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再多,基本的東西隻有幾樣,概括說來就是:形、事、情、理、典五個要素,我們可以稱之為“文章五訣”。其中形、事、情、理正好是文章中不可少的景物、事件、情感、道理四個內容,又是描寫、敘述、抒發、議論四個基本手段。四字中“形”“事”為實,“情”“理”為虛,“典”則是作者知識積累的綜合運用。就是我們平常與人交流,也總得能向人說清一個景物,說明白一件事,或者說出一種情感、一個道理。所以這四個字是離不開的。因實用功能不同,常常是一種文體以某一種手法為主。比如,說明文主要用“形”字訣,敘述文(新聞亦在此列)主要用“事”字訣,抒情文主要用“情”字訣,論說文主要用“理”字訣。正如一根單弦也可以彈出一首樂曲,隻跑或跳也可以組織一場體育比賽。但畢竟內容豐富、好聽、好看的還是多種樂器的交響,和各種項目都有的運動會。所以無論哪種文體,單靠一種手法就想動人,實在很難。一般隻有“五訣”並用才能做成斑斕錦繡的五彩文章。試用這個公式來檢驗一下名家名文,無不靈驗。

範仲淹的《嶽陽樓記》是一篇“記”,但除用一兩句小敘滕子京謫守修樓之事外,其餘,“霪雨霏霏”“春和景明”都是寫形,“感極而悲”“其喜洋洋”是寫情,而最後推出一句震徹千年的大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形、事、情、理四訣都已用到,文章生動而有深意,早已超出記敘的範圍。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是一篇講國家圖強的論文,但卻以形說理,一連用了“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戲文”等九組十八個形象,這就大大強化了說理,使人過目不忘。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從張思德犧牲說起,是事;沉痛哀悼,是情;為人民服務,是理;引司馬遷的話,“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是典。特別是借典說理,沉穩雄健,是這篇文章的一個重要支點。

有人說馬克思的文章難讀,但是你看他在剖析勞動力被作為商品買賣的本質時,何等的生動透徹:“原來的貨幣占有者作為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占有者作為他的工人,尾隨於後。一個笑容滿麵,雄心勃勃;一個戰戰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隻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在這裏,“形”字訣的運用,已不是一個單形,而是組合形了。可知,好文章是很少單用一訣一法,唱獨角戲、奏獨弦琴的。我們平常總感到一些名篇名文魅力無窮,原因之一就是它們都暗合了這個“文章五訣”的道理。

常有人抱怨現在好看的文章不多,原因之一就是隻會用單一法。比如,論說文當然是以理為主,但不少文章也僅止於說理,而且還大多是車軲轆話,成了空洞說教。十八般兵器你隻會勉強使用一種,對陣時怎能不捉襟見肘,氣喘籲籲。不要說你想“俘虜”讀者,讀者輕輕吹一口氣,就把你的小稿吹到紙簍裏去了。前麵說過,形、事為實,情、理為虛,“五訣”的運用特別要講究虛實互借。這樣,紀實文才可免其淺,說理文才可避其僵。比如錢鍾書《圍城》中有這樣一句話:“(男女)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這是借有形之物來說無形之理,比單純說教自然要生動許多。

“文章五訣”說來簡單,但它是基於平時對形、事、情、理的觀察提煉和對知識典籍的積累運用。如太極拳的掤、捋、擠、按,京戲的唱、念、做、打,全在臨場發揮,綜合運用。高手運筆騰挪自如,奇招迭出,文章也就忽如霹靂閃電,忽如桃花流水。

影響中國曆史的十篇政治美文

中國從古至今,以一篇文章而影響了中華民族政治文明、人格行為和文化思想的美文為數不多。我排了一下有十篇。

請注意,這裏說的是“政治美文”,就是說既要有思想,還要文字美。要符合三個條件:一、文章提出了一個影響了中華民族政治文明、人格行為的思想;二、文章中的一些名句熟詞廣為流傳,成為格言、座右銘,有的已載入辭典,豐富了民族語言;三、文章符合藝術規律,詞、句、章,形、情、理都達到了美的要求。如果我們隻是就文字“選美”,當然還會選出更多,如王勃的《滕王閣序》等,那是另一個範疇。下麵按這個標準一一分析。

賈誼的《過秦論》,探討一個政權為什麽會滅亡。為政必須施仁政,不能反人民。後來說到農民起義時常用的詞“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即出自本篇。

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探討生命的價值,提出一個做人的人格標準:“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成語“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即出自本篇。

諸葛亮的《出師表》,提出忠心耿耿的為臣之道和勤懇不怠的敬業精神。名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親賢臣,遠小人”“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等廣為流傳。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以文學的手法描繪出一個理想社會的藍圖。從中可以看出老莊哲學與空想社會主義的影子。西方的政治名著《烏托邦》《太陽城》與其相類似。“桃花源中人”“隻知秦漢,不識晉魏”,已成後人常用的成語。而“桃花源”已經是理想社會和優美風景的代名詞。

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探討一個政權怎樣才能鞏固,並且塑造了一個較理想的君臣關係樣板。提出“居安思危,戒奢以儉”“載舟覆舟,所宜深慎”,提出“凡昔元首,承天景命,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這就是1942年黃炎培與毛澤東在延安談的政權周期律。後人常說的“居安思危”“水可載舟覆舟”,即出於此。

範仲淹的《嶽陽樓記》,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為人、為政理念。這句名言成了範之後所有進步政治家的信條。範的這篇文章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都做到了形美、情美、理美,是用文學來翻譯政治的典範。

文天祥的《正氣歌序》,提出為人要有正氣的氣節觀,鼓舞了曆代的民族英雄,成了中國人的做人標準。“天地有正氣”成了戰勝一切邪惡、腐敗勢力的旗幟。

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反對保守,提倡革新。提出拋棄老朽的中國,創造一個少年中國,振興中華。幾乎通篇都是美言美句。

林覺民的《與妻書》,呼喚共和,敲響了數千年封建王朝的喪鍾。再次響亮地喊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犧牲個人,報效祖國。

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提出的為人民服務的思想,成為共產黨人立黨立國的宗旨。

這些文章已經成為中華文明的經典。

好文章是替時代立言,是一個人在一定的時代背景下全部知識和閱曆的結晶,是他生命的寫照。這其中不知要經曆多少矛盾、衝突、坎坷、辛酸、成功與失敗。這非主觀意誌可得,隻可遇而不可求。因此,一篇好的文章就如一個天才人物,一個曆史事件,甚或如一個太平盛世的出現一樣,不是隨便就能有的,它要綜天時地利之和,得曆史演變之機,靠作者的修煉之功,是積數十年甚或數百年才可能出現的一個思想和藝術的高峰。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千年易過,好文難有。

“哇”字牌通訊

不知怎麽,翻看著新聞參評稿,思維之車一下滑向感歎詞這個軌道。古文感歎用“兮”,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用“噫”,範仲淹“噫!微斯人,吾誰與歸”;用“哉”,梁啟超“壯哉,我少年中國”。現代白話文用“啊”、用“呀”、用“哎”。古今文章不知讀了多少,不管“兮、噫、哉”還是“啊、呀、哎”都覺得很自然,說話人在流露真情。近年來在都市人的口語中,悄然出現了一個“哇”字。這個字很有意思,妙在它所表現的情感,不但有七分真情,還有三分假意。“哇!真好吃。”“哇!我好開心。”好吃、開心是真,但真感歎之外還有三分的自我表演與自我欣賞。

現在一些記者不喜寫消息喜寫通訊,因為消息太簡單不便發揮。寫通訊又專愛寫一種“哇”字牌通訊。一提筆就先“哇”一段感歎的話。你不把這十行八行,甚至幾段的“哇”語讀完,你真不知道這篇文字要說什麽。寫抗洪救災的稿子就先說:“在我們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曾出現過一個大禹……”要記一件事必先說:“曆史記下了這個時刻……”要是記一個人可能這樣開頭:“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總之它的模式是一定不提事情本身,而是用最大的語氣,從最遠處大大地“哇”一聲,然後才進入報道本身。毛澤東同誌在《反對黨八股》裏批評那種“一國際、二國內、三邊區、四本部”的報告模式。這種通訊是一曆史、二哲學、三文學、四才輪到新聞。每次評獎都能遇到這種扯旗唬人、泰山壓頂,近萬字的大通訊。為什麽非要從海外、天邊不厭其遠地扯起呢?據說是追求文章的氣魄、力度,高屋建瓴。但這實在不必。

新聞不是抒情詩,像李白一開篇就“噫籲戲,危乎高哉!”不是論文,先擺論點;也不是小說,先設懸念或發議論,像《安娜·卡列尼娜》那個著名的開頭。新聞是信息傳播,要求直說,不能太長,不許繞圈子。所以這種所謂的氣魄、力度是借機自我表現。就如自負又浮淺的姑娘見了好景好物先“哇”一聲,其眼睛的餘光卻在掃著旁人:我的天姿、風度如何?這種通訊的作者開篇先“哇”一段時,也在偷眼看讀者的表情:“我的知識、才氣如何?”

過去我當記者時與一位青年作家同桌吃飯。他問:“記者與作家有什麽不同?”我說:“你們是為自己的,我們是為他人的。”他大惑不解。我說:“比如碰到同一個題材,作家首先想,我能創作一篇好小說,得獎、成名。記者首先想,要將此事用最快的速度、最簡潔的手法告訴讀者。”文學作品力求有作者的個性,新聞作品則力避作者的影子,力求客觀。文學有我,新聞無我。任你才高如山,情熾如火,凡讀者不需,一毫而不贅。就是要這種目明如鏡,心靜如水。新聞又是曆史,後人隻看事實。作者的這些花腔、花絮不要說什麽經曆史的風雨,我們現在評稿,時隔不過數月,擺在桌上的“哇”段文字已做作得叫評委們如坐針氈了。好像在看大人表演兒歌,又像看小兒板著臉學大人朗誦,作者在場也會赧顏避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