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助理被停職了。

雖然隻是暫時的。但薑清元也感覺身邊清淨了不少。

賀超龍聽說後對他道了恭喜,還不忘加上一句,神秘人給他獎勵的時候記得喊他一聲,他也要看熱鬧。

薑清元過了兩天清淨的日子。很快到了周日,這天薑清元休息。

這天清早,大多數人還沒起床的時間點,他正跟在小區芷院的一處景觀亭裏跟一位老前輩下棋。

是薑曼介紹的。

渠南喬老人國寶級的國畫大師。生平所獲的頭銜和榮譽不勝枚舉,是國內首屈一指的人物,名字被寫進教科書的那一類大家。

同時還是有名的收藏大家,家中珍稀藏品無數。

但老爺子脾氣也最為孤僻,平等地嫌惡每一個愛到自己跟前獻殷勤的小輩。

他十幾年來始終如一地過著清閑自在的獨居生活。

而薑清元是以職業棋手的身份才過的老爺子的安檢。

隻不過,他正在陪這位老人下的是象棋。

薑清元在圍棋上造詣已經達到了絕大多數人都達不到的某種高度。至於象棋,他沒有自信。

雖然很多人對下棋的選手存在這種誤解,但就像某個專項的運動員無法跨專業精通另一個項目一樣,薑清元在象棋上隻是半桶水的水平。

他也委婉謙慎地跟老先生說明過這個問題。

渠老師看也不看他,充耳不聞地拍板:“就下象棋。”

他麵前的老先生頭發花白,臉型瘦削,眼窩微陷,蓄一撮短硬的山羊胡,看人的眼神嚴酷而銳利,還能看出當年教學生時心狠手辣的作風。

薑清元在克己複禮這件事上已經是年輕人中的佼佼者,但在這位泰鬥麵前他隻能說還隻是個小學生。

在他麵前的這位就是嚴師中的嚴師了。

一個小古板和一個老古板,當這樣的兩人同坐下來在一張桌上下棋的時候,周圍空氣仿佛都是靜止流動的。

亭子裏所有的聲音僅僅隻是附近溪流的潺潺,幾聲幽遠鳥鳴,和兩人落子時清脆的啪嗒聲。

對坐亭中的兩人仿佛是坐在一池靜水之中,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和心思,空氣沉靜。

薑清元下棋時是可以專心到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裏的。

意識像是剝離了身體,他的人隻剩下本能的反應在動作。

從第三視角看薑棋手下棋時的儀態又是一種特殊的視覺享受。

黑發青年姿態雅正,上身筆挺,雙膝並攏。思考時雙手會放在膝蓋上,片刻後抬起一隻手,執子,再落子。

從頭到尾他冷淡如霜的側臉都沒有絲毫變化。

在這樣心凝形釋的薑棋手旁邊的座位上,下一秒忽然大搖大擺地坐下來一個黑色的身影。

來人戴一頂黑色鴨舌帽,個高健壯,一下子擋住了亭子外的光線。十分不知輕重地打破了這片寧靜。

很顯然,來人要麽是個不識好歹的,要麽就是個真不怕死的,如此肆無忌憚、大大方方地插進了專注對弈兩人的中間。

薑清元專心致誌的結界就這麽被打破了。

可以想見,當他帶些冷意地轉過臉去、黑色帽簷之下卻露出金十八撐著下巴對他微笑的那張臉時,薑清元當時整個人有多詫異。

他為什麽會在這?

說真的,薑清元這一刻甚至都沒有什麽實感。

外麵守著的他的同行(保鏢)沒有攔住他嗎??

況且現在這裏又不止他一個人。薑清元人都僵硬了,他謹慎地轉過頭,去試探性地看對麵渠老爺子的表情。

果不其然。

這尊威嚴赫赫的老頭子渾身散發出的氣場逐漸變得恐怖。

一雙年邁卻銳利的鷹眼正死死地盯住這個毫無禮數的不速之客。

金哥肯定不知道此時坐在對麵的老人的身份。他隻當自己是在跟一個普通的爺爺下棋。

和這兩人端正莊重地坐在棋桌前的姿態不同,這點空間顯然不夠金十八一個九尺大漢施展的,他豪邁地岔開腿坐,和桌邊另外的兩個正襟危坐的人顯得格格不入。

人高馬大的金十八

金十八單手撐著下巴,用眼角看老頭。

金十八:“你瞅啥?”

薑清元倒吸冷氣。

老爺子混濁卻淩厲的眼睛與這位不速之客對視上。他對麵也是個巍然不動的主兒,現在還能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裏。

渠南喬坐在那裏就是威嚴本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人行為舉止傲慢無禮,毫無規矩,乍看之下像哪來的小混混砸場子。

但這小子還真就不是凡人。

他看這雙眼睛就能看得出來。像街邊野狗般茹毛飲血的生命力。

渠南喬緩緩閉眼,別過頭,仿佛多看這人一秒都能髒了自己眼睛。他厲聲對這人斥道:“流裏流氣,不成體統!”

坐在兩人中間的薑清元緊張起來。

他這輩子認識的最古板守舊的老頑固和最放浪不羈的社會大哥,兩個水火不容的極端就在這張桌子上相遇了。

他們誰也不會看得慣對方的。薑清元剛想開口說些什麽。

“我說是誰剛剛在說話呢,一股子泥巴味兒。”金十八笑道。

來了。薑清元就知道,金哥一定會狠狠嘲諷渠老師是老古董的。

沒想到囂張的金十八下一句直接是:“原來是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啊。”

薑清元覺得自己需要呼吸機。

他人麻了。

渠老師立眉瞪眼,不怒自威:“你!好大的膽子。”

金十八上下瞥他:“你好大的老燈。”

“渠老師。”覺得不能放任局勢這樣糟糕下去,薑清元頂著壓力站出來,說了一句:“他是來找我的。”

於是那種淩厲沉重的視線一下子轉移到了薑清元身上。

薑清元感覺肩膀一下就沉重了。

“找你的?”

每個字都加了重若千鈞的音,老爺子都要懷疑是自己老糊塗了。他甚至又問了一遍:“你朋友?!”

看得出來,金十八沒把他氣夠嗆,但是薑清元做到了。

看看,看看他前麵這兩個人。

一個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青年,是打小骨子裏就被圍棋滋養出來一股清正之氣,是無論如何也模仿和假裝不出來的,真正的君子。

此時麵對他的責問,帶些慚愧地低下頭。

而另一個是粗魯無禮,坐沒坐相的金十八,這人竟然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還敢不耐煩了?!

渠老先生什麽也沒有說,但他黑沉沉的表情已經讓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薑清元已經有點如坐針氈。

他的眼神從嚴重的質疑到不願再看的,薑清元怎麽會有這種朋友。

良久,渠老先生揮了揮手。

“走吧。今天棋也下夠了。”

薑清元看了一眼金十八。又見渠老果真看也不再看他們一眼,他站起來,微微躬身跟老先生告別:“抱歉渠老師。我們今天先走了,改天再來陪您下棋。”

老先生兀自看著麵前的殘局,頭也不抬,像沒聽見他說話。

薑清元隻好離開了。臨走之前還有些不安地最後看了一眼渠老師一眼。

插著褲袋的金十八在後麵跟上他,腳步輕快愉悅。

兩個年輕人離開了這座幽靜的小亭子。

走了一個孽障之後,周圍重新歸於寧靜。片刻之後,渠南喬背後不知從哪走出來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低眉垂眼地開始替老人收拾桌上殘局。

渠南喬捏著眉心忍了又忍,最後還是一拍桌子爆發了。

他發怒道:“金十八又在發什麽瘋?老子下個棋都不能安生!”

年輕人抬頭詢問:“老師?”

渠南喬還在大怒:“他這人能不能幹成一件好事!?”

年輕人便笑笑:“他不是才跟您買了東西嗎?”

老人是藝術家,本身也是個收藏大家。家中多的是世麵罕見的藏品。

這事不提還好,老爺子一下又震怒道:“那是那個土匪從我這強買的!我還不想賣呢!”

雖然他這麽說了,但其實本質上是以物易物的交易,那小子確實給出了渠南喬無法拒絕的條件。

年輕人笑笑不語,妥帖地接著上前幫老爺子收拾桌上殘局。

老頭還沉著臉,在那生悶氣。他瞪著眼睛看那盤正在被收起來的殘局。

“你媽的,象棋也下這麽好。”

要是想輸棋的話那他一早就下圍棋好了!他跟薑清元下什麽象棋!

沒想到薑清元性直,一點沒看出來老人的心思。

但渠南喬想了想還是非常氣不過。亭子裏回**著他氣憤的質問:

“小薑怎麽就跟那種家夥混在一塊了!!!”

這一片是萬禦豪庭的芷院A區。渠老先生居住的院落就在不遠處,他們剛才就是從那附近出來的。

薑清元離開剛才那個觀景涼亭,再沿著小路往外走出一段後,順便接走了被工作人員牽著在草坪上玩的小白。

剛才和渠老在亭子裏下棋,薑清元擔心它待不住,把它托給了小區的管家代為照料。

結果沒想到,來了個比小白更讓人費神的。

這一段路是林蔭道,路的兩側都是高大茂密的柏樹林,樹影幽密,環境清靜。頭頂是蓊鬱的一片綠葉遮蓋。

這條寬闊步道上偶爾會路過三兩行人,也有叮鈴鈴騎自行車的人,一陣風似的,從正並肩走路的兩人身側路過。

自行車帶起的風把一片落葉吹得翻飛,就落在薑清元鞋子前。

青年側過臉看身邊的人。

金十八今天戴了頂低調的黑色鴨舌帽。帽舌壓在他這張臉上,遮擋住男人的眼睛,露出一段硬朗利落的下頜線。

他仍然不是很習慣這種每次轉頭過去,都得隻能看到健壯的大臂和肩膀頭子對著自己的臉的感覺。

兩人一狗安靜走在這條清靜的路上。

“金哥。”

“說。”

薑清元是很認真地在提問:“你知道剛才的人是誰嗎?”

金十八一隻手摸到了口袋裏的煙盒。

“誰啊?”

薑清元心想果然如此,他現在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麽人。

“他是國畫大師渠南喬。”薑清元感覺自己現在的語氣很鄭重和認真。

金十八叼上一根煙。從頭到尾他眼睛都沒斜一下,發出了代表漠不關心的一聲:“嗯哼。”

“……”於是薑清元又扭回頭。

他對這人目中無人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認知。

但這樣的行為對他這種正派學生還是有點超過了。

渠南喬老師那邊……

金十八出聲道:“是那個老燈先罵我的,你怎麽不說他呢?”

暫且不說他是老師,金十八不吃這套。薑清元試圖跟他掰扯清楚最基本的:“他比我們大……”

“什麽比我大?腦血栓比我大奧?”

薑清元:……

他快速撇過頭。

金十八咬著煙說話:“別躲。我看到你笑了奧。”

他身邊的薑清元扭回頭,表情已經恢複如常的冷淡:“沒有。”

“笑了。”

“沒有。”

又沒人說話了。兩個人安安靜靜往前走了一段。

薑清元也不知道他們這是要去哪,漫無目的地走

他想去小區裏一家還不錯的高端咖啡店坐下來也好。但又想了想,覺得金哥沒有錢,還是算了。

薑清元自己倒是去得起。但他覺得金十八不適合那種地方。多走一會就走一會吧。

一陣帶著涼意的風吹過,頭頂一片索索作響的樹葉聲。

薑清元:“金哥。”

“不要這樣。”他說。

聲音不重。還有些輕,像掠過水麵就消失不見了。

男人原本正叼著煙看著前麵,聽到這句,又朝他瞥去一眼。

兩人並肩走在路上時,彼此的肩頭隔開了一段空白的空間。

這段空白裏被塞進了腳下樹葉的沙沙聲,剛才吹過的那陣風,小白四隻爪子的微妙抓地聲,金十八吐出的煙霧,還有在場兩個人的呼吸。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他,開口說話道:“你……”

剛說一個字就被遠處傳來的招牌呼喊聲剛好地打斷了。

就見這條路的另一頭出現了賀超龍煩人的身影。

他還大搖大擺地跟兩人打招呼,瞬間更煩人了。

賀超龍也這樣叫他。那個逼玩意喊大哥喊了這麽多年,越喊隻會越煩人。從來也沒有這種感覺啊。

遠遠地就看到賀超龍興高采烈地過來了,他剛在這兩人麵前刹完車。

金十八:“滾去遛狗。”

剛到這還沒一秒鍾的賀超龍垮起個批臉:“……”

又讓金十八一句“憋給我嚕嚕個臉奧”嗬得把表情憋了回去。

幹什麽!他今天來是要來開開眼界的!結果一來就喊他走!

據說老狗賊這次動真格地掏了兜,特地給新切出來的絕對稀罕的一玩意。賀超龍自己都一眼也沒見過。

“搞什麽?!你還沒完事?”賀超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