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見到薑棋手後第一反應留下的印象就是白。
是即使站在人群中也能一眼認出來的優越的冷白。像上天唯獨專為某個人打下的一束聚光。
此時他的人站在路邊,戴上兜帽後,從側麵隻露出一點鼻尖。
他若有所覺地抬頭。
青年表情淡淡。像一片月色不關心自身的美麗。
今天要上鏡,薑清元做了發型,臉也上了妝。
被凜冽冷風一吹,頭發上固定的發膠變得梆硬生冷,整張僵硬的臉上更像是覆了一層麵具。
一身規整板正的西裝也對行動束縛頗多。他出來時外麵穿了件長羽絨,依然抵擋不住戶外的刺骨寒意。
奇怪的是此時的薑清元本人此時並沒有感覺到身體上有多寒冷。
日本那邊的棋界素有“下一局,掉四斤”的說法。到了薑清元這個的段位,一盤棋動輒就是連續六七個小時持續高強度輸出的腦力競技。
圍棋就是這樣一項恐怖消耗著人的精神和體力的比賽。在全程緊繃比賽中,棋手所下的每一步棋都伴隨著ai精細準確的勝率計算。
相對的,每次比完賽後都是薑清元精神和體力狀態最差的時候。
他有些神遊天外,身邊陪著一個會場裏的工作人員。在停車場外等待人來接他的時間裏,薑清元感覺不到寒冷,連動一根手指都費勁。
他倦怠地垂著眼簾,一動不動地站在那。
風聲,樹葉沙沙聲,馬路上汽車行駛而過的聲音,夾雜著棋盤兩邊在各自拍響計時器的滴滴聲。
輕巧緊促的,一下,緊接著一下。像綿延不盡的水滴落在人緊繃的神經上。薑清元的思緒還停留在棋局上。黑139分斷中央白棋,勝率第二次波動,長考後的下一手……
“小心,別太靠近馬路邊上。”身邊的工作人員的聲音提醒他。
薑清元視線重新聚焦。
就聽身邊那人的聲音在問:“還要一點葡萄糖水嗎?”他搖了下頭,啞聲說謝謝。
“這天也太冷了。薑先生,接您的人還沒到嗎?”陪同的工作人員搓了搓手臂:“我們在這等了快二十分鍾了。”
久嗎,薑清元本人沒什麽感覺。他現在連感知寒冷都遲鈍。
所以耳邊重機車強烈的轟鳴和工作人員的驚呼聲近距離響起時,他是慢半拍抬的頭。
疾風和機車的呼嘯聲熱烈糾纏在一起。工作人員好像在喊他小心,但話音一出立刻被發動機強勁霸道的聲浪完全蓋了過去。
眼前一閃而過幾輛外形酷炫的仿賽機車。
在接連不斷的排山倒海的轟隆聲浪中,偏偏有一道高調輕佻的口哨聲穿插飛躍其中。
哨聲?……
薑清元抬眼,視線剛好對上了一群車唯獨的一台一駛而過的墨黑色重機車。
明明這些騎行裝備在他眼裏都長得大同小異,但這台墨黑色機車就是能霸道地給人一種他就是主角的感覺。
那台機車與他擦身而過。
口哨聲的存在感極強,調子輕佻地回轉著。繞了青年一周才回到他主人那。
路人為這一群拉風的賽車側目,工作人員有些慌。那些機車黨還嫌不夠亂似的起哄起來。
隻有站在路邊的薑清元當時沒有反應。
或者說,反應遲緩。
他不太懂車。
但正常來講,騎行姿勢應是上身斜向前傾,雙手握住車把,目視前方的。
但是他麵前的這一輛車,前路都不能好好看,那全包騎行頭盔就那麽一直偏轉著看向他。
薑清元也意識過來這一輛的速度似乎並沒有前麵那幾輛車那麽快。以至於他跟車主對視的畫麵感覺像是個過於漫長無聲的慢鏡頭——然後才擦身而過。
雖然他全程也隻能看到那個墨黑反光的冷酷頭盔。
薑清元表情淡漠。他的人正處於剛比完賽意識遊離的狀態,隻是覺得這些全包頭盔看起來好像一個個奧特曼。
想法頗為不合時宜。但他不懂摩托這些。他隻是個下棋的。
直到工作人員帶些尷尬和擔心地喊他幾聲“薑先生”,薑清元才慢慢反應過來一件事。
剛才那個流氓哨是對他吹的?
“清元哥!——”
車窗降下來,露出後麵的江修一張著急關心的臉。隔著一個副駕駛座,他焦急地探身詢問車外的人:“清元哥!你沒事吧?”
薑清元沒有回答地看著他的臉,似乎還在神遊天外。
“剛才發生了什麽?那些人到底怎麽回事啊,真是,都什麽素質啊……”
他抱怨不休的時候,薑清元就站在不遠處,沒什麽反應地看著他。
江修恍若未覺,關切地下了車接人,嘴裏還在不停說著那群小混混的無法無天。
*
“辛苦了!~”
工作人員交接完後就回去了。薑清元坐上了汽車後座,關上車門後,外界的聲音也被隔絕。
車子開動了。終於感覺身體逐漸在緩慢回暖,黑發青年仰頭朝後靠在座椅上,露出光裸脖頸上喉結的線條。他沉沉闔著眼。
江修從剛才開始就對那些人大肆斥責了一通,見薑清元始終沒有反應便也漸漸地收了聲。
剛才的事對他來說過去了就過去了。甚至可以說,還挺新鮮的?
薑清元對這些從來不會放在心上。像水麵不會留下半點痕跡。
車內空氣靜謐。
車內一時沒人說話,於是唯一在嘰嘰喳喳的收音機便顯得格外熱鬧聒噪,人聲在孜孜不倦地播報著今日新聞。
閉著眼的薑清元皺起眉。
他察覺到什麽似的一睜眼,與車前的後視鏡裏又一次在無聲窺視他一雙眼睛對上了。
他熟悉這樣的視線。
以前江修也看他,在各種讓人注意不到的時候,從背後無數次投來無聲的窺探視線。
江助理的確是個敏銳精細的人,每每在薑清元有所察覺前就先好好地收斂了。除了這一次。
薑清元沒有情緒地與之對視。
後視鏡裏的那雙眼定定地與他對視了一會,然後眼睛的主人忽然朝薑清元露出一個笑容。
薑清元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個仿佛很友好的笑臉。看來江助理今天很是開心。
他的腦袋還靠在椅背上,下一秒重新閉了眼。
世上有種人是內心越幸災樂禍,麵上就會表現得越發關心備至的。
至少薑清元認識的江修是這樣的。
可能連剛才他站在路邊被一群小混混調戲了的事,江修就特別樂在其中。
這時候收音機裏女聲正好念到圍棋賽速報:“今日圍棋聯賽常規賽第13輪賽事已在s市落下帷幕……”
下一秒就被一隻手啪的關掉了。
江修關得又快又急,倒顯得此時車廂內的寂靜格外莫名。
“清元哥,”他沒有回頭,刻意地岔開話題:“那什麽,我買了熱可可,在前麵副駕上。回市區還有一點路,你先休息,喝點東西吧。”
駕駛座的江修開著車,一雙眼睛無聲而靈活地斜向上瞟去,仿佛做慣了這個動作。他從後視鏡觀察後排的人。
被他一提醒,一直處於遊離狀態的薑清元這會才像是終於想起來什麽事情似的。
對了。
還有他今天輸棋的事情。
說實話,薑清元直到現在整個人還恍若夢中,始終有種不真實感。走路時腳也踏不到實地。
不是都會做那種夢嗎,在夢裏摔倒,猝不及防地一腳踩空,那是種混沌的失重感
但是身體失重掉落的恐懼是真實的。
現在的薑清元就是這樣,直到坐上了來接自己的車的後座,被人故意一提醒,那種重重摔碰在堅硬地麵上的實感才湧上來。
一小時前那個黑白交織得滿滿當當的棋盤麵前。薑清元投子認輸。
比賽宣布結束,那一刻外界種種聲音離他遠去,他隻感覺有些迷茫,難堪,又有些無法接受。
又或許是眼前灰敗慘淡的現實像頭龐然大物,處於當下的人無法完全將它一眼看盡。
但是他現在無論思緒或身體都太沉重了,使得這種痛苦變得綿長沒有盡頭。
“我剛才遇到記者了,耽誤了一點時間。”江修今天話有些多,開著車還不忘跟他說話:“因為今天的事被問了些有的沒的的問題,真是……”
他沒再說下去,又從後視鏡看了一眼依然無動於衷的薑清元的身影。
“清元哥……”江修聲音裏帶著擔心:“清元哥,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密閉車廂裏,他一個人的說話聲平穩又清晰:“隻是這次運氣不好,剛好碰上了這個對手。要是……”
他喋喋不休地又說了些什麽,薑清元沒聽進去。
他打開江修說的那個袋子。裏麵是確實是兩杯飲料,杯子外麵髒兮兮的一圈,伸手一摸,也早已經涼透了。
前麵江修的聲音還在說話:“快趁熱喝吧。我跑著來的,應該沒有灑吧?”
薑清元從袋子裏抽回手。
江修說要買喝的讓他現在後門附近等他,等了近二十分鍾的結果就是這兩杯涼透的東西。薑清元皺著眉,懨懨地合上眼。
還不如剛才跟工作人員要杯葡萄糖呢。
“靠邊停車。”薑清元閉著眼道。
江修一頓,他往窗外看了眼,才說:“清元哥,你想買什麽嗎?”他語帶關心,似乎真是很在為他著想,往窗外看了眼道:“這裏的小店能有什麽東西,不如等一會我們直接在市裏買吧?……”
“閉嘴。”
他頭疼。
薑清元聲線清冷平淡,一句話就打斷了他。
這一路上江修都沒再說話。
這段路不能久停。江修把他在路邊放下後還探出車窗不放心地囑咐:“哥,我先去找個停車的地方,一會就回來找你,很快。”
“等我,我一會就回來!”臨走前他還不放心地對薑清元的背影留下一句。
雖然薑清元知道他這一去就不會那麽容易回來。
江修絕不會給薑清元留下他很好使喚的錯覺。等他回來後會說“附近沒有停車位”“堵車耽誤了點時間”,笑著跟他道歉。
薑清元多少也算了解他了。
他抬頭看了看四周,隨便找了家路邊的便利店走了進去。
車內的江修握著方向盤。隻剩他一個人的時候,那雙眼睛裏麵的殷切悉數褪去,隻是沒有感情地還瞟著薑清元的方向。
看著穿著黑羽絨長外套的青年的身影獨自踏進了便利店,江修收回了目光。他目視前方,順手拿過一旁的手機。
江修撥了個電話出去。
嘟嘟的忙音過後,電話接通。江修揚起笑臉。
“啊,您好。”
薑曼一分鍾前給他來過一通電話,隻不過當時薑清元也在車上。江修沒接。
他一邊慢慢找著附近的停車位,在電話裏匯報了一些薑清元今天的情況。
“您囑咐說要給清元哥買的熱飲也買了,那個……”江修在這停頓了一下,才用一種斟酌的語氣道:“還沒有喝。剛才他先下車了。”
“不是,什麽都沒發生。就是清元哥現在剛比完賽,情緒可能不太好。”
江修這時候也將車停好了。靜默了一秒,江修聽見電話裏那個平靜有力的女聲說:“我知道了。”
薑女士向來不喜歡薑清元鬧脾氣。
尤其是身為職業選手還能對自己的身體疏於管理的薑清元。
薑曼在電話裏對他道:“你今天辛苦了。”
江修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
“沒關係的,姨母。”
“這是我的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