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王大人!”一旁的月夕忍不住再次打斷,“方才您也說了,法典中,最低等的賤奴若是衝撞了你,才會受此刑法。此女子已經是我們靈鷲宮的藥師,因此她不再適合這法典。靈鷲宮最初級的藥師,在北冥也是平民身份。”

原本等著要將十五碎屍萬段的侍女,吃驚地看著月夕。

入了北冥的難民,雖然是北冥子民,但卻是最低等的奴隸,之後入了十大家族的勢力,才能成為中等奴隸,除非有傑出貢獻,方可脫離奴籍,成為平民。

平民享有更多權利,甚至受到法典保護,即便是衝撞了貴族,也會有紀司辦來審核,除非罪大惡極,否則不會處以極刑。

而自己,雖然跟在親王大人身邊,但也不過是一介平民。

“祭司大人,法典有規定,隻有對北冥聖國有重大貢獻的人才能成為平民。”侍女盯著十五,咬牙切齒地問。

“能根治百年難治的瘟疫,這算不算是重大貢獻?”月夕笑容平靜地回答。

侍女臉色蒼白。

他們回來的路上,就聽到全城都在傳有一名奇女子有辦法根治瘟疫,卻沒想到,是眼前這個看似虛弱、神色倔強的女子。

侍女偷偷看向親王,卻見親王臉上沒有絲毫詫異之色,隻是嘴角的淺笑更加深邃,更加讓人捉摸不透。

他的目光落在手裏的折扇上,卷長的睫毛落在臉上,倒映出兩道瑰麗的影子。

侍女心中百般不甘,“誰知道她是不是信口胡說?就憑她,說能根治就能根治……”

“你這是在質疑我?”侍女話沒有說完,月夕聲音陡然一沉,冰藍色的雙瞳如刀鋒般落在她臉上。

整個北冥聖國都知道月夕大人性格溫和,從不發怒,可此時對方清冷的聲音中竟然有了幾分怒意,侍女當下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僭越了。

再者,關於月夕這個人的身份,連那囂張的公主殿下都不敢得罪,更何況她隻是一個侍女。

“請月夕大人原諒我的莽撞。”侍女當即垂下頭,認錯。

月夕看向親王,“親王大人,我們正忙著診斷病人,就先告辭了。”說完目光看向十五,示意十五跟上。

十五額頭上的汗水滴落,隻得無奈地跟在月夕後麵往回走。

“方才回來,聽說這裏還有空房,還得勞煩月夕大人替我安排一下。”

沉默了良久的親王,抬起漂亮的紫瞳,幽幽落在月夕身上。

月夕下意識地握緊了龍骨拐杖。親王先前就離開了野郡,此時突然回來,定有什麽事情發生,而且,能看得出來,他方才是故意針對十五。

一絲不安湧上心頭,難道說角麗姬發現了什麽?

“如果住這裏,不委屈親王大人,我這就讓人去安排。”

親王打開手裏的折扇,掩麵一笑。

月夕帶著十五再次進了院子,裏麵有幾個小童子拿了新的衣服過來。

淺青色的衣衫,流雲修圖,邊角走線縝密,若仔細看去,能看到“靈鷲”二字。

這是靈鷲宮藥師才能穿的衣衫。

十五看著那衣衫。除去手腕的痛,她不知道說什麽,隻是回頭,看向茫茫天空。

“沒有公職和顯赫背景為依托的平民,同樣無法踏入聖都。”

“月夕大人是在提醒十五,隻有在靈鷲宮當差,我才能有資格進入聖都?”

月夕點點頭,“聖都是角麗姬居住的地方,又盤踞了十大家族,哪個不是勢力龐大?”他頓了一秒,目光緊鎖著十五,“這是一個勝者為王的地方,你若要去,還得靠你的本事。”

十五眉心一跳,雙瞳頓然縮緊。她將蓮絳之前留下的鞋子放在懷裏,騰出右手捏住自己的左手腕,用力一扣。

汗水濕透了貼身的衣服,她渾身疼得都在哆嗦,不過左手已經被自己完好接位。

忍痛活動了左手,她上前一步,從小童子手裏接過那件外套,直接套在身上。

最後一絲霧靄消散,日光落在院子裏,照在十五身上。

少女將頭發高高地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青澀的臉上,黑色的雙瞳宛如濃墨,黑得不見底,薄唇緊緊抿著,扯出一絲與生俱來的倔強幅度。

她仰起頭,微眯起雙眼看著穹蒼。

天地之大,廣袤無邊,可她之渺小,猶如一粒塵埃。

可若要活著,就如月夕說的那樣,要有本事。

“方才他們來報告說昨晚那些人服了藥,雖然有些退燒,但是效果並不明顯。”

“我這就去看看。”聽月夕這麽說,十五趕緊跟著小童子去了另外一個安置難民的院子。

默默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月夕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她終於留下來了。

“這女子,看起來不一般呀。”

回廊陰暗處,傳來一個聲音。

對這個突來的聲音,月夕沒有絲毫的驚訝,隻是走到臨近的地方,“如何看得出?”

“處事不驚,頗有忍耐力。”

月夕揚起唇,看著十五方才離開的地方,笑道:“本就不一般。”

半晌,月夕回頭看向那人。來人穿著黑袍,麵容被掩蓋住,隻是左腰掛著一條黑色的鞭子。

“你為何突然趕到了這裏?親王在這裏,小心暴露你身份。”

“靈源出現了異動,角麗姬在宮中心急如焚。”

月夕抿唇,“謝謝。”

那人點點頭,悄然退下。

月夕拄著龍骨拐杖朝偏院的地方去,看到十五穿著青色的衣衫站在石階上。

格桑花在她身後盛開,而那些難民在下方將她團團圍住。

“大家不用擔心,我方才看了,藥已經起了作用,隻是因為我們缺少一份名貴的藥,治愈時間稍長。這期間,還請大家不要亂走動,我會負責定時給大家點燃白蒿。”

“謝謝姑娘。”

院子裏響起一片感激聲。

安撫了眾人,十五回身走到月夕身邊,“病情已經控製住,但是因為沒有苦蒿,怕真的難以根治。若這些百姓流傳到其他地方,一旦再次複發,必然引起更大一波的瘟疫。”

“苦蒿……一時間,怕真的難以拿到。”月夕重重歎了一口氣,“十五有什麽其他辦法?”

“能否將這些百姓都收編入靈鷲宮,然後將他們未來三個月都安置在一個固定的地方?若真再次複發,我還能控製。”

“這個……”月夕為難地蹙眉,“這人太多,靈鷲宮無法收編。不過,這裏倒是有一個人能。”

“誰?”

“十五還記得那個白將軍?”

“白族?”

“是。”月夕含笑,“十五倒不妨去找找他。”

可這一次,卻是十五蹙起了眉頭。

白族就是因為收編一事,得罪了親王,害得其年輕的管家生生被斷了雙手。現在親王又到了這裏,而那個囂張的公主似乎也還沒有離開,白族鐵定不會再插手這事。

“十五。”

正當十五發愣時,頭頂月夕的聲音突然傳來。

她抬頭,對上了月夕深邃的雙瞳,“這是你的職責。當你穿上靈鷲宮藥師衣服那一刻,你就肩負起這一群人的生命責任。而你能否救他們,其中也關係了你到底有沒有能力,進入北冥聖都。”亦,有沒有能力找到那個人。

十五側首,看著旁邊的小童子,然後接過藥箱,“大人,能否幫我引薦一下那位白將軍?”

“你這身衣服就是引薦信了。”

十五低頭看著身上的衣衫,深吸一口氣,跨步出去。

看著十五跨出的那一步,月夕唇微微一抖,“十五,我要的不僅僅是你收編這些難民,而是收攏人心!你這一步的跨出,就意味著,你已經真正踏上了皇權之爭的不歸之路。說服白族,這是你的第一戰。”

十五和小童子走出院子,看到了那輛華貴的由八隻獨角獸拉著的車立在門口。

馬車珍珠簾子垂落,隱隱見一個人斜靠在車裏。

很顯然,親王大人應該是等待靈鷲宮的人替他收拾房間,準備入住。

真是一個麻煩人物啊。

童子慌忙彎腰行了一個大禮,看著十五有點發呆,趕緊拉了拉她的袖子。

十五抱著藥箱,亦朝裏麵的親王行禮。

“咦,藥師姑娘,剛剛我好像忘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簾子晃動,那玉手執著扇子將簾子掀開一角,露出妖嬈無比的紫瞳,笑意盎然地盯著十五。

十五頭皮發麻,淡聲道:“回親王,小的叫衛十五。”

“十五?”親王微眯著眼,語氣竟有片刻恍惚,似陷入長久的記憶。

見他這樣子,十五忙道:“小的有事在身,告辭。”然後飛快地轉身離開。

青色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親王放下簾子,重新靠在榻上,目光落在那盞魂燈上,“十五,你都回來了,那胭脂回來,還會遠嗎?”

“親王大人,”門外侍女小聲地稟告,“那衛十五往白族駐紮的方向去了。”

親王了然。

十五,你果然走回這條路了。

他笑著端起身前的一隻茶杯遞了出去,侍女一見,恭謹地雙手接住,可那滾燙的茶水卻突然倒在她手上,她驚得慌忙縮回手,茶杯跟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親王大人……求您饒了小的。”一見那杯子落地,侍女顧不得燙傷的手,慌忙跪在地上。

親王探出身子,看著地上的侍女,目光落在她被燙得起了泡的左手上,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對旁邊侍衛冷聲道:“砍了她的左手!”

早就過了午時,十五在大廳站了足足半個時辰,才見有人緩緩進來。

來人正是那日所見的白將軍。才兩天不見,這先前英姿煥發的男子此時卻一臉頹敗,胡茬兒裹臉,雙眼亦布滿血絲。

目光掃過十五青澀的臉,他眼底掠過一絲驚訝。

眼前的人,一身青色流雲衣衫,但因為她皮膚過於蒼白,看起來十分纖瘦,長發像小書童那樣挽了個頭苞,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未長開、看起來有幾分羞澀似少年模樣的臉。

這是一張平凡的臉,可她卻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清澈見底,閃耀著讓人難以忽視的光芒。

“你是靈鷲宮的藥師?”

“是。”十五抱著雕刻著仙鶴的藥箱,不卑不亢地應了一聲。

白將軍又將十五打量了一番,不由冷笑,“你多大?叫什麽?”

“小的名為衛十五,今年十九。”

靈鷲宮是北冥聖國的信仰之地,而聖國最傑出的藥師均出自靈鷲宮,九州所有醫學世家以入主靈鷲宮為榮耀,而他們的技術也必須精湛得出神入化,不僅僅是高超的醫術,還有多年來累積的經驗。

“十九?”白將軍坐直了身子,眼底的冷笑變成了鄙夷,語氣也變得不耐煩,“靈鷲宮可沒有這麽年輕的藥師。你走吧……”

“大人,大人……”仆人慌張跑來,“公子他全身滾燙,方才服下去的藥全都吐出來了。”

“什麽?”白將軍起身就衝了出去。

十五並沒有因為方才得到對方的逐客令轉身就走,而是抱著藥箱默默地跟著,進了後麵閬苑的房間。

房間裏已經亂成一團,濃烈的藥味和血腥味撲來,在這炎炎夏日顯得格外的刺鼻。

走到門口,就看到一個中年醫者跪在地上,而白將軍坐在床榻邊,麵色蒼白,“怎麽會這樣?你不是說了他會醒過來?為什麽他現在渾身滾燙?”

“公子他無法服藥呀。”

“滾!”

白將軍一聲暴怒,地上的醫者忙抱著藥箱倉皇往外跑。

“將軍,這是野郡最後一個大夫了。”

白將軍神色恍然,起身就要抱起年輕的公子,“馬上回聖都。”

“白將軍,你若這樣帶公子回去,他怕是命不久矣。”

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

白將軍回頭,見方才那少女安靜地站在門口。

她麵容安靜,和周圍驚慌失措的人顯得格格不入,可偏生就是她眉眼的那份冷靜,讓白將軍不由一怔。

“你說什麽?”

“野郡到聖都,長途跋涉,公子如此虛弱,別說到聖都,怕是還未出野郡,他已命喪黃泉。”

“你……你有辦法救他?是不是?”白將軍期待地看著十五。

十五抿唇。

她當然可以開口告訴他,能救此公子一命,但是,她在等待機會。等待對方主動求她,而自己則會完全占據關於收編談判的主動權。

因為,收編的難民雖然在白族名下,但是他們卻隻是替靈鷲宮養人,而不能隨意用人。這同替別人養兒子有什麽區別?

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同意!

十五微微揚起下巴,平靜的眼底沒有絲毫波瀾,可眉目間卻透出那骨子裏的自信。

作為醫藥世家的孩子,老爺子之所以如此看重她,拿著棍子要逼她學醫,是因為她自小就展露出的醫學天賦,三歲能辨別所有藥材,十四歲的她已進入全國最高等的醫學府,更重要的是,她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紙上談兵。

作為一個在當地頗有勢力的家庭,有幾家私人醫院那無可厚非。而老爺子從不浪費任何一個讓她“操手”的機會,握著拐杖對她一陣亂揍都要逼她“拿刀上手術台”。

午後陽光刺目,落在門外少女身上,讓她周身都鍍上一層金色光芒。

“你有辦法是吧?”白將軍走到十五身前,目光哀求地看著十五。

十五唇角輕抿,看起來似有一絲笑意。

這笑,不是嘲諷,不是冷笑,而是一種自信。

白將軍似看到了希望,竟然朝十五深深鞠躬,“若藥師大人能救他一命,白某定然以任何力所能及的要求報答靈鷲宮。”

聽到靈鷲宮三個字,十五眼眸一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若說是報答藥師大人,十五還真不敢應承下來。因為,她沒有聲望可言,若對方反悔,她也隻能是啞巴吃黃連。可是,這白將軍親口承諾的可是靈鷲宮,她相信,這天下應該無人能失信靈鷲宮吧?!

十五走到床邊放下藥箱,自信地檢查起來。白將軍則神色不安地站在後麵,緊張地看著十五。

半晌,少女回頭對他微微一笑,“將軍大人不必擔心,公子是傷口感染引發了高燒,我這就替他退燒。”

“真的?”白將軍看著十五,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

看著少女明澈的雙眼,白將軍突然覺得一顆懸著的心安定下來。

十五遞出一張藥方,“還請將軍快去準備。”

白將軍接過方子,馬上讓人吩咐下去。

日落時分,家奴高興地來稟報,公子果然退燒,而且已經服下了一味藥。

白將軍找到十五時,她正在認真地煎藥,隨行的小童默默地立在遠處。

走到小童旁邊,白將軍微眯眼打量著十五,“之前未曾聽說過靈鷲宮有如此年輕的藥師呀?”

這藥師處事沉著冷靜,看起來根本不像十九歲。

“這是新進的藥師。”小童子回答。

“新進?”白將軍驚訝。

“是啊,就是那位將瘟疫根治的女子。”

“是她!”白將軍震驚地看著十五。

那日,那個少女受了公主一箭,帶難民入城時,他也在場。

那個時候,他還在驚訝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子竟然如此膽大和有魄力,連角珠那跋扈的女人都敢頂撞。

而這兩日,關於瘟疫被根治的事情更是在野郡傳得沸沸揚揚,他剛開始也以為是靈鷲宮故弄玄虛,卻不想,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恍惚間,那青衣少女已經走到身前,語氣依然平靜,“將軍,請允許我傳達靈鷲宮月夕大人的條件。”

聽完十五的意思,白將軍的神色有些為難,“我這次本就是收編而來,但是若收了這麽多,卻是為靈鷲宮做嫁衣,家父怕是會大發雷霆。”

聽他這麽回答,十五並沒有多大驚訝。這是意料中的事情。

“不過……”白將軍頓了一下,“藥師大人醫術高超,能讓百姓擺脫瘟疫,若你能替他重換一雙手,我……我願意以更好的條件作為報答。”

“替他再生一雙手?”

“是!他是我族管家,管理大小賬簿,若沒有了手,他這一生都等同於廢了,我不想他醒來,還要受一生更殘酷的折磨。”

“此事,容我回去稟告月夕大人。”十五不敢斷然拒絕。

如果那公子的手還在,說不定有機會讓他複原。然而,當時親王命人將其手斬下來時,那手就被烏鴉叼走了。

心事重重地回到難民所,已是深夜,月夕竟然不在,十五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花台上發呆。

不消一會兒,空氣裏有一絲酸甜的氣息,她抬頭一看,嚇得險些從花台上摔下來。

房頂上竟然盤腿坐著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兒,他一手叉腰,一手拿著一大串糖葫蘆,漂亮的小嘴兒嚼著糖葫蘆,眼睛則森森地打量起十五。

“是……是你!”十五全身冰涼,驚恐地看著那男孩兒。

這不是那恐怖的小邪君嗎?

“你入城了?你破了結界?”

十五記得,當時這小破孩被結界攔在了外麵。

“嘁!”小邪君發出一聲冷笑,“就這破結界,能攔得住本君?”

十五眉心直跳。這小破孩兒口氣也太囂張了吧。

“請問……”十五竭力抑製自己對這小惡魔的恐懼,試圖找機會逃跑,“邪君大人來此處有何貴幹?”

“你就是那個根治了瘟疫的女人?”

小東西嘴裏還含著糖葫蘆,朝十五抬了抬下巴。

十五眉心跳個不停,卻強作鎮定,笑嘻嘻道:“邪君大人,你一定是認錯了,我隻是這裏的藥童而已,我不會治病看病。”

“你當我是小孩兒?”邪君蹙眉,怒視著十五,“方才有人告訴我了,就是一個呆頭呆腦的女人,不是你還是誰?”

“哎……什麽呆頭呆腦?”十五忍不住反駁。再說了,這小鬼不是小孩兒是什麽?

“就是你了。”邪君又咬了一口糖葫蘆,斷定道。

“既然知道,那你還問?”十五被這小東西氣得一肚子氣。

“哼,本君隻是想不通而已。”小邪君語氣頗為不滿,大大的眼睛流出一份難以置信和不甘。

這小東西雖然跋扈,可與那晚完全不同,他周身沒有一絲殺氣。

“那邪君大人找我有何貴幹?”

雖說這小東西現在沒有起殺意,但是十五也不敢得罪他,隻是賠著笑,順帶拖延時間,等月夕回來,然後好好搞定這個小鬼。

小東西從肩上取下一個布袋,掏了半天,抓出一把糖果和零嘴兒。

十五嘴角**。這小惡魔竟然喜歡吃零食。

“不是這個。”小東西自言自語,又掏了一會兒,終於拿出一個黑色的小箱子,對十五晃了晃,“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

“咦?”十五瞪大了眼睛。她是不是聽錯了?

小東西見十五一臉疑惑,不耐煩地打開那盒子,從裏麵掏出一雙斷手。

十五一見,險些嚇得魂飛魄散。那不正是白族年輕管家的手嗎?頭頂月色如水,十五眼力甚好,看得出小邪君手裏那隻手保存得非常好,猶如剛剛砍下來那般。

“謝謝。”十五趕緊過去,舉起雙手。

“嘻嘻!”小東西將箱子一合,挑眉,“但是,我為什麽要給你這個笨女人?”

小鬼,不給就不給,幹嗎要罵人?

十五深吸了一口氣,扯出一抹燦爛親和的笑,又用無比溫柔的語氣道:“我可以拿東西和你交換。”

“嗯?”小邪君漂亮的眼瞳將十五上下打量個遍,“胸都沒有的女人,還能有什麽?”

“喂!”十五深呼吸,心中暗罵:小鬼,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小邪君不以為然,將最後一顆糖葫蘆吞了下去,最後還舔了舔竹簽上的糖漬。

“我會做很多口味的糖葫蘆。”十五目光掃過撒落在小邪君腳下的糖果,“還有很多你聽都沒有聽說過的糖果。不如我們交換?”

“你?”小邪君撇了撇嘴。

“我連瘟疫都能治,難道糖果還不會做?”

“可你這個破地兒除了臭烘烘的凡人,就是餿了的稀飯,你怎麽做?”

“意思就是你同意了?那你跟我來。”十五狡黠一笑,抱著藥箱就出了難民所。

這個地方當然沒有,但是,有一個地方有。

白族臨時府邸,廚房。

十五挽起袖子,將雞蛋打散,又麻利地將蛋清和蛋黃分開,加入麵粉。

而灶頭上已經擺好了一排樣式好看,剛出爐的蛋糕。

小邪君抱著小箱子坐在房梁上,漂亮的大眼睛驚訝地盯著十五忙上忙下,不時地吞幾口口水。

這笨女人,手腳這麽快,就像變戲法地做出這些怪模怪樣但是聞起來味道誘人的東西。

啪!十五一筷子敲在那肉乎乎的賊手上,挑眉看著已經忍不住**、站在灶頭上欲偷吃的小邪君,“想吃?”

小邪君將臉蛋兒扭到一邊,噘著嘴兒,“什麽亂七八糟的,說好的糖葫蘆呢?”

“五六歲正是換牙的年紀,你吃多了酸的,小心一輩子長不出牙齒。”拿起一塊蛋糕,遞到他麵前,“這蛋糕裏麵我加了一點你喜歡的山楂,味道很好哦。”

小東西下意識地抬起手捂住嘴巴。

“不吃啊?那我拿出去送人了。”

“等等!”他忙止住,“你重新給我做。把它們都做成人頭的樣子,最好要做成血淋淋的,就像刑場上剛砍下來的頭顱。要新鮮點,血多一點,表情猙獰點,痛苦點,否則,這手我就不給你了。”

十五呆滯地看著小邪君。

“哦,不要太大,”小東西伸出自己的拳頭比了比,“這麽大就好,我一口一個人頭!”

十五真心險些背過氣去。

這哪家的孩子,這麽凶殘暴力!

好像不對,這熊孩子的出場就很暴力!

布置華麗的屋子裏,層層白色紗幔從房梁垂下,琉璃燈光影幢幢,落在桌子上擺放著的一排整齊的“人頭”上。

這些人頭,不過孩童拳頭大小,竟然是糕粉製作,又淋了紅糖汁,看起來就如剛砍下來的人頭。

纖纖玉指沾了外麵的一層糖,放在唇裏,屋子裏的人臉上浮起一絲溫和的笑,“還真是難為了……這玩意,叫蛋糕?”

用靈鷲宮秘製的斷續膏替年輕管家將手接好時,是次日中午,十五整個人都像被人抽了魂一樣,隨時都要倒下。

“白將軍,靈鷲宮相信將軍會堅守諾言。”

麵對親自將自己送到難民所的白將軍,十五蒼白的臉上依然是那份常人沒有的冷靜。

鬼知道,昨晚她被那個叫蓮初的小惡魔折騰得差點跪地求饒了。

“白某絕不食言,再一次謝過藥師大人。”

白將軍朝十五深深鞠一禮。他是十大貴族之一,根本不用向任何平民低頭,但眼前這個清瘦的女子,卻有資格得到這待遇。

十五亦朝他回一禮,抱著藥箱,腳下虛浮地往回走。剛走過第一道門,就看到月夕拄著龍骨拐杖立在屋簷下,含笑看著她。

他笑容深邃,看得十五一愣,突然聽到院子裏聲音朗朗。

“謝過藥師大人。”

“謝過藥師大人。”

那整齊的聲音,穿過庭院,在野郡上空回**。十五怔怔看著院中跪在地上的難民,慌忙跑進去要將他們扶起來。

“我已經將白族收編他們的決定告知他們了。若非你,他們還會流落街頭,所以,這感激也是你應得的。”月夕笑著解釋。

被收編的難民,將不是最低等的奴隸,他們有了編製,就等同於有了戶口和工作。

白族收編了難民,可靈鷲宮卻再一次收編了人心。

麵對他們的感激,十五十分尷尬。她根本沒想到,月夕竟然將此事說出去。

“喲,這麽多人跪在地上高聲呼喊,我還以為是女王大人駕到呢。”

一個囂張的聲音傳來。十五回頭,看著角珠穿戴華麗,在護衛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她麵容俏麗,一雙眼睛卻像刀一樣落在十五臉上。

十五頷首,“公主殿下。”

“嗬嗬……原來你還記得我是公主殿下。我以為你被這麽多人膜拜,都誤以為自己是女王了。”角珠走到十五身前,冷笑,“那天我答應了給你三天時間,讓你根治瘟疫。可今天早上,我聽說依然有人在發熱。說到底,你就是一個騙子,來人……將這騙子拖下去。”

眾人根本沒有料到角珠態度變化得這麽快。

一見銀騎衝上來要抓十五,院子裏的難民一下湧上來,將十五攔在後麵。

“你們這群賤民要做什麽?敢攔住本公主抓人?”角珠歇斯底裏地大叫。

“公主殿下,您這話是在罵我白族是賤民了?”

那原本離開的白將軍竟突然折了回來,“這群百姓,早上已經全都編入我白族名下。公主罵人,可要顧著點十族的臉麵。”

“白將軍行動可真快。”角珠冷笑,目光再次落在十五身上,“但是,誰也不能阻止我抓這女人!她吹噓三天就能根治瘟疫,但是,她根本做不到。她就是欺上罔下,我北冥聖國,容不得這人。”

她這話一出,白將軍想護住十五也是有心無力。

那日角珠存心就要殺十五,因此設了局,而難民有人發燒與否,根本瞞不住。

“公主殿下現在抓人,是不是想逼死本王?莫非,本王也做事得罪了公主?”

正當月夕也發愁的時候,內院裏走出一紫衣麗人,目光冷冷地落在角珠臉上。

十五回頭,見親王手持折扇走了出來,還是那件招搖的紫衣,一雙瀲灩紫瞳,唯獨往昔那神情倨傲的臉顯得十分蒼白,猶如一張焚燒過的紙,透出一絲灰色。

他整個人都倚在門框上,另外一隻手放在胸膛,虛弱得似隨時都要倒下。

看到他那個樣子,十五亦是一怔。

早聽說親王有心悸之病,需要挖去人心服下。

他目光掃過角珠,落在十五臉上,“她若死了,本王怕也回不了聖都。”

角珠臉色慘白,眼神焦慮地落在親王臉上,“你犯病了?”

親王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角珠馬上陰狠地盯著十五,“將她的心挖出來給親王做藥引?”

“她這麽醜,那心吃了何用。”親王冷哼,見角珠一臉茫然,譏笑道,“聽說衛十五乃月夕大人親自提拔的天才藥師,我住在此處,是特意來求醫的。我心中亦尊敬衛藥師幾分,可公主衝進來就要將我的救命恩人殺了……這不是專門與我為難?”

角珠臉色慘白地看著親王,聲音顫抖,“我沒有這個意思……”

親王不再理會她,而是盯著十五,“藥師大人,說好午時把脈,這會兒都什麽時候了?難道說,你們靈鷲宮從來都這麽不守時?”

十五怔怔地看著親王,不明白這個昨天還尋著借口要將她碎屍萬段的男人,怎麽突然轉了性子,竟然救她。

“十五正要去親王院子。”月夕在旁邊替十五接話。

十五回頭看了月夕一眼,見他目光柔和卻堅定,她點點頭,抱著藥箱強忍著滿身疲憊,朝親王行了禮,“小的這就來。”

親王目光越過角珠,看著聖都方向,“公主殿下你這次私自離聖都,女王若知道了怕是要大發雷霆吧?”

角珠雙眼緋紅,盯著親王,見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咬了咬唇,狠狠盯了一眼十五,拂袖而去。

銀騎見公主離開,自然都跟著出去。他們一走,周圍的百姓頓時鬆了一口氣。

十五看著角珠離開的方向,反而更蹙起了眉頭,但一道目光像鎖鏈一樣鎖著自己,十五側首看向親王,正要開口,對方對她露出一個不屑的眼神,“不要以為方才我是在開玩笑。”說完,轉身往院子內走去。

“嗯?”十五一愣,旋即驚愕地看著親王。

難道說這人,真要她替他看病?

都是一些不敢得罪的人!

十五吐了一口氣,回首朝方才幫她的白將軍點頭行了禮,小跑著跟著親王進了內院。

內院幽深,道路兩旁豔麗的格桑花恣意綻放,可無論怎樣努力爭豔,在那一抹紫影飄然掠過時,都暗自晦澀起來。

對方速度很快,十五不管走多快,都隻能看到他的背影。

等過了內院時,直接看不到他背影了。

十五看到一間房門開著,應該是親王的房間。

門口並沒有侍女和守衛看守,之前為難十五的侍女也不知道到了何處。十五抱著藥箱立在門口,看著裏麵層層垂落下來的麵紗,輕叩門,道:“親王。”

“咳咳……”

裏麵傳來虛弱的咳嗽聲。

十五小心翼翼地進去。這紗幔輕拂的屋子布置簡單,可處處彰顯高貴雅致,甚至透出幾分奢華來。

這是難民所啊。十五暗自吐槽。一陣風從外麵吹來,紗幔拂過十五臉頰,像是一雙溫柔的手,輕柔而細膩。

陽光從左邊的窗台照進來,整個屋子透著一層朦朧的光,恍然看去,竟似仙境。

而光線的源頭,那臨床的小榻上坐著一個人。

掀開紗幔走過去,十五見親王半趴在窗台上,雙手交疊,完美漂亮的下頜枕在手背上,卷長的睫毛輕搭在臉頰上,安靜如蝶翼。

他那樣子,像是睡了過去。

十五正猶豫著要不要退下,見他纖細的背輕輕一顫,再次壓抑地劇烈咳嗽起來。

那咳嗽來得劇烈,好似整個肺被撕開,而他也難以堅持地弓著背,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扣著窗欞,似十分痛苦。

十五忙放下手裏的藥箱,從旁邊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遞給親王。

“親王,你先喝點水。”

親王止住咳嗽,抬頭盯著十五,紫色的眼瞳裏迸射出無盡的恨意。

十五被他可怕的目光看得全身發汗,想要後退,卻發現周身沒有任何力氣,身體開始麻痹,絲毫動彈不得,好像有無數條銀絲將自己全身捆綁住,將她越勒越緊,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親王的目光也越來越陰冷,好似一把利刃,要將十五淩遲。正當十五被他目光盯得快要窒息時,他突然側首,看向窗外。

他收回目光的瞬間,十五如得大赦,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中已經決定撤離。

這男人太可怕了!

可她還沒有跨出一步,親王的聲音已經傳來,“水,拿來。”

見他擋在自己身前的手,十五隻得硬著頭皮將水放在他手心。

“坐下。把脈。”

抿了一口的茶杯被放在窗台上,親王整個人後靠在梨花墊子上,閉上眼睛,伸出方才那隻手,擺在十五麵前。

十五深吸一口氣,拉過旁邊的凳子坐下。

手指落在他脈搏上,十五眉頭頓時蹙起,再仔細摸去,然後猛地收回手,緊張地盯著親王。

此人,沒有脈搏。

他此時靠在梨花墊子上,長發垂落,露出完美如玉的臉,那閉目的樣子和灰白的臉,和死去了無異。

“我沒死。”對方唇角噙著一絲譏笑。

“親王,小的曾聽說您有心悸……”

“還聽說什麽了?”他突然打斷十五,紫眸幽幽落在十五臉上。

“……”十五張大了嘴,不知道怎麽接口。

她當然聽說了很多。

眼前這個麵容傾國傾城的男子,是女王角麗姬捧在手心的男寵。

也聽說,他每隔幾日就要挖麵容秀美的男女的心髒。

“嘻嘻……”親王發出一絲淺笑,“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覺得我是一個女人的男寵,以一個女人為靠山,囂張跋扈?”

“小的不敢。”

角麗姬統治北冥二十多年,可是,真正統治九州時,卻是三年前。

這個身份神秘的親王,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

都說這個親王不過是後宮一個男寵,從不幹涉內政,亦沒有掌握任何兵權,可今日,從角珠對他的態度,十五就看出了一絲端倪。

角珠那掙紮的眼神裏,有著對親王濃烈似火的愛慕,更隱藏著一種深深的恐懼。

這種恐懼,或許是源自於親王是角麗姬的人。

更或者是……對親王本身。

“你方才要說什麽?”

清冷的聲音傳來,讓十五從思緒中驚醒。

“小的想檢查一下親王的心髒。”

他眉目一閃,看著十五許久,詭異一笑,“你確定要看?”

十五蹙眉,終究還是點點頭。

親王抬手解開自己身上的衣衫,留得最後一件,對十五道:“你自己來吧。”

十五並未覺得任何尷尬,縱然眼前這男子傾國傾城,可她此時醫者仁心,並沒有絲毫歹念。

也或許是先入為主的感覺,她見過比親王更加貌美之人。

那雙碧眼從腦中一閃而過,十五頓覺心中傳來一絲莫名心痛。

她傾身過去,將親王貼身衣衫的帶子解開,然後撩開。

可突然地,親王一下扣住她的手,阻止了她。

十五茫然地看著他,見他揚眉一笑,“不用看了……其實都是騙你的。”

他手腕同蓮絳一樣冰涼,十五有些不適,努力想要掙脫開,卻是徒勞無力。

“小的不明白。”

親王眼底閃過一絲狡黠,他起身,靠在十五耳邊,“其實,我心髒並沒有問題。”

“啊?”十五駭然地看著親王。

對方將她的手重新摁在脈搏上,竟能感到清晰穩健的跳躍。

“親王……你的脈搏?”

“心悸,都是騙人的。”對方笑完之後,眯了眯眼睛,“如今你知道了這個秘密,最好守住,否則,我要整個靈鷲宮都毀滅。”說完,他用力一推,將十五整個人都推翻在地。

瘋子!

十五爬起來,盯著那麵容陰森的親王,抱起自己的藥箱,轉身飛快地跑出去。

屋子裏恢複了寂靜,唯有她走時,被撩亂的紗幔依然在晃動。

親王虛脫般地重新仰躺在梨花墊上,衣衫滑落,露出了胸膛那一片可怕的傷疤。

那傷疤恰在心髒處,像是被利刃穿過,還逆著傷口翻轉,像是要將裏麵的整顆心都挖出來。

手艱難地移在心髒處,裏麵……沒有空空如也,唯有讓人難以承受的痛。

時光千年,那傷越來越深,痛越來越烈,恨亦越來越濃。

忘川河渡口的撐船人像往常那樣,蹺著二郎腿坐在船頭,悠閑地等待來客。

河水幽深不見底,偶爾可見一兩張猙獰的麵孔浮在水麵,瞬間自燃成碧色的火,與岸邊紅色的彼岸花相輝映,形成一幅極致的美景。

過了許久,一個引魂人穿著黑袍,牽引著新死的靈魂走到渡口邊,神秘兮兮地對撐船人道:“你可知道魔尊回來了?”

撐船人正要站起來,聽他此言,動作不由一頓,驚訝地看著引魂人,“什麽時候回來的?”

三年來,魔尊每年都會來到渡口,從早上站到晚上,可最近,他突然消失了。

他們都在議論,莫不是魔尊寂寞難耐,去人間作孽去了?

可詭異的是,最近天下太平,別說戰亂,就是死的人也極少。

“回來好幾天了。”

“不是吧?可我這幾日壓根沒有見到魔尊。”在渡口守候是魔尊三年來從不更改的習慣,撐船人自然是不相信。

“方才過來時,我還看到了。魔尊正坐在河邊……看起來情緒很低落。”

撐船人放下手裏的竿子,對著引魂人道:“你等等。”說完,就下了船,朝引魂人說的方向走去。

三年來,魔尊都是麵無表情地守在渡口邊,從未有情緒可言。而且,因為他初成魔,身體的“欲”一直被封印未曾喚醒,怎麽會有情緒低落之說?

若真如引魂人所說,那必然是有大事要發生。

走了沒多久,撐船人果然看到蓮絳坐在河邊,竟將腳放在了忘川河裏。

他魔力強大,靠近忘川河時,河底那些被囚禁幾萬年得不到解脫的惡靈就想辦法掙脫出來,想要將他吞噬。而現在,他竟然如此膽大地將雙腳都放在了水中,像一個孩童一樣,不停地晃動著如雪的赤足。

河麵果然一片躁動。那些惡靈爭相湧向他,大多都被河麵上的結界焚燒成火,可還有些在撕咬著他那雙白皙纖足——那如雪似玉的雙足頓時被啃得白骨淋淋。

惡靈是貪婪的,啃完他的足,就掙紮要衝出水麵吞噬他雙腿,可一冒出水麵,當即化成碧色的火焰,成為灰燼。

而魔尊被啃噬的雙足又會因為那些惡靈的湮滅而重新複原,纖纖如玉,白皙似雪,完美得連腳趾都泛著珍珠般瑩潤的光澤。

他傾著身子,神情十分低落,那雙瀲灩的眸子也沒有往昔那種光澤,而是黯然地盯著水麵,像是在找什麽。

撐船人有些擔心,上前恭敬地行了禮,“魔尊,怎麽在這兒?”

“我丟了東西。”蓮絳看著自己的雙足,訥訥地回答。

撐船人一愣。這是他和蓮絳每日的對話。

三年來,隻要他見蓮絳抱著苦蒿往渡口邊走來,都會恭敬地問:魔尊,怎麽在這兒?

對方總是不變地回答:我在等人。

可這一次,魔尊回答的是:我丟了東西。

“魔尊丟了什麽?小的可以去幫你尋。”

蓮絳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足,半晌,聲音像一個孩子般十分哀傷,道:“我的鞋子丟了。”

“啊?”撐船人以為自己聽錯了,又見蓮絳那樣子不像是在嬉水。再說了,誰敢在這忘川河裏嬉水?他隻得又繼續問:“那鞋子是掉在忘川河裏了嗎?”

若掉在這河裏,怕是找不到了。

“不是。”蓮絳搖搖頭,挪動了一下身子,幹脆將整個膝蓋都埋入了河中。

登時,原本就躁動的水麵竟然掀起駭然大浪,惡靈被引誘得發出貪婪的尖叫聲。

“魔尊大人。”

看到他這個動作,撐船人嚇了一跳。蓮絳再這樣玩下去,這忘川必然天翻地覆啊。

忘川河底幾乎所有的惡靈都湧向蓮絳,碧火成海,撐船人亦感到那逼迫而來的殺氣,嚇得連忙後退幾步,生怕不小心掉入河中,最後被啃食得灰飛煙滅。

一道比一道高的浪撲向自己,蓮絳臉上非但沒有一絲懼意,反而勾起殷紅的唇,露出詭異的笑,讓他本就絕世的容顏平添了幾分奪人心魄的妖媚。

“魔尊……”

看到蓮絳臉上突然露出的陰森笑容,撐船人還沒有喊出來,眼前的忘川河就出現一道黑色的口子。

那口子隻手掌這麽大,可隨著越來越多的惡靈湧過來,它開始變大。

看到這口子,蓮絳臉上的笑容也越發詭異,瞳孔碧色更濃。

那撐船人一下反應了過來,大喊:“虛空!”

“魔尊,還請住手!”

幾個聲音從遠處傳來,幾十枚魂燈漂浮在河麵上,將那些躁動的惡靈壓製下去。

原本裂開了一條縫隙的虛空突然消失不見,而蓮絳如虛脫般倒在岸邊,暗紫色的血從他嘴角溢出。

撐船人忙衝過去,將他從河裏拖了出來,這才發現他全身虛弱得厲害。

幾個提著魂燈的人走到蓮絳身邊,“魔尊大人,你剛從虛空回來,魔力未複,竟迫不及待要以自己為誘餌,欲借用惡靈之力替你打開虛空。難道魔尊真不怕灰飛煙滅?”

蓮絳掀開眼眸,掃過這些魂燈人,露出一絲苦笑。

他當然迫不及待!

他都回到了九百多年前,隻差三年,就可以回到與那女子相遇的時刻,在她那兒尋找到自己的前世。

這次虛空讓他重傷,他的魔性若要恢複如初,怕是需要五百年。

他不可能再等五百年了。

“魔尊……”

幾個人試圖說服蓮絳,可蓮絳已起身,冷笑道:“本宮不過是閑來無事,在忘川河邊玩水而已,你們就嚇成這個樣子。真是無趣……”說完,他轉身便朝自己的領域走去。

黑色身影很快融入了那片綠油油的苦蒿裏,消失不見。

幾個人吐了一口氣,“若他興致又來了,再次玩水,偷偷打開虛空,怎麽辦?”

“不會!”領頭人搖頭,“忘川河底所有的惡靈加起來,都無法打開那虛空的。”

旁邊的人一聽,大喜,“那意思是,至少這五百年內,這虛空都不會再被打開了?”

“不一定。”

“嗯?”

“魔尊從九州回來,九州靈源如今都聚集在了北冥,若合九為一,其力量強大,亦能打開虛空。”

“雖然九州靈源強大,可是,你忘記了魔尊是魔,是邪靈。靈源是正氣,保護人界,他根本無法靠近靈源。”

“那如果……靈源被汙染了呢?”

領頭人一說,周圍幾個人頓時安靜下來,陷入了深思。

靈源如果被汙染,那就成了邪。

蓮絳靜靜坐在苦蒿裏,陰風從忘川河麵上吹來,有些寒冷。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足,腦子裏突然出現那個穿著他衣衫赤足站在他麵前、臉色緋紅的少女。

荊棘之海的方向,不時有雷電落下,蓮絳在原地坐了三天,最後還是起身,緩緩朝荊棘之海方向走去。

在野郡的第三天,聖都傳來了消息,召集靈鷲宮月夕祭司速度回去。

而十五,自然也在其中。

雕刻著飛鶴的褐色馬車從野郡出發,經過了半個月的快馬加鞭,穿過無數城市,終於來到了聖都。

一路上,十五被這個強大的北冥聖國每一處華麗的建築所震驚,當最後靈鷲宮的馬車停在目前九州唯一的聖都前時,看著好似屏障一樣,聳入蒼穹的巍峨城門,十五第一次感到,人,是如此的渺小。

她還未入城,卻已經感到了聖都的強大和威嚴。

所有入城的人,不管是誰,都需要下馬,步行進去。

陽光穿過白雲,越過城門,普照在大地上,頓時,整個城市都一片金光。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聖光?

她不由仰頭看向城門,發現巨石城牆上刻畫著栩栩如生的浮雕,有猙獰著獠牙的豹子,有目光凜然的狼,有展翅高飛的鷹,還有靈鷲宮的飛鶴等,而這些動物都盤踞成圓形,將一個她不曾見過的動物包圍在一起。

此時,震撼十五的不僅僅是這個聖都的巍峨和華麗,而是這座城市讓她感受到的源自於人類無限強大的創造力。

這抵達雲端的城門,即便是現代科技,怕也難以達成。

而這個年代的百姓,卻用自己的血肉創造出了如此偉大的聖都。

一路上,十五都是與月夕同坐,而對方也趁機給她說了當下的九州情況。

因為九州靈源都會集在了北冥聖國,沒有了靈源的其他國度失去了聖光靈源的庇護,陸續受到鬼鳥的偷襲。為此,其他八州原來的貴族都遷徙到了聖都,臣服在角麗姬腳下。

九州靈源實在太強大,角麗姬將搶奪來的八個靈源分別放在了十大家族裏的八族,沒有靈源的另外兩族,便是衛家和靈鷲宮。

衛家嫡女曾是先帝唯一的皇後,角麗姬同衛家多年不合,但衛家實力盤根強大,依然位列十大家族,隻是無法得到靈源。

北冥的靈源控製在角麗姬手裏,其靈源是整個九州最強大的,可目前卻麵臨著衰竭。

城牆上那些浮雕,亦分別代表著各靈源。

隻是,那中間的靈源,十五無法辨認其到底什麽動物。

侍衛都認得月夕大祭司,分別獻上了最高禮儀,卻依然會按照程序檢查腰牌才能進入。

十五抱著藥箱跟著月夕,亦同樣接受了檢查才能入城。進入城內的瞬間,十五怔在了原地。

眼前那浩瀚無邊的建築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城鎮,而是一個世界,輝煌壯麗得讓人瞠目結舌。

看到十五眼中的震驚,月夕指著遠處一片白雲之後的金光,“那才是真正的皇宮,靈鷲宮與皇宮雖處在同一座山,也要三天的行程。”

“騎馬也要三天?”

“城內雖然可以駕駛馬車,但不能走官道,隻能從兩側馬道繞城。”

十五點點頭。果然,那條通向皇宮的大道並沒有任何輦車和馬匹,都是步行的百姓,而入城的馬車紛紛從兩側繞過去。

“非常人性化的設計。”十五讚歎道。

“你可知道,這個想法是誰提出來的?”月夕靜靜地看著十五,“衛舞華,北冥先皇後。”

十五愣了愣,“衛……”

真是巧,和她同姓。

“生者已去,靈魂漸遠……”

正在這個時候,一曲悲傷的送魂歌從遠處傳來。十五抬頭看去,見一群人身著喪服,抬著一副棺材朝這邊走來。

最前麵的白旗上畫著一尾魚。想起之前月夕的話,十五一下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十大家族的餘家,角麗姬的心腹之一,看守其中一個靈源。

隊伍規模很大,浩浩****而來,漫天白紙飛舞,襯著那悲傷的魂歌,顯得十分的淒涼。

而最前方的一個老者,手裏抱著一張古琴,神色悲愴地往前走。

他雖然亦穿著喪服,可鞋子卻是銀絲走線。十五猜出這大概就是餘家族長了。

“看來是餘小公子了。”

月夕站在城門的側麵看著喪隊,長長歎了一口氣,語氣裏竟是惋惜。

“大人,餘小公子是誰?”十五忍不住好奇。

“餘家最小的公子,今年十七,兩個月前,曾以一曲《相思訣》在親王生辰宴會上冠壓群芳,後被欽點入宮。”

十五了然。

在九州,男女平等,唯武力和權力分高低貴賤。

大官貴族,男人可以一夫多妻,而女人,亦可以養數個麵首男寵。

如今角麗姬為女王,十大家族為了穩固自己的勢力,自然會將家中男子送往宮中。

看著那老者手中的古琴,十五亦跟著一歎,“藍顏亦薄命。”

“是啊,遇上了親王,必是這個下場。”

腦子裏一下浮起那雙陰鷙的紫瞳,十五茫然地看著月夕,“這和親王有關係?”

月夕眼底掠過一絲憂傷,“那餘小公子早在多年前,就和衛家的小姐有婚約。那日宮中生辰宴會,恰好衛小姐也在,餘小公子才當眾獻曲一首。親王聞曲之後,甚為悲傷,竟要求角麗姬欽點餘小公子入宮。那餘小公子自是不從,一怒之下,當即離宮。當夜,親王以心悸複發需要人心為由,召喚了衛家小姐入宮。得知此消息,餘小公子抱著琴,入住宮中。”

十五心口一陣抽痛,“那衛家雖不得勢,可餘家是女王的心腹。她就能容忍親王如此非為?這可是得罪兩家的事情啊。”

這不僅僅是得罪兩家人。在野郡,親王當眾斬斷了白將軍愛人的雙手,這已經是得罪第三家了。

“餘哥哥……”

正當此時,一個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隻見一個身穿白色衣衫的少女一下撲到了棺材前麵,抱著棺材號啕大哭,連嗓子都哭啞了。

這必然是月夕所說的衛家小姐了。

聽她哭得如此淒慘,十五也覺得胸口壓抑得難受,不忍再看。

“都滾開,都滾開!”

正在混亂之際,那靈柩後麵竟然跑來一隊手持武器的步兵,試圖趕走餘家的送葬隊伍。

“都滾開,攔住親王馬車的人都得死。”領頭的士兵高聲大喊。

十五這才看見,那不允許輦車行駛的官道上竟然疾馳著一輛由八隻獨角獸載著的華麗馬車,一看到這馬車,十五倒抽了一口涼氣。

是親王的馬車!

馬車在士兵開路的情況下,飛快地朝送葬隊伍衝過去。

十五目光一沉。這也太囂張了。

果然,那餘家人一見馬車來,根本不讓開,老者抱著琴,領著族人排成一道人牆護住靈柩,擋住親王的馬車。

“怎麽?要攔本王的馬車?”親王譏嘲的聲音傳來,“你這老東西,難道要和那小子一起入土?”

“你……你逼死我小兒還不夠?”那老者聲音顫抖,指著親王怒罵,“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嗬嗬,什麽叫本王逼死他?我是好心請他來用膳。膳食都是一樣的,上膳之前醫官親自驗過無毒,哪知他會吃了突然死去。本王也吃了,怎麽本王沒有死?”

“你……”

“你什麽你,滾開!”

馬車裏的人,扇子一合,竟然有幾分怒意。

十五聽得火冒三丈,這親王欺人太甚。她剛要衝上去,月夕卻已經先行一步,“親王大人,死者為大。”

“咦,月夕大人?”折扇掀開簾子,那美麗的臉露了出來,目光卻幽幽落在十五臉上,“這不是能讓斷手接上的藥師大人嗎?真是巧呀,在這兒都能遇到。難道說,這一次,你打算讓死人複生?”

十五詫異地看著親王,萬萬沒有想到,他一開口,竟然矛頭就指向自己。

“親王大人,請尊重一下死者。”十五亦硬著頭皮道。

“嗬嗬……”親王靠在車門上,目光森然地盯著十五,“那你給本王一個尊重死者的理由!”

理由?

這種囂張得敢在官道上駕駛馬車的人,會因為一個理由,而放棄對死者的侮辱?

見十五愣住,親王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你若說不出,那麽,餘家的棺材都無法出城!”

“你……”

周圍百姓紛紛看向十五。

十五騎虎難下,她回頭看向百姓,發現他們的目光裏都是恐懼,可更多的卻是憤怒。

“死者為大,請尊重逝去的人。”十五深吸一口氣,揚聲高喊,“死者為大,請尊重逝去的人。”

高昂而清晰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她身材瘦小,可她的聲音卻莫名地感染了周圍的百姓。

餘家的人亦高聲大喊,很快,一個聲音變成了十個聲音,再變成了一百個聲音,千個聲音。

十五並沒有說出什麽理由,她膽大地說出了百姓心中的想法。

麵對聲聲高喊,親王非但沒有露出絲毫恐慌,那紫瞳裏還掠過絲絲深邃的笑意。

“這就是理由?如此,那滾!”放下簾子,親王沉聲,“回宮!”

華貴的馬車掉頭向皇宮方向駛去。

十五吐了一口氣,轉身看向餘家,卻見一雙碧眸在人群中一閃而過。

十五拔腿就追了出去。可這時,一個白影突地從她身前掠過,撞向了旁邊的棺木。

十五本能地伸出手抓向那個白影,卻被對方帶著一下撞在了棺材之上。

周圍傳來一陣嘈雜聲,十五隻覺得後背一陣劇痛,眼前跟著一晃,幾乎昏了過去。

“衛小姐……”

她深吸一口氣,從劇痛中緩和過來,看到那欲殉情的衛小姐正壓在自己身上,已經昏了過去。那封合好的棺材被兩人撞得棺蓋挪開,十五恍惚地看見一個人身著白色衣衫躺在棺木中,對方腰間佩戴著一個綠色的香包。

侍女將衛小姐帶走,十五也被人扶起來。她忙推開旁人的扶持,朝蓮絳離開的地方追去,卻發現早不見對方任何蹤影。

人潮擁擠,周圍是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推搡著擁擠著自己,自己猶如一粒海沙,瞬間被卷入茫茫浪潮中,來去沒有歸宿。

“你沒事吧?”

月夕的聲音傳來。

十五正了臉色,掩去內心的失落,“謝大人關心,我沒大礙。”

餘家的人重整了靈隊,抱著古琴的餘老爺對著月夕和十五微微點頭,繼續往城外趕去。

“今晚是鬼節,城中的護城河裏會有八獸踏蓮,我們今晚會留在此處,你可以四處看看,熟悉一下聖都。”

“今天?今天怎麽會是鬼節?”

十五驚訝地看著月夕。一個月前,她被莫名卷入時空時,那才是鬼節啊,恰那天是她的生日。

月夕看著十五笑道:“你定是記錯了。”

十五揉了揉微暈的頭。入鄉隨俗,人家說是鬼節,自然也隻能是鬼節。

抬頭看向城門,浩浩****的送喪隊伍已經出了城,唯留下漫天飛舞的白紙。一陣詭異的風從城門處掠來,卷起地上的白紙,似七月飛雪。十五全身陣陣發寒。

在來聖都的途中,月夕和她說過九州事宜,送了一套名為《九州常誌》的書給她,十五也花了整整五日時間將此書讀完。

每一年的鬼節,聖都都會舉行盛大的宴會,會讓百姓在城內頭戴白花,用冥紙編織成燈,點上蠟燭放在水中,將自己的心願托付給死去的人。

而多年來,並未說過要舉辦八獸踏蓮。

所謂的八獸踏蓮,其實指的是八個守護靈源的神獸。

神獸現世,百姓自然萬分膜拜。

而皇室選擇這個時候召集除去北冥本獸之外的八獸,難道說是為了辟關於“靈源衰竭”的謠言?

最後,一行人停在一處藥房,月夕安排之前那個小童子阿真陪十五上街。

剛出門不久,十五就看到了傳說中的幾個家族路過,街上百姓默然,避而遠之,而自己和阿真走到人群中時,卻有不少百姓麵容和善地微微欠身。

十五學著阿真的樣子,同樣向百姓欠身回禮,聽得阿真壓著聲音說:“光在聖都,靈鷲宮就有二十處藥房,每到初一那日,就會免費替百姓看病拿藥,平日的藥也是最低價。”

聽阿真這麽一說,十五終於理解百姓看到自己身穿靈鷲宮的衣衫時,和善的眼神中的那份尊敬。

一時間,她心中也油然生起一份身在靈鷲宮的自豪感。

“姑娘,需要一束白澤花嗎?咳咳……”

十五循聲看去,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身前放了一簍白澤花,而她發白的頭上也戴著編織的花環。

頭戴白澤花是鬼節的習俗,傳言,戴著它,能與另外一個世界相通,將自己的心願和思念傳遞給逝去的人。

老人衣服陳舊,卻洗得非常幹淨,連簍子裏的花也擺得整整齊齊。

隻是,天氣炎熱,簍子裏的花曬得有些幹,因此,她賣的並不多。

十五摸了摸胸前,有些尷尬。她身上除了蓮絳留下的那雙鞋,沒有一點錢。

“我沒有錢。”

想到懷裏的鞋子,十五暗自下了決心,若再看到蓮絳,一定將這鞋狠狠砸在他臉上。

老人有些失望,她目光落在十五的衣衫上,微微驚訝,拿起一束花遞給十五,“你是靈鷲宮的藥師大人吧?這花送給你吧。我以前每月都排隊領靈鷲宮送的藥,謝謝你們……咳咳咳……”

老人咳嗽得厲害,現在才十四,離初一還有半個月。

十五雙手接過那花,對老人道:“這花在我們家鄉也稱為薔薇,老人家可以放一些橘皮和枇杷葉泡水喝,對止咳非常有效。”

“謝謝藥師大人。”這三種都是平常之物,沒想到竟然有這種功效,老人非常感激。

十五看著手裏的白薔薇,神色有些落寞。

“大人喜歡這花?”阿真探出頭,好奇地問。

“我想起了自己很喜歡的花,和白澤花一樣,隻是是紅色的,紅薔薇。”

“噓!”阿真慌忙止住十五的聲音,“千萬別說紅薔薇,這可是禁忌!”

“為什麽?”

“據說幾年前女王意圖統治大洲,結果卻被打得落花流水,不但自己身受重傷,最愛的誅天戳都被毀壞,連當年最寵愛的男寵黑澤都被對手割下頭顱。據說那對手就頗愛紅薔薇,女王回來之後,就把薔薇改名為白澤,紅薔薇則全部焚毀。”

抱著白澤花的手一抖,十五隻覺得這角麗姬有些變態。

這和花有什麽關係?

夜色已不知不覺落下,而暮色中的北冥城更是彰顯了九州聖都的奢華和高貴,燈火通明,遙遙望去,猶如一片星海。

越城而出的河道早早聚滿了百姓,他們頭戴白色的白澤花,手裏拿著蓮燈,正期待地看著皇宮方向。

今晚十大家族中看守靈源的貴族們將會帶著神獸踏蓮而過,眾多百姓隻聽說過神獸,卻很少有人看到過。

據說,每隻神獸都是天神派來看守九州的靈物,它們體內就藏著一個靈珠,也就是靈源,用來保護百姓免受妖魔侵犯。

“狼,狼!”

隨著一聲尖叫,一條龍船順水而下,而船的上方放著一個巨大的鐵籠,籠子裏竟然關著一隻足有三人大小的狼。

那隻狼通體雪白,雙眼深綠,通體泛著白色光芒。

“嗷!”

來到人群裏,那頭狼突然站起來,仰頭發出一聲咆哮,頓時,周圍的樹搖曳不定。百姓紛紛嚇得跪在地上,口中默念:“真的是神獸,神獸啊……”

“還不跪下?看到神獸來,還敢站著!”

一個侍衛走向十五,長矛一指,阿真忙拉著十五跪在地上。

狼被帶走,隨後又是能家看守的豹,陸家看守的鹿,還有角麗姬本族戰鬼家族看守的蒼鷹。

看著身形高大,雙眼猩紅的戰鬼家族護著蒼鷹過來時,有些百姓被這些神獸震撼,竟然口中默念:“女王萬歲,女王萬歲。”

“果然。”十五暗自歎了一口氣。

角麗姬此時選擇讓神獸現世,就是為了拉回人心,忘記所謂的“靈源衰竭”,讓眾人以對神一樣的虔誠姿態供奉,膜拜著她,恐慌著她,服從著她。

聖都之人,一直倒向靈鷲宮的人心,恐怕在此刻都被角麗姬扳了回去。

十五正在惋歎時,空中突然傳來一陣空寂的古琴聲。

古琴幽幽,先是淒婉,旋即琴聲加快,竟然帶著幾分淒厲和絕望,在上空回**。

恰此時,隨著護衛看守而來的,竟然是餘家的“魚”,巨大的水晶缸裏遊**著一條金色的魚,這魚通體鱗片像是用黃金所造,折射出奪目的光澤。

而古琴淒厲的調子越來越快,方才那些跪在地上虔誠膜拜的百姓紛紛抬頭四下張望,尋找琴聲所在,突見那安然沉浸水晶缸裏的魚,鱗片裏竟然滲出了縷縷血絲,原本透明的水瞬間就被染紅。

“啊!”看到這一幕,百姓發出驚恐的尖叫,“神獸流血了,神獸流血了?”

神魚在魚缸裏發出痛苦的聲音,尾巴狠狠地撞擊著魚缸。

“神獸流血了!”

看守神獸的護衛也被這一幕嚇得不敢靠近,麵色蒼白地盯著流血的神獸。

魚缸裏的血越來越多,神魚痛苦地扭動,好似在做著臨死前最後的掙紮。

供奉神靈的百姓發出痛苦的哭喊聲和悲鳴聲,這些嗚咽聲在那古琴的襯托下,像一首絕望的哀歌。

“靈源真的衰竭了,神獸要死了,君王無道,天神要懲罰北冥呀。”

一個老者舉起雙手,仰天高喊:“報應來了!”

他話剛落,一個侍衛衝上去,長矛直插他咽喉,“住口,誰敢詆毀女王?”

可皇室的侍衛根本無法壓製百姓對神獸發生異變的恐慌,整個聖都一片哀號。

“鬼啊!”

又一聲淒厲的尖叫傳來。

隻見河道上突然飄出一個通體血紅的人形,那人形一下衝進人群,抓著方才殺百姓的侍衛,擰到空中,將其一下吞入口中。

“血鬼!”一旁的阿真顫聲,拉著十五飛快地跑。

在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那血鬼竟然又抓起一個侍衛,將其撕碎,再次塞入口中。

“轟!”

就在整個皇城一片混亂時,河麵上那看護神魚的船上又傳來陣陣尖叫。隻見那條巨大的魚竟然一下將罩住魚缸的籠子撞斷,躍入了水中。

這一瞬間,城內出現了片刻的死寂,河邊的百姓震驚地看著水浪湧動的河麵,半天都反應不過來。

神獸出血,並且離開了。

所謂的角麗姬乃天道王者的說法,不攻自破。

角麗姬一心想要以神獸拉回人心,卻沒想到事情竟然發展到這種地步。

岸邊隨船的餘家護衛亦愣愣地站在那裏,也不知道他們是陷入了自家小公子冤死的悲痛中,還是因神魚逃跑,嚇得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正當大家麵對著神獸逃跑不知所措時,一隻通體銀白的獨角獸落在半空中,夜色下,那獨角獸上的紫衣人美若謫仙,冷笑地看著餘家護衛,“你們餘家這是要自取滅亡嗎?”

在遠處的十五一聽,緊張地看向餘家,發現他們的家奴似醍醐灌頂,臉上蒼白,紛紛跳入水中。

雖然是受女王之命將神獸帶出來,但是神獸出事,最終會算在餘家上。

看到餘家的護衛驚慌失措,親王不由搖起手裏的折扇,那樣子好似看了一場滿意的大戲。

看著他肆意張揚的笑,十五不由擰緊眉頭。此時,對方突然止住了笑聲,轉眸看向十五。

那紫色的眼底掠過一絲警告之色,原本遮住他臉的扇子突然挪開,露出薄唇,十五見他的唇故意動了動。

“唔!”十五捂住胸口倒退幾步,感到一記千金重錘落在眉心,好似靈魂都要從身體裏飛出。

十五捂住胸口,有種魂飛魄散的感覺。

隔著上千人群,她看到他念了一個名字,“胭脂。”

唔!十五強忍著難受,擦掉口鼻中溢出的鮮血,堅定地立在遠處,迎上親王的目光。

獨角獸上的親王看到十五捂住胸口立在遠處,眼中也有了一絲詫異,不過很快,他了然地揚起眉,一揮折扇,身下獨角獸踏著雲彩,朝皇宮方向飛去。

“藥師大人,藥師大人……快跑,那血鬼來了。”

阿真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十五往河麵上看,見那血鬼仰天發出一聲咆哮,再一次衝向百姓,抓起一個侍衛開始吞噬起來。

它飛過的地方,落下讓人嘔吐的血滴。十五這才注意到,血鬼的腰間,竟然掛著一個綠色的香囊。

“餘小公子。”十五顫聲。

今晚是鬼節,惡鬼都會從地獄出來,那餘小公子應當是入不了地獄而成了惡靈。

“得製止他!”

每當那血鬼吞噬一個人,體形就變得更強大。或許,此時的他一直在殺侍衛,是心存對皇族的怨念,可等吞噬的人越多,他必然會失去理智,連百姓都不放過。

畢竟是皇都,很快就有銀騎帶著巫士過來,手裏拿著怪異的弓箭正在射那血鬼。

十五轉身朝藥房奔去,卻看到靈鷲宮的馬車趕了過來。

“月夕大人。”十五看著月夕下車,“那血鬼……是餘小公子。”

“餘小公子?”月夕詫異地看著十五,“你能斷定?”

“能!而且神魚跑了。”

“真是蹊蹺。定是有人故意為之,如那神魚逃跑或者死掉,餘家必會遭滿門抄斬。”

十五臉色駭然,腦子裏一下浮起了親王那肆意的冷笑。

“十五,你知道那神魚逃跑的方向?”月夕看著十五,將手裏的龍骨拐杖遞給她,“我在這裏製住餘小公子,你去看看,防止別人將神魚殺了。”

“月夕大人……”

龍骨拐杖到自己手裏的瞬間,十五隻覺得胸口一熱,再抬頭,月夕已經帶著侍從匆匆離開,擠進了人群。

十五低頭看著手裏的龍骨拐杖,飛快地朝河道另外一頭跑去。

此河是護城河,十五繞著河跑了一大圈,最後來到了偏遠的官道。全城幾乎所有的百姓都到了先前的地方放花燈,這邊又是馬車駕行的官道,除去頭上明亮的燈,周圍不見一人,腳下這邊的河水安靜,沒有任何動靜。

難道說已經逃跑了?

不對,方才明明有許多餘家護衛追來。可一路跑來,十五都沒有看到任何餘家的人,連個守衛都沒有。

河水突然一晃,十五上前,一具餘家護衛的屍體浮了起來,旋即又是幾具。然後,一道水紋掠過,十五趕緊追上,跑出大約一百步之後,河裏掀起一道大浪,一條金色的魚躍上空中,同時,一道紅光破空而出,直接砸向那神魚。

果然,真的有人要殺神魚,意圖讓餘家滅門。

攔住那紅光,攔住那紅光!

攔住那紅光!

眼看那光要劈向神魚,十五心頭大亂,不由大喊。

手裏的龍骨拐杖突然灼熱,一道白芒從她手心飛出,直接截向那紅光。

紅白光芒交錯,剛好攔在了神魚的前方,魚再一次掉入水中。光芒之後,十五看到一隻火鳳停在空中,而火鳳的背上,竟然站著一個小孩兒。

“蓮初!”看到小魔物,十五一顫。

聞聲的蓮初不由低頭,看到一個身穿青色衣衫的女子,手持龍骨拐杖立在下方。

“又是你這個平胸女人?”小東西挑眉,“你又壞我好事!”

“你怎麽到聖都來了?”

不是說魔物懼怕聖物嗎?這個小魔物怎麽到聖都來了?

“嘻嘻!”蓮初揚眉,“這世界上,沒有本邪君去不了的地方!對了,平胸女人,今晚你最好不要壞我好事,否則,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的。”

蓮初放下話,招呼腳下的火鳳繼續朝神魚追了過去。

低頭看著手裏泛著瑩瑩白光的龍骨拐杖,十五邁腿跟了上去,“小鬼,今天我的任務就是保護神魚!”

“你叫我什麽?”

高處傳來蓮初不滿的尖叫。

“小鬼!”十五大喊。

轟!一個火球落在了十五身前,她側身一閃,輕而易舉地避開。

隨著方才那一擊,她體內遊走著一股熱力,讓她沒有絲毫疲倦,反而有用不完的力氣。

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地上追,途中兩人也是嘴不饒人地相互對罵。兩人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十五突然看到蓮初招呼火鳳停了下來,那漂亮的眼瞳怔怔地看著前方。

十五自然跟著停了下來,循著蓮初的目光看去。

河道兩旁,柳樹依依,垂著燈籠隨風搖曳,像流動的星沙,而那跨河的拱橋上,立著一個黑色的身影。

那黑影在月光之下,顯得十分縹緲,如煙似霧,唯有皎皎麵容和那碧色的雙眼,那樣的清晰如畫,像丹青高手的神來一筆,端的是絕代芳華,永豔於世。

“蓮!”

“爹爹!”

十五和蓮初同時開口,兩人都是一愣,怔怔地互看向對方。

“你喊他什麽?”

“你喊他什麽?”

十五瞪大了眼睛,盯著蓮初,而站在火鳳上的蓮初眼神中亦多出了一絲敵意。

轟!平靜的河水裏再次掀起一道三米巨浪,那條金色的魚躍上空中,發出一聲低吼。

一聽這個聲音,十五的心當即提了起來。

她知道,這是獸類陷入困境中發出的絕望之聲,可這種情況,也是它最有攻擊性的時刻。

果然,那魚竟然張大了嘴,露出像刺一樣的獠牙。而十五也注意到,它口中噴出密密麻麻類似針一樣的東西,直接掠向蓮絳。

“蓮!”十五厲聲大喊。

蓮絳聞聲看來,見月色下站著一個青衫少女,頭發簡單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明亮的大眼睛。

那雙眼睛,正焦急地凝視著自己。

看到這一幕,蓮絳突然有一種熟悉感。

好似他腦海裏曾有過這樣的記憶。

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忘川河邊上千年,他遇到過數以萬計的靈魂,看過難以計數的前生過往,覽過他們連死都不願意忘卻的深刻記憶。

於是,他再也分不清楚。

“蓮,快走!”

那女子再次大喊,他似從夢中驚醒,定定地看著她的臉。

一絲溫和掠過他湛碧色的眼底,連帶地緊抿的薄唇也不經意間揚起。

這不是那個……說要帶他走的少女嗎?

原來,這不是別人的記憶,是他自己的。

十五根本沒想到,她這一喊,蓮絳反而看向自己,對那致命的危險完全沒有感覺。

眼看那魚吐出的針要將蓮絳穿透,十五握緊手裏的龍骨拐杖,身形往前一掠,拐杖拉出一道刺目的光芒,橫砸向那魚。

虎口一陣劇痛,十五覺得腳下一晃,鋪天蓋地的水朝自己打來,旋即,轟的一聲,有什麽落入水中。

鮮血從裂開的虎口溢出,蜿蜒落在龍骨拐杖上。十五也顧不得疼痛和地上裂開的石磚,朝蓮絳奔過去。

可有人比她更快,那小魔物竟然縱身從火鳳上跳下來,趕在了十五之前,一下撲在了蓮絳懷裏。

“爹爹!”

那孩子抱著蓮絳的脖子,整個人像樹獺一樣掛在他身上。

十五一見,心中更急。

這小魔物可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

她上前就要將蓮初從蓮絳懷裏拉下來。

“啊,平胸女人,你把魚殺死了!”掛在蓮絳脖子上的蓮初指著河水,大聲喊道。

月色下,水麵湧起一片暗紅,果然,一條巨大的魚屍漂浮在水麵上,一動不動。同時,一顆拇指大小的珠子從魚嘴裏滾了出來。十五趴在河邊,將那珠子撈起來。水裏的魚身體冒出一縷縷青煙,很快消失不見,連帶那被鮮血染紅的水都恢複了清澈透明。

“完蛋了!”十五腦子裏嗡嗡作響。

她奉月夕之命來看護餘家靈源,卻沒想到……自己親手將它殺了。

十五腦子一片空白,卻看到蓮初一下從蓮絳身上跳下來,一手拽著蓮絳的衣服,一手攤在十五身前,揚起漂亮的下巴,命令道:“將靈源給我!”

目光落在他緊緊拽著蓮絳衣衫的手,十五目光黯然,低聲問:“他是你什麽人?”

“我爹爹。”

“你爹爹?”

“你爹爹?”

這一次,怔住的不僅僅是十五,連帶蓮絳都驚訝地看著蓮初。

蓮初挑眉看了十五一眼,仰頭看著蓮絳,“爹爹,你的眼睛我可忘不了的,就是你!”

聽著蓮初如此堅定的語氣,十五亦起身看著蓮絳。

蓮絳打量著阿初,“可我……實在記不得你。”

十五莫名地暗自鬆了一口氣。

哪知小魔物伸手就去拉蓮絳的手,“沒事,我記得你就好。待會兒,我帶爹爹回魔宮。”說完,目光再次看向十五,一挑下巴,“喏,靈源,給我。”

十五將靈源往懷裏一放,“小鬼,你莫非太貪心了?搶人,又搶靈源。蓮他根本不認識你。”說著,手一扯,將蓮絳拽了過來。

“你才搶人。你哪裏來的女人,你憑什麽搶我爹爹?”

她千裏迢迢來到這聖都為了什麽?為的就是來這裏抓蓮絳,要將懷裏的鞋子狠狠砸在這個人渣臉上。

要是讓小魔物將蓮絳帶走了,十五怎麽辦?一肚子怨氣自己吞?

十五側首看著蓮絳妖冶的臉,現在就恨不得將懷裏的鞋子拿出來,抽到他臉上。

壓抑著怒火,十五咬牙切齒,“我碰過的人,就是我男人!”

“你碰過?”蓮初瞪大了眼睛,指著蓮絳,“你碰了他?”

十五一把拉住蓮絳的手,挑眉,“是!”

“爹爹!”蓮初痛心疾首地看著蓮絳,“你以前說了,隻有我娘才能碰你,你怎麽讓這平胸女人碰了?她碰了你,你就要嫁給她,以後我娘怎麽辦?我娘她還在皇……”

空中傳來一聲短笛,一隻通體銀白的獨角獸飛快朝這邊靠近。

蓮初臉色猛地蒼白,看著蓮絳,“爹爹,我回頭來找你。”說完,騎上火鳳,朝那獨角獸飛去,臨行前還不忘對十五大喊:“照顧好我爹爹,不準碰他。”

“小鬼。”十五咬牙。

蓮初迎上了那獨角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待看不到那小鬼的蹤跡,十五這才想起被自己緊緊拉住的蓮絳。

她回頭看去,對上蓮絳那雙如雪浸染的眸子,他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現在的他臉色看起來比在野郡還要蒼白,卻因為這雙剔透妖嬈的眸子,讓他看起來,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病態美。

十五根本沒想到,竟然真在聖都找到了蓮絳。可對方看著自己的眼神,不但沒有任何歉意,眉宇間還有她無法理解的笑意。

那種笑非常淡,似是不經意透出的,可在十五看來,卻像足了諷刺。

她狠狠甩開蓮絳的手,從懷裏掏出那雙鞋子,舉起抽向他的臉。

在來的路上,她就發誓,再見他時,一定要抽得他回爐再造。

可麵對他那絕世無雙的容顏,和那帶著一絲無辜和茫然的湛碧色雙眸,十五的手莫名地卡在空中,怎麽也下不了手,眼裏還不爭氣地起了一層薄霧。

她咬牙,“我就當被狗咬了!你最好不要再讓我見到你,否則,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我絕對不會手軟。”說完,將鞋子扔在了蓮絳懷裏,十五轉身離開。

雙腳猶如灌鉛,沉重得抬不起來,但是十五知道,這是她能保留的一點殘存的尊嚴。

她喜歡這個人。

從他睜開眼,靜靜看著她的那一瞬,她就陷入了那舉世無雙的碧眸裏。

一世一回眸。

那不過淡淡的一眼,她卻已失陷。

所以,麵對他吸食自己的血,對自己做出那樣無恥的行為,她卑微得連一句狠話都說不出來。

茫然不解地看著十五遠行的背影,蓮絳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壓抑而難受。

鞋子從懷裏掉落,眼前閃過她通紅的雙眼和冷漠的神情。

他彎腰將鞋子拾起,腦子裏反複閃過她的表情。

她之前也哭過,可是眉眼彎彎,卻是在笑。

也尖叫過,那是害怕。

那現在呢。

拾起鞋子,蓮絳快步跟了過去。

他側首,打量著月光下快步行走的少女,發現她埋著頭,貝齒緊咬薄唇,清秀的臉上卻淚水漣漣,雙肩亦在微微顫抖,像是竭力壓抑著某種情緒。

看到她這個樣子,心底湧起一絲莫名的不安,胸口的壓抑感更勝過聖都結界對他的壓製。

“十五,你是不是生氣了?”

因為靠得很近,讓他想起了方才女子拉住他手時,傳來的久違溫暖。

他喜歡她身上的這種溫暖,也喜歡這種靠近的感覺。

十五一手握著龍骨拐杖,一手緊握成拳地放在身側。

蓮絳伸手拉住她的手,低低地喊了一聲,“十五。”

“你夠了!”十五大聲喊道,“我剛剛的話你沒有聽到嗎?你不要再招惹我了!”說完,她一把推開蓮絳。

蓮絳後退一步,麵色慘白地靠在牆上,神色淒然地看著十五。

十五將龍骨拐杖橫在身前,“不要出現在我麵前,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

似感受到她心間的憤怒和痛苦,龍骨拐杖發出一聲悲鳴。

“你是……不理我了?”未曾見過十五這般決然的神情,“你不是說好要帶我走?”

“嗬嗬嗬……”十五發出一聲冷笑,拐杖抵著蓮絳胸口,“那我問你,在野郡那晚,你可曾想過帶我走?”

拐杖上的結界讓艱難入聖都的蓮絳更加不適,好似一把刀插在心頭。

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意圖喚醒自己故意封印的魔性,緩解拐杖和十五身上靈源對自己的煞氣。

十五見他閉眼不說話,不由苦笑,收回了拐杖,頭也不回地離開。

感覺危險消失,蓮絳睜開眼,發現十五再次走遠。

“我有想過帶你走。”

他有想過,但是,又怕她會死,會消失。

他想要她活著。

他也想告訴她,進入聖都,在壓抑和茫然中度過了幾日,在看到她跑向他的一瞬間,他覺得,這對他來說,猶如牢籠一樣的聖都,突然,很好。

九州靈源全都匯集在了聖都,而他自身邪魔之氣越強,靈源對他的壓製亦是越大。

為此,在進入聖都之後,他就將周身魔性再一次封印。

他虛弱地靠在牆上。街道盡頭,女子清瘦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見,唯留下那些明亮刺目的璀璨燈火。

蓮絳低著頭,長發縷縷垂在肩頭,他感到心口很空。

好像自己再一次變得縹緲虛無,脫離於世,連帶整個世界都模糊起來。他千年來,第一次感到了疲倦,在那種迷茫中,他想陷入一種長眠。

潮濕的空氣裏傳來一陣血腥味,他睜開眼,感到一個黑影立在身前。

他抬起漂亮的眼眸。

整個聖都依然燈火璀璨,而城牆上的長明燈將身前身材削瘦的女子照得更纖長,因為逆光無法看清她的容貌和神情,可他卻知道,她在看著他。

本就漂亮的眉眼舒展開一層絢麗的色彩,他眼睫閃動,聲音帶著難言的驚喜,“十五。”

他聲音很虛弱,和他蒼白的臉一樣,透著一種無力。

可他展顏一笑的瞬間,卻好似一張白紙,陡然撒上了明豔的胭脂,芳華絕豔。

昔日那雙如雪冰冷的眸子,此時也在他明媚的笑容下,猶如一汪綴滿細碎陽光的碧池,美得驚心動魄。

心中的積怨和痛恨,亦在他這一笑中,**然無存。

十五背著龍骨拐杖立在蓮絳身前,咬著唇,恨自己的懦弱無能。

恨自己,在拐角處,還是忍不住回頭,偷偷地看著他在此處坐了一個時辰。

唇裏傳來淡淡的血腥,十五咬著牙關,才忍住眼中的水霧。

眼前的女子沒有說話,蓮絳愣了愣,又笑嘻嘻地問:“你回來啦?”

這一瞬,十五再也忍不住,眼中淚水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她更希望,眼前的蓮絳是初時那個對她冷眼不語的男子。

或許,他的漠然,能讓她走得堅決。

可偏生,再見時,他會看著她笑,會呆呆地喊她的名字,那語聲,還透著讓人不忍的憐惜。

看著他蒼白的臉,十五蹲下身子,伸手扣住他的手腕,發現他周身像冰棍一樣涼。

蓮絳這才發現,她左手虎口裂開,血跡未幹。

方才的血腥味,是她帶來的。

十五注意到他微怔的目光,想起了那晚他吸食她鮮血的樣子,於是將自己的手腕撩起來,冷聲問道:“你要吸血,你到底是什麽怪物?”

蓮絳眼神頗為委屈地看著十五,別開頭,低聲嘟囔道:“我不是怪物。”

“你吸血還不是怪物?”十五賭氣地看了他一眼,用發簪在手腕上一劃,殷紅的血順著她手腕流下來,“來。”

鮮血甘甜的味道傳來,蓮絳偷偷瞥了一眼那如血肌膚上的蜿蜒血絲,終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捧著十五的手,將唇貼了過去。

他雙唇冰涼,明明七月炎熱,可是貼著的瞬間,十五卻下意識地抽了一口氣,渾身也莫名一抖。

蓮絳抬頭看著十五,“你害怕?”

“廢話!”十五白了他一眼,“你試試,我吸你血!”

“吸了你就不害怕了?”

他眨了眨漂亮的眸子,抬起自己的手腕,指甲一劃。

“你幹嗎?”十五忙扣住他手腕。

蓮絳神色迷茫,“你說吸我血?”

十五把他的手甩開,撇了撇嘴,嫌棄道:“我又不是怪物,我才不吸血。”

“那我也不吸。我也不是怪物!”蓮絳手指摁在十五傷口,將鮮血止住,嘟囔道。

“你這是在賭氣?”十五詫異地看著蓮絳,原來他也會賭氣,“好了。在這北冥,除了我正常,哪個不是怪物?剛剛那個小鬼,呼天喊地指揮著鬼鳥吃人,結果自己卻喜歡吃糖葫蘆;還有餘小公子,好端端的美少年,一下變成血鬼;那什麽親王,明明沒有病,卻裝病……反正沒有正常人,全是怪物。當然我不是嘲笑你。我隻是說了一個事實……喂,你幹嗎一直看著我?”

他依然壓著傷口,可那雙眸子卻亮晶晶水盈盈地看著自己,眉眼溫柔。

十五被他看得臉莫名燒紅,不敢迎著他的灼灼目光,隻得厚著臉皮哼道:“我沒有原諒你,那筆賬,我遲早會找你算的!”

蓮絳笑嘻嘻地鬆開了十五。她手腕的傷口已經複原,看不到絲毫痕跡。

十五驚駭地看著手腕,再抬頭,聽到蓮絳問她:“怎麽不說話了?”

到這個時空時,他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她,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亦是她。

總覺得這個異時空的女子總是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讓在忘川獨守千年喜靜的他十分不適應。可現在,聽著她嘟囔個沒完,卻覺得,很好。

“怪物。”十五吐出兩個字。竟然能讓她傷口複原——這是神仙術?

“說了不是。”

“你就是。”十五突然抽了一口氣,指著蓮絳,高聲,“你之前怕光,又吸血,難道你是傳說中的吸血鬼?啊啊……你一定是吸血鬼。天啊,不,應該說是,僵屍?!”說著,十五又上前,將蓮絳臉、脖子、手都捏了一個遍,“難怪你全身這麽冷,原來你真的是僵屍啊。”

蓮絳目光陰沉,咬著漂亮的唇,頗為不滿地盯著十五。

方才還覺得她嘰嘰喳喳讓他覺得安心,可有時候,好像也真的有那麽點吵呀。

十五心中的好奇完全戰勝了方才對蓮絳的抱怨。她盯著蓮絳漂亮得該五雷轟頂的臉,“作為一個僵屍,要多少年,才能變成你這個樣子?”

蓮絳眉心直跳。

他覺得有必要糾正一下眼前這個喜怒無常、喜歡大驚小怪的姑娘。

“十五。”他認真地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啊。”他這一喊,十五忙捂住胸口,“聽說被僵屍咬了,自己也會變成僵屍?那我是不是會變成僵屍?天,僵屍……”

“你夠了!”蓮絳終於忍不住低聲嗬斥,“僵屍僵屍,你才僵屍!本宮怎麽會有這麽難聽的名字?本宮是魔尊……”

十五眼裏閃過一絲了然,可很快反應過來,撲哧就笑了出來。

她早就知道蓮絳應該不是什麽平常人。

人類怎麽會長得這麽逆天?美得顛倒眾生,還是一個男人。她方才不過是激將讓他自己說出身份。

“抱歉,我還是沒有忍住笑出來。魔尊是什麽?”十五捂住肚子,強忍著笑,“吸血,怕光,懼冷,和僵屍的概念一樣嘛,不過是換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有區別嗎?僵屍多貼切,人人都知道。”

“你……”蓮絳臉都快綠了。

三界,凡是知道他身份的人,無不對他恭敬討好。這女人知道了之後,非但沒有對他的態度好點,反而還變本加厲地嘲笑。

蓮絳狠狠瞪了十五一眼,別開頭,幹脆不理她。

長明燈黃色的光從他頭頂落下,那卷長的睫毛像一層羽毛般落在他臉上,他臉色雖然蒼白,可那倔強時抿起的唇卻讓他看起來生動撩人。

十五湊過去,笑嘻嘻道:“魔尊大人生氣了?”

這語氣態度讓蓮絳頗為不滿,身子又側了側,依然留給十五一個側臉。

“咦,真是生氣了呀。”說完,十五一屁股挨著蓮絳靠牆而坐。

她靠得很近,他能感受她身上獨有的香氣和溫暖。

蓮絳隻覺得胸口好像一麵起了無數波瀾漣漪的湖,心間難抑**漾,可一想起十五那嘲笑的樣子,他又傲然地瞟了一眼她,哼道:“本宮作為魔尊,才沒有人類的七情六欲。無情無欲,怎麽會懂得生氣?”

“真的?”十五側首挑眉,一雙黝黑的眸子直直地盯著他。

那眸子漆黑如墨,可裏麵卻偏生倒映出自己尷尬的樣子。

他忙正了臉色,“本宮豈能說假?”

話剛落,眼前女子像一頭發瘋的獅子一下撲了過來,那纖柔白皙的雙手狠狠掐著他脖子,厲聲大喊:“無情無欲?那晚你對我做的事算什麽?你這是在給你自己找借口,還是想推卸責任?吃幹抹淨,甩屁股就想走人?你好歹一個堂堂魔尊,能幹出這種事情來?你丟人不丟人?知不知道廉恥兩個字怎麽寫?知不知道責任兩個字怎麽寫?不懂我來教教你!”

蓮絳愣愣地看著身前這個張牙舞爪的女子,眼神哀怨。

方才這女子,姿態嫻靜,怎麽轉眼就像發瘋的獅子?

都說人類女人是最善變的,還真是如此。

“喂,你是不是還要我重複?”

十五的獅吼再次傳來,她雙手掐著他脖子,額頭抵著他眉心,整個人都騎在他身上,那樣子,像是要將他碎屍萬段。

這樣子的她,完全撲在了他身上,那凶悍的樣子、淩厲狂怒的眼神,還有憋紅的臉,不猙獰,反而因為她觸及他臉上的卷長睫毛和她那沉重的呼吸,讓他胸中的漣漪**漾得更厲害。

一時間,他不但沒有害怕,反而下意識地微微抬起頭,伸出粉嫩的舌頭輕舔過她的薄唇。

唇上依稀留著點血跡。

是十五獨有的味道。

他很喜歡。

而身上的女子渾身一顫,似乎沒有料到他會有這個反應,暴怒的眼神裏竟然有一絲恐慌。

這矛盾的表情,讓她顯得更可愛。

嚐到一絲甜頭,他沒有停下來,反而得寸進尺地唇也貼上去,封住她微涼的唇。

忘川千年,他看過無數人的記憶。

那些人臨死都忘不了的記憶力,總是有女子哭泣、尖叫、憤怒,但是,隻要有人這樣吻著她們,她們就像是中了咒術一樣,安靜下來。

果然,當他下意識地撬開她的唇齒時,女子身體滾燙顫抖,也安靜下來。

蓮絳不禁竊喜。

這樣子,果然有用呀。

她滾燙的身體亦讓他感到下腹欲望陡然而起,自己也情不自禁地伸手攬住她的腰。

啪!臉上突然一片火辣辣的,好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到自己被人拖走。

旋即,耳邊一陣撲通之聲,一陣刺骨冰涼的水將他瞬間吞噬。他大吃一驚,忙從水裏冒出來,看到十五居高臨下地站在河邊,正冷冷地俯瞰著自己。

“你……你幹嗎丟我到水裏?”蓮絳氣得臉色發白,轉怒,想起自己火辣辣的臉,“你剛剛打了本宮?”

十五一腳跨在石頭上,從背上取下龍骨拐杖,冷笑,“對種馬,我一般會采取閹割行為,怎麽可能打呢?”

“十五,你不要得寸進尺!”蓮絳泡在水裏,頗為委屈地盯著十五。

十五顛了顛手裏的龍骨拐杖,“那魔尊大人不妨試試。”

“那你要怎樣?水裏很冷。”蓮絳咬牙。這女人太過分了,明知道他懼冷,竟然把他丟在水裏。

“沒怎樣,繼續我們剛才那個話題!”

蓮絳耳根燒紅,哼了一聲,“是你自己送到本宮麵前。本宮需要人類作為食物補給,順便吃了又怎樣?!”

“食物?”十五一怔,語聲微微蒼涼,“你隻當我是食物?”

“是。”蓮絳咬牙,突然不敢迎著女子審視的目光。

“嗬……”十五冷笑,“我明白了。”

原來是她想太多了。

她覺得,那晚纏綿至深,他多多少少有點動情吧。

原來,真相比她想的可怕,她不過是主動送到人家嘴邊的可憐食物而已。

將龍骨拐杖重新背在背上,十五仰頭看著那輪明月,轉身走開。

耳邊沒有了女子的氣息,蓮絳抬頭,看到十五走遠。

這一次,她的步子沒有絲毫遲疑,反而有一種看透一切的決絕。

那一刻,蓮絳幾乎本能地從水裏爬出來。

他有一種感覺,十五這一走,再也不會像先前那樣回來了。

甚至,他有一種恐慌,那種恐慌和千年前初見那個女子一樣,感覺到十五會徹底地從他世界裏消失。

追上去的那一瞬,他沒有像先前那樣,試探地湊在十五身邊低聲喚她,而是果斷地將她的手拉住。

十五回頭看著全身濕漉漉的蓮絳,聲音冷漠,不帶絲毫感情,“魔尊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蓮絳呼吸急促,碧色的雙眸深深凝視著十五,“帶我走。”手將十五握得更緊,“像在荒漠那樣。”

十五唇角勾起一絲冷酷,“魔尊大人,你知道在荒漠時,為何我要帶你走嗎?”

“為什麽?”蓮絳緊張地看著十五。

“因為那個時候我喜歡你。”說完,十五欲甩開他的手,卻發現他力大無比,隻得一根根地掰開他那秀美如玉的手指。

“那……那意思就是,你現在不喜歡我了?”他難過地看著十五,顫聲問。

“魔尊大人無情無欲,需要在乎別人喜歡與否嗎?再說,你知道什麽叫喜歡嗎?”

“那你告訴我。”

十五看著他的臉,沉聲,“喜歡就是,想擁有,想陪伴,想攜手,生死不離。”她一邊說,一邊掰開他的手。

蓮絳看著她的動作,隻覺得心一點點下沉。

“擁有,陪伴,攜手……生死不離?”他低聲重複十五的話,腦子裏浮現在荒漠裏她背著他逃跑的樣子,想起他會默默地張開結界護住她的情景。

待她掰開他最後一根手指時,他一下扣住她的手心,低聲,“這樣是喜歡嗎?那……我好像也喜歡十五。”

十五愣愣地看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直到他與她十指相扣,她才恍然驚醒。

她咬了咬唇,靜靜地看著他,“我帶你走了,你知道還意味著什麽?”

“十五又喜歡我了。”

“意味著,責任。”

“責任?”漂亮的眸子亮晶晶地看著她,那一汪濃烈而純粹的碧色,看得直叫人心動。

十五強遏製心跳,道:“就是,互不拋棄,互不離棄。”

“那我也要責任十五。”

“……”

十五嘴角抽搐,“大人,小的鬥膽糾正一下。您這不叫要責任我,是也要對我負責。”

“哦,那本宮也要對十五負責。”蓮絳乖巧地回答。

十五咬咬牙。

這人倒真是蹬鼻子上臉,馬上端出架子來。

蓮絳看十五臉色轉好,又怕十五像方才那樣連續兩次把自己丟了,忙催促道:“快帶我走,快帶我走啊。”

說好的架子呢。哪有這種一秒前還高貴冷豔地本宮本宮自稱,一秒之後,又馬上像搞推銷的一樣,貼著臉將自己賣出去。

她有點懷疑。

旁邊這個,真的是魔尊?

傳言中,魔尊不都是有死靈魂誓死跟隨,走到哪裏就威風到哪裏,一生殺戮。

可是,她撿到的魔尊,怎麽就看起來柔媚似女子,還病懨懨的?

除了偶爾擺出的架子,說話時,和小媳婦有什麽區別?

難道,自己撿來的這個,是次品?

次品,也要了。

“十五,我們去哪裏?”

“靈鷲宮。”十五歎了一口氣。

月夕大人讓她出來保護神獸,結果,她把神獸殺了,還帶個男人回去。

一想到這裏,十五就頭疼。

幹脆帶著蓮絳私奔吧,反正她是來找蓮絳的。

“十五。”

拉著蓮絳走了一段路,耳邊突然傳來他的低吟聲。

“嗯?”十五偏頭看了他一眼,帶著他繼續往前走。

“你以後還會扔我到水裏嗎?”水裏真的很冷呀。

十五握緊他的手,憋著笑,“不會了。”

“那你還會打我?”

“不會了。”

“真的?”蓮絳看著十五,那睫毛像黑色的蝴蝶般,不過輕輕一顫,就撩人心魄。

“嗯,真的。”

“那待會兒,我們還繼續剛才嗎?”

啪!

“十五你夠了,你說了不會再打人的!”

巷子裏哀怨的聲音傳來。

“那抱歉,魔尊大人,”女子聲音憋笑,“方才小的忘記了提醒你,打人是要看情況的!”

滿月掛天,銀輝靜靜落在了聖都最高處的皇宮裏。白石堆砌的宮殿,在月光下,沒有了白日那種奢華,反而因為那九曲回廊和深宮庭院,露出了一份難言的孤寂,遠遠看去,十裏廊園不見一人,夜色中的皇宮不再是萬人敬仰的神殿,而是一座沉寂多年的孤墳。

今年恰閏七月,因此,九州的今晚,是第二個鬼節。

而這幾千年的皇宮,雖處處燈火,可因為占處高地,夜風刮過,仔細聽去,更像是女子無聲的嗚咽。

皇宮高處一座白玉樓欄杆上,倚著一個身穿紫衣的人,一頭披肩栗色卷發似海藻般垂在身側,襯著他本就秀致的臉又多了幾分婉約,完全沒有白日那種淩厲和尖銳。睫羽半垂,看不清那一雙旖旎紫瞳裏掩藏的神色,唯有抿著的唇透出一份認真。

他一手拿著木雕,一手拿著短刀,木屑簌簌落下,被夜風一撩,消散在空中。

回廊盡頭走來一個身穿綠衣的女子,女子立在門口,凝視了他許久,走到跟前,輕聲道:“小公子回來了。”

手上動作微微一頓,他抬頭看向正宮處,冷聲,“角麗姬呢?”

角麗姬是控製九州的女王,可他偏生就那樣直直喚了她的名字,語氣非但沒有絲毫尊敬,還帶著一絲鄙夷。

“您剛回宮時,她來過,我說您心悸又犯了,恰神獸出逃的事情傳到宮中,她和公主兩人帶兵出了宮。”

鬼節在九州本是一個大節,不久前,天下皆傳女王角麗姬有失王道,為此,靈源開始衰竭。

為辟謠言,角麗姬命人將神獸帶出,以供百姓瞻仰,哪知餘家的神獸卻突然出了事故。角麗姬要坐穩皇位,自然不敢留在宮中。

抿著的唇角掠過一絲譏笑,他收起手裏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的一個盒子裏,聲音慵懶,“那你也跟著出宮吧。”

“嗯?”女子一怔,“綠意不懂,還請公子明示。”

“方才天象異動,想必神獸已死,角麗姬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皇宮。你就去告訴她,我受了驚嚇,需要人心補給。”合上箱子,他的紫瞳裏露出幾分狡黠,轉而揚唇一笑,回頭看向綠意,“上次生日宴上,贈送我香囊的是哪家姑娘?”

綠意驚訝地看著親王笑得肆意的臉。

親王容貌傾城,而且越發豔麗,不過偶爾露一麵,不知道捕獲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而那些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的人,完全忘記了親王是一個多麽心狠手辣的人。她們背著角麗姬暗送秋波,而親王笑顏相看,不迎不拒。

生辰時,敢大著膽子給親王送香囊的,正是角麗姬最信賴的能家嫡孫女——能巧兒。

那少女明年才及笄,但是因為能家勢力在九州頗大,且又是角麗姬統一九州的最大功臣,那少女直接被封為郡主。

綠意低聲,“能巧兒。”

“哦。”親王朝綠意招了招手。

綠意近身,聽得親王說完,臉色慘白,眼底閃過幾絲恐慌,“公子,您……我們這好不容易才在九州安生,您……”

親王臉上露出幾分殺意,綠意隻得閉嘴,不敢多說。

公子變了。

從三年前他重新出現在昆侖時,綠意就知道他變了。

可是,三年來,她卻從來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麽?

就比如,讓她偷偷回送一個香囊給能巧兒。

“那小公子呢?”

“他會來找我的。”

綠意行禮,飛快地退了下去,心中忐忑不已。

這天下都以為角麗姬靠著十大家族的勢力,偷去了其他國家的靈源,逼得其他國家俯首稱臣,可隻有綠意才知道,能想出這個點子,並且有能力操控神獸的,卻是親王。

與其說是角麗姬統治了九州天下,不如說是親王想要角麗姬統治九州天下。

他明明才是最大的功臣,卻偏生做一些事,讓天下都恨他,罵他是趨勢女人的妖孽,是禍水。

他非但不生氣,反而享受一切怒罵,行事更加囂張跋扈,引得怨聲載道。十大家族曾五次聯名要角麗姬將其殺死,惹得角麗姬一次次對十大家族發怒。

讓綠意沒想到的是,一年前開始,他不但沒有收斂,反而直接挑釁十大家族。

逼得餘小公子自殺,衛家憎恨,還聽說上個月他竟然又把白族管家的手斬斷……

現在,他又打起了能家的主意。

綠意停在回廊處,看著月色下那抹紫影,顫聲,“沐色,你到底……要做什麽?”

若要天下,這天下,唾手可得。

若要毀滅,又何必這麽大費心思?拋之即可。

蒼穹上一道紅光一閃即逝,猶如流星,綠意回望那一抹紫色,發現他早就消失不見。

石門悄然無聲地打開,出現一條幽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的地道,而門開啟的瞬間,地道兩邊燈火自亮。仔細一看,地道兩側並排安放著無數人魚雕塑,而這些雕塑姿態虔誠地跪在地上,雙手高舉頭頂,手心燃著燈火。

一個小小的身影自石門開啟的瞬間就飛奔而去,不過片刻,消失在了地道盡頭,兩側人魚手心的燈也隨即滅掉,一切如初,黑暗吞噬一切。盡頭另一端,則又是一條無限向下的石階,好似要通往地獄深處,如方才那樣,兩道燈火燃了又滅,直到那個小身影停留在地宮最下方一處藍色的水潭旁。

水潭反射出瑩瑩光澤,**漾出的波紋落在牆上,牆上刻著的片片薔薇花海,將人的影子倒映其中,好似置身花海。

此刻的水潭旁,正坐著一個身穿紫衣的人。

石階處的小身影,看著那人,輕聲喚道:“爹爹……”

那人回頭,一雙紫眸溫和地落在石階處,“阿初。”

蓮初走過去,坐在沐色身邊,水光將兩人的影子都倒映在牆上。

“神獸死了?”沐色溫和地看著蓮初。

“嗯,但不是我殺死的。”蓮初語氣裏有一絲憂傷和氣餒,“是那個平胸女人。”

“那她拿到靈源了?”

沐色眼中沒有詫異之色,好似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爹爹,我一定會奪回來的。是不是隻要將靈源會集在一起,娘親就會回來?”

看著阿初期待的眼神,沐色側首,看向水池裏。

光影重重,折射出無數個鏡花水影,隱約中依稀可見一個女人深睡其中,水波晃動,她麵容隨著水紋如夢似幻,看不真切,卻能判定那是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

看著他沉默不語,蓮初也趴在水池邊,靜靜地凝視著藏於下方的女子,好幾次,他都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將她抓住。

三年來,蓮初也知道,水底那個和自己娘親麵容一樣的女子,是幻影,不是真人。

他知道,三年前,娘親死去,煙消雲散。

連月夕都說,她不再有輪回,不再回來。

可有一個人,卻一直堅持著,堅信著她會醒來。

“阿初,你喜歡那個女子嗎?”

沐色爹爹的聲音輕輕傳來,有一種蓮初沒有聽過的憂傷。

蓮初抬頭看著沐色,“哪個女子?”

“奪走靈源那個女子。”

蓮初摸了摸下巴,想起十五一棍子敲死神魚,皺了皺鼻子,“那女人嘴特別凶,下手也狠。搶走靈源不說,還搶走了我爹……”

“嗯?”

蓮初馬上住口,道:“她還罵我小鬼。”

“罵你小鬼?”沐色微訝,看著蓮初鼓著肉嘟嘟的臉,不禁失笑,“還有呢?”

三年來,這是第一次見到沐色笑,蓮初愣了一下,“還說我玩火,會尿褲子!”

蓮初駕著火鳳在空中飛,那女人一邊追一邊罵說玩火會尿褲子,氣得蓮初恨不得下去和她打一架。

沐色眉眼彎彎,看著蓮初的臉盡是溫柔,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頭發,“阿初,天下就要亂了,你可做好準備了?”

阿初瞪大了眼。

三年前,沐色爹爹說,天下大亂時,就是他娘親歸來之時。

“記得,魔尊大人,你的眼睛千萬別變回本色。”還有一條街就到醫館,十五還是不放心地拉著被自己畫得妝容醜陋的蓮絳檢查一番。

“為什麽你又要在我臉上塗這些東西?”蓮絳頗為不滿地看著十五。

“魔尊大人絕豔天下,怎麽能隨便讓人瞻仰容貌?”十五隻得說些恭維的話,“再說了,您這眼睛太特別了,要掩去了色彩,小的才能試著讓月夕大人收留。”

“本宮需要他收留?”蓮絳好不容易緩和的臉,頓時一沉。

“當然不是。但是……小的要留在靈鷲宮呀,隻得委屈一下魔尊大人了。”

“哼。”蓮絳這才滿意地露出笑容。

十五側首吐了一口氣。為什麽一個次品魔尊都這麽擺架子,她跟伺候祖宗似的。

拉著蓮絳走到醫館前麵,十五看到阿真正焦急地在門口來回踱步。

見十五回來,阿真忙上前,“藥師大人你可回來了,我們趕緊走吧。”

“去哪兒?月夕大人呢?”

“月夕大人已經回靈鷲宮了,我在這兒等你呢。”阿真直接將十五推向車,一下看到她身邊的蓮絳,“這姑娘是?”

“啊,故人。”十五先將蓮絳推上車,“也懂得醫術,我正要向月夕大人推薦他做藥童子。”

蓮絳探出頭,憤怒地盯著十五,“什麽藥童,剛剛說的是夫……唔!”十五毫不客氣地捂住他嘴巴,對著阿真尷尬一笑,“既然這麽急,我們趕緊回靈鷲宮。我剛好有很重要的事要稟報月夕大人。”

阿真爬上車座,揚起馬鞭,駕車前進。

關上車門之後,十五這才鬆了一口氣,一回頭,發現自己還捂住蓮絳的嘴巴,對方瞪著漂亮的眼睛,正狠狠地剮著自己。

十五忙鬆開他,卻見蓮絳目露凶光,“你是不是要反悔了?”

“什麽反悔?”

“你方才在路上可不是這麽說的。你說兩個人親近之後,就是夫妻。你現在卻說我是藥童?”

“我……”十五臉頓時一紅,通過門縫小心地瞄了瞄外麵,壓著聲音道:“我說的是,隻有夫妻,才能做親近之事。”

之前在路上,她控製不住胖揍了一頓蓮絳,順便告訴他,夫妻和身體力行之事的關係。

“這有區別嗎?”蓮絳反問。

“我……”十五倒是被問得一愣。

有區別嗎?她喜歡著蓮絳,蓮絳好像也喜歡著她,兩人該做的也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可是,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怪怪的。

“哦,是戀人。”十五恍然,“來,魔尊大人,我們現在……還是戀人,但不是夫妻,夫妻是要天地為媒正式拜堂的。”

“戀人?”蓮絳眨了眨眼睛,雙瞳裏還有一層水霧,他想了想,小聲問:“那如果我們隻是戀人,還能親近嗎?”

“……”

十五垂首掐著眉心,隱忍著要爆發的怒火。

原來,這才是蓮絳方才生氣的重點。

馬車突然而止,卻是往前一衝,十五一個不穩,險些飛出去,蓮絳伸手一把將她撈住,扣在懷裏。

“女王陛下馬車經過此處,還不速速下車恭迎。”

靠在蓮絳懷裏的十五一聽那聲音,對蓮絳使了一個眼色,趕緊跳下車。她看到角珠手握長槍騎在馬背之上,而她後上方,停著一輛由十二隻獨角獸領隊的車。

角珠銀騎開道,而後還有數以百計的金裝騎士,那陣勢頗為威武壯觀。

座駕上的阿真顯然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有點反應不過來。

十五將阿真拉下來,正欲行禮,卻見角珠聲音陡然尖銳起來,“竟然又是你這賤奴。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先前對我無禮,現在見了女王都不行禮……”

“角珠!”

空中馬車傳來一個女子華麗的聲音。

角珠忙回首,“母後,有何吩咐?”

“可是靈鷲宮的車?”

“是。”

“難怪哀家感應到了龍骨拐杖的氣息。”角麗姬的聲音似笑非笑地從車裏傳來,“月夕大人,最近可好?”

十五頭皮發麻。月夕可不在此處,她隻是下車時,將拐杖放在了裏麵。

角麗姬的口氣倒像是在和老朋友拉家常,她和阿真自然不敢插話。

“罷了。”角麗姬的歎息傳來,“走吧。”

角珠不甘地盯了十五一眼,招呼著人馬呼嘯而過。

十五長鬆一口氣,將早嚇得雙腿發軟的阿真扶上了馬車。

靈鷲宮的馬車,原來是一車一馬,現如今,是八馬一車,第二天夜色剛臨,他們就到了神秘巍峨的靈鷲宮。

白日,蓮絳安靜得像一隻貓一樣,除了非得要枕在十五腿上睡覺那蠻橫的要求。

想到他懼冷,十五也隻得忍了。

靈鷲宮白玉門前,月夕已候在那兒。

十五將靈源和龍骨拐杖捧在手心,“月夕大人,十五有負所托,失手將神獸殺死了。”

看著她手中的靈源,月夕卻是微微一笑,“這一趟辛苦十五了。”

和他猜測的沒錯,十五體內的血統之力果然存在。

伸手接過十五手裏的東西,月夕看向蓮絳,“這是……”

方才此人下來時,他就注意到了他。

穿著簡單的衣衫,卻難掩那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即便他故意掩藏了體內的魔性和妖冶的雙瞳,可那眉目間無意溢出的清華冷冽,卻讓月夕無論如何都難以忘記。

蓮絳擺弄著袖子,靜靜地立在十五後麵。感受到月夕的目光,他眼眸一抬,慵懶地掃過。

那眉眼處的風華,讓月夕當下一震,果然是蓮絳!

他竟然……真的找到這裏來了。

“月夕大人,十五有一個不情之請。這是故人,能否將他……”

“好。”沒等十五說完,月夕欣然答應。

蓮絳的作風,他又不是不知道。

惹不起也躲不起。

他依然記得,六年前初次見麵,蓮絳送的見麵禮。

“倒是識趣。”蓮絳唇角輕勾,絲毫不在意月夕是否認出了自己。

“大人,大人……製不住了,製不住了。”一個老者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一行人紛紛趕去,在一處結界裏,看到餘小公子變成的血鬼猙獰著血盆大口,正撞擊著結界,企圖跑出來。

“大人,你這是要做什麽?”十五驚奇地問。

“我想著是因為靈魂沒有進入忘川,才變成了血鬼,原本想帶它回來替他超度……”

“嘻嘻……”

一聲冷笑傳來。

十五和月夕回頭,卻見是蓮絳。

“您有什麽見解?”月夕恭敬地問道。

蓮絳像貓一樣打了一個嗬欠,“有點乏了。”

十五臉一黑,自動上去。蓮絳就像沒有骨頭一樣,靠在她肩上,懶懶道:“一個活人,你怎麽超度?”

“活人?”月夕大驚,不可置信地看著結界裏的血鬼,“你是說餘小公子沒有死?”

“他是被人下了血蠱。”

“可有解蠱的方式?”十五跟著問。

“沒有!”蓮絳離了十五身子,聲音寒冷,透著一絲不耐煩,“我乏了,要睡覺。”

“阿真,你帶十五去別院。”

月色清幽,十五坐在院子裏,看著一池蓮花,難以入睡,寂靜的靈鷲宮,偶爾還能聽到餘小公子那淒厲的叫聲。

“十五,好冷。”蓮絳坐在十五身邊,將頭枕在她腿上,像貓一樣趴著。

“餘小公子雖是女王角麗姬的麵首,可入宮之前,他卻是聞名天下的琴公子,有著心儀的戀人。為了救戀人一命,他才甘願入宮,最後被人下蠱,成了血鬼,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了戀人是誰。而一天前,他的戀人,欲撞棺殉情,若真死去,那兩人就永生黃泉碧落,永不相見!”

蓮絳睜開眼,看著眼前一池蓮花。

“十五,你想救他?”

“我隻是不忍一對戀人就此分開。若有一日,我們……”

“囉唆!”蓮絳爬起來,“人類果然麻煩,說個話都要拐彎抹角,不就是想要我救他,幹嗎說亂七八糟的?女人也真是麻煩,囉裏八唆。”

憤然幾句,沒等十五反應過來,蓮絳就消失在了廊園處。

靈鷲宮雲煙似海,各處尖頂建築聳立,如曆經萬年的墓碑直指蒼穹,威嚴凝肅。

烏雲滾滾,如翻騰的黑色海水,夜露深寒,十五立在石階上,眉頭緊鎖,一顆心全都懸在了喉嚨。

據說巫蠱來自九州之外的大洲,目前靈鷲宮甚至月夕大人都無法知曉其解蠱之法,而蓮絳,已經進去了一個時辰。

十五深吸一口氣,突聽得門開的聲音,趕緊迎了上去,看到蓮絳立在門口。

“你去替他放血,直到見紅為止。但是他體虛,容易失血而亡。”

他聲音很輕,像一陣風,十五擔憂地問:“你怎樣了?”

“我本來就乏得狠,妨礙我睡覺的時間。”沒等十五再問下去,他走下石階,消失在轉角。

靈鷲宮種滿了梅花,如今,才是七月不到,梅樹已是影影重重。蓮絳無力地靠在樹幹上,臉色在月光下,透著頹廢的灰白。

他掀起手腕,如脂的肌膚下,可見一條紅色的細蟲還在遊走。

“這世間竟有如此可怕的蠱蟲。”

厭惡地皺起眉頭,手指摁住那細蟲,皮膚下的蟲當即痛苦地掙紮起來。隨著它的掙紮,蓮絳的身體也跟著顫抖不已,似承受著與那蠱蟲相等的痛苦。

“唔!”

那蠱蟲的身體陡然繃直,而蓮絳也虛脫地跪在地上,嘴角溢出一絲血沫。

為了將蠱蟲引入體內,他釋放了魔性。可靈鷲宮的結界卻會因為他魔性的大小,而對他反彈出相應的傷害。

為了不至於被自己的魔性反噬而亡,他不敢釋放過多的魔性,隻能變成普通人類,再將體內的蠱蟲殺死。

“這下蠱之人,倒是心狠手辣的角色。”

血蠱死得多痛苦,那殺蠱之人,就要承受同等的苦楚。

這便是起初,十五問有無解蠱方法時,他一口回絕的原因。

一道星火閃過,好似流星過天,轉瞬不見,蓮絳靠在梅樹下,無力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