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剛上樓就發覺律師樓裏氣氛不對,好些人在外麵偷偷地瞄會議室的大門。過了會兒,門被打開,緩緩地走出幾個人,最前麵的是一位年輕男子,身材修長,清俊雋秀,生了一雙清冷的淡眸。他抬頭環顧了下四周,目光緩慢卻毫無停滯地掃過眾人,然後,寒暄了幾句便告辭了。

那男子走路有些奇怪,到底是哪裏奇怪也說不出來。在與寫意即將擦身而過的一刻,他察覺到寫意凝視的目光,於是,他很輕微地側了側臉,朝她很禮貌地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原本就是內雙,所以晃眼一看好像是單眼皮,這麽淡淡地揚起來,如同含著一潭笑意,似乎能攝人魂魄一般。

寫意在報紙上見過他,厲氏如今的老板厲擇良,幾年前從德國留學回來便繼承了家族產業,如今在A城商界呼風喚雨、好不風光。

“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寫意問。

“這是我們的功勞啊。”同事吳委明說,“厲氏同意和我們合作了。”

寫意原本在簽字,聽見這句話,筆尖一頓,驚喜地反問:“真的?”

“是啊!我都不太敢相信。本來我倆是去同那個客戶部的黎經理談的。”

寫意點頭,那位黎經理架子擺足了,對他們律師樓完全不屑,所以她和吳委明已經不抱希望了。

“沒想到今天厲擇良直接來了,挺有誠意的。”吳委明點頭。

“那麽我們需要派個常駐律師去?”

“你很想去?”吳委明瞥了瞥她。

“想!”寫意如搗蒜般點頭,“那麽大的公司,很想去曆練下,很多的人夢想啊。”

大名鼎鼎的厲氏在鴻基廣場有一棟摩天大廈,戴著他們的工作牌進出其間,是很多年輕人夢寐以求的。

“那是因為人家的夢想是厲擇良,難道你也是?”吳委明笑了。

寫意也跟著傻笑起來。

終於,在寫意的多番爭取下,律師樓同意讓她過去先適應適應。這天,寫意被特許提前下班。收拾好一些去那邊辦公必用的資料,打車回家,路過鴻基廣場的厲氏大廈時,寫意抬頭瞟了一眼這棟大樓。

從今以後,要和那個姓厲的男子相處,她忽然想到那天和他擦身而過的情景,當時不僅是她,估計全場的女性都要暈倒了。

第一天從唐喬律師樓到厲氏大廈上班,寫意起得很早,以至於早到了許久,便一個人坐在大廈外綠化帶的椅子上等待預約的時間。

小小的路邊綠化帶裏有幾株桃花開得繽紛燦爛,芳草間,有幾位老人正在打太極,孩子卻很少。一輛銀色轎車緩緩在大廈前停下,下了一個人後,才開進下麵的停車場。

寫意遠遠看去,下車的那人竟是厲擇良,一套簡潔的深色西裝穿在他身上格外服帖,更顯得他身材修長挺拔。

寫意九點準時到了厲氏大廈,接待她的是位姓林的秘書。林秘書把寫意帶入為她預先準備的辦公室,待寫意放下東西,又領她看環境。

“走廊這邊是洗手間。”

“這邊是茶水間,若是你要喝什麽,冰箱裏基本全有,當然也可以讓我送去。”

“底層有員工食堂,你的飯卡在辦公桌的抽屜裏,還有臨時工作牌,正式的員工卡需要你交了照片的電子檔案後才能辦下來。”

走到盡頭一個沒有標識的房門的時候,小林說:“這是一間私人休息室,是厲先生的。”

“哪個厲先生?”寫意沒多想,脫口就問—這裏應該很多人姓厲。

“是厲總,”小林笑了笑,“但是他不喜歡別人這麽稱呼他。”

“林小姐是厲先生的秘書?”寫意看了一眼她的工作牌。

“是的。”小林保持微笑。

“那公司都是讓總裁秘書接待新職員或者新聘律師的嗎?”

本來還想問“那人力資源部的人都幹什麽去了”,但是,寫意還是將話咽了下去。

小林好耐性地保持微笑,“這個,隻能說厲先生對唐喬和厲氏的合作無比重視。”她的微笑很職業。

多日下來,寫意發現這不但不是個閑職,而且需日夜超負荷運轉。下午工作時,寫意接到了一個私人電話。

“寫意,是我。”

“呃?”寫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楊望傑。”他隻得自報姓名,語氣略微失落。

“啊,”寫意解釋,“我忙暈了。”

這人是同事吳委明的親戚,上次經吳委明介紹的相親對象,建築師,現在一家地產公司任職。

“還沒吃飯吧?”楊望傑問。

吃飯?寫意望向窗外,夜色已深,而她一個人埋頭在電腦前卻全然不覺。

“一起吃個飯吧?我立刻來接你。”楊望傑誠懇地邀請。

於是,寫意急忙結束手頭工作,關掉電腦,收拾東西準備下班。走到電梯間,那裏還有一個人也在等電梯。寫意定睛一看,居然是厲擇良。她從他的背後看去,視線正好落在厲擇良的耳朵後麵,那片皮膚很白很白。

他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看見寫意,便微微一笑。

“厲先生。”寫意先打招呼。

厲擇良點頭示意。他們倆沒正式打過照麵,他認識她或者不認識她,兩種情況都很正常。

“叮咚—”電梯門打開了。厲擇良示意寫意先請,寫意沒有謙讓。

電梯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兩人並肩站著,望著前方,電梯的內側擦得很亮,可以映出兩人的身影。寫意不自覺地看過去,她個子不算矮,穿著普通的高跟鞋,也隻到他的耳朵。

電梯緩緩下降,他的嘴角和眉目時常含笑,但給她的感覺卻有些清冷。

“沈小姐,這麽晚才下班?”厲擇良終於開口,嗓音沉緩悅耳。

“手頭上有些工作剛剛做完。”寫意一邊說,一邊摸了摸頭發,她緊張時就不自覺地有這個小動作。

“外頭好像在下雨。”厲擇良說。

“啊!”寫意有些意外他這句話,“我身體很好,不怕。”

出口之後,寫意頓時覺得自己犯傻的毛病又開始發作,有些自作多情。據說,他在德國念過好幾年書,也許人家隻是學習外國人的禮儀,想談論下天氣。

厲擇良聞言淡然一笑。

她下到一樓,就見楊望傑在出口處等她,楊望傑和厲擇良兩人互相點頭示意。他們的車掉頭過來,看見厲擇良仍然在等司機的車。

“這位先生的腿,好像有些毛病。”楊望傑一麵開車,一麵看了眼窗外的厲擇良說。

“呃?”

“雖然站著的時候看不出來,但是一走路還是有些奇怪,加上他轉身也特別慢。”楊望傑解釋。

寫意猛然轉過頭去,看著說出那句話的楊望傑,麵色震驚,半天沒回過神。車走了好幾米,她才恍惚地轉過頭去看,厲擇良的身影已經不太看得清楚了,似乎依舊撐著雨傘站在漫天的雨中。

她竟然沒看出來。

“是你朋友?”楊望傑問。

“不是,我哪有那個福氣。”寫意笑,“是厲氏現在的老板,厲擇良。”

“厲擇良?他是地產界的傳奇。”楊望傑笑了,“他下手一向快、狠、準,都成了我們這一行的風向標。兩年前,新區的開發讓厲氏名聲大振。”

這個,寫意知道。前些時候政府開發新區,業興集團拍了地盤,準備一展宏圖,給樓盤定位成高檔住宅。哪知道新區雖然環境好,配套卻不行,高檔線路行不通。第一步在期房預售上就吃了虧,結果業興資金運轉不佳,交房日期一拖再拖,幾乎成了爛尾樓盤。待業興想甩掉轉手時,業內開發商已經不敢涉足了。

此時,厲擇良插足進來,以超低價收購,然後將周圍的荒地農田一起簽下,從引進名師名校做起,將整個區域進行配套開發,把整個新區變成主城區的衛星城。這麽大的手筆,稍有閃失,厲氏三代家產便毀於朝夕之間,但是,他成功了。這一年,厲擇良二十六歲。

“如今,業興還是在A城各處小打小鬧做小買賣,而厲氏已成業內霸主。”楊望傑感歎。

兩個人從餐廳吃完飯出來,雨已經停了,雨後夜裏的空氣格外清新。寫意突然有了好心情,於是回家途中和楊望傑去了超市,準備買點日用品。結賬付錢時,寫意突然聽見有人叫“沈律師”。

寫意驀地回首,發現是以前的一個案子的當事人—小向。寫意微微一笑,客氣地同她寒暄道:“向小姐,你好啊。”

“好久不見。”

“你在這裏上班?”

“是啊。”小向笑,“這個工作沒有以前輕鬆,但是我挺喜歡的。”

“朱安槐沒有再找你的麻煩了?”

“是的。謝謝你,沈律師。要不是你,我如今還不知道如何是好。”

寫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太客氣了。”

小向是個外地女孩,剛出大學就到輝滬銀行工作,因為人長得小巧可愛,追求者眾多,其中最讓她頭疼的就是輝滬東家的小公子朱安槐。此人多次對她進行語言和肢體騷擾,小向迫於無奈向公司申訴,朱少爺惱羞成怒,派人毒打她,險些將她毀容。然後,寫意做了她的律師。

出了超市,楊望傑聽寫意簡短地敘述完便說:“我在報紙上看到過這個消息,後來朱安槐判了多久?”

“六個月。”寫意說。

“你也得小心朱安槐這個人。”楊望傑說。

晚上,難兄難弟吳委明打來電話問候寫意:“去大公司的日子夠滋潤的啊。”

“滋潤什麽啊,還不是被資本家壓榨。”

“被厲擇良那樣的資本家壓榨,心情總是要愉快些,不然大家頭破血流都要擠進厲氏做什麽?”

寫意笑了,聊了一會兒別的,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問:“老吳,他的腿有什麽毛病嗎?”

“你說厲擇良啊,”吳委明說,“聽說是多年以前在車禍裏受過傷。”

“是嗎?”寫意有些詫異,黯然地應了一聲。

翌日,寫意又一次早到了公司。

她坐在小公園往日停留過的那把椅子上,看見厲擇良從車上下來。他同往常上班時一樣,沒有在底層停車場下車。

如今寫意細細一看,他的右腿果然有些毛病,但具體是哪裏不對,一時也說不上來,隻不過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瘸子,但確實是右腳走動的速度比左腳稍微慢些,提腳的時候也略低。

他上了兩步樓梯,進了大樓,寫意隨後跟了上去。隻見厲擇良繞過電梯,走進了樓梯間。

無疑,他要爬樓梯。心中下了這個結論以後,寫意瞠目:怎麽可能?他的辦公室在二十三樓。就算她這個健康的人,也會累得要死,但是厲擇良確實行動了。

樓梯上完一層會轉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前麵便看不見後麵,於是寫意輕手輕腳地跟隨其後。

兩人一前一後,樓梯間裏回響著厲擇良的腳步聲。他的腳步先是快得讓寫意跟不上,漸漸地便慢了,後來慢到有些蹣跚。於是,寫意會在拐角的牆這邊等他,等他那漸緩的腳步聲上去了,才拐過去。

忽然之間,她明白了為什麽他要這麽早來公司,一個人在這漫長的樓梯裏掙紮。這個男人,即使隻用一隻手便能在商界翻雲覆雨,但是依舊有那麽一點不願讓人察覺的自卑。

十九樓。

寫意累得頭昏眼花時,仍不忘記望一眼樓層,然後,她第三十七次拐彎。

突然,她一抬頭便愣在原地。厲擇良停在那裏,麵對著她,將她逮了個正著。

此刻的寫意披頭散發、蓬頭垢麵、全身是汗,全然是一個狼狽十足並被抓了個現行的跟蹤狂。

“沈小姐,好興致,大清早爬樓梯。”厲擇良戲謔著說。

厲擇良累過之後臉色慘白,說話時並無嚴厲的語氣,但是配上他那春風含笑的表情,卻讓寫意忽覺脖子後麵陰風陣陣。

寫意擦了擦臉,心中暗自狡辯:“哪裏哪裏,和厲先生你的興趣一樣,難怪這麽巧。”但是,他是她和整個唐喬的衣食父母,況且她心知理虧,不敢反駁,隻好在心中小聲嘀咕兩句,以求得自我平衡。

然後,兩人默然對峙。寫意幾乎能夠感覺到那副似笑非笑的麵容下掩藏著的心,在略微不悅。

沉默。

這種長久的沉默讓寫意有些心虛,畢竟,她偷窺了他的秘密。

寫意咳了兩聲,決定率先打破僵局,說:“一天鍛煉一小時,健康工作五十年。”

她隻好冒出這麽一句話,不管準不準確,但是對於任何吃人血汗的資本家來說,後半句大概都比較順耳中聽。

“我今天的一小時時間到了,厲先生你繼續。”寫意說完之後準備迅速繞過厲擇良,朝十九樓出口奔去。

“沈小姐。”沒想到擦身而過時,厲擇良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好像對我很好奇。”厲擇良眯著淡眸,曖昧地笑,絲毫沒有放手的打算。

寫意無法動彈,手腕被他死死鉗住,整個臉漲得通紅,這個姿勢讓她覺得實在有些不妥。

“我……我……”她有些尷尬。

“跟蹤我做什麽?”

“我鍛煉身體。”

“既然沈小姐也有這個愛好,不如下次約一起?”厲擇良挑挑眉。

要是一般人聽見他此番邀請,不知道多雀躍,但在這樣的情景下,在這種氣氛下,寫意實在笑不出來,嘴角扯了扯,“不用了,我下次決定改用跑步機。”

突然,樓梯間的門被推開,進來一位穿著保潔服的大嫂。她看見厲擇良時急忙點頭說:“厲先生,您早。”語罷第二眼看見寫意,第三眼看見他倆的親密姿態,大嫂顯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迅速地退了出去。

十分鍾後,厲氏有了一條新的爆炸性新聞。

寫意逃回自己在二十一樓的辦公室後,懊惱得要死,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良久,她才翻出當年安慰周平馨的話,借以寬慰自己。

寫意剛到唐喬不久,曾遇到過一位溫和的女同事周平馨。

有一次,周平馨的新襯衣尺碼稍微有些小。她一抬手,胸前的紐扣居然崩開了,搞得在場的兩位男同事立刻尷尬地把臉別過去。周平馨滿臉通紅地躲進洗手間。

寫意進廁所的時候看見了,於是替她找來針線,幫她將扣子釘上去。周平馨卻死活不肯出洗手間的大門,哭得像個淚人,說自己再無臉見人。

“每個人都會有丟臉的時候吧,過了就算了。”寫意勸她。

“以後再也沒臉見同事了。我長這麽大,還沒有這麽尷尬過。”

“哦?那平馨你運氣真好。”寫意笑了,“我從小就是個冒失鬼,比這尷尬的糗事多了。”

“是嗎?”

“我念初中的時候,有一次穿了條新裙子去學校。”寫意生怕說得不夠詳細,補充道,“是那種半截、鬆緊的短裙,上語文課老師叫我回答問題,結果站起來時短裙被凳子上的什麽地方鉤住了,如果站直了,裙子就會被拉下去,我隻好彎著腰半蹲著回答。那個年紀的我特別好強,不好意思跟同學說,下課後也一個人傻坐著,直到放學後,值日的同學都各自打掃完衛生沒人注意了,我才敢自己慢慢取。”

寫意繼續又說:“還有一次也是裙子的故事。我已經讀高一了,去上數學奧賽的訓練班。裏麵有個畢業班的學長,是我高中一直仰慕的對象,每次他都坐在最後一排,靠窗那裏,位置總是固定的。”

寫意沉入長長的回憶中。

她記得他都是坐在那個角落裏,雖然座位是隨意坐的,但是長期以來也沒人和他爭。他有一雙淺色的眸子,發色也不是那種純黑的。深秋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照在他的課桌上,使得書本有些明晃晃的刺眼,他多數時候便會微微眯起眼睛,稍微轉一個角度。但是陽光仍然落在他手指的皮膚上,顯得有些透明。他從來不和人主動說話,老師卻最喜歡他,專門叫他來負責些臨時班務。

那個時候,寫意在完全聽不懂課的情況下,執意報了那個補習班的名。寫意每次都早早到,一改假小子的樣子,打扮得格外淑女,還將他旁邊那個隔著過道的位置率先霸占住。

寫意繼續說:“那天,正好這個男生遲到,從他進門我就肆無忌憚地盯著人家看。他卻不在意,坐下的時候不經意地望了我一眼,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我當時興奮得不得了。過了一會兒,他又看了我一眼。”

“然後呢?”平馨好奇地問。

寫意拉她回到辦公室坐下,接著說:“我心裏偷樂,但表麵上還是裝著專心聽課。沒想到過了幾分鍾,那個男生趁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當口,很嚴肅地傳了張紙條過來。我當時按住狂跳的心髒,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展開,裏麵寫了句話。”

“什麽話?”平馨急忙問。

“同學,你的連衣裙穿反了。”

撲哧一聲,周平馨笑了出來,樂道:“這故事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

“但那個時候你還是小孩子,出點糗總應該不太難堪。”

“小孩子?”寫意笑,“你難道沒暗戀過學長、同學之類的?那個年紀在自己仰慕的人麵前出一次糗,真是沒臉活下去了。”

“那現在那個男孩呢?”

“不知道,”寫意眸光一閃,搖頭說,“模樣和姓名居然全都想不起來了,但是對某個細節和動作居然有印象。”眼神有些落寞。

這些話、這些事,寫意如今想來曆曆在目,但當時安慰周平馨也許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例如現在,她就確實不想再出現在厲擇良的眼前。搞不好,那個男人還要誤會她有跟蹤癖。

寫意有些煩躁地揉揉額角,才摸到自己一頭亂發。她不愛留劉海,隻是簡單地將直發束成馬尾紮在腦後。她的頭發天生就硬,而鬢角的新頭發既多又堅韌不屈地不服約束,稍微不紮緊便會垂下來。所以,她每天要不厭其煩地整理個三四次。

晚上,寫意剛閑下來,就接到她前段時間負責的一個遺產案當事人孟梨麗的電話。這個孟梨麗是正源銀行黃老板的續弦,上周黃老板剛剛過世,兩個子女就和她爭起遺產來,此刻又鬧上門。

寫意有些力不從心地換了衣服打車趕上門去,雖然她已經將這個案子轉給了同事吳委明,但是既然孟女士先想到自己,義務以外的責任感促使她去看看。

到了黃家,她軟硬兼施,好不容易打發黃家那對難纏的兄妹離開。孟梨麗感激地說:“以前我丈夫在世的時候就跟我說,他們要是難為我或者我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事情,就打電話找唐喬律師樓的沈律師。此番看來,他的話真是該聽,謝謝你。”

寫意微笑,“其實我父親以前和黃伯伯就有些交情,這點忙不算什麽。”

“沈小姐,真的謝謝你。”孟梨麗還是將感激的話重複了一次。

寫意知道她指的是什麽,孟梨麗不是個軟弱的人,但是有時候一些話由她來說會激化矛盾,隻好讓寫意來充當這個惡人。

“其實,上周我已經將你的案子轉交給吳律師,大概最近律師樓會告之你。如果你同意,他會過來和你重新簽個協議。”

“怎麽?”

“我被調到了厲氏去上班,暫時不能負責你的事情了。”

“哦?恭喜你,厲氏很有名氣,好好發展。”孟梨麗即使這樣說,語氣裏仍然充滿了遺憾,她挺喜歡寫意這個女孩。

周末,寫意陪同事周平馨去看房。周平馨已訂婚,正為結婚準備新房,看了幾處,獨獨對江邊的一處樓盤滿意,但是價格令人咋舌。

在售房部,寫意和周平馨居然遇見了那位相親對象楊望傑。

“寫意?好巧。”楊望傑率先看到她們。

“楊先生。”寫意笑了笑,打了個招呼。

“你們來看房?”

“我陪朋友來。”寫意說著示意了下旁邊的周平馨。

楊望傑點點頭,又轉臉問平馨:“這位小姐看中了哪處呢?”

“喏。”周平馨指了下沙盤上的一個戶型。

楊望傑笑著低語道:“正好,我們公司在這裏能拿到內部價。”

周平馨聽聞臉色一喜,卻望向寫意拿主意,因為他是她的朋友。

“方便嗎?”寫意沒想到楊望傑會這麽熱心。

“沒問題,這房子是我們公司承建的。”

結果在楊望傑的引見下,房子拿到兩個點的優惠,周平馨即刻叫來男友,歡天喜地地簽了約。

周末,楊望傑再約寫意。礙於那日房子打折的情麵,她不能再有借口了。

“你額頭上有個疤?”吃飯時,楊望傑不經意瞄見了寫意的額角。

“嗯?”寫意一時沒反應過來。須臾,她才想起來他說的是什麽,抬手摸了摸那道疤,“有點破相。”

她右邊額角有一道延伸到發際的粉紅色的疤痕,並不顯得十分突兀,所以寫意也沒有刻意用劉海遮蓋起來。

飯後,寫意去補妝,洗手間裏進來兩個女子邊走邊談話。

“如今這個年代,寡婦比年輕姑娘還吃香。”

“可不是,有財產又見過世麵,無老無小,還有大筆遺產。”

“也不怕前夫從棺材裏爬出來,向她索命。”

如此這般的閑言碎語,寫意沒有興趣再聽。剛回大廳,就看見幾個人在爭執。

“你這個賤人,有臉拿著我父親的錢在外麵養小白臉!”有人叫囂道。

寫意轉過臉,才發現被堵在一邊的是孟梨麗,她原本蒼白的臉已漲成紅色,一個亮片小手袋捏在手中,被十指攥得緊緊的。與她同來的男子,身材高大卻隱隱站在她身後,並無半分要為她擋駕的意思。寫意才恍然想起,她們方才說的就是孟梨麗。

罵人的就是孟梨麗的繼女,黃家的大小姐黃家卉。

本來因為遺產分配的事情,他們黃家兩兄妹就已經和孟梨麗鬧得很僵。孟梨麗嫁給黃老板幾年,娘家的根基也不深,外人看來不僅是老少配,簡直將孟梨麗視作鄉下丫頭飛上了枝頭。所以,當得知遺產分了一半給這個遺孀,子女自然不服氣。

上周寫意好說歹說才將他們兄妹倆打發,如今孟梨麗和新歡男伴在公開場合露麵,又被黃家卉逮住。黃家卉肯定是得理不饒人了,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大。

“家卉,回去說吧。在這裏出醜,像什麽樣。”孟梨麗直起腰板兒,輕輕說。

黃家卉自小嬌慣,見孟梨麗居然反駁她,怒氣更盛,“如今你倒還要臉了,我們黃家的人早就被你丟光了。”

語罷,她便揚起手來就要摑孟梨麗,卻見寫意衝上去擋在中間。啪的一聲,那一掌自然打在了寫意脖子上。

“沈律師!”

“寫意!”

孟、楊二人同時驚呼,隨即楊望傑快步上前扶她。

“你—”黃家卉見失手打錯了人,也有些吃驚。

餐廳經理聞訊趕來,將幾個人勸進後方工作間,黃家大小姐從後門離開。

寫意接過服務生拿進來的冰袋,發現孟梨麗的男伴在事發之前,早已不知去向。她便下意識地回首看,見楊望傑還在,心中升起一些安慰。雖然她對他沒有那方麵的意思,但在這個時候,有位男士在身邊,心中總不會太落寞。

孟梨麗尷尬地解釋:“我隻是……一個人有些寂寞,人都有寂寞的時候。”

寫意笑了笑,沒有答話。

其實,寂寞是錦衣玉食後的產物。如果一個人一周工作六天,每天超過十小時,為生計和人撞得頭破血流,哪兒還會有時間去寂寞?

寂寞,是富貴病。

臨走時,孟梨麗緊緊握住寫意的手,連說:“沈小姐,謝謝你替我解圍。”

“沒事。”

“以後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我力所能及的話肯定幫忙。”

聽見這樣一句承諾,寫意笑了笑,“暫時還沒有。”

楊望傑開車送寫意回家。

“還疼嗎?”楊望傑問。

“不疼了。”隻是一巴掌而已,她沒有那麽柔弱。

“你對那位孟女士的事也太上心了。”

寫意淡淡說:“是我多管閑事。”

她之後回到公寓,癱在沙發上,四肢累得好像要從身體上脫離出去。也許很多人覺得她走過去替人家擋那一下非常不可思議,但是……

寫意撥了個往B市的長途電話。

“東圳,是我。”她說。

翌日。

寫意去上班卻遇到了麻煩,脖子上昨天挨巴掌的地方腫起了些。初夏穿不了多少,那片紅腫剛好露了一點在襯衣領子外麵,看上去有些奇怪。地鐵車廂裏,有人瞧到寫意的脖子,然後深深地看了看她,搞得寫意很尷尬。

於是,她一下車就去藥店買了兩張創可貼,跑到洗手間裏把它們貼在一起,將紅腫部位蓋起來。可是貼上去後,對著鏡子再看,頓時覺得更糟糕,完全像和人一夜風流後留下了吻痕,然後現在又被自己偷偷摸摸地遮掩上。這兩張創可貼往那裏一貼,反而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寫意更加感到一個頭兩個大,難道還要在這種季節戴條絲巾?這種違反大自然規律的打扮,豈非更加詭異?

午飯前,她送資料去總裁室。

“厲先生,這裏有兩份文件需要你簽字。”寫意敲了敲門。

厲擇良原本在和小林說話,聽見她的聲音,將頭抬起來,目光緩緩上移。他的視線在滑過寫意脖子上那兩張創可貼的時候,稍微停滯了下。

寫意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領。

小林卻先開口:“寫意,你脖子怎麽了?”小林自從那天接待了寫意後,就變得和她很熟絡。

“呃……我跌了一跤,扭到脖子。”她一時語塞,摸了下脖子,傻傻地解釋。

這時,外麵的電話鈴響了,小林放下剛才端進來的茶,出去接電話。

厲擇良伸手接過她手裏的文件,“你稍微等下,我簽了馬上給你。”然後翻開來讀。

於是,寫意便留在了那裏。

桌麵上那杯剛沏好的茶還冒著繚繞的霧氣,銀針般的茶葉在雪白陶瓷杯的沸水中起起伏伏,最終徐徐落下,簇立杯底。一種淡淡的茶香從其間散發出來,在空氣中蔓延,滿室清新。

厲擇良將文件翻了一頁,那修長的手指毫無瑕疵,略微突出的指節散發著一種男性的魅力,真是漂亮極了。過了一會兒,他拿了鋼筆,在紙上簽名,“厲擇良”三個字,流暢地在他的筆尖下顯現。

他頓了頓,又在旁邊加了兩行意見。

這男人寫得一手極其精致的字,筆路清晰、淩厲挺拔,下筆之時剛柔盡顯,似乎每一個字的開合疏密都盡在他五指的掌控之下。

將文件還給寫意的時候,他又看了一眼她的脖子,淡淡地說:“但願沈小姐你不是停止爬樓梯以後,改練跑步的時候扭的。”

自從上次寫意在樓梯間被他逮住以後,除了公事再也沒有在私下和他單獨碰過麵,這句話立刻讓好不容易快遺忘那件糗事的寫意又覺窘迫起來。

“不是,不是。”寫意急忙擺手。

“不過,我倒是好奇,”厲擇良頓了頓,“扭傷以後究竟是什麽醫生會開方子要讓你去貼創可貼?”

“……”

寫意發誓,雖然他當時板著臉,嚴肅地說這句話,但是這個男人心裏肯定在偷笑。

某日,吳委明和寫意談天。

“寫意,你猜我以前的理想是什麽?”

“如花美眷,兒女繞膝。”

吳委明咳了一下,“這個也算理想之一,但是還有長遠些的。”

“目光長遠些的話,難道是成為億萬富翁?”

“寫意,在你眼中難道我就不能崇高一些?”

“還要崇高一點的話,就是願世界和平?”見吳委明使勁地白了她一眼,寫意忙又改口說,“難道你還想要解放全人類?”

吳委明沉默稍許,然後無奈地說:“寫意,我發現你對同性很好,對男性則非常刻薄。”

寫意一癟嘴,“老吳,你要在這種地方談論偉大的人生理想,本來就有點奇怪。”

此刻,兩人正在卡拉OK的大廳坐著閑聊,唐喬的其他同事則在裏麵引吭高歌。

說話間,一個女子從左邊一個包間出來,手裏拿著電話,步履蹣跚,顯然有些醉了。

“不!你不要這樣!”女子借著醉意,朝著電話喊。

“你不能這樣對我,英鬆。”女子帶著哭腔說,身體漸漸地沿著牆角下滑,蹲到地上。

寫意越聽越覺得這聲音耳熟,於是再仔細打量了下那女子的側影,是她。

寫意急忙站了起來。

“你認識?”吳委明問。

“她是厲擇良的秘書。”

寫意扶起她,“小林,我是沈寫意。”

小林抬起頭,淚眼婆娑,精致的妝已經哭花。她點點頭,表示自己還清醒。

吳委明正準備推門去通知小林包廂裏的其他朋友。

“不要。”小林阻止他,“我不想別人看見我這個樣子。”

吳委明看見寫意的示意以後,輕輕離開,回到同事那裏。

隨即,寫意陪小林去洗手間洗臉,然後回到大廳的沙發上。前前後後,小林沒有說一句話,擦淨臉上殘妝的小林,配著濕紅的雙眼,頓時少了平時的伶俐。

許久之後,小林的心情慢慢平靜後才開口。

“我是個失敗的女人,人家明明不愛我,我卻恰恰要強求。”

她在厲氏做事一直幹練精明,此番講述自己那不得誌的愛情都是簡明扼要、一針見血,但是,卻讓寫意好氣又好笑。

“他是有婦之夫?”

小林搖頭。

“年齡有差距?”

小林繼續搖頭。

“性向有問題?”

“……”

“那他有什麽原因?”

小林這回沒有立即回答。

須臾,寫意恍然,她們並不算熟識,自己問得太多。

“我想回去。”小林揉著額頭說。

“你喝了酒,不能開車,我送你。”聽見寫意的提醒,小林乖乖掏出手袋裏的車鑰匙給寫意。

“我……”寫意立刻擺手,“我不開車,還是一起打車吧。”

於是,兩人打車到了小林的住處。

“嗓子疼嗎?”

“還好,就是頭疼,而且有些暈。”小林說。

“好像有些發燒。”寫意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

“我的抽屜裏還有感冒藥。”

“不用了。我有私人秘方,保證藥到病除。”說著,寫意就去廚房找雞蛋和米酒,一會兒便聽見爐子燒得噗噗地響。

她又伸個腦袋出來問:“小林,你喜歡蜂蜜還是紅糖?”

“蜂蜜。”

幾分鍾後,寫意端了碗專治感冒的雞蛋酒,然後笑眯眯地看著小林喝下,接著留下自己的聯係方式,這才放心地離開。

她剛出大樓,便接到吳委明的電話,她這才想到走的時候,忘記跟他們打招呼了。

吳委明沒好氣地說:“寫意啊,你就像個好管閑事的居委會大媽。”

寫意正要反駁他,卻見一個男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遠處,那個男子堅毅的麵孔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站在那裏,凝視著樓上的某個地方。寫意隨他的目光尋去,是小林家的那個方向,明明就有些眼熟的麵孔,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隔天上午,寫意去樓頂透氣,卻見小林和一個男子在僻靜處爭執,一看小林的表情,就知道對方肯定就是她口中的那個英鬆。寫意不好意思留在那裏,轉身離開時瞥了眼那個男子,居然和上次在小林家樓下看到的是同一個人。後來,寫意忽然想起那個男人,他便是日日為厲擇良開車的那個司機。昨晚,他在樓下,明明就是在擔心小林。

第二天,寫意在食堂突然遇見了那個司機。

他和旁人一同走在前麵,走得急,連卡片掉在地上都未曾發覺。寫意拾起來,卻眼見他漸漸遠去,想叫他,不知道如何稱呼,情急之下隻好叫:“司機先生!”

公司食堂有些空曠,所以,她的叫聲顯得比較響亮。

那人回過頭來,狐疑地看著寫意。

“沈小姐,有什麽事?”他自然認得寫意。

“司機先生,你的東西掉了。”

這時,男子旁邊的那個同事樂了,“小姐,這是人事部的季英鬆,季經理,不是司機先生。”

“……”

誰說開車的就一定是司機?

大庭廣眾之下,她又一次出糗了。

周五晚上,正值唐喬五周年慶,律師樓在酒店舉行酒會,寫意也得去。

“沈律師。”叫住寫意的正是正源銀行的大小姐,黃家卉。她前不久才給了寫意一巴掌,自己倒一點不覺得過意不去,主動就來打招呼。

“黃小姐。”

黃家卉也算A城的商界名媛,她家曆來是寫意他們的大客戶,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她。

“好久不見,聽說你跳槽了?”

“我隻是暫時被派到厲氏一陣子。”

“哦,他們老總和我倒還有些交情,可以順帶照看你一下。”此刻,黃家卉的倨傲神色又一次展露無遺。

“有勞黃小姐費心。”寫意嘴上言謝,神情卻不卑不亢。

黃家卉卻無心再與寫意寒暄,從服務生那裏接過酒杯,徑直朝那邊的厲擇良走去。在宴會上,厲擇良因為腿腳不便,並不太愛走動,此刻的厲擇良正和幾位生意人閑談。而不遠處“司機”季英鬆的目光也時刻不離厲擇良,當下的季經理好像又從司機變成了保鏢。

“各位英俊的先生,你們的談話可容我加入?”黃家卉打斷說。

黃家卉很快就切入了幾個男人的談話中。她的一襲銀色裹身長裙在男人的西裝堆中閃閃奪目,她自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自然能將自己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除了厲擇良以外,其他幾個男人開始將談話的中心轉移到黃家卉身上,並頗有興致。

酒會上,想借機與厲擇良攀交的人自然不少,於是不停地有人前來碰杯勸酒,厲擇良幾乎不會推辭,周旋其間,看起來樂得其所,而且似乎極愛喝酒。其實,他為人處世有些圓滑,但是脾氣又太讓人捉摸不定。那些和他打過交道的人一致覺得,厲擇良好惡難測,他有一種能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笑容。

寫意待了一會兒,就對大廳的水晶燈和那些濃妝豔抹的美人產生了視覺疲勞。她覺得氣悶,於是走到外麵走廊去透氣,卻碰見厲擇良在吸煙。

此時的厲擇良卻收斂起素日的微笑,蹙著眉,獨自一人靜靜地靠著牆,那種表情反倒讓寫意不太習慣。他偶爾抬起手來吸一口煙,稍許後,淡淡的白煙徐徐從鼻間逸出,指間閃爍的火星映得他的眼睛明明滅滅。

寫意不想打擾他,於是,準備另尋別處去逛逛。

“沈……小姐!”厲擇良突然察覺,叫住她。

“呃?”她側頭轉身看他。

厲擇良直起身來對著她,垂著雙手,煙卻沒有滅,於是,那繚繞的煙霧縹緲地在他指間纏繞,然後上升飄散。

他凝視著她,眼神格外深沉,想說什麽,緩緩地準備開口。就在此時,大廳的門被突然推開,帶出了裏麵的喧囂和嘈雜,走廊也驟然變得亮堂起來,燈光照在厲擇良的臉上,讓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他的臉沒有因為酒精而泛紅,卻是越喝越慘白。

“厲先生,有什麽吩咐嗎?”寫意問。

“你脖子上的扭傷痊愈了?”他說的話貌似是關心,但是寫意卻明明白白地聽到了揶揄。

“好了。”寫意佯裝不懂,“我身體好,康複得快,謝謝厲先生關心。”

厲擇良笑了笑,無言地回到大廳的人群中。

一晚上遇見不少以前的客戶,所有人都少不了寒暄。寫意和吳委明正陪客戶說話,卻聽有人拖著聲音叫著:“沈—律—師—”

她聞聲,預感不太好地回頭,見來人竟然是輝滬銀行的朱安槐。

所謂,冤家路窄。

吳委明皺眉嘀咕:“怎麽他也在這兒?”

“誰讓他是輝滬的少東家。”

兩人說話間,朱安槐一手拿著一杯酒,已經走近。

“沈律師,賞臉喝一杯?”

“謝謝朱先生美意,我不喝酒。”

“哦?這是你們唐喬的待客之道?”

“寫意她不喝酒,我代她敬朱先生一杯。”吳委明擋在麵前,想與朱安槐碰杯,卻被朱安槐躲開。

“這位先生將我們沈律師的名字叫得這麽親熱,若是同事的話,不知這算不算性騷擾。”他因寫意而獲刑數月,當然對此事懷恨在心。

朱安槐的言語引起周圍一些人的注意,此刻,厲擇良正好也在餐台旁立足倒酒,旁邊跟著小林。他背對著寫意三人,不知道是否聽到這些話。

“喲,厲總!”朱安槐突然看見了他。

厲擇良轉過身來,舉舉杯算是回應。小林也以為他會為寫意解圍,卻沒想到,厲擇良一言不發。

“這個麵子都不給,那請我們輝滬來做什麽?”朱安槐繼續糾纏。

小林鑒於老板的態度,在旁邊也不敢多說話。

若是平日,寫意一定立刻反唇相譏,但今天是律師樓的好日子,總不能砸自己的場子,況且這個朱安槐本來就是存心來找碴的。

“沒想到朱先生進去待了好幾個月,肚裏的酒蟲子倒還一個沒少。”寫意接過朱安槐遞到眼前的酒杯,含笑將酒一口吞下。

朱安槐走時還不忘惡毒地剜了寫意一眼。

待寫意帶著酒意,暈乎乎地從洗手間回來,喬函敏已在送客,人們陸陸續續地告辭,寫意也幫忙送客。另一頭圍著厲擇良套近乎的多位女子,直到人已走光才訕訕罷休。

最後,喬函敏居然扔給她一句:“寫意,你送送厲先生。”

寫意詫異地看了喬函敏一眼,卻不得不從命。

於是,寫意坐進了厲擇良的車裏。開車的是季英鬆,副駕駛座是小林,厲擇良和她坐後排。她知道他是大客戶,需要非常尊重,但是厲擇良前有司機後有秘書,有什麽需要她送的?

不過不幸中的大幸,還好喬函敏沒叫她送朱安槐。

車子走到奧體東路,不知哪個明星的演唱會正值散場,車水馬龍,擠得大街水泄不通,他們的車子走走停停,耽誤了許久。

整個交通堵了大約有二十來分鍾,幸好車裏的空調很涼爽,隔音也好,所以讓人安得下心來。

小林看見車子馬上就挨到分岔口,便回過頭來問:“厲先生,我們先去哪……”後麵還有個“裏”字沒說出口,便停住了。

她看見寫意的頭靠著窗玻璃,已經睡著了,而她的大老板,似乎早已發現,坐在另一側閉目養神。

“厲先生。”小林小聲地叫。

“嗯?”

“我們……”言下之意,是問該怎麽辦。

厲擇良睜開眼睛,看著寫意的睡臉,抿嘴想了想。

“送她回你家。”

這個……小林想,也隻能這樣了。因為她發現,寫意不是睡覺,而是醉酒。

車到樓下,小林開車門去扶寫意。可是,寫意已經完全熟睡,僅僅憑借一個女人的力氣,拿她根本沒有辦法。小林望向季英鬆求助,但是季英鬆卻完全無視,坐著不動,等待厲擇良發話。

“你先送林秘書回去,我扶沈小姐上去。”厲擇良簡單地對季英鬆交代。

此一語出得突然,差點就讓小林的下巴當場錯位。季英鬆則永遠是那副雷打不動的表情,全無驚訝。他叫小林乖乖地交出家裏的鑰匙,然後拉著她離開。

“喂—厲先生他……”這明擺著送羊入虎口,她好歹算沈寫意的朋友,不能見死不救。

“英鬆……”小林的話剛出口,便見季英鬆的眼睛朝自己一凜,便立刻閉嘴。

她的老板厲擇良厲害就厲害在,他知道用什麽人解決什麽事情。例如此刻,若在她麵前的不是季英鬆,而是張三、李四、王五,說不定小林還可以不畏權勢地為朋友的清白力爭一番,可是此刻,她也是泥菩薩過河了。

“那你要送我回哪裏?”小林欲哭無淚,剛才明明就是她家樓下。

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倒難住了季英鬆,他停下腳步,蹙眉想了想:“暫時到我那裏去吧。”

這個提議不錯,小林驚歎。於是,兩人走到小區外招出租車。

厲擇良坐在車裏,手指夾著一支煙,卻久久沒有點燃。

此時,已近深夜,小區裏安靜極了。現在已經是初夏,路邊的草叢中偶爾冒出一兩聲蟋蟀的響動,而他坐在那裏,則能清晰地聽到寫意微微的鼻息聲。她睡覺時像個孩子,略微張著嘴,貝殼般的牙齒露在外麵。以前有人曾問過她:“你這樣睡覺,牙齒一直露出來,晚上不會冷嗎?”結果換來的是下巴上的一口撕咬。

厲擇良長長地歎了口氣,緩緩下車,然後繞到寫意那邊打開車門。

“寫意?”他試探性地叫她。

沒反應。

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又叫了一聲。

還是沒反應。

於是,他彎腰抱她,就在將她攬入懷抱正準備起身時,卻突然頓住,皺了皺眉頭,又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回去。

他用手扶住自己的右腿,一手撐在車頂,拳頭緊握,頭擱在上麵,半彎著腰,有些吃痛地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有位物業巡邏的保安路過,問:“先生,需要幫忙嗎?”

厲擇良抬起頭,淡淡地說:“不用,謝謝。”

待保安走遠以後,厲擇良又坐到駕駛座去,將天窗打開,隨即點了一支煙,吸了幾口又滅掉。有個晚歸的女子路過,不時好奇地回頭看車裏的厲擇良,他便索性熄掉車內的燈。

許久之後,他又一次回到寫意身前,換了另一隻腳受力,然後一咬牙將她抱了起來。接著,一口氣將寫意抱進樓上電梯,開門進屋,到臥室放下。熟睡中的寫意挨到舒適的被子,在夢中翹起嘴角,推開厲擇良的懷抱,枕著枕頭翻了個身。

在他直起身的刹那,右腿上的疼痛幾乎讓他有些暈眩。於是,他隻好扶住床角,跌坐到地上。

小林剛到季英鬆的住處,季英鬆便要離開。

“英鬆,你去哪裏?”

“我已經將你送到,你就好好休息。”

“那你要去哪裏?”小林繼續追問。

“我不太放心厲先生,回去看看。”

聽到這句話,小林歎氣。沈寫意醉成那樣,想來也不會把厲擇良怎樣,況且他倆之間不放心的該是誰啊?

“我陪你。”小林隻得這樣說。

兩人打車回到原地,車還停在那裏,隻是厲擇良忘記了關車門,或者,不是忘記而是根本挪不出手來鎖車,想到這兒,小林才恍然明白季英鬆的擔憂。

他怎麽抱得動沈寫意?

“我們上去。”小林急忙繞過車子準備上樓,卻被季英鬆一把拉住。

“就在這裏等。”

“可是……”

“你不理解。”季英鬆說。

“我不理解你,還是不理解他?”小林有些來氣。

季英鬆不答話,放開她的手。

“你從來什麽都不說,我怎麽理解?”

“我們不合適。”

“你試都不試,怎麽知道不合適?”小林苦笑。

季英鬆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你不用拿些客套話開導我。天下死心眼的人多的是,也不多我這一個。”小林道,“說不定樓上那個也是。”

突然,季英鬆的電話響了起來。季英鬆接通後,厲擇良隻講了一句話便掛掉了。季英鬆和小林一起上去,走到家門口,季英鬆卻讓她留在門外,“我一會兒叫你。”

季英鬆打開客廳的燈,環視一圈看見沒人,就進了臥室。

寫意蓋著涼被,躺在**睡得很熟,而厲擇良則靠在床邊席地而坐,一臉冷汗。

“厲先生。”

厲擇良見來人是他,無奈地搖頭,“英鬆,我撐不起來了,拉我一把。”

第二日,寫意和小林一同搭地鐵上班。

“我一喝酒就像睡死了一樣,昨天肯定麻煩死你了。”寫意買了份早報,揉了揉仍然漲痛的頭。

“不,不麻煩。”小林不知從何說起。

昨夜,她見季英鬆將老板攙出來的一刻,才明白他對她說的那句“你不理解”的意思。厲擇良一直好勝,從不在人前提及他的殘疾,處處像個正常人一般。所以,有時旁邊的人幾乎就忘記他腿上的異樣,以一個健全人來看待他。

大概,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看見他因為自身殘疾而無能為力的模樣,包括季英鬆。

那個時候的厲擇良,疼得一臉蒼白,卻仍舊不忘記回頭對她說:“林秘書,請你照看好寫意,謝謝。”小林這麽多年跟在他身邊,深知他最擅長笑裏藏刀,但是當時的“謝謝”二字,卻真正發自他肺腑。

“寫意?”小林問。

“嗯?”寫意一邊讀報,一邊答。

“你和厲先生以前認識?我意思是說我來厲氏之前。”

“他之前去過唐喬。”

“再之前呢?”

“不認識。”說著,寫意將報紙翻了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