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清規低首又端詳了一下這鬥篷。

她估摸著元疏身高該有八尺之餘,而她在上京同齡女子中本來就偏矮,這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委實是不合適。

“嗯,我隨阿兄出門的時候不是下午嘛?那會兒沒想到入夜了會這樣冷。”她平靜解釋道,“先生見我凍得厲害,就把這衣服給了我。”

解青哲“哦”了一聲,目光停留在地上。

他扶了扶額頭。

知兄者妹也,解清規馬上猜出他在想什麽,三步化兩步上前,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她小臉微紅:“想什麽呢!我才十五歲,會長高的!”

在看見妹妹惱怒的樣子時,解青哲方才的煩悶迅速煙消雲散。

他笑了起來,違心說道:“好,會長高的。”

嘴上是這麽說,解青哲卻並起手掌置於胸前,接著目光在手與解清規之間連連切換。

解清規被激得急了,抬腿就要走,解青哲便轉換話題:“不過,你與元大人好像熟絡了不少。”

解清規停下腳步:“有嗎?”

印象裏,她以前好像隻在國子學和宮宴上見過他。

而且,絕大多數時候,元疏都在批評她頑劣,要她把四書五經雲雲再多溫習幾遍。

前世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是在驚曇之變的一個月後。

常子深本著要她侍奉在側,好對外炫耀、對內羞辱的主意,帶著她去到長樂軒。

偌大的包廂裏,伏、常兩家相聚一處,相談甚歡。

除此之外,在場的還有一眾朝中大員。

還有元疏。

那時,白麵鬼剛被處死,元疏接掌了山鬼司,又是天下文人之首,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大孟國的第一重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坐在萬眾矚目的焦點位上,無人不對他畢恭畢敬。

跌落塵埃的解清規看他的眼裏隻有恨。

在她的心裏,這些人狼狽為奸,既能坐在一處相談甚歡,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彼時他們談及的話題,多是如何處理、徹查她父親解粱和母親長公主黎鳶的餘黨,並無什麽有用的信息。

整個飯局下來,他們二人之間僅有的接觸,是臨走前元疏意義不明地多看了她一眼。

她並未在那目光中看出羞辱,卻也同樣猜不透還有些什麽別的韻味。

之後,常子深把她關在府裏兩年,不見天日。

起初她還能從祺安的口中得知一些京中的事,多以元疏為中心。

無外乎元疏抄了張家李家,把誰下了大獄。

他為孟帝鏟除異己,深得重用,一時名聲大噪,驚絕朝野。

後來,出於伏容的陷害,常子深把她關進了柴房裏,一個盛夏下來,她渾身被毒蟲咬得沒一處好地兒。

祺安為了給她求醫問藥,撞死在了侍衛的刀下。

之後,她就真正與世隔絕了。

再一次聽到元疏的消息時,是常子深指名要她爬上元疏的床。

……

解清規從思緒裏抽離出來,沉吟片刻,尋了一個由頭。

“許是因為他救了我一命吧。以前隻覺得他寬嚴並濟,抱著敬而遠之的心態,所以自然是不熟絡的。”

她說得義正言辭,解青哲終於放心。

“時間不早了,回房以後早些歇息。”

解清規點點頭,邁步離去。

今日作弄了常子深與伏容一番,她心中可謂暢快淋漓,最後元疏驟然冷臉之事,倒也無傷大雅。

她美美地沐過浴,然後躺著聽祺安給她念話本。

“……話說那會稽郡上虞縣,有一女子……”

幽幽燭火閃爍,閨中昏暗,似有何物漸行漸遠。

瞬息之間,遍是火樹銀花,張燈結彩。

昔日鞭笞至死的痛楚好似又彌散開來,解清規伸手去探,又化作海市蜃樓。

她看見有位身三重雪的男子踏雲走來,那兩個害她慘死的人被一劍封喉。

她又伸手去探,這一次有幸撈見了什麽。

正要看清時,卻又空空如也,隻聞耳邊留下那郎君驚顫的聲音。

“小月兒!你醒醒……你醒醒!”

束手無措間,他又抱著自己冰冷的屍體,繼續呼喚。

“解清規,你不準死,我不許你死!”

至此方止。

解清規猛地睜開眼睛,已是滿頭細汗,久久浸沒在那噩夢的驚恐之中。

祺安正好念完梁祝的故事,見小姐六神無主,忙丟下手中話本湊近來。

“小姐,您又做噩夢了。”

她從床頭櫃取來一張帕子,小心翼翼地給解清規擦汗。

解清規大口大口地呼吸,驚魂未定。

那人是誰?怎麽會這樣稱呼自己?

這世間,隻有阿娘,會叫她“小月兒”。

阿娘最喜歡高懸於碧落之上的月亮,生她那年,恰讀了“群星光外湧清規”,所以才給她取名“清規”。

解清規眉頭皺得很緊。

總不至於是她這些年被折磨至深,忘記了誰吧?

這夢偏偏叫她看不清那人的長相。

曆經幾番呼吸,解清規終於冷靜下來。

要再次入眠,便沒有那麽容易了。

次日,輾轉反側直到夤夜才睡著的解清規,在最是嚴苛的邱先生的課上,打起了盹。

這位邱先生是書香世家子弟,二十五歲入翰林院,到現在年歲翻了一輪,已經位列翰林院的首長。

他德高望重,不懼權貴,又滿腹經綸,確有實才。

若非元疏的出現,今孟國第一怪才,當還是他。

邱先生講著講著,忽然停了下來,隨後一卷書扔在了解清規的頭上。

那卷書是竹簡,重量不小。

解清規還沒從“釣魚”的茫然中脫出,便疼得瞬間清醒。

邱先生睇著她,廣袖一揮指向門口,“上課睡覺,出去站著!”

四下人數不多,不喜歡解清規的貴女倒是不少,此言一出,她們便掩嘴偷笑。

邱先生又瞪了她們一眼,“笑?一塊站著去。”

揶揄她的幾人迅速閉嘴。

解清規視若無睹,自認倒黴朝門外走去。

這幾日春寒漸褪,外頭是豔陽高照。

沒過多久,解清規就後悔沒有醒著神了。

她開始眺望四周早就看膩了的光景,聊以慰藉。

目不暇接時,元疏的身影映入眼簾。

他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改道朝解清規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