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三日,厲擇良都沒到公司上班,總裁室對外的答複是“厲先生出差了”。正值第七天,厲擇良帶著轟動商界的消息回到A城。

那個時候,寫意正好下班,在一樓大廳突然見到一群人風風火火地迎麵進來,厲擇良被眾星拱月一般走在前麵,和旁邊的一位董事說著話。

小林看見寫意,“沈律師,正好找你。一會兒,唐喬律師樓的喬律師馬上也會來。”

“好。”她立即垂手,轉身。

果然不到十分鍾,喬函敏攜唐喬眾精英趕到。

東正集團的東家詹東圳,是名震B城地產界的名字。一年前,B城近郊藍田灣開發地下溫泉成功,詹東圳借機花巨資將之收購到旗下。東正集團在開發旅遊的同時,將溫泉公園之外的全部地塊規劃為高檔溫泉別墅區。沒想到,別墅銷售大大低於預期,幾乎拖垮了東正的資金回流計劃,讓他們在B市市區B02地塊的項目無法按期啟動,向政府繳納的巨額抵押保證金也將隨之化為泡影。

陷入困境的詹東圳向厲擇良提出計劃,欲與厲氏合作。

會議上,律師團和各部門高層將合作合同中的所有利弊一一列出,並向董事會和厲擇良詳細陳述。

“除了這些,我還需要一份B城最詳細的市政規劃和交通計劃書。”厲擇良靜靜聽完之後說,“而且要讓詹東圳明白,我們厲氏不是融資,而是需要藍田灣絕對的股權。”

“這恐怕有些不太可能,這是東正集團東山再起的全副身家,他們不會輕易放手。”

“薛總經理,”厲擇良挑起唇角,朝他微微一笑,“這個世界上對我而言,有不可能的事情嗎?”

薛其歸靜默少許,答道:“沒有。”

“厲氏從不會屈居人下,被人指手畫腳。他需要我們的錢,那麽隻能由我們說了算,這才是交易。”厲擇良扔下這些話隨即離開,小林立刻跟上。讓她奇怪的是,從頭到尾,厲擇良也沒正眼瞧過寫意一眼,難道真是不認識?

留下的其他人則絞盡腦汁、手忙腳亂地商議對策,寫意既是厲氏的下屬,又是唐喬的人,自然能被所有人使喚。

第二天,還隻是意向階段的合同卻被東正集團炒成了兩城的頭條,再附加幾日前厲擇良出現在B城藍田灣的大幅圖片。開盤一小時,東正的股票便開始上揚,各種各樣的詢問打爆了厲氏房產公關部的電話。

薛其歸問:“厲先生,需不需要我們開個發布會,澄清一下?”

“他們越迫不及待、刻不容緩,你應該越放心才對。”厲擇良說著拿起電話,讓小林接通B城的詹東圳。

詹東圳顯然已經收到厲氏要收購藍田灣的消息,兩人寒暄一番,便由詹東圳切入正題。

厲擇良說:“詹總,你可以開個價。”

“厲總啊,我就算想賣,隻怕厲氏一口也吞不下啊。”詹東圳在電話另一頭含笑說。

厲擇良隨即笑道:“我買不買得下,不用詹總擔心,但是至於值多少,說不定還需要詹總今後再重新估價。”

夜裏,吳委明和寫意在電話裏聊到詹、厲兩家的事情。

“詹東圳比起厲擇良來,還是嫩了些。不過聽說那個男人長得很不錯啊,和你們那個厲總都稱得上人中龍鳳。”

寫意笑了,沒有答話。

吳委明又說:“我這周末要去B城出差,你要不要搭個順風車回家?”

“好啊,難得你這麽好心,我正好周末沒事。”寫意欣然同意。

A、B兩城車程三四個小時,他們到的時候正好中午。寫意打了電話,讓吳委明一起去吃午飯。

一個婦人一直在門口張望,一見寫意便笑眯了眼。

“寫意!”

“任姨。”寫意隨即轉過頭替吳委明介紹。

“任阿姨好年輕。”吳委明奉承。

“吳先生,經常聽寫意提起你,多謝你平時照看她。”她一邊招呼一邊倒茶,又同寫意說,“我那天還對小謝念叨,怎麽寫意還不回來看我們。”

“寫晴呢?”

“樓上,小謝在陪她澆花,你先去給你爸上香吧。”任姨說著,就引著寫意和吳委明朝書房的神龕走去。

寫意剛剛敬了香,就聽門外有人叫:“媽媽,爸爸回來了?”

吳委明聞聲望去,來人是名二十來歲的女子,一身家居閑散的打扮,卻也顯得靈動出眾。他從未聽寫意提自己的家事,但不難猜測出此人是寫意的姐姐,後麵的年輕男子大概便是陪她在樓上澆花的小謝。

“這是我姐姐沈寫晴,這是謝銘皓。”她為吳委明引見。

“媽媽,爸爸呢?上次銘皓幫我種的兩季桂就要開了,好香的。”說話間,寫晴的眼睛瞧著吳委明,吳委明正想和她打招呼,卻見她眼神一飄而過,似乎根本就是無視他一般。她也不和寫意打招呼,他頓覺蹊蹺。

吃飯中途,寫晴看見空的座位,突然問:“爸爸又出去應酬了?”

吳委明忽然之間明白了什麽。

“你看出來了?”飯後,謝銘皓哄寫晴午睡,任姨去收拾碗筷,而寫意坐在沙發上問吳委明。

“有點奇怪。”他直說。

“她隻認得三個人,任姨、銘皓哥,還有我爸爸。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出現,一律會被她自動過濾。但是,隻要不太說話,很多人都認為她很正常。”寫意說得很平靜,“好幾年了,我們完全接受了現狀。”

他看著寫意,隱約明白這位好友的堅強與固執來自哪裏。

臥室裏,謝銘皓正在替熟睡的寫晴掖被子。

寫意靠在門邊,微笑地看著謝銘皓的舉動,“他們說小時候你也這麽好耐性,總在姐姐的學校門口等她放學,就算她對你發脾氣,你也不生氣。”

“我們倆從小不都是這個命嗎?”謝銘皓笑了。

“姐姐有好轉的跡象嗎?”

“當然有,說不定你下次來,她就能認出你了。”

“你每次都這麽說。”寫意苦笑,“她一直不太喜歡我,這才是她不認識我的根本原因。”

“噓……”他朝寫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你這樣說,寫晴聽見會不高興的。親姐妹之間哪有喜歡和不喜歡的區別?你都是律師了,還說這些小氣的話。”

“難得你對她不離不棄。”寫意感歎,即便是親人也很難做到。

“我一直覺得能照顧寫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而且她如今比以前還聽話可愛。”謝銘皓說。

第二日一早,寫意接到電話。

“寫意,是我,今天中午有空嗎?”

沒有自報姓名的男聲,讓寫意納悶了半晌才想起來是楊望傑。此人出差多日不見,她居然幾乎記不起來了。

“我現在在B城,中午才到,有什麽事?”

“朋友結婚,想請你做個伴,那我馬上開車去B城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車一樣的,你在高速路口等我吧。”盛情難卻,她隻有赴約。

據楊望傑介紹,新郎叫尹宵,是他在念書時的朋友,家裏在地產界也小有名氣。到了婚宴現場一看,果然排場不小,寫意頓時後悔自己風塵仆仆後穿得這麽隨便。他們到宴席時,吉時已近,後麵很多桌都坐齊了,新郎官拉走楊望傑,讓他做了第二號伴郎去幫忙。留下寫意一人,還將她安排在前排主賓席。

寫意坐下一看,不禁大吃一驚。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旁邊不是別人,居然是厲擇良。

“上次拍那個C—19地塊的外商據說以前是搞塑料的。”

“地頭都沒踩熟,就想做地王。”

“人家栽了跟頭還不是輪到您老人家笑。”

……

一桌子生意人繼續著他們之前進行的話題。寫意聽來索然無味,不過是幾個地中海和幾個啤酒肚在討論萬惡的金錢問題。

厲擇良卻好像比較喜歡這些話題,雖然不隨便插話,卻聽得津津有味。當然,依照厲擇良的功力,隨便裝個津津有味的表情也可以得九點九分。還剩那零點一的殘缺分數,就是笑得太英俊,做個偶像派演員總得在演技上謙讓些,不然讓人家實力派喝西北風去?

寫意偷偷用眼瞄他。

以前她和小林討論過一個問題:厲擇良不笑的時候,好似身後吹來陰風陣陣。

“難道一笑起來就變成春風?”寫意當時好奇。

“誰說的,他笑起來是陣陣陰風。”

突然想到這句話,寫意不禁莞爾。若是厲擇良聽見有人在背後這麽議論他,不知作何感想。

她莫名其妙的傻笑在喧鬧的喜宴上不太顯眼,卻足以引來身邊厲擇良狐疑的目光。

一碰見他那雙狹長的淡眸,寫意立刻解釋:“我……我覺得剛才那個司儀的話很搞笑。”一出口,又覺得後悔。為什麽她要怕他?上班時間是老板,但是下班以後傻笑總不犯法。

“沈律師心情不錯。”厲擇良對此刻的寫意下了個定論。

“還好,我既沒遺憾這新娘不是我,也不懷恨新郎怎麽會是他,所以為他們,同時也替自己高興高興。”她不想每次在他麵前示弱。

厲擇良側了側頭,顯然沒料到這女人能接這麽多句,似乎來了興趣,“我倒好奇,日後能讓沈律師懷恨的新郎是什麽樣的。”

她若不是為了維持自己在大眾麵前律師的光輝形象,很想罵他一句“烏鴉嘴”。但是,在老板麵前耍橫也要適度的,嘴上便說:“如果像厲先生這種傑出青年結婚,不僅僅是我,連帶全市單身適齡女性都會在席上痛哭流涕。”

他有些自戀地點點頭,顯然這個馬屁拍得讓他極其滿意。

其實,厲擇良待女性總是謙和有禮,就算對方是個陌生女子,偶爾說到投機時,他也會壓低身體,好似呢喃低語,讓人耳赤心悸。所以,許多異性都會冒出一些曖昧浮想。當然,這些人中也包括新娘卿曉月。

那樣的男子,即使不置一詞地冷漠矗立也能攝人魂魄,何況言行還是如此圓滑親昵。

“眉眉,你暗戀的學長來了。”新娘卿曉月回到走廊盡頭的化妝室更換禮服,一臉幸福地揶揄著小姨子。

“誰?”小姨子尹笑眉正幫她拉身後的拉鏈,一時沒明白過來。

“厲擇良啊。”

尹笑眉說:“曉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還拿出來笑我。”

“那你還‘學長學長’地叫,人家整整比你大四屆,和你除了畢業證上蓋的戳一樣以外,簡直八竿子打不著。”

“你還不是一樣,光說我。”

另一邊,寫意和厲擇良那桌剛剛開席。這一桌人是男方主賓,所以喜酒從這邊幾桌敬起。

“多謝各位長輩、朋友捧場。”新郎尹宵先端起酒杯。

旁邊幫忙的楊望傑則替新娘一一介紹,輪到厲擇良,“這位是厲氏集團的厲擇良先生。”

“厲先生,往日承蒙您關照。”

厲擇良輕輕一笑,“卿小姐,恭喜。”

“這位是……”楊望傑想了想,“厲氏的律師沈寫意。”

“沈律師,初次見麵,多謝賞光。”一對新人一麵言謝,一麵和眾人碰杯。

待新人走了之後,桌子上的人議論:“尹老的這個兒媳婦看來不錯。”

“人家尹老就一個兒子,也是頭婚。難道媳婦不隻這一個,還有這個那個的?”另一個人接嘴。

“嗬嗬,口誤口誤。”

“不過,這位卿小姐以前有段時間和厲總好像走得有些近哦。”話題轉到厲擇良身上。

寫意瞅了厲擇良一眼,沒想到兩人還有這麽一出,難怪剛才人家說“承蒙關照”,原來就是這麽個關照法。她不禁將椅子微微朝遠處挪了挪,然後又是對厲擇良的人品一陣腹誹。

但是,寫意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剛端上來的糖醋丸子吸引了。她從小就愛這玩意兒,隨即抓起筷子立刻上手去夾。很快瞄準一個,下手,用力,丸子卻撲溜一滑,不聽使喚地掉了回去。

寫意有些氣餒,她一直不太會用筷子去夾某些圓溜溜的東西,以前就常被人拿來取笑。

她再偷偷地環視了一下,桌子上居然沒有備勺子。

於是,再瞄了一個看起來要扁一些的,再試,又滑走。

她在這邊辛苦地與糖醋丸子激戰,另一邊的人依舊在討論女人。

“王總,”厲擇良含笑揶揄道,“我和哪個小姐說句話也算走得近?王總你也不能總拿你夫人管束你的尺度來衡量所有男女吧?”說話間,他舉起筷子伸到糖醋丸子的盤中很容易地夾了一個,然後,十分自然地放進了寫意的碗中。

他一麵說,一麵夾過來,一係列動作做得順理成章,待丸子輕輕落到寫意碗中的時候,不僅寫意本人,連在座的其他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啊。”突然意會到全桌人的表情,厲擇良空下來的一雙筷子在桌子上空微微停滯了一下,隨即展顏笑道,“愛護女性,匹夫有責。”

“哦”

聽見他的解釋,在座的人都同時這麽“哦”了一聲,但是傳到寫意耳朵裏尤為意味深長,搞得寫意看著碗中的丸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隻好聲音微弱地說了聲“謝謝”。

“不用客氣,沈小姐還需要的話,吩咐一下就是。”厲擇良很紳士地回答。

寫意當然還想要,但是怎麽可能讓剛才的事情再重複一次?這回,她看準目標,醞釀稍許,然後火速出擊,果然攻下那顆丸子,有功而返。

正當寫意沾沾自喜之時,隻聽撲溜一下,丸子在中途掉進她的高腳杯裏,然後水星飛濺,並且很不巧地濺到了厲擇良的襯衣上。

在寫意充滿歉意的眼神中,厲擇良去了洗手間。但願他沒有潔癖,也不會小肚雞腸,寫意在心中禱告。

好不容易找到勤勞忙碌的楊望傑,寫意隻好去麻煩他,“你能不能找件男式襯衣?”

“多大的?”

“跟你差不多。”

“好,我問問新郎官和伴郎。”

這人辦事效率很高,不到一分鍾就拎了件衣服來報到。寫意拿著襯衣端詳了一下,覺得馬馬虎虎。她很擔心厲擇良這種總是皮笑肉不笑的人,難保他嘴上說不介意,其實心裏抓狂得要死。

寫意剛走到洗手間門口,便被一個人影堵住。

“沈律師,”來者居然是朱安槐,“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朱先生,好巧。”寫意盡量和顏悅色地答道。

“不是巧,是緣分。”朱安槐堵住她的去路,壓低身體想貼過來,“沈律師什麽時候賞臉,我們聚聚?”

寫意退後一步,避開他的嘴臉,“朱先生請自重。”

“自重?你剛才和人卿卿我我的熱情去哪裏了?在我麵前裝律師的清高?”

這裏在走廊深處,人很少。偶爾有個服務員路過,也不明情況,不好意思朝他們多看。寫意不想與他多費唇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繞過去。

剛一轉身,朱安槐卻一把把她抵到牆邊,“姓沈的,我最討厭你這眼神。”說著,他使勁捏住寫意的下巴,“別以為你傍了個了不得的靠山,我朱安槐就不敢動你,向文晴那個婊子我對她沒有興趣了,早晚我……”

正當他話說到一半,那張臉要湊過來時,卻聽有人在遠處叫朱安槐的名字。寫意趁機使勁推開他,反手將身後的門打開,迅速地鑽了進去。

她緊張地鎖門,然後才開始大口喘氣。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這種混蛋,她一邊在心裏問候朱家祖上十八代,一邊轉身。

在她轉身的刹那,厲擇良也從裏麵出來,右手正在拉褲子拉鏈,拉鏈正拉到一半。

兩個人同時呆滯半秒鍾。

“你在這裏做什麽?”寫意先發製人,眼睛無意識地瞄了瞄厲擇良的下身。

厲擇良即刻飛速地將拉鏈拉好,慍怒地提高嗓門:“這裏是男洗手間,你說我在這裏做什麽?”這回,他終於沒有給她好臉色。

男洗手間?

寫意聽見他的話,極快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的陳設。隨即她一蒙,熱血衝上頭,臉色紅得像番茄,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又該如何退場。

她情急之下看到手裏的襯衣,隻好強詞奪理地說:“我知道你在洗手間,所以專門幫你送襯衣過來了。”

嗯,不錯。

她對自己急中生智的能力還比較滿意,於是繼續道:“怕厲先生你急著用,一時心切,沒敲門就進來了,不好意思啊。”

接著,寫意將襯衣遞到厲擇良手上,開門往外瞧了瞧,在確認情況無恙以後,挺著腰走出去。

而此刻的厲擇良,站在她身後,滿臉無奈,額角在明顯地抽搐。

散席的時候,寫意辭別忙來忙去的楊望傑。

四月天,屋外下起暴雨,幸好主人家考慮周到,給每個客人都準備了雨傘。寫意出了酒店,為了避雨,一口氣跑到公交車站的簷下,卻半天招不到出租車。雨水如瓢潑一般傾瀉而下,那種架勢根本不是一把傘能夠抵擋的,雨水順著風勢猛烈地到處鑽。才小半會兒,她的膝蓋以下已經全部濕透,鞋子裏也灌滿了水。出租車就是這樣,你有事時打不到,沒事時看見空車到處竄,見一個煩一個。此刻,卻見厲擇良那輛淺藍色的賓利開過來,緩緩地停到寫意身邊。

“沈律師,上車吧,我送你。”搖開車窗說話的是季英鬆。他平時並不是個熱心腸,顯然是厲擇良授意的。

正在寫意遲疑的時候,季英鬆已經撐著傘下車為寫意開門。她騎虎難下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隻得順從地上了車。

“不好意思,厲先生,麻煩你了。”

“不麻煩。正好酬謝剛才沈小姐及時給我送衣服過來。”他眯著眼睛揶揄她。

寫意的臉上有些窘迫,厲擇良的那句話不知情的人聽起來絲毫沒有異樣,可是……

“不過,我還是希望沈小姐下次進男洗手間之前,能敲敲門。”厲擇良補充道。此刻,多了絲笑容在他的嘴角,那是他平時慣有的愜意慵懶。

寫意心想,下次?怎麽可能讓這種事情再發生一次!

她從觀後鏡裏看了看季英鬆,探究到他沒有異常神色才鬆了口氣,畢竟那種糗事讓人知道了,麵子會掛不住。

“沈律師到哪裏?”季英鬆問。

“啊,回了市區以後在睦鄰路口停下就行。”

寫意望向窗外,車子正在路口等著上高速。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戶上,在車內卻聽不見任何聲音,隻見粗細不一的水跡一條一條地流下去。車裏,響著電台的音樂。

她靜下心來細細一聽,似乎是莫文蔚在《大話西遊》裏配的歌。

佳偶共連理,共對是多麽美

你的心似嬉戲,不解這道理

飄忽變心的你,茫然話說別離

情人匆匆遠走為了誰

誰令你牽記

當愛被遺棄,願往事不多記

我的心此際偷偷想念你

隻想遠方的你,回來莫再別離

然而一等再等沒了期

懷念借風寄

叮囑晚風輕送,柔情萬千裏

祈求星光再點未了情

重係兩心

叮囑晚風輕送,柔情萬千裏

情人心中再起未了情

重為我牽記

寫意對這首歌的調子不陌生,但是她這個人有個聽歌數遍卻從來不看詞的習慣,加上她對粵語半點不通,歌裏唱的詞確切是什麽她也聽不全,隻依稀聽見重複那句“叮囑晚風輕送,柔情萬千裏”。

厲擇良有點懶散地將頭靠在椅背上,半合著眼,嘴角上翹,全然一副沉溺的神色。他的右手放在膝蓋上,指尖隨著音樂的節奏一起一落。他的手指很長,細細一看,發現它們真的長得極漂亮,指甲修剪得很短,貼著皮膚被修得圓圓潤潤,透著健康的粉紅色。

她忽地就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樓梯間捉住自己的情景。

可就是這麽漂亮的手指輕輕一發力扣住她的手腕的時候,卻讓她不能動彈半分。

突然,寫意聽見心尖怦地又悸動了一下。

如果說相處數日,她絲毫沒被厲擇良吸引,那是假話,他的確是一個能讓很多女人心動的男人。況且他這人待人有些親疏無常、難以捉摸,但是大體對她卻還不壞。暫不提他出眾的外表和顯赫不凡的家世,單說他那變化莫測的個性,就夠讓人著迷了。

可是,這個世間所有的事情豈是隻有愛與不愛那麽簡單?她假裝咳嗽了下,將這種強烈的感覺壓製下去。

“有意思。”厲擇良合著眼問,“這首歌叫什麽來著?”

這一問,立刻打斷了寫意的心緒。前排的季英鬆絲毫沒有要回他話的樣子,想來這季木頭也不會聽什麽歌,那難道是在問她?

“叫《未了情》吧?”寫意想了想說。

“未了情?未了情。‘叮囑晚風輕送,柔情萬千裏’,這個世界究竟是有情苦呢,還是無情苦?”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沒有上揚,聽起來分明不是個選擇題,卻又不像問句,似乎也並不需要對方回答。可在那語氣中,卻隱約帶著些莫名的憂鬱。

“看不出來厲先生縱橫商場,還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寫意卻接過話,“道是無情卻有情。這‘情’字原來就沒什麽可苦的,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就怕有些人偏偏強裝不懂。”她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指地瞟了瞟前麵的季英鬆。

厲擇良也樂嗬嗬地看了看季英鬆,想來他也不是沒把小林和季英鬆的事情看出來。此刻的季英鬆被後麵的兩束目光瞧得極不自在,一時間差點闖了紅燈。

“好了,好了。”厲擇良出來圓場,“你的眼神用在我身上還受用,落在英鬆身上,怕要讓他吃不消。”

這一句曖昧不清的話,讓寫意不好意思了起來。他這話裏的意思是以前她長期腹誹他時的不悅目光都被他看在眼裏,還是說剛才她趁他閉目養神的時候肆無忌憚地打量他的事被他發現了?

此時,厲擇良的手機響了。寫意認不出那手機是諾基亞的什麽型號,總之樣式很新潮,但出人意料的是響起的鈴聲卻是陳舊過時的單音。

他的這個嗜好,讓但凡聽過的人都覺得很奇怪。

是厲氏總經理薛其歸的電話,還是關於藍田灣的事情。

厲擇良一邊聽,一邊下意識地去掏煙。

掛了電話以後,季英鬆忽然開口說:“你應該三思。”

厲擇良本想點煙,頓了一頓,像是想起什麽,又將打火機收了回去,“這個項目是厲氏進軍B城的第一步,我不想三什麽思。”

“我以為……”季英鬆透過後視鏡,看了厲擇良一眼。

“英鬆,以前的你從來都不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厲擇良抬起頭來對他笑,也恰當地打斷了季英鬆的話。

那樣的笑容,是一種警示。

季英鬆適時噤聲。

這場暴雨來勢有些凶猛,並且持久不衰。

擺席的酒店在A城的機場附近,離市區還有一些距離。雨下得很大,雖然高速路上的排水係統比較好,但是汽車飛馳而過時依舊在空氣中激起層層水霧。

季英鬆開車的技術還不錯,坐起來很平穩,可是在車子滑過一個彎道之後,寫意開始覺得呼吸緊張。

她一直容易在高速路上暈車,無論坐的是賓利還是夏利,隻要有一點顛簸就照暈不誤。

曾經吳委明揶揄她:“你隻有坐公交車不暈,看來這輩子倒可以省不少錢。”

“你知道個啥,說明我這人的平衡感受器官的功能很好,比你進化完全。”

而厲擇良從那個電話後就沒再開口了。

她也沒有精力說話,盡量想點別的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雙眼則直視前方,她可不想將剛才吃的午飯全吐在厲擇良的座駕內。這種賓利車,讓她做牛做馬一輩子也賠不起。

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前麵開始堵車,而過來的車輛則一個也沒有。朝前望去,她的視線裏全是在能見度不高的暴雨裏閃爍著的一串串汽車尾燈,索性什麽也不看。聽到他們提起藍田灣,寫意的心情開始莫名煩躁起來,而且突然不想待在車裏,對一切都很反感。

季英鬆看見她一臉難受的樣子,遲疑了一下,關切地說:“沈律師,車上有梅子糖,你要不要試試?”

寫意不想開口說話,輕輕點點頭,這東西治標不治本,但緩解一下終究是好的。

季英鬆便翻開副駕駛的抽屜拿了一包糖出來,一手掌方向盤一手將東西朝後遞。寫意伸了下手,沒有夠到。

而旁邊的厲擇良則單手撐著下巴一心看著窗外,事不關己的樣子,別說要他說句關心人的話,就連手也懶得替她抬,絲毫沒有要幫個忙的意思。

明明見她這麽難受,卻一點也不會憐香惜玉,還口吐什麽“關愛女性,匹夫有責”的話。

寫意一時有些惱火,他怎麽接了電話就無緣無故地不待見她了!心情好的時候就有情啊無情地胡侃,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將她愛理不理地扔一邊去,拿她當隱形的,簡直就是喜怒無常!

她狠狠地剜了厲擇良的後腦勺一眼,咬牙切齒地腹誹、腹誹、腹誹……然後解了安全帶自己接過來。

她已經很久不吃這個玩意了,塞了顆在嘴裏,酸酸的,有些澀牙。

好在道路又恢複了暢通,大大小小的卡車、客車、轎車又開始浩浩****地開起來。他們的車前麵是一串貨車,季英鬆時不時地按喇叭,從超車道繞到前邊去。

突然,厲擇良冷不丁地冒出句話:“係安全帶。”說話間,語氣不冷不熱,甚至連頭都沒轉過來看她一下。

“沒關係。”其實她心裏是想說,幹你屁事。

於是,她沒動,隻朝嘴裏塞了第二顆糖。

“請你係安全帶!”厲擇良轉臉過來,把剛才的話在增加了兩個字的基礎上,重複了一遍。

他倒也沒有下命令,說得還算客氣,口氣不溫不火的,和剛才兩人講話的語氣截然不同。就是那個“請”字,讓寫意聽起來尖銳刺耳。

她心想:你這哪兒是請,分明就是強迫,假仁假義的,就像我不照做就要把我攆下車去。我不係安全帶又怎麽了?我樂意。出了事情我找保險公司,半分不需要你厲擇良負責。不知道怎麽的,寫意心中冒出偏要和他對著幹的別扭勁兒。

“我胸悶、頭暈、透不過氣,係了就憋得慌。”她壓住滿腔火氣,勉強做到有禮貌地反抗他一下,然後生硬地將臉別過去。

厲擇良挑了挑眉,“沈小姐,我想說什麽話,從來沒有重複過第三遍,至少,在這輛車上你需要聽我的。”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凶。

寫意聽見這些話,立刻轉頭看他,眼睛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了兩秒鍾以後,倏地說:“那好,停車我馬上就下去,謝謝厲先生帶了我一程。”頃刻間,她拿起手袋又說,“季經理,麻煩你靠邊停下車。”隨即就準備去拉門把手,全然一副要強行下車的樣子。

厲擇良反應極快,一把將她的手拉回來,牢牢捉住。

“你瘋了?這裏是高速公路。”他緊緊地抿著唇,有些動怒。

“你不是讓—”寫意的話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打斷。

前麵的貨車突然變道,季英鬆心中大叫不好,猛踩刹車。車身在路上打了個轉,車頭的一側生生地剮著了貨車的尾巴,急速地向路邊的隔斷護欄滑去。季英鬆飛快地轉方向盤,車頭擦到護欄,被迫橫在車道上停了下來。

就在此刻,後麵的車躲閃不及,眼看就要從寫意那邊撞上。

厲擇良下意識地將寫意按在懷裏,死死地護住。

砰的一聲,後麵的車從側麵撞過來。賓利在衝力中顛簸了一下,朝後滑了一段距離後,停了下來。

季英鬆慌忙中踢開車門,下來就叫:“厲先生!”

車的側身已經凹了一些進去,他用力試著拉了拉車門,門已經被卡住,便繞到另外一邊開門。車裏的厲擇良急急將寫意的頭托起來,她似乎受到撞擊暈了過去,而全身則像抽了骨頭似的散在厲擇良懷裏。

“寫意……”他連連叫了她幾次。

門被季英鬆打開,暴雨傾瀉入內,頃刻間就將兩人淋得濕透。雨水落到她的額上,順著碎發流下來,遮住寫意的眼簾。

厲擇良不禁用手擦去她臉上的雨水,卻不想這一抹,倒帶出許多血,那血和雨水衝在一起,立刻流到下巴上。

“寫意……”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又去抹,但是血卻越抹越多。須臾之間,寫意的臉頰和脖子上已經全是血,觸目驚心。

“厲先生!”季英鬆急著說,“別亂動,是你在流血!”說著就想找點什麽先幫他包紮止血。

厲擇良聞言一愣,低頭瞧著懷中的人,將信將疑。此刻的寫意雖然突然暈倒,臉色倒真沒有異常,晃眼一看就像睡著了似的,也沒見她頭上有傷,嘴唇微微張開,露出前麵兩顆門牙。她鼻翼一動一動的,呼吸還算平穩。

她的身上也暫時沒有發現任何外傷和流血的地方以後,他懸著的心才落地,隨即隱隱覺得手有些疼,伸出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流血。

厲擇良心中一鬆,這才緩下來,將她挪到駕駛座,找了個幹東西給她蓋上,關好門。

季英鬆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和厲擇良一同站在雨裏,等著人來處理。

後麵那輛車的車主和乘客也撐傘走了下來,被季英鬆應付過去。厲擇良來回看了現場,幸好都不是很嚴重。他透過玻璃看了一眼裏麵的寫意,雙眸深沉。

寫意聞到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那個味道誘發出她的過敏性鼻炎,使得她有點想打噴嚏。她竟然夢見了爸爸,爸爸彎下腰對她說:“小意,過來讓爸爸看看,額頭還疼不?”

她鼻子一酸,眼淚潸然而下。

那時自己多大?三歲還是四歲?大概是四歲吧。

她小時候一直留著短頭發,長得像個男孩子,性格也特別頑皮,簡直就是一個孩子王,時常舉著一把塑料大刀喊打喊殺的。

玩過家家,人家演公主,她卻要演皇帝,擠得原本演皇帝的隻好扮皇後。等大夥要她演男孩的時候,她又說:“我要演一棵樹。”

每年兒童節,爸爸都要送禮物過來。

那一年,爸爸送給她的是什麽呢?她蹙著眉頭,想了想。

是宇宙飛船。

那個宇宙飛船是上電池的,一打開開關就是“烏—拉—烏—拉—”地一邊閃燈一邊叫,活像現在的救護車。最讓小寫意好奇的是,那個宇宙飛船居然可以自己拐彎。如果按按鈕讓它獨自在屋子裏轉悠的話,它要是遇見了障礙物,連續撞兩次都沒過去就會很聰明地掉頭,朝別的地方開去。她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問爸爸。

爸爸說:“這是爸爸施在上麵的魔法。”

她在那個年紀的時候做事一點也不低調,有什麽新玩意,就獻寶似的拿出去顯擺。

於是,她信以為真地抱出去給小夥伴們炫耀,沒想到冬冬卻“切”了一聲,很不屑地說:“這哪兒是什麽魔法?你爸爸瞎說,明明就是有個小人兒在裏麵開車。”

“騙人!哪有那麽小的小人兒?”

“有,就是有。”冬冬說。

“沒有,沒有,沒有,就是魔法!魔法!”

“除非你不知道拇指姑娘,不然怎麽知道沒有小人兒了?”

寫意呆了一下,很少有人給她講故事,她確實沒有聽過拇指姑娘的故事,可是她又從來沒有示弱過,於是心虛地叫道:“我怎麽不知道那個拇什麽的?她明明就是個指頭。”

兩個人爭論了起來,最初還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沒想到那男孩的舌頭比她利索多了。最後寫意一時說不過,便一腳給人家踹過去,冬冬捂著屁股,兩眼含淚,委屈地癟著嘴巴說:“你說不過,就知道踢人。”

“踢你怎麽了?我現在就撬開看,讓他們知道誰才是騙子。”寫意氣呼呼地跑回屋子拿了鉗子、起子和刀。

“小姑娘,你怒氣衝天的幹嗎呢?”沈媽媽看見了問。

“有人找碴,我今天收拾他去。”然後,她頭也沒回,就像旋風似的回到空地上,惡狠狠地對冬冬說,“要是沒有小人兒,我還讓你以後扮皇後。”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裏麵既沒有拇指姑娘,也沒有爸爸的魔法,隻有一堆螺絲釘和還原不回去的破銅爛鐵。

寫意望著那堆殘骸,愣了半天,然後帶著一副哭腔大叫:“你們都騙我—”接著就放聲大哭。接著,她將那堆爛鐵寶貝似的摟在懷裏,一邊走,一邊哭,因為騰不開手抹眼淚,所以臉上的淚水和鼻涕合在一起,分不出什麽是什麽。

回家上樓梯時,一腳踩滑滾下樓梯,眼看腦殼就要撞在樓梯邊上,她卻舍命一樣緊緊抱住那宇宙飛船的殘骸,舍不得放手撐一下,於是額頭狠狠地磕在石頭沿上,摔了好長一條口子,在醫院住了好幾天。

當時,她也是這樣躺在醫院裏,爸爸來看她,彎下腰對她說:“小意,過來讓爸爸看看,額頭還疼不疼?”

那個傷結了疤便一直沒有消掉,媽媽曾經常常對人家說:“我們家小姑娘臉上要不是留了這個疤,指不定還是個標準的美人。”

她抿著嘴笑了笑,在醫院的病**又翻了個身。

後來,她剛滿五歲半,因為家裏沒有人手照顧她,又不放心將她鎖在屋子裏,於是,寫意就被送到學校去念一年級。

開學的那天,天氣還很熱,媽媽為她穿了一條嶄新的藍色背帶短褲,褲子襯著她的頭發,顯得很帥氣的樣子。班上很多小朋友,大家都不怎麽怕生,嘰嘰喳喳,一會兒就打成一團。寫意從小和人自來熟,立刻就成了班上的領袖級人物,引得很多男生憤憤不平。

第二天課間的時候,有男生走過來問她:“你叫蘇寫意?”

寫意看了看他那正在流鼻涕的鼻孔,不屑地扭過頭去。

“你怎麽長得像個女孩兒一樣?我老哥說你這種人叫娘娘腔。”話音未落,男孩兒就被發飆的寫意掀翻在地。她長這麽大,即使別人說她像男孩兒,她勉強還能接受。可是,哪知世界上最討厭的事情居然是你明明是女的,人家還以為你存心裝女生。

於是,在她上學的第二天就被請了家長。媽媽向老師賠著笑臉,道著歉。在寫意的印象中,媽媽一直都是那麽溫柔嫻雅。是不是因為大人脾氣太好,才使得她一直這樣任性?

夢中的寫意驀然間失落起來。如今,她早已是孤兒了,無父無母……

等寫意真正醒來是在第二天的早上,護士正在給她取輸液管和針頭。

“給我輸什麽了?”寫意側著頭問。

護士笑笑,“別擔心,沒事兒,給你輸的退燒藥,你隻是感冒了,有些發燒。”

“我們的車沒事吧,和我一起的兩個人呢?”

“這個不清楚,昨天你進院的時候不是我值班。桌上的早飯是你的,最好能多吃點,一會兒就可以出院了。”

寫意朝桌上瞧過去,是一碗熱粥。

護士收起東西準備出門時,回頭說:“哦,剛才給你送粥的那位先生托我轉告你,說是你有位朋友在307病房。”

寫意確實是餓了,極不雅觀地吃掉了滿滿一碗粥,然後洗漱完畢,換上原先的衣服才出病房。

“307……307……307……”寫意嘴裏一麵念叨一麵找,最後在走廊的最深處看到了這個門牌。門是虛掩著的,裏麵異常安靜。

她敲門。

“請進。”一個低緩的男聲傳出來,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了。

寫意推開門,看見厲擇良坐在**,雙腿蓋著被子,背卻挺得筆直。他換下了平時的襯衣和西裝,比平日裏多了一些稚氣。

他見她站在那裏,微微一笑,“英鬆說給你送了早飯,吃了嗎?”

此刻的表情和他昨日在車上怒氣正盛地抓住她說“你瘋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手裏拿著報紙,隨意地翻了一頁。寫意覺察到他手上的繃帶,也許是昨天受的傷吧。

“我……厲先生……”她不知從何說起,“我昨天在車上……”

她忘記了甚至可以說她根本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隻記得她和他鬧,然後突然車子就失控了。

“你不是拚死都要下車嗎?”厲擇良淡淡問。

“呃?”寫意更窘,她當時確實是存心和他對著幹,幸好沒出大意外。

“都是我的錯。”她有點懺悔地說了後麵這句話,而且語氣非常誠懇。她害得他進了醫院,還不知道受了什麽樣的傷,她其實不想這樣……

寫意垂下頭,眼神落在腳尖前麵的地磚上,專心悔過。在她人生的前二十五年內,還很少這麽認真地認錯。可是厲擇良好像並沒有買她的賬,半天沒搭腔。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

寫意垂得脖子酸,不禁抬起頭瞧了一下,正好撞見了厲擇良的眼神。

他已經放下了報紙,雙臂環胸,以一種審視的眼光看著寫意。他的目光是從頭到腳,然後又從腳到頭,最後又落回到她的臉上,盯住她的眼睛。

許久以後,他改變了個坐姿,後背靠到靠枕上,沉吟道:“沈寫意,你不需要對我說點什麽嗎?”這和他的上一句話時間隔得不算長,但是嗓子卻像太久沒開口一樣有些喑啞,顯得有些慵懶。

寫意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頭又低下去,“對不起。厲先生,對不起。”

“就這個?”厲擇良喑聲問。

“還有什麽?”寫意一時不明白他想聽什麽。

厲擇良盯著她,眼中有種難辨的複雜神色。

早晨的太陽金燦燦的,也不刺眼。病房的窗簾是拉開的,陽光斜射進來,隨著時間慢慢移動,恰好徘徊在厲擇良的附近。

寫意觀察到他的眼眸是深棕色的。

此刻,在日光裏看下去,他的側臉因為那邊射來的明亮光線而蒙上了層淡淡的金色光澤,卻襯得另一邊有些暗。

許久之後,厲擇良眸色微沉,卻是笑了,笑得淡淡的。是那種平時在他臉上最常見的笑,先微微翹起唇角,然後由唇帶動其他的五官,顯得整個笑意都是從嘴唇漾出來的。但他也是常用這樣的笑來應付別人的,如此的表情掛在他的臉上,讓寫意覺得比他的冷臉嘲弄還要使她難受。

那樣的神色絕對不是發自真心的,因為笑意根本沒有染入他的雙眸,所以兩人之間驀地一下就感到疏離了些。

他似乎很不滿意她的答案,挪開視線,“沒關係,我隻有點皮外傷,你的出院手續季經理會幫你辦妥。如果這兩天精神不好的話,你可以打電話給林秘書讓她替你請假,公司會算工傷。”

他的話裏每一句都挑不出毛病,和前些日子一模一樣,但就是讓寫意感覺好像有點奇怪。一時間,寫意覺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杵在這裏似乎就像件多餘的擺設。

寫意走出去,反手帶上門後站在門口靜默許久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