定地看著他。
“來,過來。”薑曼對他說。
薑清元起身一步步朝薑曼走過去。他動作有些僵硬。
預想中的場景並沒有到來。她說的話、她的笑容都仿佛和煦微風一般,吹拂過薑清元愈發緊繃的神經。
沒有想象中的詰問和指責。他媽媽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身側的手,輕輕攏住了。
薑清元聽到竟然是她反過來的安慰:“隻是比賽而已。別被這次的結果影響了。好嗎?”
“……嗯。”
他看著媽媽的眼睛,從眼底讀出了一點隱秘的擔心和憂慮——對自己的。
那是以前的薑曼從來不會對他露出的神色。
薑清元心裏反而蔓延出一陣怪異的恐懼。
當平時要求嚴苛的家長有天忽然一反常態地開始寬慰你,身處其中的人感受到的非但沒有半點安慰,而是害怕。
不是的,為什麽這個時候要這樣關心他?
他還能贏啊。
我不隻是這樣而已啊,媽媽。
“我……”
“趁這段時間沒有比賽,好好休息幾天吧。”她聲音溫和卻有力,不緊不慢地打斷了他:“你現在需要的是好好調整自己。也不是什麽小孩子了,我想你會對自己未來的職業道路已經有所規劃。”
薑清元睫毛微不可見地顫了顫。
“不是要晨跑嗎?”薑曼輕輕拍他的手臂:“去吧。”
薑清元抿著唇轉身。他快要走到玄關,張姨已經準備把狗繩遞給他的時候,聽見薑曼頭也不回地補充了一句:
“之後記得給我一個答複。”
“你的圍棋還要不要繼續下。”
薑清元一直懸在半空的心髒終於在這一刻重重一沉,像是在懸崖邊踩空,迎接他的是沒有盡頭的墜落。
門口遲遲沒有傳來動靜,薑曼轉頭看去,就見薑清元低著頭站在那裏,像一個沉默的雕塑。
和他小時候犯錯的樣子一模一樣。
小孩子都是這樣,不逼一把就永遠學不會自己往前走。
薑曼隻知道薑清元這半年已經倒退得夠多了。他絕不能在這裏停下來,她兒子絕對不止是這樣。
薑清元還要飛得更高更遠。
女人安靜地看著薑清元木然地接過張姨遞來的狗繩。他手裏牽著的小白今天背包有些鼓。
薑曼神色如常,不忘像是他們以前那樣地囑咐道:“你少給它吃點零食。”
一切都像是平時那樣。
包括剛才輕描淡寫地一句還要不要下圍棋。
薑清元張了張嘴,像是還想說什麽,但最後用了點力氣才說出了一個“嗯”。
他牽著小白打開家門。
*
出門迎麵吹了點冷風,又在跑步道上慢跑了快半小時,薑清元頭腦冷靜了些。
他深呼吸一陣,把那些有的沒的想法都壓下去。
腳邊傳來一陣毛茸茸的質感。薑清元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他喘息著俯下身,摸摸小白的腦袋:“累不累?”
小白衝他搖尾巴,又拿腦袋使勁蹭他的手掌,吐出粉嫩的舌頭。薑清元看了看它背上鼓鼓囊囊的包,直起身,他看向前方另一條路。
他還沒忘記自己要做的事。
一人一狗在原地歇息了一會,薑清元牽起小白:“我們走。”
他們開始沿著和晨跑時完全不同的一條路線而去。
他記得自己那天是往北邊那條路去的。
沿路的風景像是電影中會出現的場景,道路兩側佇立著密密麻麻筆直高大的冷杉,沿途還會經過氣派的大型景觀噴泉和一望無際的修剪得像絨毯的草坪。
那邊有些遠。不過他原本就是出門晨跑的,所以這點距離也沒關係。
薑清元看了眼運動手表,時間差不多了。
不知道上次那個保鏢在不在。
昨天男人給他的感覺,像始終有種不冷不熱的距離感。不像賀超龍,雖然圓滑,但他其實人很好懂。
被叫做金哥的人,身上那種距離感可能是源於他那令人無論如何也捉摸不透的氣質。
此時的薑清元站在這幢氣勢恢宏的別墅之外。麵前是一扇高高的黑鐵大門,他悄悄透過大門的鐵欄間隙往裏望去。
占地麵積蔚為壯觀,入門便是一片廣闊前庭,南邊還隱約可見奢侈的大草坪。
他剛才就那麽牽著小白一路試探性地走了過來,沒看到有人在。
四周靜謐,薑清元越走越近,最後靠近了那個大鐵門。
他想找的隻是這幢房子的保鏢而已。
但如果是保鏢的話,這個距離應該能第一時間發現自己……
“喂!”
青年循著聲音回頭一看,不遠處的路上走過來一個他熟悉的吊兒郎當的身影。
賀超龍遠遠地朝他揮手,大聲打招呼:“嗨!~薑——公——子——是我啊!——”
猖狂至極的音量瞬間打破了這一片區域的寧靜。薑清元被嚇到了,他詫異片刻。
我知道是你了,不過這麽大聲吵鬧也沒關係嗎?
轉眼功夫,賀超龍已經小跑到了近前,他熱情地問:“哎呀薑公子,這麽早啊!吃過早飯了嗎?”
薑清元:“……沒有。”
“這麽巧你也來了,我說剛才上那邊挖點婆婆丁來著,這到處是草的。那走啊,一起進去吃?”
“進去?”薑清元反問。
賀超龍咯噔一下心道差點露餡,然後麵不改色地圓謊:“對啊!來保鏢室坐一坐嘛,條件很好,還有暖氣哦!”
好險。差一點就要被金十八那廝掀頭蓋骨了。
“不了。”薑清元說。
“哎,這房子好看吧?”賀超龍笑嘻嘻地問他:“有機會帶你去裏麵看看,光裝修就花了這個數——”他伸出一根食指,在眼前晃啊晃。
“一個小目標。”
薑清元重新看向眼前這幢別墅。
什麽別墅,光裝修就跟他家房子一樣貴了。
也不等薑清元反應過來,賀超龍目光忽地朝後一瞥,又開始朝著遠處拚命招手:
“喂!~那邊的!——”
薑清元轉頭看去。
朦朧晨光,從裏麵的草坪上走出來一個人影。
金十八還是像之前一樣,嘴裏斜叼一根煙,一身粗獷且隨性的幹活裝扮,一隻手臂裏還撈著卷長長的水管子。
配上他手臂上的肌肉線條,讓人很難懷疑他手裏撈的其實是一個鍛煉的輪胎。
見金十八已經晃悠悠地朝這邊走過來了,賀超龍問眼前的小少爺:“怎麽樣,進來坐坐嗎?”
薑清元說:“不了,我有事。”
“啊,是那些貓的事情?”
薑清元蹲下來,拉開小白身上那個今天格外鼓囊的背包,賀超龍看著這小少爺從裏麵抽出來了一條煙。
小少爺拉好背包,把煙往他手裏一遞:“你們拿著抽。”
賀超龍特別新奇,他接過來,掂了掂手裏的東西。
謔。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好玩意。
還以為薑少爺不食煙火,原來還懂點人情世故呢。
對不起,他怎麽有點忍不住想笑。
兩人這邊說著話,剛好一陣煙味飄過鼻尖。薑清元抬頭一看,金十八已經走到了他們後麵,隔著一扇鐵門,高大的男人黑沉的目光也落在賀超龍手裏的煙上。
賀超龍打趣地問他:“薑少爺,你從家裏拿這麽貴的煙出來,你媽媽知道嗎?”
薑清元有些莫名,但還是回他:“她不知道。”
貓的事情他不會讓薑曼知道。
棋院每年上下走動打點也是要用到這些的。家裏的煙酒這些他向來隨用隨取,薑曼對此知情,也很少過問。
他是看這兩人平時都抽煙,自己又有事想讓人家辦,所以今天才從家裏拿了煙過來。
原本想拎個袋子,至少好看點。但是薑清元又不能讓家裏的人知道,所以借了小白的背包一用。
賀超龍把手裏的名煙遞給還沒開口說話的金十八,故意調笑道:“呐,小少爺瞞著大人偷家裏的煙給你抽~”
薑清元看了賀超龍一眼。對這說法感到有些奇怪。
賀超龍把煙塞過去。金十八微笑地接過了:“那我就收下了。”
薑清元和男人對視。
輕浮隨便得不像話。他愈發覺得自己跟他們真的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