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蓬又化作一頭小狼趴在床榻邊上,婆婆摸著它的毛,“可憐的孩子,你怎麽會去想到和冰牆交換?”
那小狼化作虛弱的人型,在狼和人之間不斷變換,抬起頭來,“婆婆說過我未輪回過人世,走輪回便比別人快,因為沒有恨意,沒有執念。”
“可你也有痛苦啊。”
是啊,小狼化成人型很多東西忘得差不多了,隻記得對他有恩的伯中和司庭,他隻記得快樂時光,誰都誇他通透,可這種通透來源於他對人世不懂的純真。
也正是這份純真的可貴,是他唯一可以和魔鬼交換的籌碼。
“你差一點就沒從第六層出來了。”
第六層人一生最留戀也是最痛的一層,第六層幫小蓮蓬找回了失去的記憶,他作為狼的時候,和狼群嬉戲,又被抓住,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倒下,本已經是前塵往事早就忘記的東西,第六層硬生生的將他回憶拉回來。
他從第六層走出的時候泣不成聲,魔鬼收走了他的純真通透,把他變成和這世上一樣眾生皆苦的存在,婆婆摸著他的頭發,他痛苦不堪,“婆婆我控製不了,我的心一直在痛,痛的不行,我來做穀主,我來痛心絕愛什麽都退去,就不會痛苦了。”
“孩子,你非人,是緣分帶你進來的,你隻能保全司庭魂魄不散,直到下一個穀主出現。”
小蓮蓬趴在冰牆側,看著被封住的人。“可是婆婆,誰願意做穀主呢?能在這裏走出來的人少之又少,雖戰亂可有無數人走進來,卻沒一個人出來。”
他指著冰牆凍住的無數新的麵孔。
婆婆低頭看著桌上的琴,當的一聲入心入神,“這世上總有這樣那樣的緣分,小蓮蓬可知道多年前有一人,他生前為一女子做盡所有,卻得不到任何一絲憐惜,那女子死了他痛心絕愛走到這裏,用了一年才走出六道輪回,拿自己的命換那女子的性命。
可惜啊,那女子不想回頭,即便他想換,也沒有辦法。這世上就是這般,你所想給予的,未必是對方想要的,即便你踏遍天下所有艱難之苦,一顆心捧到她麵前,她也未必會願意回頭,寧願死,也不想回頭。”
小蓮蓬抬頭看著婆婆。不知她突然說這個和穀主有什麽關係。
“那個人豈不是白過了六道輪回,沒有實現自己的願望。”
婆婆抬頭笑了一下,凝視著遠處幽暗的穀底。
小蓮蓬回頭可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婆婆?”
後者摸著他的頭發,眼睛始終看著幽暗,不知道看了多少時辰,看到已經滿眼淚痕,那片穀底突然亮了起來,鬼巷的蓮花開了,一個人影從遠處走來,他走過之處遍地盛開蓮花,照亮這幽暗的世界。
“你終究還是來了。”
“兜兜轉轉,緣分就是這樣,婆婆不是早就說過,這世間的一切因果都是循環。”
小蓮蓬好奇的看著眼前男子,他周身肅靜青色長衫,似乎什麽風浪在他麵前都如湖中鏡麵,永遠那般淡定疏離,拒人於千裏之外。
他束發羽冠,唇紅齒白,看得出眼角有歲月的痕跡,可更添他的風采。
“多年前你走出六道輪回,未能換回金玉蘭的心,你可後悔?”
“不曾後悔,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她終是厭棄我。”
“即便如此,你這麽多年背棄家族依然要捧她的兒子上位,你可知道一切都是徒勞,她早已轉世,不知你為她做了如此之多。”
“她那短暫一生,從少年拒絕我牽她騎馬,到後來拒絕我家族的婚約,再到她拒絕我成為她的暗衛,最後拒絕我用輪回換她性命,其實每一次我都知道,她不會正眼瞧我,那又如何,我所做的事不求她多看我一眼。”
“真是個可憐人,徒勞一生換不到一顆心,這穀底什麽都可以換,唯獨人心不能,除非她自己願意,即便你用性命輪回換她蘇醒,她那顆心不願意,也是徒勞。你就從未後悔過?”
“從未。”
“你就愛她到如斯,即便她死了這麽多年仍放不下?這不是愛。”
“確實不是,我不知最後是我的執著還是什麽,可支撐我活下來的,一直活著的,就是讓她的兒子幸福。”
“可你發覺他得到高位並不幸福。”
是的,即便沒有淩雨辰的挑唆,白羽也漸漸明白,伯中想要的從來不是王位權利,他想要的也和自己一樣是個換不回的心,可伯中還有機會,自己早就沒有任何機會了。
有時候白羽真的有一種恍惚,伯中就是自己的兒子,不,是自己的影子,伯中身上印著的是比自己有希望的存在,所以,白羽寧願犧牲掉一切完成伯中想要達到的,不是奉獻,而是一種寄托於伯中身上的自己的希望,如果伯中得到了,就如他解脫了一樣。一生的執念。
“所以你現在又要做犧牲了嗎。”
“最後一次了。”
白羽看著冰牆裏的司庭,對著婆婆說著,“我當初用一年時間才走出六道輪回,願望沒有實現,現在還作數吧?”
“作數,即便你死了,這個願望也是作數的。”
“那就讓我當穀主吧,代替他。”
小蓮蓬詫異抬頭,“你可知穀主的意義是什麽?”
後者笑出來,“痛心絕愛,對這世上再無知無覺。”
“你既知道,也該清楚為何每一任穀主最後都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也要做回普通人。”
“那是他們人生還有機會,我呢,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說不定以後。”
“我沒有以後了,我所牽掛的人已死多年,她的兒子是我唯一放不下的,若是能換司庭重回他身邊,我一生也就盡了。”
婆婆看著他,“孽緣啊孽緣,你前世是隻高傲的百靈鳥,一隻小狐狸追逐你的腳步,可你看都不看她一眼,這一世你全都還給她了。你不曾在意的追逐讓她踩到了一朵並蒂蓮的花瓣,這一世就讓你還了這孽緣吧。”
白羽從頭到尾平靜異常,微微笑了一下,“我願意當這穀主,無痛無愛現在也是我所求了。”
他話音剛落,婆婆一揮手,一道光從他的額頭射向冰牆裏司庭頭上的紅色珠子,裂開了一道縫。
白羽痛苦的大叫,他這一生所有的苦痛歡樂,從少年時候第一次騎馬瞥見轎子裏金家女兒的那一刻開始,這一生就沉淪了,一眼誤終生的人那麽多,可走到他這步還如此執迷不悟,這幾百年來也是少見,婆婆為他流了一次淚,算是這天地間還給他的一份情。
慢慢的冰體裂開,司庭被那紅色裂縫的丹丸牽引著從冰裏出來,兩人交換著如閃電一樣的東西,彼此身體顫抖。
痛苦極了。
小蓮蓬詫異的抬頭看去,那丹丸分開,一個是心痛,一個是身體抽筋拔骨。
最後白羽的丹丸被釘在了冰牆裏,他縮成一團,而司庭,臉色蒼白肌骨重生,紅發退盡卻是虛弱極了,再睜開眼就是個武功盡廢的少年。
司庭抬頭看白羽,不知過了多久白羽才睜開眼,已經一片清明。
小蓮蓬送走司庭的時候萬般不舍,淚流滿麵,“穀主,何時才能再見。”
司庭笑了笑,“可惜你以後就要知道這世上的苦了。”
“婆婆說一切都是因緣定數,我可以去找你嗎穀主,我以後就是這人世的一部分了,我可以去找你嗎?”
萬般不舍終要離去。
司庭笑著,“傻孩子,人世沒有那麽好,你不該沉淪,還有我已經不是穀主了。”
“在我心裏永遠都有你和伯中公子。”
“做不成快樂的狼,那就做個好人吧。”
小蓮蓬哭著喊著他,“我會去找你們的,這一世不行下一世。”
“我沒有下一世了。”
小蓮蓬想到什麽,搖著頭,“不。”
“我不後悔,若是用永不輪回換這一世與他廝守,我無怨無悔。”
最後一句無怨無悔道盡了司庭這一生波折,他就這樣在伯中的懷中醒來。
看著閉著眼睛一臉血淚的伯中,心裏酸澀了一下,這一次酸澀沒有大過心痛,他渾身筋骨打碎重生,所有不會痛定的傷口都開始流血疼痛,看著一隻手腕,上麵繃帶勒著,那是斷過的手,所有曾經不會痛的現在都回來了,全都痛了起來。
可這痛不僅不讓他難受,反而讓司庭熱淚盈眶,他摸著自己胸口那裏此時有一顆跳動的心,他從未有過如此激動地時刻,伸手去擦伯中臉上的淚,閉著眼的人像是感知到了猛地睜開眼,煞紅的眼睛不可思議,“司庭,我們是一起死了嗎?”
司庭撲哧一聲笑出來,“真是個傻子。”
久違的,明明前一刻還在一處,可此時卻如多年未見,兩個人抱在一起,他們這一生太波折,已經過去了一半,剩下時光太短,恨不得分分秒秒在一處,恨不得融為一體。
因為知道沒有下一世,這短暫一生,你我剩下的時光有限,所有恨也好,怨也罷,這紛紛擾擾的世界,再沒有什麽能阻隔,再沒什麽可以分開。
伯中架著他出了藥房,司庭身上傷極重,尤其是斷手,都在不斷流血,即便服了藥,可若是不跑怕是半條命也要沒了。
跑到西門遠遠地看著有金家的人駐守,伯中架著他靠在城牆上大喘著氣,此時天還沒亮,正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這一夜,竟發生了這麽多事。
不斷地翻轉,仿佛過了很久其實都是一起發生的,人心的複雜,層層詭計,司庭大喘著氣,卻心情從沒有過的暢快,“你就這樣走了嗎?”
“不然呢?”伯中回過頭來衝他笑,“管他呢。”
“對,管他呢。”
二人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這天地之間即便身處皇宮,也許前路無法逃脫,都不會再懼怕似的抓住彼此的手,這輩子都不再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