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血換了一盆又一盆,依然是黑色的。

因為餘小公子中蠱變成血鬼,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人,吞噬了多少血,都換了好幾盆,血依然不見紅。

汗水濕了衣衫,十五額頭上的汗珠亦跟著滴落。可她絲毫不敢大意。餘小公子身體虛弱,她不能讓他失血。

血開始由黑色轉紅,最後,她掐住他傷口。

幽白的燈光中,**原本臉色泛青的少年,睫毛顫了顫。

“你是誰?”

“餘公子好,我是靈鷲宮藥師,衛十五。您現在體虛,請稍作休息。”

十五起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轉身離開。

走到門外,十五看到月夕手裏拿著一封玉牒。

“餘家因失職沒有保護好神獸,已被滿門關押。”

“可這根本不是餘家的錯,再說,神獸是被我殺死的。”

“這不過是角麗姬要鏟除餘家的借口而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角麗姬?”十五驚訝地看著月夕,“餘家是角麗姬的心腹根基,等同於手足,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對付餘家的不該是親王?”

“若一棵樹真的要壯大,那必然要砍去一些沒有必要的枝葉!”月夕頓了頓,“至於親王那個人,我到目前都沒有猜出他到底要什麽。”

十五恍然明白。

神獸靈源其實就是兵權,據說,手握靈源,就能召喚相應的獸類。

十大家族助角麗姬統一九州,九州局勢差不多已定,看樣子,她急著想要收回靈源了。

這作風,倒像極了曆史上的呂後。

“可靈源現在在我們手裏。”十五沉聲。

“角麗姬尋不到靈源,才不會對餘家痛下殺手。”

靈源一拿到,餘家必遭滅門。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十五哪裏不知道。

“天快亮了,你先去休息,我明日怕是要出靈鷲宮。”月夕看著十五的臉。這張臉,和六年前那張幾乎一模一樣。

那個默默站在蓮絳身邊的,長生樓的殺手,十五!

那麽恍惚,月夕有一絲錯覺,是不是時光倒回到了六年前。

十五匆匆往回走,突見一道紅光落在別院梅林中。

她大吃一驚,飛快地追趕而去,“小鬼,將人給我放下!”

梅林中,蓮初撅著屁股,正吃力地將蓮絳拖走。

聽聞吼聲,蓮初一回頭看到十五抱著藥箱衝來,趕緊吹響口哨,召喚火鳳援救。

可火鳳未到,十五一個箭步就衝了過來,抓著蓮初的後頸,將小東西擰了起來。

“你這小惡魔,怎麽陰魂不散!”

蓮初在空中用力地踢腳,企圖從十五手裏掙脫,“女人,快將我放下來,否則,本君要把你大卸八塊!你快放了我!”

“放了你?然後等你把我大卸八塊?”十五冷笑一聲,用方才剩餘的紗布麻利地將蓮初纏成了一個粽子。

“我要抽你的血,扒你的皮。你看,才兩天,你就把我爹爹弄成什麽樣子了?”蓮初站在原地,動彈不得,隻得委屈地怒罵。

十五將梅樹旁邊的蓮絳扶起來,這才發現他周身比以往更加寒冷,嘴角還殘留著血跡。

“蓮……”十五跪在地上,發抖地將他抱在懷裏,“蓮,你怎麽了?”

方才還好好的,怎麽轉眼就這樣了?

十五捧著他的臉,一直低聲呼喚,可任憑她怎樣呼喚蓮絳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蓮絳手臂滑落,旁邊的蓮初一見他手腕,失聲道:“血蠱怎麽在他身上?”

十五一聽,低頭看去,果然見他皮膚下有一條類似發絲的血蟲。

她一下想起蓮絳像貓一樣蜷縮在她腿上,低低問:你真的想救他?

低頭看著掉在地上的刀片,十五爬過去,將自己手腕割開,讓鮮血一點點地喂入蓮絳口中。

鮮血蜿蜒而下,很快染紅了他的唇,蓮絳睫毛一顫,本能地扣住十五的手腕吸食起來。

他雙唇冰涼,十五咬著唇,閉著眼睛抑製著恐懼。她也不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會不會死,但是,她知道,蓮絳不能有事。

傷口突然被摁住,她睜開眼,恰對上那雙溫柔似水的碧色眸子,可那溫柔卻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怒意和凜冽。

“為什麽要喂血?你是瞧不起本宮,以為本宮會死?人類的血隻會侮辱本宮!”

見他聲音不似之前那樣虛弱,十五討好地道:“是小的錯了,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可是你剛才昏迷了。”旁邊的蓮初忍不住插嘴。

“本宮困得厲害,在這樹下睡覺。花間枕衣眠,這是情趣,你個小鬼哪裏懂!咦……”蓮絳突然湊到被裹成粽子的蓮初麵前,“你這小鬼,怎麽跑這裏來了?”

十五忙接口,“大人,這小鬼趁您在花下睡覺時,打算將你扛走!”

蓮初哪裏知道,十五竟然倒打一耙。

“這小鬼陰魂不散,大人怎麽處理?”

“爹,我可是你兒子!”蓮初大叫。

“那交給你吧。”蓮絳見十五一臉興奮,便順了十五意,見天色將亮,起身回了蓮池別院。

看到蓮絳真的消失了,又見十五笑得邪肆,蓮初真的急了,大喊:“蓮絳,我是你兒子呀,你怎麽能將我交給這平胸的女人……”

“你剛剛叫他什麽?”十五笑容凝住,盯著阿初。

“爹。”

“蓮什麽……”

“蓮絳!”

十五感到有一絲頭暈目眩。她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

蓮初,蓮絳……

“蓮初,我們來談個條件如何?”

“不談!”蓮初揚起下巴。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將你從靈鷲台丟下去?”

“好,你說!”

臨近中午時,一隻火鳳悄然從蓮池別院上空離開,操控火鳳的蓮初身後放著滿滿一籃子的糕點。

鬼節,神獸發怒,惡鬼出現聖都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就在百姓為靈源衰竭一事惶恐不安時,餘家因為看守神獸失職,全族入獄。

昔年誓死效忠角麗姬的餘家,卻落得如今這個下場,眾人惋惜歎之。

這個緊要關頭,關於餘小公子活著一事,靈鷲宮隻能嚴加保密。

月夕離開靈鷲宮兩日,阿真帶著十五熟悉了靈鷲宮的一切,並告知十五,靈鷲宮每天都有早晚課,大家會一起到明堂討論最新的病情。

因為擔心蓮絳的身體,加之還要照顧餘小公子,十五到第三天才帶著藥箱前去明堂。

抱著藥箱剛出門,就看著蓮絳懶洋洋地坐在走廊的欄杆上,一雙眸子水汪汪地凝視著十五,“喲,藥師大人又要去看餘小公子呀?”

“打算上了早課就去。餘小公子的氣色恢複了很多,昨兒還說了幾句話……”

“誰問他情況了?”蓮絳伸手拉住旁邊一樹梅枝,一點點地掰斷。

十五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魔尊殿下心情不好?”

“本宮心情很好。”蓮絳給了十五一個後腦。

十五抬頭看了看雲端的日出,“那小的先離開了。”

“喂,你去哪裏?”

十五回望著他,這才驚訝地發現蓮絳穿著藥童的衣衫,長發也不似往日那樣肆意地散在肩頭,而是挽起發尾,十分工整。

這兩日來,她不僅要熟悉月夕臨行前交代的一切,白日照顧餘小公子,夜裏還要熟讀書籍,蓮絳雖就在隔壁房間,她也隻有稍作休息時,悄悄立在門口探望他。

“魔尊大人要不要和小的去明堂?”

“好呀。”

蓮絳終於放開了無辜的梅樹,快步走到十五身邊。十五趕緊取來一把傘,撐在蓮絳頭頂,兩人並肩走出院子。

“你說,戀人,都該做些什麽?”路上,蓮絳冷不丁地問道。

“嗯?”十五一手抱著藥箱,一手替他撐著傘,“約會吧。”

“怎樣才叫約會?”

這可真是一個為難的問題,十五絞盡腦汁想了想,“就是約定去一個地方。”

“那我們怎麽不約?”他突然頓住步子,認真地看著她。

出門時,他掩了眸色,雙瞳幹淨卻明亮如星,仿似要照進十五心底。

四目相對,她臉色緋紅,“可是,我們天天見麵的。”

“約會的前提是不能見麵?你們人類能不能不要這麽麻煩?!”他奪過她手裏的傘,轉身就往回走,一臉惱怒。

“咦……大人,你要去哪裏?”

“明天見!”

“明天見?”

十五愣在原地,不知道蓮絳好端端的,怎麽說走就走,臨走還要抱怨人類麻煩。

難伺候的次品魔尊!

腹誹間,突見蓮絳撐著傘,一臉冰霜,步履急促地走了回來。

十五嚇得趕緊後退一步。難道他聽到自己的回罵了?

哪知,蓮絳盯著十五,臉色憋得通紅,“人類,你還沒說,明天哪裏見?”

十五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蓮絳是在說約會的事兒。見蓮絳的樣子,她撲哧一聲,抱著藥箱大笑了起來。

“藥師大人,藥師大人……”

石階下方,阿真滿頭大汗地跑來。

“阿真?”

“親王心悸又犯了。”

十五的笑容戛然而止,可很快,她反應過來,“親王心悸犯了,你幹嗎這麽急?”

“我是替你急啊。公主殿下的人連夜趕來,現在要帶你入宮替親王治病。”

“公主?”十五蹙眉,“公主殿下不是離宮了?”

“公主殿下奉女王之命,昨兒就回宮照顧親王了,可宮儀說那親王吐血兩日,別說藥引,就是茶水都不進一滴。”

十五騰出一隻手,摁住眉心。這個人,簡直就是自己的命中克星。一牽扯到親王,十五就知道沒有好事。

“靈鷲宮這麽多上品藥師,我不過是初級,公主為何要點我?”

阿真歎了一口氣,“先前替親王治病的藥師,已被打成重傷關入水牢裏。而且……你在野郡替親王查看過病情,公主殿下就欽點了你。現在一隊銀騎還等在靈鷲宮門口。”

“我知道了。”

一絲不安湧上十五心頭。

這親王“病”得真是時候,偏生在月夕離宮時“吐血”,還讓角珠接自己。

難道說,他們發現了什麽?

一柄桃花傘遮在頭頂,方才還在賭氣的蓮絳上前,接過十五手裏的藥箱,“藥師大人,這不是要入宮?”

“你要和我去?”十五驚訝地看著蓮絳。

“我是藥師大人的藥童,大人去哪裏,我自然去哪兒。”他揚唇,眉目溫柔。

十五亦是一笑。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靈鷲宮與皇宮並駕雲巔之上,遙遙相望,可這兩處讓北冥百姓最敬畏的建築卻給人截然不同的氣息。

靈鷲宮,神秘卻又仙氣縹緲,是雲霧裏的天宮。

皇宮,嚴肅壓抑,似是連接天地間的墓地。

不過剛進宮,就遠遠地看到角珠帶著一群人,匆匆離開。

原來是角麗姬聽說親王吐血幾日,也趕著回來,角珠帶人去皇宮下方迎接女王歸來。

“真是禍水啊。”十五站在紫藤宮門口,忍不住吐槽。

要知道,那親王根本沒有心悸好嗎?

“還不速度進去,若親王有個什麽差池,女王陛下一定饒不了你。”來接十五的侍衛不耐煩地催促。

十五瞪了他一眼,跨步進入紫藤宮的大門。隻見滿園紫色,一排排的紫藤花嬌豔盛開,從花架上垂落下來,隨風而舞,美得讓人驚歎。

“唔!”

可剛跨進去,一股強大的壓迫感撲壓而來,十五隻覺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分離開來,直直往後倒。

幸而蓮絳在身側,一把將她扶住。

盡管如此,十五仍覺頭暈目眩,胸口像是被人灌了鉛,恨不得吐出幾口血來。

她越要呼吸,越覺得肺部被擠壓,快要窒息。

“是魂燈。”旁邊的蓮絳突然開口,拉住十五的手,在她耳邊低聲道,“那魂燈,應該是想要吸取你的魂魄。”

十五臉色蒼白,感到鼻子裏有鮮血溢出。

難怪她有那種魂飛魄散的感覺。

為何其他人好似沒有事?

難道是因為自己並非九州之人?

蓮絳已低頭捧起她的臉,將她血跡擦掉,安慰道:“放心,在野郡,我已將你的魂魄封印了起來,那魂燈奈何不了你。”

“啊?”十五驚訝地看著蓮絳。

她突然想起,才靠近城門時,她也有這種感覺,甚至流了鼻血,可後麵很快就好了。

“親王大人,親王大人饒命啊。”

廊園的盡頭突然傳來一個淒厲的聲音。十五循聲看去,見身穿靈鷲宮衣衫的藥師被一群人拖到院子裏,然後摁在長凳上,粗繩捆綁。

旁邊竟然還有幾個同樣被捆綁住的藥師和隨行的藥童。

“你們做什麽?”十五上前,厲聲製止。

行刑的是一個中年女子,她目光掃過十五的衣衫,“你也是靈鷲宮藥師?公主殿下臨行前吩咐,在女王大人回來之前,你們若不能讓親王服下藥,統統杖斃!”

十五看著被捆綁的同僚,目光一沉,厲聲,“藥呢?”

那角珠根本不是尋她來治病的,分明是要她來送死的!

“藥在親王寢殿,還不快去?女王就要回來了,若親王不喝,那你和藥童……”

沒等那婆子說完,十五拉著蓮絳,在一旁宮儀的指引下,朝親王的奢華寢殿奔去。

蓮絳說親王的紫藤宮藏著魂燈,雖然自己的三魂七魄被封印住,可魂燈對自己的掠奪感卻絲毫沒有消散。

十五強忍著那種不適來到寢殿時,卻發現門口無人看守,哪怕一個侍女都看不到。

空氣裏除了淡淡的紫藤花味道,還有一股頹廢之息。

“西域曼陀羅。”蓮絳輕聲道。

十五蹙眉,掀開簾子和蓮絳走了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雕花桃木桌子,上麵放著一碗藥,想必這就是公主吩咐要親王喝下去的藥。

端起來一聞,的確是治療心悸的名貴藥。

隻是藥微涼,應該放在此處好一會兒了。十五與抱著藥箱的蓮絳對視一眼,端著藥,欲掀開簾子走進去,卻突然聽到一串細膩媚骨的嬌笑聲。

夏風涼爽,拂過廊園裏的紫藤花,帶著怡人的香氣穿過窗台,撩得層層垂落的珍珠簾子發出清脆的聲響。

萬千珍珠的聲音,卻不及那聲聲低吟。十五挽著簾子的手一頓,正欲回望蓮絳是否要退下去,前方紗幔恰被風拂起,露出裏麵一番旖旎光景。

親王僅著了一件淺紫色衣衫,托腮,姿態慵懶地靠在床榻上,長發在側,麵容皎皎如月,目光清冽地看著身前僅著一件紗衣的少女。

少女麵容姣好,眼神迷離,雙頰酡紅,她一手捧著自己的臉,一手勾著紗衣,好似陷入幻境中,不時地撫摸著自己,發出嬌喘笑聲。

床榻前方放著一頂小香爐,爐子一枚紫色的香,快要燃盡,雲煙繚繞,讓這場景更添一番**。

可詭異的是,少女無論怎樣扭動身體,卻並沒有靠近親王,而親王絕色的臉上亦沒有絲毫笑容,抿著的唇角反而勾起一絲冷酷和若有若無的嘲笑。

少女蜷縮著身體,發出一聲高亢的呻吟,旋即昏迷過去。

前方那香亦跟著熄滅。

那一聲呻吟有些刺耳,十五恍然驚醒,手裏的藥驚得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破碎聲。

床榻上的親王掀起眉眼淡淡看來,卻在看清十五麵容的瞬間,眼底閃過一絲驚駭,連帶臉上都露出一絲灰白。

“你怎麽在這裏?!”他厲聲,聲音卻莫名有一絲顫抖和慌亂。

“我……”十五目光掃過幽幽轉醒的少女,“抱歉,我……”

“女王陛下駕到!”

正在十五不知所措時,外麵傳來尖銳而高亢的聲音。

親王麵色更加慘白,盯著十五,“滾出紫藤宮!”

一旁的蓮絳淡淡掃了一眼親王,拉住十五,欲退出去,卻見兩個人飛快走了進來。

蓮絳隻得拉著十五退到角落的屏風處,盡量不引人注意。

後麵一個是不久前十五才看到的角珠,而前麵一個女子穿著金色的繡牡丹衣衫,麵容比角珠更加豔麗幾分,年紀看起來不過三十來歲,皮膚雪白。

此人發髻高束,露出白皙的脖子和若隱若現的豐胸,走路速度極快,周身都透著雷厲風行的氣質。

十五立在旁邊,已經猜到來人正是久聞大名的角麗姬女王。

九州曆史上,第一個統治九州的女人。

她進來時,雙眉緊鎖,緊緊盯著簾子後麵,快步走去,根本沒有注意到一旁的人。

十五被蓮絳緊緊拉住,心卻莫名緊張地懸了起來,目光亦悄然透過屏風看向床榻後麵的親王,卻發現親王聽到角麗姬進來,非但沒有露出絲毫驚慌之色,反而姿態悠閑地靠在枕頭上,合眼睡去。

簾子掀開,角麗姬麵色蒼白地立在方才十五站著的地方。榻上少女亦轉醒,聞聲回頭,一看角麗姬,當即發出一聲尖叫,從親王的榻上滾下來,全身發抖地跪在地上。

隨後跟進來的角珠,看到這一幕,聲音顫抖,“巧兒,你……”

地上少女不是別人,正是聽聞親王病重,隨角珠一起來探望的能巧兒。

“我……我……”能巧兒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心儀親王,得知其重病,央求角珠帶她來照看親王,可方才宮儀通報說女王陛下回宮,角珠出去迎接,自己終於尋到一個機會單獨陪在親王身側,哪知不知不覺,就控製不住地發生了男女之事。

角麗姬看了一眼跟著睜開眼的親王,對方神色如以往一樣慵懶,透著一絲撩人的嫵媚,聽到能巧兒的哭聲,反而厭煩地皺起眉頭,再一次閉上眼睛。

那如鬼斧神工的精致臉龐,蒼白無力,好似稍微一用力,就會煙消雲散。

角麗姬指甲掐在手心,目光冷冷地盯著地上的少女。

“女王陛下……饒命。”

“親王生辰你送的荷包,哀家隻當你年少不懂事,卻沒想到,你竟然做出這等毫無廉恥之事,勾引親王。”

角麗姬生性風流,但是占有欲卻是出奇的強。她紅唇含笑,眼底早就露出了殺意。

角珠是她親生女兒,當然懂得母親對親王的喜愛,更懂得她這個笑容的意思是什麽。

但是,角麗姬決定的事情,無人敢忤逆。

可巧兒是角珠一同長大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能巧兒是角麗姬親封的郡主,還是如今十大家族裏實力排第二的能家嫡女,她不能讓角麗姬在一怒之下將能巧兒殺了。

“能家出了你這樣的女子,簡直是恥辱。來人,將她給我拖下去……”

“啊!”

一聲慘叫傳來,在角落裏的十五不由蹙眉。

方才站著還好端端的角珠,突然踩到十五之前摔爛的藥碗,一下栽倒在地上。

“公主殿下……”

隨身的宮儀趕緊上前,將角珠扶起來。那角珠抬起的雙手,竟然被瓷片劃得鮮血淋漓,其中左手更是骨肉翻出,觸目驚心。

“這是怎麽回事?”角麗姬頓時蹙眉。

“好像是有人將親王的藥碗摔了。”角珠哀聲道,目光四尋,看到十五時,眼底閃過一絲寒光,當即推開宮儀,指著十五,“又是你這賤婢,讓你伺候親王,你竟然將親王的湯藥灑了!”說罷,就要衝過去抓十五。

角麗姬這才發現屋子裏還有其他人,轉身看向十五。

一直安靜的親王突然發出一聲暴喝,“都給我閉嘴,要吵的滾出去。咳咳咳……”親王捂住胸口,突地吐出一大口血。

角麗姬一見,趕緊上前將他扶住。

可親王卻將她一把推開,順勢將旁邊的茶盅推翻在地上,自己趴在床榻上,殷紅的血沫從他嘴角滴落,染紅了蠶絲床單。

正欲將仇恨轉嫁到十五身上的角珠,見親王再次吐血,也嚇得有些不知所措,腦子裏片刻空白,呆呆地立在遠處。

“親王……”角麗姬擔憂地看著親王,“你不要動怒。”

“讓他們都……滾出去。”親王趴在床榻上,全身都在發抖。

“都下去。”

角珠忙上前將能巧兒扶出去。

十五自然不敢怠慢,方才她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此時趕緊拉著蓮絳後退。

哪知角珠走到她身前,突然回身道:“母後,這將親王藥灑了的藥師怎麽辦?”

角麗姬頭也沒有回,“殺!”

十五一驚,而榻上的親王亦突然抬起頭,森森盯著角珠。

角珠未曾見過親王用這種眼神看自己,嚇得不由一哆嗦。

“這殺了……若月夕來要人,我紫藤宮交不出可如何是好?”

“靈鷲宮有幾千藥師,殺一兩個不知趣的,月夕不會追究。再說了……”角麗姬冷笑一聲,“月夕大人自二十多年前開始,就不會踏足這皇宮了。”

“可這藥師,是月夕大人親收的嫡傳弟子。”親王亦跟著一笑。

十五愣住。她何時成為了月夕的嫡傳弟子,她怎麽自己都不知道?

角麗姬笑容凝住,神色有些恍然,“既如此,那就讓她先下去。等等……”

她突然回頭,隔著簾子看向門口的十五,“月夕多年來從不收弟子,我倒要好好看看,這唯一的嫡傳弟子,到底什麽模樣?”

“陛下。”親王森冷的聲音傳來,他紫眸隔著簾子看著門口的十五,“難道就因為她是月夕的弟子,就要饒了她?”

“親王做何想?”角麗姬驚訝地看著親王。

她素來知道親王對月夕頗有微詞。若那藥師是普通藥師也罷,可卻是月夕的嫡傳弟子。

親王並未看角麗姬,捂住胸口從床榻上下來,慢慢地穿過簾子,走到十五身前。

那紫色的雙瞳盯著十五,倒映出十五因為魂燈而顯得十分蒼白的臉。

薄唇勾起一絲冷笑,親王抄起一旁那盛了話梅的碟子,突朝十五額頭上砸過去。

他動作來得迅猛,根本不給十五任何躲避的機會。

風聲迎麵而來,十五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劫,隻得閉上眼睛。可耳邊傳來那碟子破碎之聲時,十五感到有人一下抱住了自己。

冰涼的體溫,卻是她熟悉的心跳。

十五抬起頭,正迎上蓮絳靜若湖水的雙眸。

他見她抬頭,眉眼彎彎,露出一絲暖笑,立時扯得額頭的傷口裂開,殷紅的血順著他漂亮的眉眼滾落,滴在她蒼白的臉上。

十五呆呆地看著他滿目鮮血,有片刻反應不過來。

“保護大人安危,是靈鷲宮藥童的責任。”他眸子裏揚起一絲暖陽,輕聲安慰她道。

在親王碟子砸過來的瞬間,一旁的蓮絳將十五拉在了懷裏,那碟子亦順勢砸在了他的眉眼處。

聽到動靜,坐在裏麵的角麗姬也走了出來,卻是看到兩個血人立在門口,看不清麵容。

血滑過臉頰,流進唇裏,味道腥鹹,和淚水一樣,還有點苦澀。

十五抬手,心疼地捂住蓮絳的眉心,聽得角麗姬道:“親王饒了你一命,還不跪恩?”

聞此聲,十五突然回頭,掃了一眼角麗姬。

不過一眼,可那宛如亙古之水的黑瞳裏卻迸射出冷厲的光芒,似無數刀鋒寒芒匯集的刹那,讓角麗姬一怔,隻覺得這眼神曾在哪裏見過。

等她再要看去,親王踉蹌,身形難以站穩地扶住旁邊的桌子,擋住角麗姬的視線,“月夕大人的嫡傳弟子,我還受不起這一跪。不過,告訴月夕,有些東西,拿了就要歸還。”

十五迎著他的目光,殺氣凝聚的眼底沒有絲毫懼意,聲音陰沉,“親王說的話,小的記住了。這世界本就是,有借有還!”說完,她又掃了一眼屋子裏的眾人,拉著蓮絳走出去。

紫藤花在空中飛舞,落在十五臉上。十五目視前方,血染的臉上卻裹著一層冰霜。

她的蓮絳,那日劃開自己的手讓她吸血,她都舍不得,如今卻被人砸成這樣。

這一筆賬,她遲早要算回來。

側院慘叫聲聲傳來,棍杖劈裏啪啦地落下,隔著一道院牆,十五聽到了靈鷲宮藥師和童子皮開肉綻的聲音,另外一隻手亦緊握成拳頭。

陽光穿過紫藤花,她不由得眯眼,盯著蒼穹,眼中起了一道殺意。

月夕說得沒錯,聖都就是弱肉強食的地方。

今天她要向人下跪,向人認錯,任人宰割,是因為,她弱。

感受到十五周身迸射出的那股淩厲氣息,站在花影下的蓮絳低聲詢問:“十五,你怎麽了?”

十五回頭,目光冷靜地看著蓮絳,認真道:“我要變強。”

她雙瞳一如初見般漆黑如墨,可眉眼處卻沒有那些日子的害怕、驚懼還有迷茫,而是一種,他未曾見過的堅決和冷靜。

“為什麽?”

“因為,我也要保護你,還有自己。”

蓮絳一怔。他本想安慰她,他是魔尊,才不會感到人類的痛,可見她如此堅定,他揚眉,眸子裏露出了一絲寵溺和欣賞。

“月夕大人到……”

紫藤宮外,宮奴的聲音傳來。

親王無力地靠在桌子上,帶血的殘片從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音。

他垂眸,唇邊的笑有一絲苦澀。

有借有還……

方才十五的眼神,他如何不懂,那句話,是送還給他的。

當日,在野郡任意欺辱她,她總是緘默不語,暗自承受,而如今……

親王突然抬起眼,衝到門口。

方才一心在十五身上,他竟忘記了她旁邊那個人。

扶住門框,恰看到那人長發黑衣地立在十五旁邊,頭頂紫藤花開,倒映在他黑色的衣衫上,猶如昔年親王見過的金色地湧金番蓮。

這情景,竟如此熟悉。

紫瞳微眯,一絲掠殺從他眼底一閃而逝。

恰宮奴的通報聲傳來。

角麗姬聽到月夕的名字,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三十年來,月夕從不踏入皇宮,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角珠看著自己的母親神色有些發愣,先一步衝出了大殿,果然看到一道黑影猶如縹緲的煙塵,飄然而來。

“母親大人。”她回頭看向裏麵的角麗姬,“的確是月夕大人。”

角麗姬眸光微閃,走向屏風處的鏡子,抬手將方才微亂的發整理一番,“角珠,你在此照看親王。”

“本王何時需要人照料了?”倚在門框上的親王突然抬頭,一張臉灼灼生輝,豔麗得好似七月盛開的薔薇,沒有絲毫病態之意。

“月夕大人第一次來我紫藤宮,作為此宮的主人,本王是不是要好生招待一番?”他朝角麗姬嫣然一笑,轉而眸子又掃過角珠,眸色卻是一沉,最後落在了早嚇得魂飛魄散的能巧兒身上,“郡主,你站在那兒冷不冷?”

經他這一提醒,角麗姬整理頭發的動作立時一頓。

方才發生一係列事情,險些將她給忘記了。

“此女有辱能家門風,將其拖下去。”

角珠臉色蒼白。即使她想要救能巧兒,卻終也有心無力。

好在此時月夕來了,角麗姬雖然將她關押,也給了她時間讓她派人去通知能家來求情。

一身黑衣的月夕,手握龍骨拐杖,麵色冷靜地走進來,最後停在了十五身前。

看著十五滿臉是血,卻是無傷,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聽聞十五到了皇宮,他趕緊追來——因為十五的麵容和六年前一模一樣。當年越城一戰,角麗姬就被十五打得一蹶不振,懷恨在心,一旦發現,角麗姬根本不管她到底是否真的十五,必然痛下殺手。

“這不是月夕大人?”

看著紫藤花下那熟悉的身影,角麗姬紅唇含笑,與親王並肩走去。

對方聞聲才抬起頭來,那比海更加深藍的雙瞳,卻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

前塵情深碾轉為塵,再見時,煙波彼岸,卻是波瀾不驚。

和三十年前一樣,北冥靈鷲宮最享聲譽的男子月夕,麵容沒有絲毫變化,精美如玉,匆匆歲月三十載,卻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絲毫的痕跡。

看著對方神色坦然,沉著地站在前方,角麗姬不禁抬手摸著自己的臉。

當年因為丟失了凝雪珠,她的臉經不起歲月蹉跎,短短三年,卻是老了許多。

角麗姬站在石階上方,看著月夕。

兩人距離不過十步,可是,這中間,卻有三十年。

三十年來,自她和那個女人同時嫁入宮中那日,月夕就未曾再踏入過皇宮。

而這個皇宮,象征著無上權力的皇宮,卻像囚籠一樣將她自己圈禁了整整三十年。

月夕未答話,周圍氣氛頓時壓抑得要讓人窒息。

角珠站在角麗姬後麵。她早看不慣月夕,見月夕如此傲慢,不由開口責問:“月夕大人,您三十年沒入宮,難道就忘記了君臣叩拜之禮的規矩?!”

月夕目光看向角珠,“靈鷲宮千年來隻奉祀神靈,隻跪天地和北冥皇室。這個規矩,月夕三十年來日日謹記在心!”

“你……”角珠大怒,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月夕此言,竟然不承認她是皇族。

她向來知道月夕在整個北冥聲望最高,且三十年來從不承認角麗姬的王朝,卻沒想到,竟如此囂張。

“母親……”角珠看向角麗姬,哪知角麗姬臉上非但沒有怒色,反而還有了一絲笑意。

“月夕,我不是皇族,那你說這天下,誰是皇族?”角麗姬如一個勝利者,含笑盯著月夕,然後慢慢走近,聲音陡然拔高,“你想要奉祀的皇族,早就被我滅亡了。是我,親手滅亡的!”

她雙眼通紅,保養精致的臉上因情緒激動,顯得有些扭曲,她手指四周,“三十年了,你看到了,整整三十年,你所期待的皇室,可曾回歸了?”

月夕抿唇不說話,深藍色的雙眸淡淡落在遠處,神色平靜。

角麗姬再次逼近他,雙目似刃,“尉遲皇族,早就滅亡,永遠不會回來!”

月夕這才抬眼,迎著她瘋狂的目光,優雅一笑,“已經回來了。”

角麗姬驚訝地盯著月夕,杏眼裏掠過一絲驚駭,許久,她顫聲,“三十年了,你真不放棄?”

“天道王者。”

角麗姬突然拂袖,眼裏的驚駭變成陰鷙,“好!既然如此,那哀家讓你徹底放棄。來人,將那幾個無能的藥師,全部斬首!”

月夕目光一沉,盯著角麗姬。

角麗姬厲聲道:“你真以為哀家不敢動你的靈鷲宮?早在三十年前,哀家就想一把火將整個靈鷲宮燒成灰燼。三十年前哀家沒做的事情,現在做。”她張開雙臂,看著蒼穹,“這天下,這皇位,將永遠姓角,永遠不可能再姓尉遲!”說完,她一拂袖,轉身往紫藤宮寢殿而去。

站在遠處的角珠滿意地勾起唇。靈鷲宮這根刺,母親大人終於肯舍得拔掉了。

“行刑!”

隔壁院子傳來了閹人尖銳的聲音,旋即,沉悶的落地聲傳來。

月夕握著龍骨拐杖,目光哀戚。

十五站在蓮絳身邊,盯著那牆,抿唇不語。

隔著牆,看不到同僚們頭顱被斬落的慘景,可十五卻能聽到那鮮血的聲音,好似那遍地鮮血是從她身體裏流出一般。

而角麗姬,眉目含笑地立在高處,世間在她眼前不過螻蟻塵埃。

這便是權力。

舉手抬足間,就是一個人,甚至,一群人的生死。

一道目光自始至終都鎖著自己,十五抬頭,隔著紫藤花,對上了親王冷厲陰鷙的雙眼。

“陛下,陛下!”

紫藤宮外傳來一聲驚慌的高喊,一個穿著繡著滿月長袍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看到那人衣衫,十五認出來人是角麗姬後山的監管司,專門替角麗姬看管神獸。

那是北冥的神獸,一條擁有著八個頭顱的巨蟒,被人稱為八歧大蛇。

監管司一下跪在地上,聲音發抖,“陛下,神獸醒了!”

他這一說,十五和眾人這才發現,他後背盡是鮮血,看樣子,後山定然發生了血案。

那監管司口中的醒了,自然指的是同餘家神獸一樣,應該是出現了虛弱狀態。

出現虛弱狀態的神獸會表現出狂躁不安,最後暴斃而亡。

它的死亡,就意味著靈源的虛弱,北冥本國的結界,就會破滅,被外來妖魔入侵。

院中人皆變色。

“可有什麽辦法?”

角麗姬到底曆經風雨波瀾,麵色沉靜。

“臣……”監管司臉上發白。

十五了然。若他有辦法,此時就不會跪在這兒求助角麗姬了。

“陛下。”旁邊的親王突然幽幽開口,“神獸蘇醒,那必然是有血光之災。以血祭血,不就能平複神獸的憤怒了?再者,若我沒記錯,豈州五百年前就發生過神獸蘇醒,當時的王雷霆處理,隨後,豈州成為了九州僅次北冥的大國,直到臣服北冥。”

角麗姬蹙眉,“豈州的王用了什麽血祭?”

親王打開手中折扇,眉眼流轉,一字一句道:“當年的王,獻祭了自己最小的公主。”

“母親……”身後的角珠顫聲,麵如死灰地看著角麗姬。

這北冥,如今唯一的公主,就是角珠!

都說虎毒不食子,可角麗姬曾為了攻占大洲,不惜毀滅自己兩個親生兒子。

其中經由,角珠比誰都清楚。

角麗姬亦是一臉怒色,“親王,可有其他方式?”

看到角珠嚇得全身發抖,親王搖了搖扇子,含笑道:“陛下自然不必獻祭公主,亦可用他人替代。不過神獸乃上古之物,一般凡人的虛弱反而會玷汙神獸,隻得選身份高貴,且未及笄的少女才行。不但如此,還要選生在子時,陰氣極重的女子……當年的豈州王,逼不得已,選擇了自己的女兒。”

“這條件如此苛刻,如何短時間能選出來?如今十大家族中,未及笄的少女,隻有……”

“母親。”地上的角珠突然抬起頭來,眼神有些掙紮,“郡主下月才及笄,若女兒沒有記錯,她恰是子時出生。”

北冥如今就一個公主,一個郡主。

公主是角珠本人,郡主則是方才被拖下去的能巧兒。

十五不由眯眼。這角家的子女果然冷血。方才角珠還想盡一切辦法,甚至不惜拖十五下水來救能巧兒,可現在,為了自救,卻將能巧兒拽出來做擋箭牌。

今天,她真是看了一出好戲。

角麗姬勾起殷紅的唇,沒有絲毫猶豫,“將她送過去。”

“陛下,您若這樣將郡主帶去,那能將軍來要人怎麽辦?”親王折扇掩唇,可他聲音卻異常清晰,在場之人都聽得真切。

“哼!”角麗姬揚起下頜,眉色淩厲,“來人,傳哀家旨意,郡主能巧兒聰慧賢德,將以身侍奉神獸,賜名賢德公主,賞能家黃金千兩,綾羅百丈。”說完,角麗姬領著眾人離開,徑直從月夕身邊離開。

並行的親王卻步子微微一頓,“月夕大人,隔壁的屍體都涼了,記得收拾好,本王有潔癖。”

月夕依然不語。親王未得到答複,目光掃過十五,落在蓮絳身上,瞳孔漸深。十五趕緊上前,擋在了蓮絳身前。

“嗬……”

親王手中折扇一晃,信步離去。

月夕暗自搖頭,“將能家唯一的嫡女血祭,卻要全族感恩戴德。這……還真是報應!”

“那些藥師……”十五神色有些難過。

“對付靈鷲宮是遲早的事情。”月夕提醒十五。

方才角麗姬那番話,十五又何曾沒有聞到弑殺的味道?

當日,能巧兒被血祭的事情就在整個聖都傳開。據說那能老將軍聞訊孫女在宮中“出事”匆匆趕往宮中,卻在途中收到了孫女血祭神獸的聖旨。能老將軍三十年前就跟隨角麗姬,見聖旨,竟當場拒接,徑直朝後山奔去,卻連孫女最後的屍骨都沒有看到。

此事一出,整個九州轟動。

三年前角麗姬未統治九州,能家將軍兒子領兵攻占豈州時,遭到了最慘烈的反擊,重身而亡,隨後角麗姬親征,才拿下了豈州。

為此,角麗姬將能老將軍之子封為永世大將軍,能家世代為貴族,享盡一切榮華,並封能巧兒為郡主,享有公主榮譽。

誓死效忠角麗姬三十年,立下赫赫戰功的能家,如今卻落得這個下場,無不讓人噓唏。

可噓唏聲中,能家得到的卻幾乎都是怒罵和譴責,甚至有人在其府邸前高喊罪有應得。

因為,三十年前,同樣作為護國將軍的能家,背棄了效忠尉遲皇室的誓言,領兵造反,將女王角麗姬推上了皇權頂端。

十五一邊替蓮絳包紮傷口,一邊聽他口中道出的這些故事,終於明白了月夕那樣溫和慈善的人,為何說出一句“罪有應得”。

唯一可惜的是,那自始至終都被親王利用最後死於非命的無知少女。

想起親王最後那一眼,十五莫名覺得心寒。因為,從那一眼,她看到一股獵殺的氣息。

而十五沒有想到的是,一切來得如此突然。

八月,聖都酷暑,竟然是連續三月沒有下雨,日頭當空,烈日像火球一樣覆蓋在九州大地之上。

靈鷲宮處於九州山巒最高處,與天齊,亦能感到那種炎熱酷暑,更別說九州大地的百姓。西南更是連日傳來大地龜裂百姓因幹旱而死的噩耗。

尚書部關於撥款救災的奏折還沒有送上去,女王卻傳來一道聖旨:各處增收兩成賦稅。

百姓苦等的賑災物資不但沒有到,反而要增加賦稅。

同時,一座比皇宮更巍峨的建築開建,此宮取名紫琉宮。

文武百官跪在長生殿,隻求女王陛下收回成命,放棄紫琉宮。

紫藤宮。

角麗姬身著豔麗的金色紗衣,姿態妙曼地托腮躺在小榻上。她半合著眼,旁邊一個身著綠衣的女子正跪在榻前,替她描摹指甲。

旁邊的親王,傾身,將身前香爐裏的香撥了撥,頓時,紫色的煙縈繞了整個大殿,香氣詭異。

角麗姬不禁揚起紅唇,沉溺地深吸一口氣。

“那群老東西還跪在那兒,說要將修建紫琉宮的銀兩撥去救災。”親王一邊說一邊將盛滿冰塊的鼎放在床榻前,“看他們那痛心疾首的樣子,怕是擔心無法撥款,他們錢包滿不了。”

角麗姬掀開眼眸,地上的綠意忙取來鏡子,放在她麵前。

銅鏡裏的女子,麵容絕世,膚色如凝,不見一絲細紋,如雙十年華的女子,微酡紅的臉,更有一份少女才有的羞澀,連著眉目都多了幾分風情。

比先前自己的容顏,還嬌豔了幾分。

怔怔地看著銅鏡中的女子,角麗姬不由得捧著自己的臉,神色無比滿足,“那就由他們跪著。”

看著她沉醉的樣子,一旁的親王冷笑著勾起冷酷的唇,掀開簾子出了寢殿。

一旁的綠意看了看香爐裏的曼陀羅香,亦是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角麗姬,跟了出去。剛到門口,她就聽到親王對旁邊的宮儀吩咐,“女王陛下中了熱暑,沒有本王的命令,誰也不能打擾。”

綠意一怔,看著紫藤花下那美若謫仙的背影,有些反應不過來。

又回頭看了看簾子後麵,沉醉於自己容貌的角麗姬,綠意終於明白:親王,這是真的要動手了!

揮動著手裏的折扇,親王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款步來到了長生殿的門前。

白玉廣場上,上百官員依然跪在此處,在烈日下,整整一個時辰。其中,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堅持不住,昏了過去。一旁的侍從趕緊上前將其扶起,卻被一個尖銳的聲音止住。

“陛下說了,既然跪,那就跪出一個誠心來。那些昏過去的,用冷水潑,否則,他們永遠‘醒’不了!”親王折扇遮麵,冷視眾人。

下方一片哀號怒罵。

妖孽、禍水等辱罵之詞不斷。

親王好似早聽慣了這些辱罵,揚眉妖孽一笑,直接下了石階,從那跪著的大臣中間大搖大擺地走過去。

其中有幾個大臣忍受不了羞辱,衝上來就要抓扯著親王衣服,怒吼:“你這卑鄙下賤的東西,我們要見女王陛下!”

侍衛欲將其中一個拖下去,親王眼神示意侍衛退下去,折扇抵著那人脖子,壓著聲音道:“你真想見陛下?”

“你這個妖物!”那人猙獰著雙眼怒罵。

“那可惜了……你一輩子都見不到了。”親王嫵媚一笑,抵著那人脖子的折扇輕輕一頂,一聲清脆的哢嚓聲傳來。

那官員脖子一歪,倒在地上。

周圍一片抽氣聲,又聽到親王幽幽道:“將這具屍體拖到後山喂藏獒。這些天,神獸依然在發怒,若誰再敢打擾陛下休息,就丟入後山獻祭神獸。活的!”說完,紫瞳冷嘲地掃過眾人,在他們驚愕的眼神中大步流星地離開。

綠意抬步踩過那個屍體,默默地跟在親王後麵。

剛離開長生殿,就看到公主角珠飛奔而至。

綠意一見,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宮女,示意她們退下,自己也默然站在一邊,留得親王和公主獨處。

“親王。”角珠咬了咬唇,有些忐忑地立在親王身前,“我母親呢?”

親王並未看她,隻是抬頭看著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休息,誰也不能打擾。”

“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稟報。流河一帶,那些難民暴亂,若再不想辦法,事情怕是要鬧大。”

“亂得好,亂了就將他們抓來,作為修建紫琉宮的苦力。”

“你……”角珠一陣哆嗦。眼前張揚妖媚的男子,眉眼處透出她未曾見過的狠戾和冷酷無情,連帶看她的眼神,都帶著一絲厭惡。

“你最近變了。”角珠突然厲聲大喊,那酷似角麗姬的臉上,掛滿了淚水,她盯著親王,“那日,你分明是要我死!”

親王側首,紫色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角珠,“原來,你不傻。”

角珠渾身哆嗦,以為自己聽錯了,“為什麽?你以前不是這樣對我的。”三年前,第一次遇到親王,他含笑立在陽光下,猶如一株蔓藤花,明媚而溫和。可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

“是她!”角珠喘著氣厲聲尖叫,“是那個下賤的藥師。以前惹過你的人,從來都活不到第二天,但是你卻一次次地放過那藥師。你明明恨月夕恨得要死,凡是和月夕扯上關係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可你卻在母親麵前救下她。為什麽?她不過是一個下賤的……唔……”

沒等角珠說完,親王突然傾身而來,修長的手指狠狠地捏著她下巴,將她往地上一壓。

角珠兩眼翻白。親王的力道大得驚人,她雙膝一彎,重重地跪在地上,恰磕在石階邊緣。

哢嚓!膝蓋骨裂,角珠疼得兩眼翻白,幾乎要昏過去。

那瀲灩的紫眸陰鷙地盯著角珠,似帶毒的利刃,親王壓著聲音,“下賤?比起來,你們才是真正應該跪在她腳下的人。你竟然,想要她向你下跪!”

角珠渾身冰涼,腦子一片空白,難以置信地看著頭頂那冷酷的臉,竟有片刻的錯覺——她一定認錯了人。

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角珠眼前發黑,長那麽大以來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近。

“上次,是你帶她來皇宮的?”親王的聲音再次響起。

角珠吃力地睜開眼,點點頭,驚恐地看著親王,“你心悸發作,我才找她來的。”

話一落,親王陰鷙的雙瞳頓時充滿了血絲,“是你故意讓她看到那一幕的?”能巧兒幾近**地在他身側那一幕。

他根本沒想到,她竟然會出現在皇宮。本就厭惡自己的她,看到那一幕,怕是更嫌棄自己肮髒和低賤了吧。

想到這裏,親王神色有些淒然,手上更加用力。

遠處屏退了宮女的綠意隻遠遠聽到兩個人的爭吵,再細看時,發現角珠臉色發紫,雙眼翻白,嚇得趕緊衝過來,跪在地上,用力將親王的手掰開,“親王,公主殿下要死了……”

親王這才放了角珠,卻將她一把推倒在地上。

角珠趴在地上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抬頭看向親王,發現他麵如修羅般無情,根本沒有看她一眼,錯身而過。

看著他消失在盡頭的背影,角珠厲聲大哭,幾乎喘不過氣來。

“公主殿下,你方才說的人是誰?”

那日能巧兒出事,綠意並不在宮中,所以有些細節並不知情,隻聽聞那日靈鷲宮藥師全部被處斬,唯有月夕來得及時,救下了一個弟子。

聽人再提起十五,角珠猛地止住了哭泣,紅腫雙眼湧起恨意,“綠意,你沒有發現,親王從野郡回來之後就變了?他現在竟為了一個下賤的藥師,要殺本公主!”

綠意一怔。月夕從不收弟子,並且三十年來都沒踏入過皇宮,這次,卻破例而來。

“是月夕那親傳弟子嗎?必是哪家貴族的子弟吧?”

能成為月夕親傳弟子,這可是無上榮耀,無數世家子弟甘願拜在靈鷲宮門下。

“什麽狗屁貴族,不過是一個下賤的難民!”角珠咬牙切齒,眼神一亮,“不對,難道和衛家有關?”

“小的不明公主的意思。”

“那小賤人姓衛,名十五!”

綠意神色慘然地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方才親王離開的方向。

關於角珠所說親王自野郡回來性格大變,伺候他多年的綠意,怎麽會沒有發現?

她親手**出來,隨親王出行的侍女突被斬手,最後棄之宮外。

她聞之,大為震驚。因為親王在九州被人傳殘忍無情,可他到底是怎樣的人,這世界上,沒有人比她綠意更清楚。

隻是,因為太過了解,也清楚,不能多問,隻能緘默不語,暗自揣測。不想,竟然出現這麽大的變故。

“不……”綠意深吸一口氣,強使自己保持冷靜。

三年前,蓮絳遁入魔道,消失不見。

十五亦跟隨而去,煙消雲散,沒有輪回。

所以,即便衛十五有相同的名字,那也隻是巧合。懂得巫蠱之術的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魅若灰飛煙滅,無來生無來世,如同現在的她一樣。

放棄兩世來生,曆練成為了魅,留在沐色身邊。

但她若再“死”,就會煙消雲散。

“賤人!”

耳邊傳來角珠尖銳的聲音,綠意低頭,這才注意到角珠膝蓋全是鮮血,不由再次驚住。

“公主殿下,您的膝蓋?”

角珠雙眼血紅。她身為戰鬼世家,這點痛對她來說不算什麽,可是,方才一跪,卻是莫大屈辱,受盡委屈,“他說,我才是真正該向那人下跪的人。”

綠意眉心直跳。

方才角珠的嘶喊她聽得真切,卻沒想到,親王竟說了這句話。

看來,事情並非她想的那麽簡單了。

“公主殿下,您不要怪親王。您也知道,他以前並非這樣,定然是被什麽所蒙蔽。”

角珠渾身發抖,神色有幾分悲涼,“他對我向來極好,也不知道現在發了什麽瘋。但不管怎樣,那賤人必須死!”

綠意沉聲,“若我沒有記錯,據說那藥師現在也頗得聲望,還根治了瘟疫。”

“呸!”角珠唾了一口,“什麽根治,那不過是胡言亂語。那次若非親王護著她,早在野郡,本公主就要了她的賤命!”

“隻是,如今有月夕大人護著,再加之靈鷲宮和皇宮如此近,公主暫時還是不要動那藥師。”

角珠冷眼看著綠意,“你真以為有人護著她,本公主就動不了手?隻要她敢出靈鷲宮,殺她,如同捏死一隻螞蟻。隻是……”隻是,怎麽讓她出靈鷲宮。

綠意見角珠愁著眉眼,俯身低語。

角珠當即展顏,“你這倒是提醒了我。”

十五一邊低頭磨製藥粉,一邊打噴嚏,“今天怎麽老是有人嘮叨我呀。唉,魔尊大人,那花是用來製含香丸的,不是給你扯來玩的。”

旁邊的蓮絳,頭上還裹著紗布,聽十五這麽一說,抬起碧色的眸子,幽幽地看著她。

十五最怕他這樣認真的眼神,幹淨得像一麵鏡子。

她起身,將蓮絳頭上的紗布摘下來。那漂亮的額頭上,傷口竟然還沒有愈合。

“你果然是次品吧。”十五有些懊惱,“這傷口都快半個月了,怎麽不見好轉?我那次的傷口,怎麽你一摁就好了?”

雖是這麽抱怨,十五替他上藥的動作卻是十分小心,生怕弄傷了他。

蓮絳眼底有一絲狡黠。

自宮中回來,十五幾乎片刻不離他身邊,他隻要一喊疼,餘小公子那邊的事兒,十五都不得不放下來,趕緊跑回來照顧他。

出現幾次蓮絳因為睡覺不安分,胡亂打滾將傷口磕破的情況後,十五也不放心他一個人睡,隻得夜夜相陪。

手習慣性地抱著十五的腰肢,蓮絳漂亮的唇勾起一抹曖昧的笑。原來,做病人,這麽好。

唯一懊惱的是,因為天天見麵,到現在都無法實現約會。

砰,院子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像石頭砸在地上。

蓮絳放開了十五,而十五也本能地避開一步。果然,一個影子一下衝向蓮絳,幾乎將蓮絳撞翻在地。

而那毛球一樣的東西,根本沒有放開他的意思,依然像樹獺一樣扒在蓮絳懷裏。

“小鬼!”蓮絳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被叫作小鬼的蓮初抬起頭,手捧著蓮絳的臉,“呀,傷口還不好,你這樣會被毀容的。”

蓮絳眉心跳了跳,果然又聽到蓮初歎了一口氣,“我娘要是醒過來,一定會嫌棄你的。嗯……”

蓮初完全沒有意識到蓮絳臉上已經覆蓋了一層冷霜,繼續嘮叨,“以後我們一群人,爹爹你就是最醜的。以前你可是最美的……哦不,”蓮初偏頭看向旁邊的十五,“還有一個醜的。”

十五挑了挑眉,冷笑,“是嗎?那抱歉了,今晚你吃不了蛋撻了。因為我把所有的雞蛋都做成了小蛋糕,全送人了。”

蓮初雙眼水汪汪地看著十五,“你不是說了今晚等我吃晚飯嗎?”

“你是小邪君,不都吃死靈魂?吃什麽晚飯,那都是我們人類的食物。"

“咳咳……”這個時候,蓮絳出聲打斷,“十五,你還是給這小鬼做點吃的吧。”

“為何?”十五抱著手臂。

蓮絳神色有些尷尬,“這小鬼真要吃死靈魂,那本宮的部下,遲早會被他吃光。”

死靈魂是那些無法渡入忘川的孤魂野鬼,歸屬三界之外的魔界。

真是難伺候的兩父子。

十五內心憤憤不平,卻也隻有轉入內院。回頭時,正看到阿初站在旁邊,踮起腳小心地替蓮絳檢查傷口,那樣子,倒像足了小大人。

蓮絳並沒有表現出接受阿初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自來熟兒子,可也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排斥,反而時不時由著阿初的性子。此時他看阿初的神色,更是帶著十五未曾見過的寵溺。

阿初也並沒有談及任何關於他娘親的事情。十五和蓮絳都看得出來,那孩子在隱瞞什麽。

十五端著一碗麵出來時,阿初正托著肉肉的臉,蹲在蓮絳身前,低聲道:“既然這樣,那你就待在這裏。隻是,關於你在靈鷲宮偷偷養一個小老婆的事情,我娘親知道了,一定會揍你一頓。”小東西抽了抽鼻子,“到時候,可別說我沒有幫過你呀。告訴你吧,你那大老婆發脾氣的樣子,很可怕的!”

“可怕?”難得阿初主動提及神秘的娘親,蓮絳眼眸一彎,笑嘻嘻問道,“怎麽個可怕法?”

砰!

阿初還沒有開口,一個身形突然閃到麵前,隨後,一碗熱氣騰騰的麵砸在了兩父子麵前,滾燙的湯水險些濺在臉上。

一抬頭,就看到十五抱著手臂冷著臉,用那漆黑無波瀾的雙瞳俯瞰兩人。兩人分明感到一場颶風暴雨即將鋪天蓋地而來。

阿初呆呆地看著十五,吞了吞口水,靠近蓮絳,小聲道:“就是這個樣子。”

蓮絳也趕緊收起方才嬉皮笑臉的樣子,將蓮初推了推,擺出一副劃清界限的悔過態度。

阿初趕緊埋著頭,拿著筷子將麵抱在麵前,可一看,這麵清湯寡水,除了點蔥花,連肉絲都沒有,硬著頭皮道:“十五,這是……晚餐啊?”

“嗬嗬。”十五揚眉冷笑,“邪君大人,如果要吃大餐,請出門左轉。恕不遠送。”

蓮絳見十五發脾氣,道:“這麵聞起來就香,藥師大人辛苦了。”說著不忘用手拐碰了碰蓮初。

蓮初趕緊吃了一大口,“真好吃。”

十五哼了一聲,端著盤子往內院走。

看見她背影消失在門口,蓮初長鬆了一口氣,側首看著蓮絳,“你這小老婆脾氣好大。以後她要是和我娘打架你幫誰?對了,你這小老婆還揍過我。”

“你趕緊閉嘴。”蓮絳偷偷瞄了一眼門口,咬牙道,“我也被揍過!”

含了一口麵在嘴裏,蓮初同情地看著蓮絳,然後搖了搖頭。

“我覺得你這小老婆,要長相沒長相,脾氣還大得很,連你都打,我看除了做的一手好菜,好像沒有什麽優點……”

砰!

阿初還沒有抱怨完,突然,一個包裹砸了過來。

蓮絳低頭一看,那包裹好像是自己房間的,趕緊變了臉色,大喊:“藥師大人,靈鷲宮沒有月夕祭司的命令,是不能隨便趕走身邊的藥童的,更何況,我還有傷在身。”

蓮初震驚地看著蓮絳,露出一個痛心疾首、朽木不可雕的表情,將地上包裹撿起來,打開一看——裏麵放著一盒盒包裝精美的小蛋糕,醇香四溢。

“爹爹,這東西是你小老婆給我的,不是要趕你走……唉。”蓮初安慰蓮絳。

“你夠了。”蓮絳壓著聲音道。

十五拿著鍋鏟走出來,一腳跨在旁邊的凳子上,用鍋鏟柄挑起蓮初的下巴,沉聲,“小鬼,你再小老婆小老婆地喊喊?”

蓮初抱緊包裹,堆起笑臉,樣子十分狗腿,“藥師大人做的糕點一次比一次好吃。”

十五勾起唇角。這小鬼,倒挺識相,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

“趕緊把麵吃了,浪費糧食可恥。”

“哦。”蓮初一邊吃,一邊偷偷瞄幾眼十五,“你知道我要離開聖都吧?”

“嗯。”十五顛了顛手裏的鍋鏟,勾唇,“然後呢?”

“然後……”蓮初眨了眨眼睛,“你要小心角珠。”

十五動作一頓,“你認識她?”

“這九州我哪個不認識?反正,你小心的好,她現在恨你恨得緊,別讓她抓住辮子了。最好……最好不要離開這靈鷲宮。”

十五愣了愣,不由得笑出聲。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小家夥用如此嚴肅和認真的口吻和自己說話。

“放心。”十五看著夜幕,“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小東西三兩下將一碗麵吞了下去,擦了擦嘴巴,“上次你從我手裏搶走的靈源最好交出來。那玩意也會給你們帶來殺身之禍。”

提到靈源兩個字,十五和蓮絳都不由得變色。

“你是邪君,這靈源不能交給你。再說了,靈源現在也不在我這裏。”

蓮初見十五不肯說,也不再問,召喚來了火鳳騎上去,看了看蓮絳,最後目光還是落在十五身上,“那麵很好吃,叫什麽呀?”

“陽春麵。”

“待我辦完事再回來吃。記得照顧好我爹爹。”說著,小家夥騎著火鳳消失在夜空中。

他一走,十五轉頭看向蓮絳,發現蓮絳亦盯著阿初離開的方向怔怔出神。不過,他很快感覺到十五銳利的目光,於是趕緊側身,避開了十五。

十五無奈地歎口氣。

一個是魔尊,沒有魔尊的樣子。

一個是邪君,也沒有邪君的範兒。

她都遇到的什麽啊。

收拾好碗筷,雖然天黑,但是離睡覺時間還早,十五將藥箱擺放在院子中,繼續開始製作藥丸。

最近天氣太熱,上早課時,很多藥師都表示每天許多百姓中暑,十五便開始製作一些防暑藥。

坐在旁邊的蓮絳偷偷觀察了十五的臉色,挪動著步子默默地坐在旁邊,幫著從旁邊的簸箕一片片地將薄荷葉子擇出來。

“藥師大人,藥師大人……”

阿真急切的聲音傳來。

十五太陽穴一跳,抬頭看向蓮絳,發現他也在看著自己。

難道蓮初真說準了,那角珠又找上門來了?

“瘟疫瘟疫……”

阿真臉色蒼白地跑到十五麵前,樣子十分驚恐。

“是流河一帶嗎?”

流河發生暴亂,渴死了許多百姓,天氣持續高溫,非常容易發生瘟疫。為此,月夕大人親自帶著十五之前的藥方,趕去了流河,防治瘟疫。

“不,不是……”阿真顫了顫,“是,是聖都。”

十五瞪大了眼睛,“怎麽會?難道是白族收的那群百姓,又複發了?”

“不知道。但是,方才各處醫館發來了飛鴿傳書,說今天突然發現了二十個病人,已經死了十五個人。”

十五臉色慘白。

“二十個病人,已經死了一半還多,說明幾天前瘟疫就在城內傳開了,可為何現在靈鷲宮才得到消息?”蓮絳幽幽開口,目光沉沉地看著十五。

十五渾身冰涼。

蓮絳說得對,這其中必有蹊蹺。

可現在卻不是她推敲緣由的時候,而是如何壓製和平複這一場即將在聖都爆發的瘟疫。

此瘟疫,不僅僅關係聖都百姓的性命,而是關係整個靈鷲宮的存亡。

十五收拾了簡單的藥箱和蓮絳上了馬車,飛速離開靈鷲宮,朝都城中心趕去。

此時夜深人靜,目前知道瘟疫爆發的隻有靈鷲宮,十五必須趕在爆發之前,將瘟疫遏製住,否則,聖都必然人心大亂。

和十五一行出去的一共四輛馬車,隨行總共十二個藥師和童子,是為了預防一旦瘟疫爆發而人手不夠。

這十二個藥師,除去十五之外,都是靈鷲宮頗有經驗者,屬於高級藥師之列。

為了早些趕到聖都,每輛馬車均由四匹汗血寶馬拖行,飛馬流星,在夜色中一閃而過。

上車便睡的蓮絳突然睜開眼睛。馬燈下,他雙瞳深邃,碧色妖嬈。

“蓮……”

十五見他瞳孔變色,傾身詢問,他卻徑直坐起來,看了一眼十五,“有埋伏。”

隨著一聲淒厲的馬嘶,整個車廂開始晃動。蓮絳一把將十五抱在懷裏,身形閃至車簾前,又將趕車的阿真拽進了車裏。

無數支羽箭如流星飛奔而至,密密麻麻地射在車身上,四匹馬當即受驚。車身因先前速度非凡,不受控製地翻車。

車失控的瞬間,蓮絳帶著兩個人躍出馬車,鞋尖借著飛行而來的箭,安然落在了地上。

後麵三輛馬車也受了驚嚇,可車身和馬匹並未受到攻擊,前方的童子拉住馬車,停在了十五前麵,“大人,上車。”

蓮絳低頭看著十五,“你先隨他們而去。”

十五雙眸凝重地看向漆黑的夜色,沉聲,“是衝著我來的。阿真你先走……”說完,將阿真推了過去。

前方馬車的人趕緊將其拽了過去,亦看著十五,“衛藥師……”

“走!”沒等他們說完,十五聲音頓時一沉。

刹那間,眼前這個麵容青澀的少女眉目間溢出淩厲氣息。

馬發出一聲長嘯,朝聖都中心飛馳而去。曠野上,除了燃燒的馬車,不再有任何聲音。

風從地麵卷過,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

十五感到蓮絳握著自己的手,正慢慢收緊。

四周火星閃爍,竟然又是上千支羽箭,頃刻間鋪天蓋地朝十五和蓮絳撲來。

蓮絳衣衫飄然地立在月色下,清秀的臉上,一雙瞳孔滲透著妖冶的色彩。

十五聲音輕顫,“蓮,不要解開封印。”

一旦解開封印,九州靈源會自動對蓮絳產生傷害。

他越強,傷越深。

箭摩擦著空氣的聲音越來越近,蓮絳凝視著十五,揚唇一笑。

那一瞬,十五看到一張藍色的結界張在四周。

轟!

箭撞在結界上,竟然瞬間反彈了回去。

頃刻間,無數黑影從四周高牆上落下,塵埃四起。

蓮絳微微一顫,一絲殷紅的血沫從他嘴角溢出。

那些箭雖然反彈了回去,可蓮絳卻因為布開強大的結界,而遭受到了相應的反噬。

“蓮!”十五扶住蓮絳,抄起袖子小心地擦過他嘴角的鮮血,“為什麽要解開封印?”

“保護藥師大人,本身就是藥童的職責。”他嫣然一笑,眉目盡是溫柔。

一股陰森的風卷著地麵過來,結界裏的十五都嗅到了更大的殺氣。

她抬頭,看到幾十道黑影突然躍上天空,旋即,纏著刺的鞭子交織成一張網子,再一次撲了過來。

蓮絳眸色頓時一凜,方才還溫柔似水的雙瞳此時卻凝聚了寒冰,猶如九幽地獄,同時,一道黑色波紋從蓮絳和十五周圍震出。

十五驚訝地看著那黑紋,聽得蓮絳輕聲問:“怕不怕血腥?”沒等十五回答,蓮絳一手摟住十五的腰肢,一手捂住她雙眼。

霎時間,十五感到黑紋漾開的瞬間,一股讓人全身發顫的寒氣跟著而出,好似無數把兵刃從腳底下迸出。

耳邊傳來骨肉切開的聲音,這一次,比先前還快,甚至聽不到一聲疼痛的呻吟,周圍再一次恢複了死一樣的寂靜,連風的聲音都沒有。

十五挪開蓮絳的手,緩緩看向四周。

殘月高掛,原本一片銀灰的天空,此時卻被染成緋紅,空中更有一層濃重的血色霧靄。

地上,那白色的石板亦像鋪了一層紅綢,隻是,上麵淩亂地鋪散著被絞碎的人頭、骨頭和發絲。

“唔。”看著這些碎肉,十五險些吐出來。

“這下,你不會覺得本宮是次品了吧。”

蓮絳笑嘻嘻地湊過來,可他臉色比先前更虛弱了幾分。說話時,血沫不斷,任由十五怎麽擦,都止不住。

“你不是次品。”十五咬著唇,反手將蓮絳抱住,“你是笨蛋!”

“這傷對本宮來說,不過小傷。”蓮絳在十五耳邊偷笑。因為兩個人靠得很近,他忍不住像以往一樣偷咬了一下她耳垂,“反正受傷了可以偷懶,不用每天曬草藥,不用每天磨藥丸,還要跟著去采藥。”

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

十五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打也不是,心裏是又甜又痛。

“正主來了。”蓮絳收緊抱著十五腰肢的手。

十五回身看去,見一匹銀色的馬停在了最遠處,而上麵,正是角珠。

角珠手拿長矛,看著滿地血肉,瞪大了眼睛,指著十五厲聲,“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這聖都瘟疫果然蹊蹺。公主殿下隱瞞了這麽久,將我引出來,就是為了證明我是什麽東西?”十五挑眉,冷冷地看著角珠。

“管你是什麽東西,”角珠咬牙,“今天本公主是要你的賤命。”

“衛十五這命看樣子不是那麽賤,竟讓公主殿下親自動手。”十五勾唇,“隻是,公主殿下,你就不怕,殺了我這個平民,髒了你的手?”

“死到臨頭還嘴硬。”角珠握緊手裏的長矛。

十五見她眼底燃起必殺之心,不由得疑惑,“要殺我這個平民,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公主殿下何必將整個聖都百姓都拖入水火之中?一旦瘟疫控製不住,那整個北冥都會受到牽連。”

“哈哈哈哈……”角珠仰頭大笑,許久才止住聲音,看著十五,“若這瘟疫真控製不住,那麽,你們整個靈鷲宮都脫不了幹係。發誓永生要守候神和皇室的月夕,連神的子民都保護不了,那他就必須要以死謝罪。而靈鷲宮,不再是北冥的唯一聖教!”

十五握緊拳頭,全身血液在翻滾。

這和她之前猜的一樣。

角珠趁月夕不在,傳播瘟疫,借機引出她,將她殺了的同時,又要將整個靈鷲宮毀滅。

“雖這麽說,可怎麽公主一直坐在馬背上,不敢靠近呢。”蓮絳幽幽開口。

遠處的角珠像是被人揭穿一樣,臉色慘白。

方才兩撥手下的死相,她並不是沒有看到,隻是,她搞不懂什麽情況。那些精銳的殺手,為何還沒有近身,就被一道黑色的波紋攪成了碎肉。

她也感受到了有一張結界護在了十五周圍,可是,那黑色的波紋是什麽?

就算靈鷲宮的靈力屬於神力,波紋也應該是白色係,不該是黑色係。

這三界,隻有魔,才是黑色。

角珠額頭上汗水一點點地滴落,眼神裏盡是恨意和不甘。

可她不敢貿然前進。

十五也看出了她的猶豫和害怕,立在原地,沒有說話。

突然間,角珠背後的騎兵裏分開一條道,一個身穿綠色衣衫,麵容被遮住的人靠近角珠,俯身在她耳邊說著什麽。

十五聽不到,可角珠的表情先是震驚,然後是恐懼,最後竟然是欣喜若狂。

更重要的是,她感覺到蓮絳抱著她的手,再一次收緊。她下意識側首,看著蓮絳半垂著眉眼,卷長漂亮的睫毛像黑色的蝴蝶匍匐在臉上,遮住了他妖冶的碧瞳,卻擋不住他此時眉宇間陡然升起的陰鷙之色。

很顯然,他聽到了那綠衣人對角珠說的內容。

“哈哈哈哈……”角珠雙眼通紅,喚醒了體內的戰鬼血統,“原來,方才那波紋竟然真的是邪魔之力!”

她沒有看十五,而是看著抱著十五的蓮絳,“我當是什麽東西,原來你這小賤人果然是奸細,竟然將邪魔之物帶入了我聖都。”

十五詫異地看著角珠。她竟然……不,十五目光落在了角珠身側的綠色衣衫之人。

這個神秘的人,竟然知道了蓮絳的身份。

十五抬眼看去,那人亦隔著紗絹看向十五,四目相對,那人慌忙避開,其身下的馬突然發出一聲惶恐的嘶鳴。

這個神秘人,怕自己!

那人說完,暗自退了下去,飛快離開。

角珠抬起手,冷笑看著蓮絳,“那結界雖然護住了她,但結界承受多少傷害,全都會反噬到你身上。本公主倒要看看,你這妖魔,能在我聖都待多久,這可是我們角家的天下!”

蓮絳勾起唇,抬眼看向角珠,眉目陰森,“那你來試試?”

那九幽地獄之瞳,泛著森森寒光,明明隔著幾十尺,角珠卻感到麵如刀割,在他的注視下,好似萬箭穿心,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風卷著沙塵,鋪天蓋地而來,血色月光下,周遭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角珠深吸一口氣,大喊:“攻擊!”

無數黑影一躍而出。這一次不再是弓箭手,也不再是執長鞭者,而是無數劍客,帶著淩厲的劍氣撲了過來。

數道劍氣帶著漫天星芒,似將整個夜幕撕裂。結界裏的十五,立時感到地上的風開始撲了過來。

如角珠所說,她無事,蓮絳會將所有的傷害都承受下來。

“蓮。”十五喃喃出聲,手扣住蓮絳的手腕,使出全身力氣,將他一下推開,一個翻滾,她從蓮絳的結界裏跑出,奔向那古牆。

那些殺手自然知道,若攻擊結界,他們必然會被傷害反彈而死,一看到十五跑出了結界,當即轉向攻擊十五。

蓮絳沒料到十五竟然會推開他,縷縷邪氣突然縈繞而出,像黑色的綢緞一樣跟著奔向十五,瞬間將她包圍。

同時,蓮絳亦是飛身而來,朝十五伸出手。

看著圍繞自己的黑氣,十五腦子一片空白,竟然一時間忘記了頭頂漫天而來的劍,震驚地看著蓮絳。

她見過這些邪氣。

就在她生日那天,七月十五,巷子的盡頭,那個全身被邪魔之氣包圍的人。

瘴氣中,朝自己伸出來的那雙手,纖柔白皙,瑩白似玉。

魔尊大人……

“十五!”

他焦急的聲音在幾乎讓人耳鳴的劍聲中掠來,十五亦本能地抬起手,拉住蓮絳。

幾乎瞬間,她再一次落入了那個懷抱。

黑色的邪氣再一次形成新的結界,凝結在兩人頭頂,上空的殺手們頓時臉色蒼白。

最前麵的殺手,無法控製自己的劍氣,刺在結界上。

如方才一樣,那些劍氣再一次折回其身。而後的殺手趕緊壓製自己的丹田,寧肯經脈逆行也要收回劍,否則,必死無疑。

劍氣擦過結界的聲音在耳邊劃過,十五靠在蓮絳懷裏,手放在他胸膛,隔著衣服摸到了藏在最裏麵的同心鎖。

是啊,她因為失去了同心鎖,遭遇了各種匪夷所思的災難。

可是,蓮絳卻陪在她身邊,一次次地將她護住。

似乎,他才是她真正的保護神。

抱著自己的人,身體突然一沉,所有力量都壓在了十五身上。十五一下跪在地上,穩穩地抱住蓮絳。

他的頭亦沉重地靠在她肩頭,唇角的血沫滴落在十五的脖子裏。

十五深吸一口氣,看著周圍似綢緞飛舞的黑色瘴氣,顫聲,“魔尊大人,你還好嗎?”

“本宮……”那聲音虛弱得能被一陣風吹散,“無礙!”

“真的?”

“當然。”他強扯出一聲笑,“本宮,還要和你……去約會呢。”

“好。”十五跪在地上,緊緊地抱著蓮絳,強忍著不讓淚水滾下來,“大人可想過要去哪裏嗎?”

他身體越來越涼,十五抱著他不敢鬆開。她知道他受傷很重,她也知道這個世界邪魔甚至神祇都不是萬能,隻要意識渙散,肉體同樣會灰飛煙滅。

她怕他會就此消失!

“你不是喜歡紅色的白澤花嗎?”睫毛無力地垂在漂亮的臉頰上,蓮絳輕聲道,“那日我和蓮初找到了紅色白澤花的苗,已經種在了後院,下月怕是要開花了。”

十五心口如刀割般疼痛。

在後山摘草藥時,十五曾無意向蓮絳提過,她喜歡紅色的白澤花,可是,這花在北冥是禁忌,早就被焚燒滅絕。

原來,他都記得。

“魔尊大人,那不叫白澤花。”她貼著他發髻,學著他的樣子,親昵地吻著他的耳垂,“那叫紅薔薇,也叫野玫瑰,在我們老家稱為戀人之花。”

“薔薇?”蓮絳睫毛微顫,“真好聽的名字。”

“那……我們就約好了,下月一起看花。”

“好。”蓮絳眉眼露出滿足的笑意,他終於可以和她約會了。

周圍的黑色邪氣越來越稀薄,地上躺著數具屍體,無人再敢靠近蓮絳和十五。

“不準退!誰敢退,本公主就誅他九族!”看到殺手們後退,角珠猩紅著雙眼嘶聲大喊。

十五脫下外套鋪在地上,將蓮絳扶著靠在牆上,自己隻穿了一件白色的單衣,彎腰拾起地上的一柄長劍。

外麵的殺手聽到角珠命令,看著繚繞的邪氣,猶豫著要不要靠近時,突然看到頎長的白色身影破霧而出。

一個頭發高高束起,麵容冷厲的女子,手持長劍而來。

那雙猶如子夜般的瞳冷冷掃過眾人,旋即,她整個人如鬆柏一樣站定,那握著劍的手亦是跟著一沉。

劍身在月光下**起一抹雪亮的光,照亮了她冷澈無畏的雙眼。

瘴氣依然縈繞在她身側,襯著她冷酷的神情和雪亮的劍,再看她腳下的一具具屍體,刹那間,眾人都以為,那暗處走來的,不是單薄瘦弱的靈鷲宮藥師,而是一名殺人衣不沾血的修羅。

那些殺手,幾乎同時後退一步,神色驚恐地看著那女子。

馬背上的角珠亦是微微一怔。此時的十五,麵無表情,可眉宇間卻溢出王者睥睨天下的傲然氣質。

那一刻,她腦子裏竟然響起親王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你們才是該向她下跪之人。

膝蓋的疼痛傳來,羞辱瞬間吞噬了角珠。她握緊手裏的長矛,尖叫一聲,從馬背上躍出,直接刺向十五的心髒。

十五握著劍站在原地。夜風清涼,可她周身血液在握緊這把劍的瞬間,莫名其妙地沸騰起來,耳邊亦響起一個十分遙遠的聲音。

那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她要閉上眼睛凝眉傾聽:我要做大洲第一劍術高手!

那是一個女孩兒稚氣卻堅定的聲音。

角珠的長矛帶著強大的力量直奔而來。

十五閉上眼睛,握著劍的手本能地橫在胸腔。

砰!

角珠的長矛沒有穿過十五的心髒,而是被十五手中的劍攔住。

武器相撞的火星讓角珠愣住。

因為,她根本沒有想到,十五會擋住。

但是,作為戰鬼的嗜血天性,讓她根本不可能就此放棄。

全身力氣灌注在長矛上,她長嘯一聲,欲將十五手中的劍折斷。

再次強大的衝擊力逼得十五頭發翻飛,不過,她臉上沒有絲毫怯意,漆黑的雙瞳此時翻滾著濃烈的殺氣。

腳下用力一沉,十五如巨石站定,盯著角珠快扭曲的臉,冷笑,“這絕對不會是你角家的天下!”說完,周身力氣匯集在劍身,橫著劍反推了回去。

“刺!”

隨著十五的逼近,角珠震驚地看到自己的長矛像是被一把鋸子慢慢地鋸斷,火星濺起,灼得她雙眼刺痛。

戰鬼力大無比,擁有九州最好戰的血統。可此時,她卻抵不住十五的力量,手中長矛更是被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劍,將矛尖直接磨斷。

十五手中那把普通的劍,縈繞著一縷銀色的光,如攀附其身的閃電。

“靈力?”角珠驚駭地看著十五,“你怎麽可能……”

“嗤……”十五發出一聲冷笑,握著劍的手斜著一拉。

白光乍起,呆愣中的角珠發出一聲慘叫。

白衣女子傲然而立,腳下被她踩出一個深深的腳印,手中雪白的劍一震,在寂靜的夜色裏發出一聲低吟。

陰冷的風從四麵八方卷來,揚起她一頭青絲,露出那張冰涼無雙的臉和幽潭般的深瞳。

她的前方,角珠半跪在地上,扔掉了手裏的長矛,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

血絲從角珠指縫裏溢出,蜿蜒而下,滴落在早就被鮮血染紅的地麵上。

一頭精致挽起的發髻也在方才散落下來,淩亂的頭發黏在角珠被鮮血染紅的手背上,在月色下格外的狼狽。

周圍寂靜得可怕,唯有白衣女子手中的劍吟,像警示一樣,提醒著周圍的人,不要有絲毫動作,亦警告他們不要靠近。

地上的角珠終於動了動,將手從臉上移開,低頭看著自己滿手鮮血,她雙唇發白,終於意識到方才發生了什麽,再一次捂住臉發出尖叫。

就在方才她放下手時,遠處的人注意到,一條劍痕從上至下劃過角珠的臉,幾乎要將她的臉斬成兩半。

看著她歇斯底裏的樣子,十五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公主殿下這樣子,也能擔負起天下?”

角珠渾身一顫。十五的話,如五雷轟頂,霎時間讓她無地自容。

她跪在地上,仰頭看著十五。對方靜靜俯瞰著自己,那如子夜般漆黑的眼瞳卻露出了失望之色。

作為擁有最強戰鬥的戰鬼一族,卻因此麵容受傷而恍惚得喪失戰鬥意誌,甚至丟下了自己的武器。

角珠扭頭看向四周,發現所有的侍衛都看著自己,可他們看著自己的眼神,不再是昔日那種畏懼和尊敬,而是一種質疑和震驚。

再抬頭,角珠陡然發現,自己正跪在地上,如親王預言般,跪在了這個低賤的女人麵前。

她是堂堂的公主殿下,九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年後,整個九州都要匍匐在她身前。

“唔!”角珠咬著唇,發出野獸般的嗚咽,抓起地上的長矛欲再次攻擊。

可十五卻絲毫沒有給她任何機會,手中長劍直抵她脖子,聲音清冷,“公主殿下,丟掉兵器那一刻,你就輸了!”

角珠雙眼血紅。她想要大喊,高呼所有的侍衛衝上來,可眼前發絲翻飛、目光凜冽的女子,卻如修羅附體,強大得讓人匪夷所思。

而她手中的劍,在方才更是快得讓人看不清招式。

她明明是一個隻會醫術的藥師啊。

可……

輸了……

輸了嗎?

角珠痛苦地閉上眼睛。

看著角珠狼狽不堪的樣子,十五收回劍,目光橫掃四周。刹那間,眾人下意識後退一步。

十五麵無表情地收回目光,轉身走向蓮絳,發現他臉色蒼白如即將凋零的白澤花,可他雙目清澈,正深深地凝視著自己。

見自己安然無恙地走向他,他睫毛顫了顫,眼底漾起一絲笑意。那一笑,讓他蒼白的麵容陡然生輝,眉目豔麗妖嬈,芳華刹那。

十五跪在他身邊,捧著他冰冷的臉,“魔尊大人,別忘記了我們的約會。”

“嗯。”他應了一聲,閉上眼睛,卷長的睫毛匍在白皙的臉上,似沉睡的蝶,悄然無聲。

十五低頭親了親他血沫未幹的唇,將他背在身上,提著劍,一步步朝聖都中心方向走去。

她目光直視前方,神色無畏無懼。

一時間,竟然無人敢上前將她攔住,就這樣看著她一步一步地離開。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現一個身穿綠色衣衫的人。

十五看到那人,繼續往前走。

“我給你開啟城門,你永遠離開聖都,離開北冥。”綠意一把攔住十五,顫聲道。

十五抬眼看著眼前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女子,眼底湧起一絲殺意。

綠意一見,慌忙後退一步,“你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角珠隻是一個刁蠻公主,但是,角麗姬卻不好對付,你必死無疑。”

唇角勾起一個冷笑,十五輕蔑地看著綠意,“好一出黃鼠狼給雞拜年!你這安的什麽心?”

“我……”綠意神色驚慌,沉默了片刻,抬頭看向皇宮方向,“衛藥師,今天我並沒有要置你於死地。隻要你離開北冥,我將一路保證你的平安。”

“我不會離開!”十五沉聲道。

“你!難道你不怕死?”

“怕死才會死。”十五沒有再理會她,徑直往前走。

“衛十五!”綠意高聲,“你這一生難道不是為了蓮絳而來?如今,你們都在一起了,為什麽還要留在這是非之地?”

十五驚訝地回頭看向綠意,“你果然認識他。”

“我也認識你。九州靈源必然會合九為一。蓮絳早已墮落成魔,在聖都多待一日,就如同在煉獄受苦一日。你若深愛他,就帶著他離開。”

十五停下步子。

蓮絳的頭靠在她肩頭,如水的發絲拂過她的臉,如往昔他溫柔的手。

抬眸靜靜地看著綠意,十五沉聲,“為什麽?”

綠意捂住臉,無力地蹲在地上,低聲哭泣,“因為,我也有想保護的人。他恨你,恨蓮絳。恨是一把雙刃劍,隻會將他自己逼上絕路。”

十五側首,用自己的臉貼著蓮絳冰冷的發絲,輕聲道:“我會離開,但,不是現在。”說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轉身繼續往前走。

在月夕回來之前,她一定會守在聖都。

一旦她離開,靈鷲宮恐怕也會陷入另外一個絕境。

綠意抬頭看著十五的背影。

縱然輪回,這個女子,卻從來沒有變過,依然是那樣的固執。

前方突然傳來一陣狼嚎。十五蹙眉,見無數個黑影跑向自己,她下意識地握緊手裏的劍,卻見那些狼突然幻化成人形。

最前方那人,是個身材魁梧高大、相貌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對方看了她許久,突然抱拳,半跪在地上,聲音有一絲顫音,“屬下來遲了,還請夫……請衛藥師大人恕罪。”

其餘侍衛紛紛行禮,讓十五有些驚愕地愣在原地,半天反應不過來。

男子自我介紹,“屬下叫衛爭,是靈鷲宮的護衛,受月夕大人之命,保護衛藥師大人安危。隻是屬下來遲,願接受任何懲罰。”

衛爭的語氣裏,有一絲自責。

其實,他一路保護十五,但是,卻沒有出手。

因為鬼狼一族早就滅絕,他們是唯一活著的一支。

他們一直在等待,等待皇室的回歸,讓他們堂堂正正活在這個世界上。

當聽說要保護一個小小的藥師時,他有片刻的猶豫,因為,他不敢為一個不認識的人,而將自己的兄弟和戰友帶入絕境。

直到十五拿起劍——他終於知道月夕大人的苦心安排。

“衛?”

傳說衛家是狼族血統,能召喚整個九州的狼。可二十多年前,嫁入皇室的先皇後難產而亡後,衛族受到了角家的各種打擊,最後雖然沒有滅亡,卻是敗落得失去了所有兵權。

十五沒想到,艱難存活的衛家,竟還有鬼狼軍隊。

“謝謝!”十五悄然蹭了蹭蓮絳的臉,“我們已經無大礙了。”說完,她手中的那把劍突然斷裂,掉在地上。

這的確是一把劍,但是,卻抵擋住了角珠致命的一擊。

看著它斷裂,十五覺得胸口一緊,有些難過,好像看到與自己禦敵的戰友突然倒下似的。

同時,那個稚嫩的聲音再次傳來:我要做大洲第一劍術高手!

劍術……十五看著自己空了的右手。

她好像,還遺失了什麽東西。

衛爭直接護送著十五和蓮絳到了靈鷲宮的醫館。

蓮絳因為受傷太重,十五將他安置在了後院,由阿真照看,自己則不敢有絲毫歇息之意,趕到了隔離瘟疫的地方。

先前發現的瘟疫感染者都被送往了隔離區,可很快又有感染者送來,因為人手不夠,十五親自前往。

到了那裏,十五整個人有些愣住。

這裏竟然是一處地牢,而裏麵的犯病之人,全都是餘家之人。

除了十五,無人敢進去。

潮濕的屋子裏,可以看到餘家的人戴著手銬蹲在角落。

昔日風光的族長此時穿著破爛的衣衫,躺在地上。

十五抱著藥箱,想到至今神誌尚未恢複的餘小公子,不禁為這個要滅族的餘家,感到深深的悲哀。

“地牢潮濕,更容易引發瘟疫,為何不將這些人帶出去?”

看守的牢頭站在了石階上方,和餘家人保持了很遠的距離,聽十五這麽一問,輕蔑地看了她一眼,“這可是要犯,沒有陛下的允許,是不能出這地牢的。公主殿下說了,誰要是私自帶人,這項上人頭可是要丟的。”

“他們不出去,瘟疫就無法控製。到時候丟的就不是你一個人的頭,全城都會被感染。”十五厲聲道。

“上頭說了,到時候將這個地牢埋了。倒是靈鷲宮,不是專門醫治瘟疫嗎?我想,有靈鷲宮的藥師在,這個瘟疫必然不會爆發吧。”那人冷笑看著十五。

十五蹙眉,突聽盡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藥師大人,你怎麽沒有戴特製的麵紗?方才月夕大人送來飛鴿傳書,說這次聖都瘟疫並非普通的瘟疫,不是隻有碰觸了瘟疫者才會感染,而是通過呼吸傳染的。”

那聲音不緊不慢,慵懶卻又不失華麗。

十五回頭一看,見門口一人穿著靈鷲宮藥童的黑色衣衫,長發輕挽,一張繡著蓮花的白紗遮麵,露出那漂亮的雙瞳。

蓮絳?

沒等十五反應過來,蓮絳已經慢慢走到她身前,拿出一張同樣的絲巾將她口鼻遮住。

“隻要聞到那股腐爛的惡臭,三天之後,必然感染。”說著,蓮絳突然看向角落,“那個人,怎麽沒有動?”

十五上前一看,神色緊張地看向那樓梯處的牢頭,“牢頭,這裏死人了,還不拖下去?”

一股惡臭瞬間充斥著牢房,站在階梯處的牢頭頓時臉色慘白,扶著牆就開始嘔吐,然後撒腿就往外跑

蓮絳搖頭冷笑,走到入口,從牆上取下了鑰匙,返回遞給了十五。

“蓮,你怎麽不休息?”

“若我這個藥童休息了,怎麽幫大人拿到這個鑰匙?”他眸光瀲灩,見十五盯著自己,想觀察他麵色,趕緊傾身到她耳邊,“之前額頭傷口上是我為了偷懶,故意不讓其複原的。本尊乃叱吒三界的魔尊,還怕了這點傷?你再不去將這些人帶出地牢,就真的會死人了。”

十五這才安心地接過蓮絳手中的鑰匙,將牢房門打開。

裏麵的人一見十五進來,紛紛跪在地上,“藥師大人,救救我們。”

地上的餘家族長也睜開眼睛,看向十五,很快將她認出來,“是你啊……”

他一下認出了十五,這個在他小兒子的葬禮上,說服親王讓他們棺木離城的女子。

十五上前,將他扶起來,這才發現他雙眼深陷,瘦骨嶙峋,襤褸的衣衫下血跡斑斑,仔細一看,各個關節竟被人殘忍地植入了釘子。

“餘老,您的傷?”

“角麗姬讓角珠來折磨我這老骨頭,逼著我將靈源下落和我族兵符交出來。”他眼中滿是絕望和自嘲,“神獸消失,這都是上天對我們餘家的懲罰啊。當年為了苟且偷生,選擇了背叛尉遲王族,如今卻要被角麗姬徹底滅族。嗬嗬嗬,都是自作孽啊。我餘家罪有應得,對不起先皇啊。我的小兒,我對不起百年餘家啊……”

三十年前的事情,十五大約知道。

當年的先皇突然病重,隨後,角麗姬掌控兵權,並控製了整個朝野,最後謀權篡位。

而餘家就是角麗姬的支持者之一。

渾濁懺悔的淚水從他眼中滾落。

聽得他哭泣和嗚咽,牢中家眷亦紛紛跪在地上大哭。

十五覺得胸口壓抑難受,從箱子裏取出一顆護心丹喂給了餘老。

餘老神誌稍清,突然用力抓住十五的手,悄然道:“聽人說,您是月夕大人唯一的嫡傳弟子。老朽在此處求姑娘一件事,我死有餘辜,但是我族人無罪,求大人救他們一命,老朽願意將餘氏兵符交給靈鷲宮。”

除去衛家和靈鷲宮,其餘的八大家族各自掌控兵權,這三年來,更是暗自擴充兵力。兵符能調動餘家所控製的所有兵力,為此,角珠想盡一切辦法想要得到。

餘老心中也明白,若自己真交出靈源和兵符,整個家族會如當年的皇族一樣,徹底滅亡。

他目光直直地看著十五,聲音顫抖,“我一直知道,月夕大人在等今日。”

“餘老!”十五俯身在他耳邊道,“餘小公子正在靈鷲宮休養,至於其他餘家族人,我們保證他們不會死在這場‘瘟疫’中。”

因為,餘家若全部因為瘟疫而亡,那下一個亡的就是靈鷲宮。

餘老感激地看著十五,突然,他眼底閃過一絲震驚,“你……你的眼睛怎麽和尉遲皇後如此像?”他雙眼鎖著十五,“月夕大人,老朽終於明白了,這或許真的是因果輪回啊。”說完,他身體突然抽搐,雙目圓睜,再無氣息。

周圍痛哭聲一片。

十五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那裏有餘老臨終前,悄然畫的幾個字——餘家兵符所藏之處。

十五帶著餘老的屍體和餘家其餘人上了靈鷲宮準備的馬車,朝隔離區駛去。

隔離區人滿為患,這個瘟疫和野郡發生的相似,但是真正接觸過的藥師裏麵,卻隻有十五,因此,她根本沒有任何的休息時間。好在旁邊一直有蓮絳幫忙寫單子,打下手。

次日晚,負責藥材管理的阿真向十五稟告了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因為每日都有許多感染者送來,藥材緊缺。皇宮似真的下了決心要毀滅靈鷲宮,竟然早早將白蒿這些關鍵藥材全都收了起來。

十五隻得派衛爭悄然出城,四處收集藥材,可他至今還沒有回來。

斷藥已經整整一天了。

麵對這個困境,一直有信心要將這瘟疫壓製下來的十五,再一次感到了無望。

獨自坐在山坡裏,陰風陣陣,她的腳下,就是今天新埋的幾具屍體。

一聲淒厲的哭聲傳來,不用說,十五也知道,怕是又有一個百姓因沒有藥,救助無望而死。

從靈鷲宮出來,她未曾休息過一刻,此時,疲倦和絕望席卷而來,十五倒在草地上,陷入半昏半睡。

潮濕的空氣裏,一股淡淡的清香傳來,有些熟悉,可十五一時想不起來。

她試圖睜開眼睛,掙紮了幾下,隻看到眼前一道模糊的身影停在她身前,卻無法看清對方的麵容。

鼻息間,那香氣縈繞不散,十五再次閉上眼睛,渾身更是綿軟無力。

冰涼的手輕輕撥開她額前淩亂的頭發,然後滑過她眉眼,順著她臉頰勾勒她的輪廓。

對方的動作,像是在畫一幅丹青,輕柔而認真。

“你終於……回來了……”那人跪在她身邊低語,冰涼的手指也從她嘴角緩緩滑落在心髒。

那一刻,十五隻覺得胸口一陣劇痛,好似那落在她心髒處的根本不是一雙手,而是一把抹了毒的鋒利刀刃,要將她的心生生挖出來。

“唔!”

“既然回來了,那就將我的心,也還回來。”

“唔……”

那手指似刀刃在心房處走過,十五如跌入冰窖,連呼吸都為之一滯。可是,那淡淡的幽香縈繞在空氣裏,劇痛中,她如何都醒不來。

心?

她怎麽會欠了別人的心?

對方冰涼的手指停在了心房處,十五感到那手指,在將她整個心髒切出來之後,又想將她整個心髒都剖開。

那人在她耳邊,低聲道:“胭脂!”

躺在地上的十五,豁然睜大了眼睛,盯著蒼穹。

她身體陡然繃直,像是被人固定在冰涼的草地上。同時,她感到全身劇痛,好似有什麽東西要從她身體裏掙脫而出,每一處皮膚都要被撕裂。

那情景讓她想起了破繭而出的蝶,而自己就是那個繭。

“唔!”

疼痛席卷而來,無盡的恐慌瞬間將她吞噬,她雙瞳盯著蒼穹上的黑幕,淚水從眼眶中滑過。

冰涼的唇吻過她眼角的淚水,聲音呢喃而自責,“對不起……很快就不痛了。”

唔,十五牙齒跟著顫抖,感覺到死亡入侵著自己。

蓮絳,蓮絳,你在哪裏?

痛苦持續增強,可那股力量偏生無法衝破她體內,頭頂聲音驟然一愣,隨即驚歎:“封印?!月夕倒是好手段,竟在野郡先下了手。難怪那日你在宮中還能安然無恙,原來是他,將你的魂魄封印了。”

抓著十五心髒的手指放開,手掌輕輕落在十五那無形的傷口上,刹那間,一股暖流回傾,疼痛緩解,十五終於緩了一口氣。

可那人的手指依然不離胸口,感覺到十五能從劇痛中呼吸,他另外一隻手再次騰出,動作虔誠而親昵地勾勒她的眉眼,而他的唇顫抖地滑過她的臉龐。

“我比你疼得更厲害。”

一陣詭異陰森的風傳來,那人抬頭,看著山下的方向,放了十五,長袖一揮,轉身沒入暗處。

十五緩緩睜開眼睛,吃力地坐起來,發現四周空無一人。空氣沒有方才那讓人迷幻的香氣,唯有潮濕的泥土氣息。

手下意識地放在心口,沒有絲毫疼痛。那人說的話,也一句都想不起來,隻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怪異的夢。

“還在發什麽呆?”

蓮絳熟悉的聲音傳來。

將自己魔性完全封印成為人類的他,此時黑發鍍月,靜靜地立在前方。

他衣衫沾了一些泥土,臉色蒼白若雪,可一雙眼睛,卻明亮得讓人心動。

沒等十五回答,他已經走過來,坐在十五身邊。

十五這才注意到,他竟然提著一個食盒。

他將盒子打開,從裏麵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麵,遞到了十五身前。

“吃吧。”他安靜地看著她,“吃完了,才有力氣戰鬥;吃完了,十五才能變強。”

十五接過他手裏的麵,低著頭,將麵塞入嘴裏,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也不知道是否高處風太冷了,她肩膀在輕輕顫抖,蓮絳托起她的臉,操起袖子擦過她的眼淚。

看著他溫柔且漂亮的眉眼,十五再也忍不住,撲在他懷裏大哭起來,恨不得將這幾日所有的壓抑都宣泄出來。

“所有人都將希望放在我身上,我也好想將他們從這個該死的地方帶出去!可是,藥材短缺,縱然我一百倍地努力,都救不活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她咬著唇,淚水滾落,“衛爭偷偷潛出聖都去尋藥,可自今沒有音訊,必然是遇到了角珠。

“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葬在我腳下這些人臨終前那絕望求助的眼神。那是對生命的渴望。他們有父母,有妻子還有孩子,他們不過是政權鬥爭最無辜的犧牲者。可我救不了他們……”

十五泣不成聲。

哭了許久,她從蓮絳懷裏起來,凝視著蓮絳,打量著他蒼白的臉。

他有著風華絕代的姿容,卻因為想要待在聖都,不得已封印自己的魔性。

那日在途中遇襲,他不惜喚醒魔性也要護住她,自己卻承受雙重反噬。沒等複原,他日夜相伴在身側,不過短短幾日,他的臉竟然消瘦了許多,連帶那雙眸亦有點凹陷下去了。

她的蓮絳啊……

“蓮!”

“嗯?”

十五認真地看著蓮絳,“等瘟疫根治之後,我們就離開北冥。”

她說的北冥,不是聖都。

蓮絳怔了怔,“藥師大人說去哪兒?”

十五雙瞳閃爍出如星辰般明亮的光芒,語氣堅定,“天下之大,必然有容我們的地方。”她抬頭望了望蒼穹,“經曆了這麽多,什麽妖魔鬼怪我都不怕。反正我來聖都,就是為了找你。等瘟疫一完,我們就去周遊九州,浪跡天涯。”

“好!”蓮絳點頭,目光寵溺地看著十五,“十五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麵要涼了……”

“嗯,我吃著呢。”十五喝了一口麵湯,“為了永遠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我一定要堅持下去。”說著,飛快地將剩下的麵倒入嘴裏。

蓮絳又抄起袖子將她嘴邊的湯汁擦掉,“現在最需要的藥材是什麽?”

“白蒿。”十五搖搖頭,“是苦蒿!那才是根治瘟疫的根本。隻是,三年前,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聽說皇宮有些,但是……”

“苦蒿?”蓮絳愣了愣,“有苦蒿就能根治?能根治,我們能浪跡天涯了?”

“嗯。”

十五餓極了,捧著碗,將最後一口麵湯喝下,沒有注意到蓮絳的神情。

吃完後,她意猶未盡,又看了看籃子,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那麵是你做的?”

“是。”

“喲,我們魔尊大人竟然還這麽賢妻良夫。”

一人立在巨大的藤木後麵,靜靜地看著山坡處發生的一切。那傾國傾城的容顏如霜覆蓋,紫色的雙瞳亦跟著凝聚寒冰,甚至於握著扇子的手,因為過度用力,指關節早就發白。

兩人說說笑笑的聲音一直在回**,直到兩人離開,那聲音依然在他腦海。

身體極致疲倦,他一下跪在地上,殷紅的血沫從嘴角溢出,手亦下意識地捂住胸口。

一千年過去了,他仍然記得,那個女子立在荒漠中,手中玄鐵月光寶劍穿過他心頭。

“離開聖都,浪跡天涯?”他跪在泥土裏,聲音痛苦,“原來,你來聖都,隻是為了找這個人……”

風從山下刮來,似如哭咽。

長發在月光下顯示出淡淡的栗色,他抬起幹澀的眼,蒼白的唇角噙著一絲冷冽的嘲笑,“千年時光,我用盡一切辦法,才讓你回來,怎麽能讓你如願就這麽離開?我嘔心瀝血地讓你回歸,可你,卻隻想和那人浪跡天涯。哈哈哈哈……哈哈哈……”

冷嘲變成了冷笑,又變成了詭異的狂笑。

月光下那身穿紫色衣衫,美貌姿容如神祇的男子,此時麵目扭曲,猶如一個發狂的瘋子。

他纖長的手指摳入泥土裏,掙紮著站起來,踉蹌地走到方才十五坐過的地方,目光陰森地看著下方的隔離區,然後一招手,一匹白色的麒麟出現在眼前,載著他離開。

此時正值深夜,皇宮一如既往的陰森恐怖,猶如一座沉寂千年的墳墓。

親王靜靜地立在階梯處,看著這巍峨的宮殿,雙眸冰冷。

這的確就是一座墳墓!

一座埋葬了他至愛之人的墳墓。

如鬼魅地飄過開滿了紫藤花的走廊,那些花隨風飛散,些許花瓣飄落在他身上,讓他不由想起千年前,那個女子坐在紫藤花下替他梳頭的情景。

千年來,他一頭長發總是淩亂地披散在肩頭,如今早就過腰。

因為那替他梳頭的女子,那眉眼中隻有他的女子,還沉睡在他的地宮裏。

隨著他身影飄近,地宮兩側跪著的人魚燈自動點燃,一路延伸到盡頭,深到最下麵,直到他停在了一方藍色的池子旁邊。

池子旁邊種滿了豔麗的薔薇,如大片大片的火焰,明媚得要灼傷人的雙眼。

人魚手中的燈火忽暗忽明,照得親王的絕麗容顏有幾分說不出的落寞。他上前,轉動了人魚托著的燈。隻聽到哢嚓一聲巨響,那池中藍色的水自動分向兩邊,露出一條白色的石階。

親王扶著浮雕牆,吃力地走下去……

不遠處的綠意亦屏息站在暗處許久,才咬牙踩著那白色石階走下去。

當走到最後一個石階處,她如五雷轟頂,駭然立在原地,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許久反應不過來。

石階下麵是一個由九州早就滅絕的薔薇鋪蓋的台子,台子上方平放著一口巨大的水晶棺木,水晶棺因為旁邊的烈焰薔薇,反射出紅色的光芒,遠遠看去,好像一片燃燒的火。

棺木前方,有一把雪色的劍。

劍身三尺來長,和普通的劍看起來沒有什麽區別。或許是因為燈光的原因,讓它看起來甚至比最普通的劍更加暗沉無華。

可是,它就那樣插在了堅硬的白玉石裏,像一個墓碑,傲然而立。

看著那劍,綠意陡然生寒,全身亦跟著顫抖。

這把劍,她當然認得。

十五年前,那個姿容絕豔天下的女子,就手持它款款而來。那一刻,驚豔了天下。

六年前,那個青衣少年,再次拿著它如破曉的修羅而來。那一刻,震驚了天下。

多年前,這把劍,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這裏,像一個墓銘誌一樣,提醒著綠意,那棺材裏的是誰。

月光!

綠意閉上眼睛,突然不敢上前去看被薔薇襯得如火燃燒的棺木。

許久,她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還是走了過去。

那一刻,奔走在身體的所有寒氣,都在瞬間匯集到了心髒,她眼前一黑,幾乎跪在了水晶棺前。

棺材裏躺著兩個人。

一人平躺,一紫人側身將其擁住。

那身穿紅色衣衫,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平躺著的女子,麵容和十五年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即使緊閉著雙眼,可她眉目依然留有隻屬於她的那份孤高和清冷。

黑色的長發早長至腳踝,像一張黑色的緞帶鋪在她身下,纖纖雙手戴著一副綠意再熟悉不過的鈴鐺。

黑發紅衣,極致的色彩交織在一起,讓她膚色如凝,恍惚間,那緊閉的眉眼竟然有一絲詭異的生氣。

綠意這才注意到,水晶棺四周竟然放著兩盞魂燈。

“唔!”

她捂住唇,強迫著自己不要發出嗚咽之聲,可卻無論如何都控製不住淚水滾落出來。

看著親王抱著棺材裏的胭脂濃熟睡的姿勢,她終於知道了三年來,為何紫藤宮的寢殿總是空無一人,而她總找不到他去處的原因。

原來,他日日陪她深眠在此處!

看著那燃燒的魂燈,她也終於明白,三年前,那個在大洲天下追隨蓮絳而去,最終煙消雲散的女子為何會再次輪回。

魅,若死,灰飛煙滅,無來生,無輪回。可十五,再一次回來了。

原來如此!

目光再次落在那月光上,她也恍然大悟,這些年來,親王所做的一切。

淚水噴湧而出,綠意咬著唇,不忍再看下去,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卻聽到親王的聲音傳來,“將角珠喚去紫藤宮。”

那語聲慵懶,卻冷得讓人發瘮。

綠意呆滯地立在原地,許久,喉嚨才發出一個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