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漠冰川,如一麵銀白色的鏡子,狂風大作,刮過冰原時,仿如皇陵中那些惡靈發出的陣陣哭嚎聲,尖銳而刺耳。

此處是昆侖高地的頂端,能俯瞰整個茫茫昆侖,一片灰白。

昆侖高地有一座黑色陰沉的冰湖,湖麵結冰,可趴在上麵卻能看到下麵暗湧的黑色河流,據說,此河流的盡頭則是那地獄忘川之河。

南疆的聖湖,西岐的光明聖殿,昆侖高地皇陵下的黑色冰湖,像三條巨鏈一樣將整個大洲天下穩固於天地之中,相輔相連!

黑色冰湖風雪從不停歇片刻,而就在這個茫茫風雪之中,出現了兩個人。

一個人穿著黑色的袍子,手拄龍骨拐杖,身形有點佝僂地蹣跚而來。而他的身邊,跟著一個穿著狐裘披風的人,那人身形稍微嬌小,走路一瘸一拐,看起來是一個女子。

女子亦微微彎著腰,用力地扯著身上的披風,極其小心地護住懷裏的東西。

風雪刮向他們,可是在他們身體三尺外的地方,卻都停了下來,像是被一張無形的結界擋住。

待兩人艱難地走到了湖邊之後,女子取下了頭頂的風帽,露出一張清秀的容顏,隻是,她的右眼珠顏色怪異,混沌沒有光芒,似乎是一個假眼球。

披風下麵突然動了動,旋即,一個卷發幼兒從披風中冒出頭來。

小巧下巴,嫣紅的小嘴兒,漂亮的瑤鼻,一隻眼被蒙了繃帶,另外一隻眼烏黑圓溜,似黑色的寶石聚著讓人驚歎的光華,眨動的睫毛如活躍的蝴蝶。

這孩子不過兩歲的樣子,可眼眸裏卻已有一份常人所沒有的靈動妖氣。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從女子懷裏掙脫下來。

這孩子穿著銀色繡獸小夾襖,腳蹬小鹿靴,背上背著一個有些破舊的布娃娃。

他站在湖水的邊緣,看著冰湖中心,就那樣一腳踩了下去。

他身子小小的,走路都非常不穩,一搖一晃,但是小東西卻非常堅定地走向了湖心。

旁邊的一對男女麵上沒有絲毫驚訝之色,似乎已經見慣了這種情景。

到了湖心時,小東西停了下來,漂亮的眼睛凝視著冰層,然後展開手臂,趴在冰上,像是在擁抱什麽。

他將漂亮得有些妖冶的臉貼著冰,用糯糯的聲音問:“娘,你冷不冷啊?”

那厚厚的冰層之下,湧動的黑水之中,竟然漂浮著一個發絲如雪的女子。

她一頭銀色的發,猶如水藻般在水中拂動,交織著她一身白色的紗衣,映著那寸寸雪顏,如古神話中深睡的雪女。

她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光潔的額頭下,卻不是三年前那張清秀而生澀的容顏,而是一張白色淡眉,雪色睫毛,眼角微微上挑的美麗臉龐。

紅唇輕抿,似那薔薇展開瞬間被時光接住的芳華刹那,是一種風華絕代的妖豔!

湖邊的青衣女子慢慢走了過來,蹲在小東西旁邊,亦凝視著冰湖下那張臉。

這張臉,不是三年前那張。

是十三年前,她還是長安小乞丐時看到的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唯一不同的是,那一頭烏黑的青絲已然變成了銀白,那濃麗黛眉和睫毛已經蒙著滄海桑田的白霜。

兩年前她被沉入這陰邪的湖水中時,黑色的水裏竟然湧出許多惡靈,將那本不屬於她的臉啃食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了白骨。

一年後,或許是造物弄人,又似乎有一種強大的執念蘊藏在她體內,那白骨森森的臉竟然慢慢長出了新肉。

但是,她無法醒過來。

因為,生下孩子那一刻,她的生命已經徹底衰竭,甚至,她連孩子的哭啼聲都沒有聽到。

“娘,你看,阿初帶多多來看你了。”小東西將背上的布娃娃放在旁邊,對著湖水中的女子輕聲道。

“咳咳……”剛說完,孩子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青衣女子一聽,忙將孩子抱在懷裏。

而懷裏的孩子原本粉嫩的臉一陣灰白,看起來十分的虛弱,卻要掙脫女子的懷抱,踩到冰上。

“阿初,姑姑帶你回去吃藥。”青衣女子起身將孩子抱住。

孩子卻哇的一聲哭鬧起來,“我還沒有給娘講故事……咳咳……”他一邊哭一邊咳嗽,到最後,肺部傳來沉悶的聲音。

青衣女子頓時變色,亦不顧他吵鬧強行將他抱走。

旁邊拄著拐杖的男子,則慢慢走近湖中心,然後坐了下來,凝視著湖水下麵那張臉。

這張臉,和二十多年前記憶中那張臉,有七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這張臉雖然沉睡,卻多了一分麗色。

“十五……”男子垂下頭,“你睡了三年了,是不是該醒了?”

是的,三年了!

從閩江將她救起時,她就陷入了沉睡。

她心裏清楚,孩子在吞噬她,而她掙紮地活著,就相當於在和孩子爭搶生命。

於是,她選擇了沉睡……

“你看,阿初都會走路了。”他低頭,聲音卻難掩悲傷,“但是……你聽到了嗎?,阿初病了!”

孩子在她腹中兩月時就已中毒,他發現時,那毒素早進入了孩子身體,伴著孩子出生深入骨髓,難以排出來。

孩子越大,身體將會越虛弱。

“我想帶孩子去北冥,但是,他有一半大洲的血統,我怕他身體太虛弱,無法承受北冥結界的罡氣。”他歎了一口氣,聲音格外的滄桑,“兩年前,孩子出生時,我回了北冥……”他頓了一下,聲音裏有無盡的悲傷,“戰鬼一族徹底統治了北冥,角麗姬登基為女皇,原皇室徹底消亡。”

他再次久久沉默,似乎難以從那種悲痛中醒過來。許久,他才歎聲,“但是我沒有在她那兒找到凝雪珠。十五,阿初需要凝雪珠,你將凝雪珠放哪兒了?”

風雪中,青衣女子大步離開,可依然能聽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因為此處陰邪氣太重,他們三月才敢來看一次湖水中沉睡的女子,因此就這樣離開,孩子哭得格外的傷心。

一滴晶瑩的**從水中女子眼角滑過,掩在了三千如雪發絲中。

月夕趴在冰上,一怔,“我就知道,你能聽到,你能聽到便好……”他笑了笑,凝視著十五的臉,許久,“我讓你醒來,但是,你要答應我幾件事情。”

阿初抱著布娃娃坐在床頭,哭得依然厲害,漂亮的眼睛如今哭成了桃子,剛剛喂下的藥,也讓他吐了出來,嚷著要回雪山山頂。

“姑姑,娘……一個人,她會害怕的。”孩子傷心地說道,聲音卻帶著病態的破碎。

“等阿初養好了病,我們就住在山頂上,這樣,阿初就能天天看到娘了。”流水聲音有些哽咽,又拿起藥,重新喂阿初。

正在哇哇大哭的阿初突然靜了下來,大眼睛眨了眨,竟一把推開了流水,跳下床打開門就朝外麵跑了出去。

“阿初!”流水忙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出去。那小東西跑得非常快,也不知道是發現了什麽。

她的腳現在不方便,竟然有些追不上阿初。

到了院子門口,流水突然發現風雪中有一個身影朝這邊走來。

那人渾身雪白,雪一樣飛舞的發絲,雪一樣冷豔的容顏,雪一樣撩起的衣衫。

那人走得格外的沉重,好像腳下灌了千斤重,流水這才發現她懷裏抱著一個人。

黑色的袍子,灰色的龍骨拐杖。

最後,她停在一處,將那人放在地上,雙膝凝重地跪下。

阿初跌跌撞撞地跑過去,然後凝望著那全身雪白的人,一下撲了過去。

流水飛快地跑過去,看到地上那個人,雙腿一軟,同樣跪了下去。

地上的月夕,容顏枯槁,清美的容顏如今布滿了皺紋,頭發亦花白,好似一夜之間,竟然老了三十歲。

他抬起手,摸向十五的臉,眼底有一份難言的溫柔,“你一定要回去啊……”

十五一手抱著阿初,一手握著月夕的手,跪在他身前,鄭重點頭,“拿到凝雪珠後,我們一定會回去的!但是,你要活著,看著這一切。”

“對不起……”月夕溫柔的眼神裏有一絲愧疚,“要讓你承擔這種責任。”

“這或許,我的‘生命’生來如此,就該受此使命!”

昆侖的風雪中,一個全身結著冰棱的女子,懷裏抱著一個幼兒,冷冷地俯瞰著大洲天下。

她的身後,巍峨的昆侖山上,站著一身雪白,眉心紅色的鬼狼。一輛黑色雕花馬車從冰原出發,白發如雪的女子坐在馬車裏,她睫毛亦呈淺白色,襯著她的冰肌,看起來整個人都像由凝雪所雕刻而成。

她懷裏蜷縮著一個幼兒,黑色的卷發,漂亮的眉眼,小東西靠在女子懷裏,胖乎乎的手還抓著女子的一縷青絲。那樣子,說不出的嬌憨。

十五低頭看著懷裏的阿初,小家夥的眉眼,除了那眼瞳,幾乎和蓮絳長得一模一樣。

“其實,你們每次來我都知道。”十五低頭,親吻著孩子眉心,“能聽到阿初在哭,能聽到他第一次喊娘,但是,我就是醒不來。”

兩年的時間裏,她雖然看不到,但是她能聽到蓮初的成長。

孩子第一次在冰湖上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孩子第一次落地,在冰湖上爬行。

孩子第一次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路。

孩子第一次用軟糯的聲音喊:娘!

甚至到後麵,隔著那冰湖,她都能聽到他們遠遠的步履聲。

孩子每次都會問:為什麽娘睡在冰下麵?

孩子每次都會說:娘,我抱你就不冷了。

月夕說,孩子出生在九月初一,因此取了名字為蓮初,小名為多多。

孩子很喜歡那個布娃娃,於是主動給那布娃娃取名為多多。

孩子,從生下來,就很寂寞。

流水鼻子酸澀,道:“阿初一直都好聽話。”

“你的腳怎樣了?”十五抬起頭,看著流水。現在的她比起三年前,已經成熟了許多。

“掉入閩江時,摔的,因為壞死太久,沒有鋸掉已經是萬幸了。”

“是啊,活著已經是萬幸了。”

十五掀開簾子,看著外麵的冰原。三年前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甚至依然能感覺到風盡那枚銀針刺入腹部中,毒素蔓延時的恐懼。

手下意識地抱緊懷裏的阿初,十五眼底掠過一抹寒光。懷裏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親周身散發的殺氣,不由得睜開了漂亮的眼睛。

“怎麽了阿初?”十五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小家夥感覺到了車在晃動,當下高興地趴在十五肩頭,看著窗外,然後嘟著粉嫩的小嘴兒看著十五,“娘,我們是去找爹爹嗎?”

十五一怔。

阿初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姑姑說娘醒了之後,就會帶我去找爹爹。”

他雖然蒙著一隻眼睛,但是,眉眼中卻自然流露出一份妖冶之色。這份姿采恰是遺傳自蓮絳,漂亮得奪目,讓人無法拒絕。

“好!”十五笑了笑。

小家夥忙抱著手裏的布娃娃,開心地道:“多多,我們去找爹爹咯。”

“夫人,龍門到了。”

十五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麵,發現已經天黑了,“稍微休息一下,明日再起程吧。”

她起身將阿初抱起來。孩子掙紮了一下,從十五懷裏下來。

十五愣愣地看著孩子。

小東西眨著眉眼,“娘抱了我一天,一定累了。阿初能走路的。”

“娘不累。”

阿初卻先一步跳下馬車。

旁邊的護衛忙上前,“公子小心。”

阿初卻不理,而是高高舉起肉乎乎的手,要去牽十五,儼然一個小男子漢。

阿初記得,印象中第一次看到娘時,是那個被封在水裏的白發飄飄的女子。

阿初問:為什麽娘要在水裏?

姑姑說:因為娘生阿初時很辛苦,很累,然後睡著了。

阿初問:娘為什麽一直都不醒呢?

姑姑說:等阿初長大了,能保護娘了,娘就醒了。

那個時候的小蓮初就日日盼著自己長大。

所以,第一次看到娘一身風雪赤足走來時,小阿初就覺得自己長大了,能保護自己的娘了。

雖然,漂亮的小東西很喜歡娘的懷抱,但是,他平日抱著多多都會累,那娘抱著自己應該會更累。

想到這裏,小東西緊緊地握著十五的手指,然後仰起頭,抱著多多,領著十五,大步流星地往客棧裏走去。

“公子,前麵是門檻。”

前方的侍衛,看著那高高的門檻,也生怕蓮初會絆倒,個個都緊張兮兮地盯著蓮初。

蓮初卻格外的聰明,知道自己跨不過,就先踩在那門檻上,又小心翼翼地跳下去。安穩落地之後,還不忘回頭,擔憂地看著十五,也怕自己的娘像自己一樣跨不過,還嘟著嘴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安慰十五,“娘不要怕,阿初牽著你的。”

十五看著小蓮初,又感覺到他肉乎乎的手裏傳來那軟香的溫暖,不由想起了幾年前長安城內,也有人這麽拉著她奔跑在人群中。

對方的手,也是這般溫暖。

“有阿初在,娘不怕呢。”十五笑道。

小蓮初自豪地抬起漂亮的臉蛋兒。

到了客棧,十五這才發現,客棧裏聚集了許多商人,他們滿身塵沙,一身風霜,可疲憊的臉上卻光彩煥發。

這些商客,都是要趕往大冥皇都,赤霞城。

她入客棧時,穿著白色的大鬥篷,加上外麵塵沙,他們都戴著麵紗,因此進來時,一大群人都盯著那樣子漂亮的小蓮初,個個抽氣讚歎這孩子長得太美,隻可惜,這麽漂亮的孩子,卻有一個眼睛是瞎的。

又見十五一行衣著不凡,皆了然地閉上了嘴,不敢議論小蓮初。

護衛領著幾人上了二樓,選了一個樓梯處的位置坐了下來。

客棧裏的人,幾乎都是大冥子民,如今談論的則是每三個月一批秀女送入大冥宮的事。

“據說那大冥宮豔妃所住的長生殿,以金磚鋪地呢。”

“怎麽會?”另外一個人反駁道,“都說那夜帝隻喜歡黑色,整個大冥宮全是用沉沙石所做。”

“切!”另一人嗤之以鼻,“你不知道那夜帝極其寵愛豔妃嗎?據說那豔妃長得非常美豔,一笑……那什麽詞……”

“傾城?”

“哎。”那人拍了拍手,道,“就是!一笑傾城。那樣的美人兒,若真要金磚鋪底,夜帝怎麽會不給?”

“既是這麽寵愛,那為何三月要選秀一次?”

“我看不是什麽選妃。”另外一個人插話,“你說每三月就選一百人,那大冥宮得多大啊。”說著,那人將聲音壓了壓,“那大冥宮每天抬出來的死人可比活人多。”

“據說,有被挖心的,有被斷手的,還有被剝皮的,什麽都有。”

十五聽了半日,並沒有聽出多餘的信息來。

這些內容,和流水向她報告的並無多大差別。

大冥宮太過神秘,神秘到他們的人,至今無法進入宮中一探那豔妃和夜帝的虛實。

深夜裏,小蓮初突然發了高燒,白淨的小臉緋紅,周身亦是滾燙,他似乎習慣了自己的這種病痛,看到十五紅了眼眶,還伸出手拉住十五的衣襟道:“娘親,阿初不疼。我抱著多多睡一會兒就好了。”

蓮初在她腹中兩月時就中了劇毒,再加上他體質特殊,若是一般幼兒,早死於腹中。

他依然活著,隻是,隨著長大,毒發作得越來越勤。

七日一次高燒,周身像火一樣滾燙。再七日之後,周身又會冰涼,唇色發白,心髒都會由此而凍得停止。

小蓮初抱著多多側身睡了過去,可一頭漂亮的卷發卻被汗水打濕,小衣服十五也替他換了一件又一件。

直到天亮,小蓮初臉上才恢複了正常,可看起來卻相當的虛弱。

十五這才徹底明白,為何月夕用這樣極端的方式逼著她蘇醒,讓她去找凝雪珠。

“據說角麗姬這三年來,每半年就要來大洲,看樣子應該是尋找凝雪珠。”

“角麗姬……尋找?”十五沉聲,如雪的發絲落在肩頭,襯得她麵容勝雪,冷豔惑人,“當日我落水時,那珠子交給了風盡。如此算來,必是那風盡在中間做了手腳,將那角麗姬都騙了!”

流水坐在旁邊,臉上沒有了當日那種憤怒和發狂,反而多了一份內斂。她心裏清楚,那風盡將一群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可想而知,是多麽狡猾的一個人。

“但是閩江之後,風盡就徹底消失了。甚至長生樓和……”怕觸動十五的往事,流水不敢提蓮絳,隻道:“沒有任何音訊。”

十五抬起如絲的眼眸,靜靜地看著月光下的龍門荒漠,看著那沙漠中一條條的紋路,低聲道:“長生樓消失了,卻出現了斬夜軍團。而這個軍團隻出現在夜裏,似乎……有些太過巧合。方才有人說,在赤霞山下發現了許多屍體,那些屍體的手都被人砍斷?”

“是的。”

“是左手還是右手?”

流水努力回想,道:“是右手!而且都是女人。”

十五霜白的睫頓時一挑,“看樣子,風盡真的是在大冥宮!”

“怎麽回事?”流水疑惑地看著十五,發現她臉上浮起一絲輕笑。

“當年我落入閩江之前,砍斷了她的右手。那截斷手被我帶入了江水中,就算她有一身好醫術,但是,醫者不能自醫,她右手必然殘廢。看著情形,這三年來,她一直不曾放棄找到適合的手,將自己複原。”

流水瞪大了眼睛,驚訝地問:“若風盡在大冥宮,那……祭司大人就是……”

是啊,風盡在的地方,必然有蓮絳。

而依蓮絳的做事風格,那隻可能是人人皆知,但是又神秘莫測的夜帝了!

她心中已經斷定了幾分那夜帝和蓮絳有關係。

她胸口悲涼難耐——他選擇了新的生活,不再被痛苦折磨,不正是她希望的嗎?

往日思緒奔赴而來,前塵往事糾結不堪,她又豈敢再涉足?

她也不願意再涉足他的生活,所以她會盡可能地不驚動和牽扯上蓮絳與長生樓,將風盡手裏的凝雪珠奪回來。

昆侖的那頭,月夕還在等著她和小蓮初回去。這大洲天下,終究不屬於她,也沒有天地可以容她。

“那大冥宮建立在大洲最高的赤霞山上,聳入雲端,猶如一座黑色的天宮。那山高幾千丈,且四麵都是懸崖峭壁,飛鳥難入。我們也先後派出許多人試圖進入那赤霞山,潛入大冥宮探個虛實,可那些人要不是有去無回,要不就是再無法上山。”流水歎了口氣,聲音帶著難言的絕望。

十五卻是挑眉,眉眼生輝,高貴而冷冶,“風盡既然躲著,那我就誘她出來。”

大洲天下,每隔幾年就會出一兩個名揚天下的轟動人物。

比如二十多年前,大燕長安有一個叫木蓮的女子。

比如二十多年前,有一個花落血濺的顏門。

比如二十多年前,有一個魔鬼叫顏緋色。

比如十幾年前,有一個俊美無雙的秋葉一澈。

比如十幾年前,有一個絕豔天下的胭脂濃。

比如十幾年前,有一個傾國傾城的沐色。

比如三年前,大洲天下出來一個迄今為止最強大的帝國:大冥王朝。也出現了一個最神秘、最嗜血的皇帝:夜帝。

而三年後,大洲天下,又出現了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和三年前的夜帝一樣,憑空而出。

夜帝是因為有一支無所不能的斬夜軍團,幾乎將整個大洲收入囊中,而這個女人,據說有一雙媚骨之手!

她不同於聖手南宮和鬼手風盡,他們是一代醫學天才,能救死扶傷,而她,隻有一雙無骨媚手。

可那雙手,左手弄月,右手聚光,讓枯木重生,讓人破繭成蝶。

據說,她能一手遮天,能逆天改命。

據說,隻要你付得起酬勞,她就讓你脫胎換骨。

她名叫:霜發夫人!

而她,一年,隻“逆天”改造三人!

一幅關於霜發夫人的畫,被傳得沸沸揚揚。

畫中,一個女子姿態慵懶地依在梨花軟榻上,雙手放在胸前,手心一團瑩白光芒,似夜幕中落下的皎月,就那樣被她捧著。

一手弄月,一手聚光,卻正是出自此處。

再看那雙手,真正是柔媚無骨,美豔到了極致。

更神秘的是,女子的容顏並沒有被遮住,可偏生無法看清她的容顏,隻覺得三千霜發下,那張臉似含煙隱霧,若隱若現,似夢中花,水中月,遙遠而不可及。

待你閉上眼睛時,你腦子裏又會浮現出一個女子紅唇含笑,一雙媚眼,如上天神祇般,慵懶而譏嘲地俯瞰芸芸眾生。

到最後,凡是見過那幅畫的人,卻又隻記得那雙媚骨之手,和那女子脖子上掛著的一枚紅色的珠子,奢華而耀眼。

那珠子樣子和凝雪珠一模一樣。

這大洲天下,真正接手過那凝雪珠的隻有十五和風盡,但十五是從角麗姬那兒親自偷來的,可風盡卻是從十五手裏得來!

而青林的畫,裏麵竟然有一顆一模一樣的珠子,生性多疑的風盡一定就會懷疑,十五是否動過手腳,而自己手裏的珠子,也可能是假的!

至於突出那雙手,其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如今的風盡,多麽渴望有一雙這樣的手啊。

她一定會想盡辦法得到這雙手!

夜探冥宮

穿上雪狐披風,除去十五那泛著鑽石般璀璨冷芒的雙瞳,她整個人一片雪色,就著那飛舞的白發,怕是站在風雪中,也無人發現她的蹤跡。

猶如一道魅影,十五背起龍骨拐杖幾個起落,消失在了風雪之中,所過之處,不留下任何腳印。

手下的人沒有任何關於大冥宮的消息,十五決定,今晚親自造訪這神秘的宮殿。

大冥宮在幾千丈高處,十五卻沒有奔向赤霞山,而是掠向了另外一座與它相鄰的山峰,兩山之間,幾百丈斷壁。

果然是飛鳥難過!

十五取下背上的龍骨拐杖,掂在手中,旋即用力拋了過去。

又一年下雪了。

黑色的大冥皇宮被罩在皚皚白雪中,讓這巍峨卻陰森的大殿,終於平添了一份色彩,黑與白,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抹濃重的水墨畫。

都說,水墨裏,承載的是寂寞,其實,應該是孤寂吧。蓮絳如是想。

他穿著黑貂披風,站在大冥皇宮正泰殿的頂樓房頂上。頭頂大雪卷落,紛紛揚揚,就那樣落在他身上,凝了一層白霜。他卻任由其落下,甚至懶得抬手去拂睫毛上墜著的一片。

深夜的大冥宮,一片死寂,放眼望去和南疆那些百年墳墓沒有任何區別,沒有一絲生氣,唯有那風,淩厲地刮過,發出鬼一樣的哭嚎聲。

他就那樣站著,無聲無息,一雙碧色的眸子靜靜俯瞰著整個大冥宮,不,是整個大冥,也或許是整個大洲天下。

那雙眼睛,專注地,卻又茫然地一遍遍地巡視。

這是大冥皇宮建立以來,第五百九十八夜,他像一座雕塑一樣立在此處。

不,到底是多少,他也不記得了!

他隻知道,自己遺失了一樣東西,但是,他想不起來,也沒有辦法去芸芸眾生中尋找。他隻有日夜都站在這最高處,讓所有人一抬頭就能看到他。

這樣的等待,或許是最好的尋找方法吧。

然而他卻不知道,他此時無聲無息地立在這房頂上,收斂了殺氣,隱住了氣息,早已和天地融合在一起,即便有人抬頭看來,看到的不過是一座傲然而立的雕塑,也或許是一抹縹緲即逝的影子。

噠噠噠,沉沙石板上,響起了輕盈的腳步聲。

一個輕挽長發,身穿淺黃色宮裝披繡牡丹的女子,踩著雪小心翼翼地向著正泰殿悄然走來。

覆著白雪的正泰殿,比起白日,看起來更加的神秘陰森,周圍沒有一個侍衛。

女子手裏提著一個食盒,內心惴惴不安。她是前幾日才進宮的秀女。入宮前,她是原大泱二品官員的嫡女,繡得一手女紅,因此,入宮第一天,就同其他幾個秀女一樣,封為了貴人。

奇怪的是,封位之前,她們幾個人並未見著那位神秘的夜帝,但昨日在花園中,她竟然有幸見到了傳說中那位美豔天下的豔妃娘娘。

烏黑的長發就那樣半挽,發尾垂在身後,襯得她身形婀娜修長,那張臉,五官精致而張揚,一顰一笑都是奪人的光華。

豔妃隻坐了小會兒,卻凝視著她的手看了許久,臨走才道:“的確是一雙巧手,不知道這雙手能否做出美味的糕點,博得皇上歡心呢?”

豔妃走後,她們幾個在小築裏聊天的秀女被那種滿室光華的豔麗驚得半天沒有反應過來。許久,一個大燕來的秀女喃喃道:“豔妃……似乎在哪裏見過?”

眾人知道她從前大燕來,而大燕十幾年前就有一個驚豔天下的女子名為胭脂濃,暗自嘲笑她想要巴結豔妃。

她們雖沒有見過胭脂濃,但是,豔妃這一身貴氣,怕是當年的胭脂濃也比不上吧。

風冷得刺骨。女子抱緊食盒,看著前方敞開的大門。

這真是陛下住的地方嗎?為何連一盞燈都沒有,如此清冷幽暗?

她深吸一口氣,跨步邁上了石階。

“啊!”

膝蓋上一陣鈍痛,那女子跪在地上,手裏的食盒滾落在雪中,而女子的膝蓋上,殷紅色的鮮血如胭脂一樣流出來,分外刺眼。

“何人,竟然敢私闖正泰殿?”

一個男子冷厲的聲音傳來。

旁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女子抬頭,看到一雙繡金絲鑲夜明珠的鞋子。她惶恐地對上了被無數侍衛和宮女簇擁的美麗女子。

“豔妃娘娘。”女子看著頭頂那張絕豔的臉,顫聲開口。

“難道你不知道,私闖正泰殿是死罪?”豔妃輕輕地笑道。

“求娘娘饒命。”女子哭泣道。

“那要看皇上的意思了?”她仰起頭,看著房頂上那抹黑影。對方似根本就沒有理會下麵發生的一切。

還是不在意嗎?她輕笑,眼底卻閃過一絲落寞,最後,低頭看著女子的手,“那就把她的手砍下來,丟到院子凍成冰雕吧。”

女子一聽,當場嚇得昏了過去。

侍衛拖著女子下去,留豔妃一個人站在原處,看著那人,“就這麽死了一個女人,你不心疼嗎?”她笑著問,聲音帶著幾分溫柔。

蓮絳目光依然盯著遠山,無聲無息。

“你很多天沒有去看那孩子了。”

下麵女子的聲音又傳來。蓮絳眸光微閃,卻依然沒有作答,而是將手放在胸腔。

人說,有心,才能活著。

有人,沒有心,卻也活著。

而自己,有心,卻從來不跳動,也活著。

過去三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著。

周圍又恢複了安靜,蓮絳輕歎一口氣,正欲放下手,卻是突然一怔。

將手重新放在胸腔上,他低著頭,碧眸中閃過一絲震驚:心跳了!

是的,此時,他沉寂了三年的心,重新跳動了起來。

“怎麽回事?”他喃喃開口。正在自己疑惑時,一道細小的風聲從不遠處飄過。

蓮絳赫然抬頭凝眸,“有人闖進了大冥宮!”這個念頭從腦子裏乍起的瞬間,他所在的高處,剛好看到一抹白影像光一閃,從幾十尺的地方一掠而過。

對方速度非常快,快到了讓人歎為觀止的境地。

頭頂大雪飛揚,可絲毫不能阻止那道白影,她就那樣迎風雪前行,最後停在了下方一座房頂上。

蓮絳緊緊地盯著那個背影,胸膛上的手沒有挪開,興奮和激動交織成劇烈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著他的心房,那樣的鏗鏘有力。

他就像暗處潛伏的獵豹,緊緊地盯著那道白影,卻不敢有任何動作,生怕驚跑了自己渴望已久的獵物。

他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直覺告訴他,他等這一刻太久了!

隨著狂妄的心跳,他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全部沸騰燃燒了起來。

三年來,他第一次體會到了心跳和活著的感覺。

那人背對自己而立,也不知道是否因為風雪太大,對方那飛舞的發絲一片雪色,而那縷縷染霜的白發,卻不知怎的,像無形的絲線一樣牽扯自己的心房。

十五站在高樓之上,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當成了獵物。

她靜靜地俯瞰被簇擁在一群侍衛中的豔妃,然後幾個起落,沿著房頂追隨而去。

對方打著傘,她一直都無法看清對方容貌,也無法斷定其真實身份。

豔妃走得很慢,停在一處宮院時,那黑色的門突然打開,一個女子衝了出來,用瘋瘋癲癲的語氣指著豔妃一群人道:“你是妖女!你是瘋子……”

十五一聽那聲音,渾身不由一抖,凝目看去,果然看到了昔年那嬌俏的少女,如今神色落魄,頭發淩亂,雙眼深陷,語氣不清,張著手臂撲出來。

“安藍郡主病又發作了,你們還不速速將她安置好?”

侍衛忙應了一聲,將女子帶了進去。

十五站在房頂上,怔怔地看著那個被帶走的女子,周身發涼,雙眼幹澀。

待豔妃一群人離開之後,她忘記了跟上,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處宮院,然後,一點足,飛掠了過去。

這個宮院一片漆黑,甚至連一盞燈都沒有,幽深而落寞。

十五躍入院中,悄然立在走廊一角,推開窗戶看著安藍所在的屋子。

屋子裏布置華美,雕花屏風,名貴的字畫桌椅,可,一股難言的冷清。

女子仰躺在**,嘴裏一直喃喃:“為什麽,你們都變成這樣?為什麽你們都瘋了?”

十五欲推門而入,身後一道風聲殺來,她取下背上的龍骨拐杖,往後一揮,一道白光乍起,自身借力,如一點飄雪飛上空中。

白光掀起的地方,地上的積雪倒飛上天空,形成了一道白色的厚重的牆,瞬間擋住了來人的那一襲。

然而,隔著那翻飛的雪,十五看到了一雙凝碧色的眼眸。

蓮絳……

十五大腦片刻空白,卻又立時反應過來,掀起袖子將自己的臉遮住,馭風而行,不敢做絲毫停留,慌忙將蓮絳甩開了幾十尺,心中卻暗自驚訝,他什麽時候出現的?

“你是誰?”蓮絳萬萬沒想到,盯了這麽久的獵物,就要在抓住的瞬間,竟然逃離了。

看著十五逃跑的方向,蓮絳紅唇一勾,碧眸中燃燒起一團暗火,飛身追了過去。

十五看著那些環繞著正泰殿一模一樣的宮苑,頭皮開始發麻。

這些建築看起來一模一樣,不僅讓人分不清方向,而且還按照八卦遠離鎖建築,她陷入陣法,難以脫開。

難怪流水說即便有人上山,也都是有來無回。

蓮絳越來越近,十五喘了一口氣,脫掉身上厚重的狐裘披風,一咬牙,沒入那片繁複的宮苑之中。

怕暴露自己,她不敢上房頂,隻能穿過層層走廊。然而,所有走廊完全一模一樣,連轉角處的花的位置都擺放得沒有絲毫差異。

十五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道:難道自己要被困在此處?

恰在此時,一道呻吟傳了過來。

十五循著那個聲音走去,看到院中一個穿著鵝黃色繡衣的女子渾身是血地蜷縮在地上。她的樣子看起來十分痛苦,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酷刑。

十五蹙眉。哪知那個少女突然抬起頭,看到十五臉的瞬間,竟顧不得周身的鮮血,爬了過來,一下抓住十五的衣服,哀聲乞求:“豔妃娘娘,求求你放了我……”

這下,十五才發現,她的右手從手腕處被人斬斷。

因為天寒地凍,傷口凝了一層冰,看起來卻依然觸目驚心,甚是殘忍!

“豔妃娘娘,我錯了,求求你放過我。”

十五蹙眉,正要掙脫開,那女子卻死命抓著她的裙子,“豔妃娘娘,求求你……”

她嘴裏一直喊著豔妃娘娘,語氣雖然痛苦,可看著十五的眼神,卻格外的清明,不像神誌不清認錯了人。

難道說,這位豔妃和自己長得很像?

“放手。”

十五正欲開口,頭頂一個黑影疾奔而下,停在了身後。

十五暗自將龍骨拐杖藏於寬大的袖中,而地上少女卻依然大哭,“豔妃娘娘,求求你!”

魂牽夢繞的熟悉蓮香靠近時,她周身已出了一身薄汗,嚇得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地上抓著自己衣裙苦苦哀求的少女,也突然止住了哭聲,怔怔地看著十五身後,眼底湧出驚豔之色。

十五不敢回頭。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十五能感到那雙銳利的眼睛似一把剔骨刀一樣,要將自己裏外剖個通透。

對方一跨步,竟然堵在身前。十五忍不住抬頭,剛好對上了那雙妖冶邪肆的碧眸。

四目相對的瞬間,似電光交加,時光荏苒,兩人心口皆是一陣劇痛。

而十五袖中的手握著龍骨拐杖的一端,強忍著要移開目光。可對方盯著自己的雙瞳卻像一個鬼魅的旋渦,深深絞著她、吸附著她。

正當十五不知所以時,對方眼底閃過一陣驚駭。

如玉的手伸了過來,竟然快速地拂過十五的五官,那冰涼的指尖最後停在了她耳後。

動作太快,快得十五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三年後,這種境地相見,他竟然是出手摸她的臉?

“還真是你!”蓮絳收回手,語氣裏卻有一絲厭惡,目光也不再看十五,而是將頭扭向旁邊,“你怎麽將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蓮絳將手負在身後。不知道為何,他心底湧起莫名的失落,而指尖卻在碰到她麵頰的瞬間突然灼熱顫抖起來。

怎麽會這樣?旁邊早就嚇傻了的十五一愣,方想起蓮絳剛剛的指尖停在了耳後。

難道說,他剛剛摸自己的臉,是以為自己戴了麵具?所以,自己真的和那豔妃長得相似,連蓮絳都騙了?

“你這又是做什麽?你……”這才發現地上蜷縮的少女,蓮絳回頭,盯著十五,正要怒叱,卻在對上她目光時,那冷漠苛責的話語突然卡在喉嚨,怎麽也說不出來。

他這是怎麽了?

十五亦趕緊扭頭,強忍著自己不要去看他的臉,生怕自己一時控製不住。

見十五扭頭避開自己的目光,蓮絳微微一愣,又伸出手摸向十五的臉。

十五嚇得連忙後退。

他漂亮的眉眼閃過一絲警告,那唇也十分不悅地抿成一條薄線。

十五周身冰涼,隻得站在雪地裏,任由他靠近。纖長的手指一如當年一樣白皙漂亮,指甲也恢複了往昔的溫度,輕輕地遊走過她的眉眼,再次停留在她下巴處。

十五眸眼低垂,大氣不敢出,渾身緊繃得如隨時都會崩斷的弦。

對方終於放開了她,後退一步,冷聲,“方才有人闖進了大冥宮,本宮以為你是對方所扮,欲迷惑本宮的視線!”

十五不敢吭聲。

蓮絳可是易容高手,若非自己這張臉是真的,怕……真的會暴露身份!

周圍陷入了沉默。

地上的少女似乎發現了蓮絳的身份,也不知道是被嚇到了還是被驚豔住,竟然忘記了發聲。

一時間,氣氛壓抑又尷尬。

蓮絳似也感覺到了這種變化,一甩袖,轉身欲走,卻又忍不住回頭,盯著十五審視了許久,冷聲,“下次別裝神弄鬼地扮成這個鬼樣子!”

鬼樣子?

十五又是一愣,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裹著雪的白發和染了霜白的睫毛,恍然明白自己這個樣子,在別人看來的確應該是鬼樣子。

她萬萬沒有想到,三年後,初次相見,自己的模樣差點嚇著了他。

可一回想起第一次見麵時,她又何嚐不是以一具腐屍的樣子走到他身前呢。

往事紛雜而來,她垂眸,眼底湧起難掩的痛,又退開幾步,和他保持了距離。

這細微的動作,落入他眼中。他輕蹙黛眉,隻覺得胸口莫名其妙地有些堵,幹脆轉身,走向門口。

見他離去,十五方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裏衫早就被汗水浸濕。

地上的少女似從夢中驚醒,訥訥地抬頭看著十五,“豔妃娘娘,那是陛下嗎?”

陛下?這個生疏的稱呼讓十五覺得手腳冰涼。她看著蓮絳消失的地方,看著風雪中兀自搖曳的梅枝,恍然明白:方才厲聲嗬斥自己的,不是三年前她的蓮絳了。而是這個統治了大洲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帝國,大冥的夜帝。

她的夫君,已經不認得她了。

十五沒有回答,握緊藏匿在袖中的拐杖,不再管地上的女子,欲躍身跳上房頂找個機會逃離這個大冥宮,背後卻突然乍起一個冰冷的聲音。

“怎麽還站著?”那聲音,透著幾分不耐煩。

十五回頭,看到蓮絳周身裹雪,竟轉身又折了回來。

十五好不容易放鬆的身體,再一次緊繃起來,後背暗自湧出層層冷汗。

蓮絳冷澈的碧眸帶著幾分矛盾和糾結,瞪了十五一眼,轉身。

十五大腦茫然,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回來了。

也不知道,他瞪她一眼,到底是什麽意思?

三年前朝夕相處的經驗在此刻提醒她,蓮絳在警告她跟上。

正當她糾結到底要不要跟上時,蓮絳再次回頭,目光像刀一樣,鋒利地劃過十五的臉。

這個眼神十五太熟悉了,對方生氣了!

十五咬牙,隻得硬著頭皮慢慢地跟在了蓮絳身後。

頭頂雪花紛飛,片片飄落在兩人身上,剛剛一逃一追間,兩人周身積雪早就化成了雪沫消失不見。

方才還相互追逐的兩人,此時卻一前一後地慢慢走在幽長的宮道上——一人負手,姿態絕豔地走在前方;一人弄袖,身形縹緲地跟隨其後。

不過一會兒,兩人周身再度覆蓋了層層白雪。

十五忍不住抬頭看著他一頭白霜,突然想起了長安街上,那一日兩人也是這般安靜地走在雪中。

那時候他說:聽說第一場雪時陪你漫步在雪中的人,會陪你白頭到老。

十五頷首,看著垂落在身側的三千白發,不由苦笑:蓮絳啊,我已經老了呢。而你,芳華如當年。

十五低垂著頭,突然覺得一個強大的壓迫感撲麵而來,她慌忙收住步子,頭卻依然撞在了一堵軟牆之上。

立時,那熟悉的蓮花香如霧靄將自己包圍。她一怔。自己低垂的額頭竟然正抵著他的胸膛,兩人貼得那麽近,近得能聽到他狂亂而有力的心跳聲。

咚咚!如重錘敲擊在胸口。

十五慌忙後退一步,抬頭對上了他碧澈的眸子。

他眸子裏有她無法看懂的糾結深情,似憤怒的、似痛苦的,卻似……溫柔的。

最終,他抬起手,彈了彈她額頭碰觸的地方,語氣有幾分隱忍,“你今天有些莫名其妙!”

“……”

咦?十五眉心跳了跳,正想要不要開口,蓮絳的臉驟然像突變的天氣,臉上瞬間湧出可怕的怒氣,旋即手像鉗子一樣掐住十五的脖子,“你平素不是話很多嗎?怎麽今天搞成這個模樣,還給本宮裝起啞巴來了?”

他覺得自己瘋了。

一個時辰內,竟然說了這麽多話。

一個時辰內,竟然莫名其妙地發了幾次火。

而剛剛,她撞到自己胸膛時,自己竟然緊張得差點將心都跳了出來。

眼前的女人,明明是同一張臉,卻像變了一個人,變得他想要靠近!

這個念頭浮出腦海時,蓮絳一怔,掐著十五的手指亦跟著一顫。她冰雪般的皮膚帶著讓人心慌意亂的柔軟觸感。

他瞪大了漂亮的眸子,像觸電般,忙鬆開了十五,慌忙退了幾步。

她皮膚明明那樣的冰涼,可為何他的指尖卻像火燒一樣滾燙,還有一股暖流沿著手指傳入周身,最後像一團團小火苗一樣燃燒開來,而自己隱在夜色的臉,也莫名其妙地滾燙起來?

不但如此,這一刻,連呼吸都亂了。

他咬了咬唇,警惕地盯著眼前的女子。

如霜的眉睫,明澈的眸子,看起來,像一池蘊藏了無數鑽石的幽潭,夜也遮不住她眼底璀璨明亮的光華。

那三千白發,那白色的睫毛,明明怪異,可偏生落在這臉上,平添了幾分如雪清冷之姿,甚至有一種絕塵之美。

怎麽回事?他明明討厭這張臉,可此時,卻覺得這張臉,有一種讓人挪不開眼睛的美。

“你對本宮使用了巫蠱之術?”

他隻得如此追問,否則,怎麽能解釋他今天變得如此怪異和莫名其妙?

眼前的女子,正微微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副木訥而無辜的神色。

這個神情,看得他一呆,滿腔怒火皆化成一腔溫柔,不知不覺地凝在他碧色的眼眸中,在飛揚的雪中,折射出瀲灩的光。

狠心的話,一個字說不出來。最後,竟然變成了一句悶悶的,“你很冷嗎?”淺淺一問,卻又是別扭地將目光挪到旁邊。

應該是冷吧,否則,剛剛摸到她白皙的脖子時,不會是那樣的冰涼。

十五的大腦早就一片空白。一路走來,她完全不知道蓮絳內心都翻滾糾結了幾百遍,隻知道他不停地在自語自說。

一會兒惱怒,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又是無奈。

兩個人這樣的相處,對她來說猶如上天的恩賜,可同時,她卻又害怕給他帶來困擾。

又見他一臉盛怒,她胸腔晦澀難耐,隻道或許找著機會離開,他便開心了。

“本宮問你話你沒有聽到?本宮在問你冷不冷!”眼前這個女人,今晚變得那麽靜默,而向來討厭被打擾的他,卻突然好想聽她開口說一句話。總覺得……應該還有其他與眾不同。

“不冷。”十五開口回答。

聲音非常幹淨,如山間泉水,帶著一股清洌,流淌在他心間,聽得蓮絳微微恍惚。

大冥宮地處整個大洲最高的赤霞山,一到冬日就格外的寒冷,看著女子卷飛的縷縷白發,他脫下身上的華貴黑貂丟在了她懷裏,冷聲命令:“穿上。”

柔軟溫暖的貂皮披風帶著他獨有的香氣,十五抱在懷裏,怔怔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最後鬼使神差地跟上。

一前一後,十五試圖拉開十尺距離,尋找機會離開。可每每好不容易拉開到七八尺時,蓮絳就停下,站在風雪中回身看十五一眼,等她趕上來後,才又邁著步子離開。

在蓮絳的等候中,他們兩個始終保持了三尺距離。

若是他突然停下來,就會再度發生她撞在他懷裏的情景,因此,十五格外的小心。

十五不熟悉大冥宮,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走了快一個時辰。

這長長的宮道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十五終於忍不住,向前一步,“陛下……”

“嗯?”蓮絳站定,看著十五,尾音卻巧妙地拉長。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蓮絳絕色的臉上擺出一個你終於肯開口說話的得意表情,那妖嬈的唇也溢出一絲恣意的笑,“本宮覺得,這天氣不錯,突然想走動走動。”心中卻暗道:你若不開口,本宮就帶著你這麽走到天亮!

“啊?”十五抬頭看了看偌大的飛雪,糾結而為難地看著蓮絳,隻得又硬著頭皮道:“這天色,好像很晚了。雪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

蓮絳眉睫嫵媚地挑起,暗自笑道:嗯,不錯,這一次竟然說了兩句話!

“我很喜歡看雪。”他的聲音帶著隱隱的笑意。不知不覺中,連本宮兩字都省略了。

十五見他這一絲笑,太陽穴突地就跳了起來。難道說蓮絳發現了什麽?但是,如果發現了什麽,不會如此淡定吧。

竭力地掩飾臉上的慌亂,十五扯出一絲牽強的笑,“夜露深寒,陛下龍體重要啊。”

“是嗎?”他眉眼挑得更高,笑容從碧色瞳孔中溢出,**起一圈圈漣漪,“難得我有這般雅致,你卻要破壞我的興趣,既如此,那你就多找幾個理由,否則……”

十五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一種他在玩自己的感覺。

但是,自己千萬要沉住氣啊!三年後初會,他的功夫大有進步,竟能無聲無息地潛伏於她身後,讓她沒有絲毫感覺,若兩個人正麵交手,自己不見得鬥得過。

深吸了一口氣,十五艱難開口,可腦子裏轉了半天,卻憋出一句,“陛下,您不累嗎?”

“不累。”

“陛下,您不餓嗎?”

“不餓。”

“陛下,您不冷嗎?”

他興趣盎然地看了一眼她小心翼翼抱著的黑色貂皮披風,忍住要笑的衝動,道:“不冷。”心中卻暗自腹誹:這女人是呆子嗎?他都將披風遞給她了,她還問出這麽愚蠢的問題。

十五一臉挫敗,咬牙道:“陛下,我累了,能不能去休息?”

他心情甚好地欣賞著她有些抓狂的樣子,唇角牽出一個漂亮的弧度,聲音卻霸道地傳來,“不能!”

十五抬頭,狠狠瞪了一眼蓮絳。

咦?他像發現寶物一樣,眼底閃過一抹驚奇:原來她也會生氣。

不知道為什麽,三年來,他竟從來未曾似這一刻這般放鬆過。

裏麵到底是什麽原因,他突然懶得去深究,隻是看著眼前這個好玩的女人。

看著高高的宮牆,他聲音似笑非笑,“既是累了,那剛好路過去看看他。”說著,不等十五反應,他先跨一步,卻又擔心十五不跟上,回頭警示了她一眼。

嗯,這個萬般無奈的女人,到底還是沒有脾氣地跟上了。他嘴角得意地勾起。

黑色的宮門被推開,一群影子跪在地上。他抿著唇抬手,潛伏在各個角落的影衛全都撤了下去。

宮苑四角掛著幾盞昏暗的琉璃燈,一進去,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十五下意識地皺起眉頭,腦子裏卻冷靜地辨認這些藥的成分。

屋子裏放著炭火爐子,所以比外麵溫暖了許多。蓮絳大步進去,穿過那屏風,走到了裏麵的床前。

十五立在門口,正要借此機會退出去,卻看到炭屏風後麵正嗞嗞地鑽出一條小青蛇。那蛇一下跳躥到旁邊的高凳上,搖擺著身子,瞪著紅亮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十五。

十五看了小青一眼,抬步飛快地衝進了屏風。

進了裏屋的蓮絳一回身,見十五沒有跟上,正要出來尋,恰在屏風處和十五撞了個滿懷。

“抱歉。”十五從他懷裏跳出來,著急地看向床榻。

白色的紗帳後麵,躺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和三年前分別時,幾乎沒有任何區別,隻是,原來胖乎乎的臉早已消瘦下去,皮膚蒼白中帶著淡淡的青色,小巧的唇亦毫無血色。

十五走過去,坐在小魚兒身邊,握著他冰涼的手。手指觸摸到他的脈搏,十分的虛弱,但還算平穩。

她背對著蓮絳,不敢表現出太多的情緒變化,隻是默默地坐著。

“他睡著了。”

蓮絳的聲音輕輕傳來。

十五點點頭,不敢多問,不敢多說,言多必失,如今她就是這個狀況。

**的小魚兒在這個時候突然睜開了眼睛,暗淡無光的雙瞳看著十五,眼底閃過一絲警惕,旋即又露出一絲疑惑,半晌後,他又側目,沒有再看十五。

那樣子,說不盡的疏離和冷漠。

待目光看到十五旁邊的蓮絳時,小魚兒眼底終於露出了些許光芒,“娘……陛下……”

他一聲娘娘抑在了心中,卻終究變成一聲陛下。

十五一驚,才恍然發現,小魚兒的模樣沒有多大改變,可眼眸中卻沒有了三年前那種天真無邪,而是多了幾分淡淡的憂愁。

這孩子,長大了!

“聽說你不肯吃藥?”蓮絳聲音很輕,卻帶了一絲責備。

小魚兒睫毛顫了顫。十五這才發現旁邊案幾上放著一碗藥,遂端了過來,盛了一勺喂給小魚兒。

可他卻抿著唇,幹脆將頭扭到一邊,看也不看十五。

十五眼角微微酸澀,低頭抿了一口藥,眉頭不經意地蹙了起來,然後將碗放在了旁邊,“他不喜歡吃,就任他去罷。”她開口。

蓮絳一愣。

十五俯身,替小魚兒將被子拉好,順手將一個香囊放在了小魚兒的枕頭下。

這個香囊是路上閑來無事時,給多多做的清目怡神的藥囊。

剛剛小魚兒的藥裏有幾味藥,雖都是滋補功能,可其中四味混合在一起,卻會讓人昏睡。

小魚兒似乎很疲憊,閉上眼睛,便睡了去,那張小臉蒼白得讓人心疼。

十五沒有聽到蓮絳的催促,於是就坐在小魚兒的身邊,靜靜地看著他的睡顏,腦子裏卻一片混亂。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次入大冥宮,竟然會發現這麽多事情,病了的小魚兒,神誌不清的安藍。

三年前離開時,她還記得在越城府邸,他們倆還陪著她給小阿初做衣服。那個時候小魚兒生龍活虎,安藍亦光彩照人。

這三年,到底都發生了什麽事情?

十五眼底泛著碎冰似的寒光,袖子裏的手悄然握緊。

背後熟悉的香氣逼近,十五繃緊後背,已感到一雙手撩起了她的白發。

十五幾乎跳著從位置上起來,後退幾步,警惕地盯著蓮絳。

蓮絳的手停在半空中,還保持著剛剛捧著十五頭發的動作,絕豔的臉上有一絲不明白十五為何這麽激動逃開的茫然和無措。

他挑起眉尖,碧眸有幾分不悅地盯著十五。

從進這個屋子之後,十五就一直看著小魚兒,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

這種微妙的變化,在他心中漾開一道道酸澀。

“你怕什麽?”他沉聲,“我不過想看看頭發怎麽弄的?”

琉璃燈光下,她那曳地的長發縷縷如銀,看起來不像是假發,更像是一匹雪色的綢緞,捧在手心,亦光滑柔軟,散發著魅人的光澤。

“假的。”十五想著小魚兒和安藍的事情,胸腔本就煩悶,如今被蓮絳一問,語氣頓時也尖銳了許多。

“你……”蓮絳顯然沒有料到一路上對他唯唯諾諾的女子,現在敢用這種語氣頂撞自己。

一低頭,他見自己的黑色貂皮披風被她隨手放在了床沿,如今卻掉在地上。

他氣得臉色煞白,彎腰抓起那披風,用力砸到十五身上,“出來!”說完,拂袖走了出去。

十五被砸得一晃,腦子裏也當即清醒了過來。

完了!他又生氣了。

十五忙不迭地跟上,看到蓮絳背著手立在門口,長發裹雪,背影看起來十分的落寞。

似聽到她跟來,他才緩緩抬起步子離開。一路上,同樣是三步一等,不給十五任何想要逃跑的機會。

兩人就這樣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地走到了正泰殿。

到了石階處,蓮絳突然回頭,輕聲道:“你在生氣?”

十五驚訝地抬頭,發現他緊抿著紅唇,神色卻有幾分懊惱,那漂亮的眉也扭成麻花,好似這四個字,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問出口。

這到底是多別扭的人啊!

“沒有。”她隻是難過。

“真沒有?”他歪著頭,盯著十五,想在她臉上找到點蛛絲馬跡。

十五被他看得十分不自然,耳根也微微紅了起來,道:“真沒有。”她方才是難過,所以口氣才凶了點。

“我以為你怪我不去看他。”他稍鬆了一口氣。

過去三年,並非他不去看那個孩子,而是每次去,那孩子幾乎都在昏迷。今晚他難得看到那孩子醒來。

“如果可以,還請陛下多去看看他。”十五看得出,小魚兒對蓮絳的依賴性。

他抿了一下唇,“好。”眼眸清澈地看著十五。

十五抵不住他的目光,趕緊將頭扭向一邊,“陛下不是要看雪嗎?為何不去懸崖邊,那邊白雪如幕,景色頗為壯觀。”

一絲欣喜從他漂亮的眼底閃過——他沒有料到她會主動提出去看雪。

“你陪我去看雪?”他眉眼彎彎,語氣有幾分俏皮,幾分期待。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中的盒子。

十五卻強忍著冷靜,“嗯,好。”

她如今在這個迷宮一樣的地方迷了路,一旦走到懸崖邊,縱身一躍,她就不信,這蓮絳還敢跟著她跳下去。

“懸崖風大,你先把披風穿上。”

十五肚子裏九曲回腸,蓮絳低柔的聲音卻傳了過來。對方又用那樣清澈的眼神盯著自己,十五隻有硬著頭皮展開披風穿在身上。

那一瞬,他抿唇一笑,碧色的眼眸裏漾開瀲灩的光芒,如煙花絢爛,看得十五一怔。而他傾身過來,一下抓住十五的手。

肌膚相觸,兩人都如觸電般。

他麵色緋紅,趕緊放開,又拉住她的袖子,帶著她縱身一躍,跳上了房頂,迎著飛雪,朝西邊奔去。

他拽著十五跑得飛快,一起一躍,行若脫兔,快如閃電。

長發寥寥,拂過十五的臉時,卻如他的手,輕扣在心房。

大冥宮的房頂高低不一,每每要躍上房頂時,他身形一側,一手拉著她的袖子,一手托著她的腰先將她送上去。

待從高樓躍下時,他會跳去,展開手臂接住她。

到最後,也不知怎麽的,他已放了她的袖子,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溫熱滾燙的手指,像一把鎖一樣,將她扣住,不肯鬆開一分。

“到了,你看!”兩人終於跑到了西邊的懸崖處,他回頭,笑容恣意地對她說。

懸崖處,果然飄雪如幕,迷離得讓人有些睜不開眼睛,那些風從下麵刮來,如刀刃刮石,發出尖銳的聲音。

“陛下,你的手。”十五迎著那風雪,大聲地喊道。

兩人隔得很近,可風太大,說出來的話就被那風碾碎。

“你說什麽?”他扭頭看著她,青絲上裹著一層雪,宛如白頭,一雙凝視著她的碧色眼眸,卻明亮得驚人。

“我說,你抓著我的手了。”十五用力地掙了一下,她這是要跳崖逃跑啊。

他笑容微微一滯,盯著十五良久,然後扭頭看向旁邊,負氣,“聽不到!”手卻更用力地將十五握緊。

搞笑,他堂堂大冥帝國的夜帝,抓她一隻手怎麽了!

還有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小蓮初若是醒來看不到她,定會哭得傷心。想到小蓮初淚眼朦朧的樣子,十五低頭,狠狠咬在了蓮絳手背上。

刺痛從手背傳來,蓮絳疼得鬆開手,抬起手來一看,緊致整齊的牙印裏,竟然滲出了點點血跡。

“你瘋了?”蓮絳盯著十五,聲音有幾分顫抖。

“對不起……”十五也驚了一跳,倒忘記了蓮絳細皮嫩肉的,竟出血了。

“嗬嗬……”蓮絳怒極反笑,“平日不想著法子要接近我?想著法子折磨人來引起我注意?怎麽,如今你扮成這個鬼樣子,倒真的如願吸引了本宮!現在本宮碰你,你倒不願意,用得著這麽厭惡本宮?你還真以為你是誰?!”他的聲音急劇發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這麽生氣。

十五被他罵得一愣,低下頭,苦笑,“我不是誰。”

“好!”蓮絳譏誚道,“本宮今晚是失心瘋了才會這樣對你!你,滾!本宮不想再看到你。”說完,一轉身,懶得再看十五。

十五眼角一酸,解開身上的披風,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後緩緩後退一步,張開手臂,後仰躍下了懸崖。

風聲從耳邊響起,蓮絳突然回頭,恰好看到十五墜下了懸崖,他麵色瞬間蒼白,想也沒有想,跟著俯衝跳下。

他速度非常快,一下就拉住了十五的手,碧色的眼底湧起難掩的驚慌和害怕,“你瘋了嗎?”兩人依然在下墜,他低頭看著下方的女子,“我不過是說了幾句氣話,你犯得著這樣?”

“放手!”十五原本打算躍下之後,運用內力保持平衡,再輕功落地。可蓮絳跟著跳下來,她完全失去了方寸,兩人失去重心直接往下落。這樣下去,兩人必然粉身碎骨。

“不放!”他咬牙,聲音一顫,“我不放。”

十五不知怎的,眼眸一酸,眼淚不爭氣地突然滾了出來。

他見她眼中噙淚,心下一慌,另外一隻手探出幾粒珠子,啪啪地打在了赤霞山的峭壁上。

轟隆,山間發出陣陣轟鳴,那些峭壁竟然裂開,像機關一樣露出了許多石階,宛如天階蜿蜒直達山頂。

而頭頂無數蔓藤飛掠而來,瞬間纏住了兩個人下墜的身體,狠狠一甩,兩人被拋向半空露出的一個平台之上,落地的瞬間,他將她一把抱在懷裏。

兩人重重摔在地上,身下的蓮絳發出一陣悶哼。

“你怎麽樣?”

十五起身,卻聽到蓮絳先開口,著急著問她的情況。

“我沒事。”她眼睛酸澀,淚水怎麽也停不下來。

“你真是……”他側躺在地上,手捧著她的臉,指尖溫柔地擦掉她臉上的淚水,“我剛剛是氣極了才說出那樣的話。你若是不開心、生氣,也可以罵我。你怎麽能這麽瘋?你知不知道,這摔下來會死的!你是故意在氣我?還是膽大到了要用生死來威脅我?”

“我不是。”十五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臉。

她怕對上他那情切深深的眼眸,她又會不顧一切地回到他身邊。

滾燙的淚水滑過他指尖。

他不是沒有見過女人哭,也不是沒有見過這個女人哭,可這好像是第一次碰到女人的淚水,整個心都被燙著,讓他又害怕又不知所措。

“好了,你別哭了。”他有些懊惱,咬了咬唇,低聲道:“我給你道歉,還不成嗎?”

長這麽大,他何時給人道過歉?說完這句道歉,他又頗不甘心地將頭扭到一邊。

“我將你扶起來,看哪兒傷了沒有。”十五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將他扶起來,挪到平台裏麵的洞口。

“傷了。”他靠在洞口的石壁上,訥訥地回答。心,不舒服,突然有點疼。

十五跪在他身側,俯身撩起他的袖子,發現他左後臂擦傷得厲害,右手骨直接脫臼。

輕摁他脫臼處,十五順勢問道:“此處可有機關上去?”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我原是想轉移你的注意力,怕你疼。”

“是嗎?”蓮絳眼底有一絲笑意,“既如此,那你湊過來,我告訴你。”

十五低頭湊近蓮絳,感到他若蘭的氣息噴在頸處,不禁臉一紅,同時,另外一隻手悄然落在蓮絳脖子上,對方身體斜斜歪歪地倒下。

乘著他昏迷之際,十五將他的手接好,又看了他許久,起身觸動機關。

機關開啟,大冥宮內的人終於被驚動,天亮時,十五看到一行人從山頂的天階處往下方來。

風雪中,有一個披著紫色貂皮的女子抱著蓮絳遺落的披風,在侍衛的擁簇下急忙行來。十五躲在對麵的懸崖上,默默地看著那群人走進了山洞。

一個時辰後,天已經大亮,隨著一聲巨響,那些機關再度藏在了石壁裏。

十五趕回皇城的府邸,卻看到流水紅著雙眼,全身是雪地立在門口,見到自己,忙衝了過來,顫聲,“阿初不見了。”

十五衝上了二樓,看到**隻有小蓮初睡覺時留下的淺淺印記。

“他去哪兒了?”十五顫聲,眼淚滾在眼眶中,卻是竭力咬著唇,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昨晚就醒了。”流水哽咽,“阿初就問娘去哪裏,我就騙他說你去找他爹爹了。後麵瞧他又睡著了,我便去廚房給他做吃的,一回來,他就不見了。”

十五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又推開那窗戶,“他那麽小,怎麽會離開這個院子?這樓距離街道高有十來尺,他沒法跳窗。其他出入口都有我們的人把守……”十五一邊說一邊在屋子裏找,內心還是抱著一絲希望,“說不定他隻是在院子捉迷藏,他不可能走遠的。”

小蓮初剛滿兩歲,他能跑哪裏去?

“您不知道?”流水瞪大著眼睛,震驚地看著十五。

“知道什麽?”十五茫然。

“阿初……他會駕馭鬼狼。”流水停了幾秒,“而且……這是阿初第一次離開昆侖,麵對人類。”

“什麽意思?”十五眼裏泛著幾分茫然和震驚。

隨十五來大冥的鬼狼都屬於北冥一族,它們生活在皇陵百年,吸大洲和北冥靈氣,因此來到大冥的這一批靈力不會受到太大的靈力壓製,但是無一例外,到了白天,它們都會出現虛弱。

因此,十五無法讓它們白日出去尋找蓮初。

小蓮初戴著狼皮帽子,背著小多多,站在大雪飄飄的街道口。昨晚娘走的時候,他並沒有睡著,很多次夜裏,小蓮初醒來時都看到娘親靜靜地坐在旁邊,蒼白的臉上有著難言的悲傷。在水裏沉睡的娘,麵容總是靜靜的,可為何,她醒來了,卻難過了?

離開昆侖的前一晚,有些鬼狼被娘留在了昆侖皇陵處,它們全是一夫一妻,還有幾隻小狼。

小蓮初在那一刻,似乎懂了什麽。爹爹、娘親、寶寶,都是不能分開的。

狼皮帽遮住了他齊耳的卷發,露出那張精致無比,宛如瓷器的肉乎乎的臉蛋兒,一隻眼睛雖然纏著繃帶,卻完全不影響美觀,反而襯得另外一隻眼睛更加漂亮。

而此時,這隻眼睛閃爍著驚奇而興奮的光芒,打量著眼前這個七彩繽紛的世界。

他同其他幼兒的出生不同,到臨產時,十五已經昏迷了兩個月,為了保住他們其中之一,未生產的十五就被沉入了那連接忘川河的黑色冰湖中。

在臨產那個月,黑水下麵的惡靈幾乎都湧了出來,貪婪地聚集在了十五的身邊,饑餓地等待著那個即將出生的小生命,吞噬他,強大自己。

可蓮初出生那一刻,冰湖下麵,一片幹淨清澈。

“滾燙的米糕咯!”

“剛出鍋的羊肉湯混沌來咯……”

熱鬧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小蓮初看著這些走動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用軟糯的聲音道:“好多人的味道啊。”

小東西的眼睛掃過這些人,眨了眨眼睛,“姑姑說,我爹爹的眼睛很特別。”所以,小東西一邊走一邊盯著來人的眼睛,卻發現他們的眼睛都是統一的黑色,好像沒有特別之處。

倒是一路上,不少人驚豔地盯著那獨自走在路上的小蓮初,發現他另外一隻眼睛纏著繃帶時,無不露出悲憫的眼神。

“真漂亮的孩子,可惜了。”

“糖葫蘆。”

旁邊一個吆喝聲響起,小蓮初突然停下來,仰頭怔怔地看著那一串串紅亮亮的糖葫蘆,隻覺得眼熟。

把背上的多多取下來,發現布娃娃的手裏就握著一模一樣的東西。

“叔叔,這是糖葫蘆嗎?”小蓮初奶聲奶氣地問。

“是啊,三文錢一串。”老板正忙著做糖畫,並沒有抬頭。

“我沒有錢。”小蓮初有些失望,低頭看了看多多手裏的糖葫蘆。

據說,多多手裏的糖葫蘆是爹爹送給他的。

爹爹應該很喜歡吃糖葫蘆吧?但是蓮初從小就生活在昆侖,那兒人類都看不到,怎麽會有糖葫蘆呢。

小蓮初咬了咬唇,抱著多多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他麵前。

蓮初抬起頭,看到一張猥瑣且全是酒氣的男子,笑嘻嘻地看著自己。

“小朋友,你是不是要吃糖葫蘆啊,叔叔帶你去一個地方,那裏有好多。”

阿初摸了摸自己餓得扁扁的肚子,漂亮的眼睛盯著那人,露出白白的小牙,“好哇。”

天色漸暗,幽深的巷子裏堆滿了雜物,一個兩歲的漂亮娃娃坐在一個籮筐上,一邊晃著小腿兒,一手一串糖葫蘆,輪流咬著。那白皙粉嫩的臉上,沾滿了紅色的湯糖汁,孩子吃得不亦樂乎。

“說好了兩百兩,你怎麽才給一百五十?”那個猥瑣的男子靠在門上,憤怒地對著門內的人說道。

“那小孩兒一個眼睛是瞎的,長得再漂亮也是殘疾,給你一百五十都不錯了。”

“不行!”

兩人爭執開來,卻聽到巷子裏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

兩人一回頭,那娃娃已經吃完了糖葫蘆,大眼睛看著兩人,突然露出一個純良無比的笑容,“我餓了。”

紅色糖漬沾在他的小嘴上,在夜色中,殷紅如鮮血,竟有幾分邪氣。

兩人皆是一愣,卻見那娃娃突然解開了左眼上的繃帶。

赤霞城的夜幕降臨,全城霓虹閃爍,紅燈蔓延。

小蓮初抱著多多,站在出口,歎口氣,“真是的,沒有吃飽,還耽誤本公子找爹爹。”

巷子深處,兩個男人麵目紫青地仰躺在地上,睜大著驚恐的雙瞳,毫無聲息。

赤霞城是整個大洲最大的城市,足有六個長安大小。小蓮初默默地走在行人中,看著過往的人群,快到深夜時,他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遠處。

遠處的十字路口,站著一個手持拐杖的老太婆,那人身形佝僂,肩上搭了一個破布包包。

小蓮初目光掃過那布袋,迎著老太婆渾濁雙瞳裏折射出來的銳利光芒。

小東西知道,自己出巷子沒有多久,這個奇怪的老太婆就一直跟著自己。

老太婆拄著拐杖,緩緩地走到蓮初身邊,低聲問:“小東西,你在找什麽啊?”

小蓮初眼睛一眨,大滴大滴的淚水瞬間滾落,張著嘴哭得十分傷心,“我和我娘親走散了。嗚嗚……”漂亮無邪的臉上,掛著珍珠般的淚水,那模樣梨花帶雨,誰看了都心軟。

老太婆嗬嗬一笑,蹲下身子,“我可以幫你找到你娘親呢。”

“真的嗎?”小東西眨著純良的眼睛,看著老太婆。

“是啊。這天下,隻要你想要,我什麽都能給。我還開了一家鋪子,叫奇異店,是家當鋪,裏麵什麽都有。”

小東西眼底泛起好奇的光芒,卻一扭頭,“可我不認識你!”

“我認識你啊。”老太婆看著眼前這張小臉,和那兩個人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顏家的後代,都是遺傳父輩嗎?

縱然時間過了百年、千年,縱然滄海桑田,她卻依然記得那如畫的容顏,寸寸如雪,寸寸深刻,一顏一緋色!

滿是皺紋黑斑的手放在小蓮初臉上,她顫聲,“我認識你爹爹,還認識你爹爹的父親。”

“那你要我怎麽相信你?我娘可說了,好多人販子會賣小朋友的。那萬一你把我賣了怎麽辦?”

老太婆一愣,笑了,這小孩子有點難哄啊。

她取下肩頭上的布袋,“你看我這布袋裏麵,放了天下萬千奇物,都是和別人換來的。所以我隻換不賣。”

“嗯。”小蓮初眼神依然純良無邪,“你要換我跟你走,那你拿什麽給我?”

老太婆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這麽小的孩子竟能講條件!

不過,兩歲的孩子能做什麽?

隻要這孩子在她手裏,她就不信,那個人不出現!

她笑了笑,“那現在,我把這個布袋暫放你手中,這裏麵也有我最寶貝的東西。”

“好。”小蓮初甜甜一笑,不客氣地將那個布袋扛在背上。半晌,他又可憐兮兮地看著老太婆,“婆婆,我腿疼走不動了,你能不能背我?”

“正好!”

她還怕這孩子跑了!

赤霞山的風刮過巍峨卻空寂的大冥宮上空,發出如鬼嚎般的聲響,八寶琉璃燈中,蓮絳緩緩睜開眼,手卻往旁邊一攬。

“豔妃!”

他忽地坐起來,偌大的寢殿內自己的聲音繞梁回響,手亦下意識地放在胸口,那顆原本跳動過的心,卻在此刻,靜若止水。

“豔妃!”他大聲呼喚,聲音帶著幾縷驚慌和不安,“豔妃,你在哪裏?”

“陛下。”

殿門被推開,層層紗幔後麵,走來一個高挑的身影。

蓮絳呼吸一滯,顧不得披衣穿鞋,掀開帳子踩在了冰涼的地板上,幾個飛奔迎上了那朝自己走來的身影。

隔著紗幔無法看清對方的容顏,卻能看到曳地的長發,他伸出手,穿過那紗幔握住她溫熱的手腕,迫不及待地往懷裏一拉。

懷裏的人渾身一顫,抬起手環抱著他的腰肢,聲音帶著幾分惶恐和愉悅,“陛下。”

聲音輕輕嫋嫋地傳來,蓮絳手放在她後背,感受到女人身上獨有的軟香。

一瞬間,他突然鬆手,後退幾步,隔著紗幔看著眼前的女子。

女子穿著一身紫色繡衣,綾羅流水,襯得身姿美好而華貴。

那張丹青高手筆下最完美的傑作,眉眼唇角,整個臉的每一處,都完美到了極致,找不到任何瑕疵。

一個抬眸,一個微笑,已是驚天下的豔麗。

對方抬起眸子,深深地凝視著自己,帶著幾分期待和歡喜,好似夜間閃爍的夜明珠。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張臉,伸出手指摸向對方的耳後,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真是你?”他問,聲音飄忽。

豔妃摸了摸剛剛蓮絳觸摸的地方,微微一笑,“難道臣妾還有假?”

他蹙眉,碧色的眸子落在她那一頭烏黑的青絲上,“你怎麽是這個樣子?”昨晚,明明不是這樣的。他記得,眼前的女子明明有一頭如雪的白發,連那眉睫都似染了白霜,雖然怪異,卻有一份淒清之美。

可眼前的女子,太過豔麗,豔麗得他不願意看。

豔妃轉身,看了看旁邊鏡中的自己,疑惑地回看著蓮絳,“臣妾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啊。陛下您一定是燒糊塗了,睡了三日,連臣妾都不認識了。”

她這麽一說,蓮絳這才發現渾身無力,周身滾燙猶如烈火焚燒,周遭的東西開始旋轉起來。

“睡糊塗了?三日?”他的手放在胸口。

而自己,竟然睡了三日。

一旁的豔妃看他精神不濟,忙拿來貂皮披風替他披上。他低頭看著貂皮披風,愣愣出神。

他想起了那晚那個抱著貂皮披風默默跟在他身後的女子。

想起了那個會惱怒瞪著他,甚至會亂發脾氣的女子……甚至因他說了幾句重話,就倔強要跳崖氣他的女子。

“陛下。”身前一道疾風,蓮絳跨步掠出了大殿,豔妃抱著披風趕緊追出來,卻沒有看到他的身影,當即大怒,“陛下去哪個方向了?”

“似乎往西邊去了。”

豔妃臉色蒼白,眼底掠過幾縷驚慌——那是他們發現他的地方。

她不知道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也不知道蓮絳為何渾身是傷地躺在了半山腰的洞內,也不知道他手腕處為何有一個牙印。

好在自己反應快,再加上蓮絳因在雪中待了一晚上,昏睡了三日。

三日,足夠讓她處理他身上的傷疤。

右手腕酸疼,豔妃低頭,看著自己新接的手,蹙眉,“這隻手,到底還是不行啊。”

她抬起眼,看著外麵的雪,想起最近整個大冥傳得沸沸揚揚的女人——霜發夫人。

那幅畫最終到了她手裏,她無法看清畫中女人的容貌,可是,卻看到那雙媚骨之手,和光暈後麵若隱若現的凝雪珠。

“可惡!”豔妃右手握拳,狠狠地砸在旁邊的桌子上,可手腕處卻溢出一圈鮮血,像一一串紅色血鏈一樣。

她全然不顧傷口,眼裏隻有翻滾的憤怒和恨意。

“那女人,臨時竟然還擺了我和角麗姬一道!”她另外一隻手摸向衣服內藏著的凝雪珠,“難怪角麗姬拚死拚活都要搶回來的珠子對自己的傷口沒有用!原來,是假的!”

她萬萬沒想到,三年前閩江懸崖處,那女人使用詭計砍斷自己的右手不說,竟然還用一顆假的珠子糊弄過去。

豔妃渾身顫抖,飛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間,攤開青林的絕世之作,驚豔而貪婪地看著畫中女子那瑩白如玉,媚骨生的手。

鬼手風盡,沒有手,她什麽都不是!

所以,她需要一雙手!眼前畫上女子的手,不正是自己要找的那雙?

“來人!”豔妃尖銳而急切的聲音傳來。

蓮絳衣衫單薄地立在西邊懸崖處,赤足踩在積雪上,雙眸怔怔地看著天幕中羽毛般的大雪簌簌落下,慘白的臉上有一份落寞和淒清。

他一路過來,從正泰殿,跑過了那晚他印象中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周遭白雪皚皚,竟沒有絲毫痕跡。

那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的白發女子,那個表情隱忍最後被他氣得惱怒回瞪的女子,那個膽大妄為咬他一口的女子,似夢中霧靄雲煙,醒來,了無痕跡。

是真的在做夢嗎?

他將手放在胸膛,想起當日,心狂亂跳動的聲音,猶如鼓一樣強勁有力,那血,是烈火焚燒,沸騰翻滾。

背後響起輕盈的腳步聲,他並沒有回頭理會,反而是抬起玉足,往前一跨。

“陛下。”女子驚恐的尖叫聲從背後傳來。

他的腳停在空中,回身看著女子,紫衣黑發,容顏如雪,有一種讓天地失色的光華。

那女子飛奔到他身前,一下抱住了他的腰,死死地將他往回拖。

有那麽一刻,他突然想起墜落山崖時,那白發女子對他說:“放手!”

他低頭看著跪在腳下的女子,伸出手勾起她的下頜,審視她美麗的臉,“豔妃,小魚兒的藥吃了嗎?”

豔妃看著他妖冶的臉,點了點頭,“喝了。”腦子裏卻有片刻的茫然,似乎沒有料到蓮絳會問起小魚兒。

若是沒記錯,整整三年,他都從未主動提及過那孩子。

他勾起妖嬈的紅唇,仿似無形的巫蠱一樣魅惑著她,那聲音亦慵懶低沉,“那他喜歡喝嗎?”

豔妃神色一怔,眼底茫然更深,哪知頭上那雙碧眸嫵媚一挑,卻是輕笑出聲,道:“果然。”

那笑,不是嘲笑,而是一種篤定且愉悅的笑。像落花墜入泛著陽光的水池裏,波紋瀲灩,泛著明媚的光澤。那笑,從他眼瞳裏**開,漾至唇角,絢爛無比。

這一瞬間,豔妃震驚在了他這個笑容中。

“陛下,您有三年沒有笑了。”豔妃眼中噙著淚,開心地看著蓮絳。

“是嗎?”他依然笑著,看著她的目光,審視中多了一份探究。

“是的,這是臣妾遇到陛下之後,第一次看到您笑。”

他看著她的臉,眉目溫和,慵懶的聲音帶著如水般的溫柔,“這不是本宮第一次笑。”那晚,他笑了很多次。揶揄的笑,偷偷的笑,得意的笑,得逞的笑。

“怎麽會?”豔妃哪裏懂蓮絳的內心,依舊沉浸在他動人的笑容中,“這明明是臣妾第一次看到陛下笑呢。”

三年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等待和守候,卻在這一夜,他的雙眸終於倒映出了自己的樣子,終於,對著她展露那顛倒眾生的笑。

“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姐妹?”他笑,語氣卻多了一份認真。

“沒有、沒有。”豔妃渾身陡然僵在雪地裏,一絲絲恐懼像蘇醒的蛇在她身體裏蔓延,然後凝聚在心間。

蓮絳眼底笑容凝住,那瀲灩的雙瞳如寒冰沉澱,折射出冷冷的光澤。他托著她下頜的手用力,卻是將她推開,跨步離開。

豔妃倒在雪地裏,腦子裏反反複複是蓮絳那句話: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姐妹?

三年來,他常常幾個月不對她說一句話,但是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會記在心中,細細揣摩。

再抬頭,蓮絳已經離開,背影輕快,沒有先前那份沉痛。

蓮絳走到了南宮苑,影衛見到他皆是一愣,快速地跪在地上迎接,他卻抬手,示意不要出聲,悄然走進了屋子裏。

兩盞琉璃燈立在屋子裏,隔著屏風的縫隙,剛好看到小魚兒抱著一個東西坐在了窗前的小榻上。

長發像瀑布一樣流淌在小少年的肩頭,他麵容白皙,雙眸憂鬱地看著窗外的雪,不時發出壓抑的咳嗽聲。

被褥裏的小青突然探出頭,興奮地扭著腰身。

小魚兒回頭看著門口的蓮絳,驚了片刻,低聲,“陛下。”

“怎麽還沒有睡?”蓮絳走到窗前,坐在了小魚兒對麵。

小魚兒看著蓮絳,黑色的大眼裏有淚光閃動,卻是咬著唇沒有流下來。

這是爹爹消失後,三年來,娘娘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睡不著。”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小魚兒了,不再是那條被十五和蓮絳同時捧在手心裏嗬護的小魚兒了。想及此處,小魚兒下意識地抱緊手裏的東西,渾身輕輕顫抖。

“藥喝了嗎?”

“不愛喝。”

小魚兒垂下頭,以為蓮絳要生氣,不想他反而揚眉一笑。

蓮絳微微喘著氣,他清晰地記得那女子離開此處時說:如果他不愛喝,就不要逼他吧。

“豔妃說你不愛喝,就不用喝。”

“怎麽會?”小魚兒眼底有一絲嘲弄。

“三天前的深夜,她不是這樣說過嗎?”他笑開,“她還親自喂你藥了。”

小魚兒一愣,抬起手捂住額頭,額頭有些疼,“她很久沒有來了。”

他怎麽不記得那個女人三天前來過?那女人,幾乎也不踏入此處,隻是每日準時命人來守著他喝藥而已。

而且,兩天前,那女人竟然命人連續送來兩次藥!

“沒有?”蓮絳神情有些恍惚,似整個人都被潑了一盆冰水,從頭冷到了腳,方才所有的欣喜和激動,瞬間化為烏有,“怎麽會沒有?她一頭白發,連睫羽都似染了霜,但是眼眸很亮……你怎麽會不記得?”

“陛下真是在意豔妃娘娘啊。”小魚兒聲音帶著幾分冷嘲,抱緊懷裏的東西,冷聲,“但是,她的確沒有來過。”

看著小魚兒堅定冷漠的神情,蓮絳最後一點希望,再次化作泡影。

他相信這個孩子說的話,可是,他不信那晚所發生的一切真是他高燒做的夢。

他整個人如被抽去靈魂的木偶,頹廢地坐在旁邊,屋子裏一時間靜默,誰都沒有說話。

半晌,他終於注意到小魚兒手裏的東西,“你手裏是什麽?”

“是……”小魚兒忙將手裏的東西藏起來。

這東西,安藍姐姐說過,不能讓蓮絳看到。

“讓本宮看看。”

見小魚兒眼中的慌亂和躲閃,蓮絳沉下臉,卻是主動從小魚兒手裏拿過包袱。

“娘娘……”小魚兒失聲喊道,來不及阻止,蓮絳已經將包袱拿在手裏拆開。

明黃色的絲絹裏,放著兩件小孩兒的衣衫,和一個未完成的布娃娃。

衣衫很小,攤開才兩個手心大小,領口卷邊,紅色薔薇形的紐扣。

娃娃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笑容俏皮可愛。

蓮絳捧著這兩樣東西,頓覺得太陽穴尖銳地疼,聲音亦頓時提高,質問:“這是什麽?”

外麵一陣寒風,突卷而至,其中一件小衣服從他手上滑落,眼看要掉在了旁邊的炭爐上。

小魚兒顧不得體弱,一下撲過來,抓著衣服,整個人卻是失去重心從小榻上跌落下來。

“娘娘,就這點了,求你不要毀了,讓我留一個想念吧。”小魚兒掙紮著站起來,一把從蓮絳手裏搶回衣服和娃娃,大聲哭道,“爹爹留下的就這些了……那些都被你燒了!”他動作太激烈,這一扯,當即彎腰吐出一口血,再一次倒在地上。

“冷、火舞……”看著小魚兒昏厥在地上,可嘴角的血沫卻不斷溢出,蓮絳厲聲喚道。

很快,門被推開,身著藍色衣服的女子走了進來,將小魚兒抱起放在**,對蓮絳道:“陛下,屬下去喚豔妃吧。”

“為什麽?”

“啊?”火舞愣了一下,“這三年一直是豔妃照看小殿下的病……”

沒等她說完,蓮絳沉聲打斷,“三年,卻沒有一絲好轉!”他的手放在小魚兒脈搏上,虛弱得似乎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火舞低下頭,心中明白蓮絳在質疑豔妃的醫術。

“最近,有一個女子被傳成‘一手遮天’,據說她有一雙媚骨之手,能讓人起死回生,讓人脫胎換骨……”

“一手遮天?”蓮絳抬眸,“你且說來。”

火舞將如今名動了整個天下的神秘女子事跡一一道來,“那霜發夫人說一年隻醫治三人,如今隻剩下兩個名額了。”

“傳得如此神奇,她有什麽條件?”

“沒有說。”

“故弄玄虛?找到那霜發夫人,送一個死人過去,若是醫不活,砍了她雙手!”

“是。”

火舞飛快離開,匆匆出了南宮苑,卻看到冷站在幽長的廊子裏,麵容隱在暗處,看不清神色。

她走上去,“剛剛陛下在喚你我,為何你不來?”

“陛下如今的身邊,有你們,還需要我?”冷低嘲,轉身離開。

拐角的燈籠,朦朧的燈光從他頭頂落下,照出臉上的幾道抓痕。

“你又去看安藍了?她根本就不會理會你,你何必去自討無趣?”火舞上前,抓著冷的手,聲音似有幾分怒意,厲聲指責,“別忘記了你的職責。”

冷沒有理會,直接往前走。

火舞高聲道:“小殿下昏迷吐血了,陛下讓你去尋那個霜發夫人。”

走在前方的冷,這才頓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