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問到啞口無言,嚇到心驚肉跳。

這讓她感覺很丟臉,指著穗和惱羞成怒道:“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來質疑本宮,本宮做過什麽與你有何相幹,你為什麽非要死咬著本宮不放,你說,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

穗和冷笑一聲:“我沒有受誰指使,娘娘非要問的話,我隻能說,是我父親沈望野的冤魂指使我的,他含冤而死,泉下不得安息,夜夜托夢於我,要我為他伸冤報仇!”

“誰,你說誰?”皇後驀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穗和盯著她的眼睛,又說了一遍:“沈望野,我父親是沈望野,就是娘娘在小佛堂偷偷供奉的沈望野!”

皇後驚得說不出話,手指顫顫地指著她,許久才道:“你不是安國公的女兒嗎,怎麽又成了沈望野的女兒?”

穗和眼含熱淚:“父親走得倉促,並未對我講明我的身世,但我確實叫了他十幾年父親,無論他生了我還是養了我,我都不能讓他枉死,縱使拚了這條命,也要為他討回公道!”

皇後腿腳發軟,險些跌坐在地上。

眼前女孩子嬌媚的臉,在她惶恐的視線裏,漸漸幻化成小佛堂裏供奉三年的雕像。

沈望野?

原來她居然是沈望野的女兒。

難怪她對自己懷著這麽深的敵意。

原來她早就知道沈望野是被自己害死的。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是因為在小佛堂裏看到了沈望野的雕像嗎?”

皇後脫口而出,等她意識到不妥,這句話已經聽進了所有人的耳中,根本不可能再收回。

皇帝無奈搖頭,暗自歎息。

穗和立刻跪在地上,不容帝後二人有絲毫補救的機會:“陛下,皇後娘娘已經親口承認她的小佛堂裏有我父親的雕像,如此證據確鑿,難道還不足以定罪嗎?”

皇帝不說話,沉默地看向皇後,似乎還想再給她一個掙紮的機會。

皇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就算臣妾在小佛堂放了沈望野的雕像,也不能說明他就是臣妾害死的呀!”

“不是你害死的,你為何供奉他,總不會是因為仰慕或者敬佩吧?”穗和追問道。

皇後頓時啞了聲。

承認自己害死沈望野,她將背上殘害忠良的罪名。

承認自己敬佩沈望野,她將背上對皇帝大不敬的罪名。

因為沈望野的死刑是皇帝親判,她敬佩沈望野,就是質疑皇帝的裁決。

這可真是進退維穀,左右為難。

長公主上前一步:“皇兄,事情已然如此明了,你還需要再猶豫嗎?”

陸溪橋也在後麵悄悄抬手,煽動底下一眾官員。

眾人紛紛下跪,齊呼萬歲,請求皇帝處置皇後,徹查皇後娘家以及寧王同黨。

裴硯知什麽也沒說,冷峻的麵容仍是一派從容。

此時此刻,鐵證如山,已經不需要他親自出麵與皇後對戰。

他甚至已經不再去看皇帝的反應,而是無比欣慰又旁若無人地看著穗和。

如果此時當真無人,他真想攬她入懷,看看她這小小的身體裏,到底蘊藏著多大的能量。

今天的她,實在太聰明,太勇敢,太讓他驚豔。

仿佛地下沉寂多年的岩漿,在這一刻突然爆發。

又像是匠人用畢生心血製作的煙花,在這一刻全力綻放,絢爛了整個夜空。

裴景修同樣也在看著穗和。

他知道自己已然落敗,無論如何逃脫不了罪責,因此他也不再關心局勢變化,隻是靜靜地看著這個和他朝夕相處了三年多的姑娘。

他恍惚覺得她是穗和,又恍惚覺得不是。

因為他印象裏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穗和。

他印象裏的穗和是軟弱的,溫柔的,善良的,楚楚可憐的,任勞任怨的,恪守禮教的……

而眼前的穗和,卻是強勢的,狡猾的,有勇有謀的,奮不顧身的,甚至是目中無人的……

她像個殺紅了眼的女戰士,用她的勇氣做盔甲,用她的話語做刀劍,為了她心中的公義,向上位者發出了衝鋒。

如果這是一場豪賭,可能所有人都不會買她贏。

可她偏偏就贏了。

憑著一腔孤勇,把當今天下最尊貴的兩個人逼進了死胡同。

她真的是那個自己三年前從教坊司帶回家的姑娘嗎?

她真的是那個隻會逆來順受,哭哭啼啼的姑娘嗎?

她真的是那個起早貪黑,滿麵煙塵,永遠係著圍裙在廚房裏打轉的姑娘嗎?

裴景修突然鼻子一酸,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

原來他的穗和真的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

原來他的穗和還有這麽多不為人知的優秀品質。

原來他的穗和不是隻會哭。

他依稀記起,他的穗和還是個才學出眾的姑娘。

她不僅能教妹妹琴棋書畫,還能教自己科考之道。

自己一開始對她其實是很敬佩的。

好像自從中了狀元之後,才漸漸忽略了她,也漸漸忘了,她曾經是一個多麽令他驚豔的姑娘。

是他被榮華富貴迷了眼,弄丟了自己心愛的姑娘。

他又看向裴硯知。

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都在這一刻化作了深深的羨慕。

同時又有種深深的宿命感。

這個從懂事起就被人拿來和他比較的小叔,這個他一心想要超越卻始終超越不了的小叔,這個他曾經因為搶了他的姻緣而覺得終於出了口惡氣的小叔。

到最後,他既沒有超越他,也沒有戰勝他,更沒有成功搶走他的姑娘。

這大概就是命吧!

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他強求了這麽久,終究是一場空。

裴景修認命地笑了下,在一片聲討皇後的喧囂中環顧四周,等著看這場大戲終將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