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沒有山鬼司橫插一腿,常平陽與伏彀這招先斬後奏,恐怕便要輕易得逞了。
縱使落得個罪名,他日驚曇之變事成,伏彀大可以用未卜先知之功,同孟帝請求,把他重新提攜上來。
此事之後,解清規亦是心驚不已。
“先生教訓的是。”
說話時,她顯然底氣很弱。小姑娘低著頭,不自覺咬了咬嘴唇。
元疏見她蔫了的模樣,很是惹人憐惜,便不再多加說教。
他岔開話題:“手怎麽樣了?”
解清規如實回答:“上了司使大人送的金瘡藥。”
元疏莫名就惱了,聲色俱厲道:“你自己調製的藥呢?”
“沒有。”
解清規聽出他語氣裏的意蘊,仍是不敢抬頭,怕見他黑著臉。
轉念間,她又起心道:“平日裏本沒有那藥,清規是不忍弄傷了先生,這才額外做了一瓶。”
不知元疏聽聞她這樣“在意”他,會是怎樣想。
解清規終於抬頭看他,想瞧瞧他是否神情回緩,卻見他去木書架子上取來了那藥瓶,而後坐於她的對麵。
元疏道:“手伸出來。”
如碎玉般清冷的聲音不容置疑,就像當初他在秋月湖救下她一般,有種雅正但霸道的感覺,於無形間引得解清規老老實實將手伸了出去。
許是覺得她的廣袖很礙事,元疏輕輕將那袖角撥弄到了一側。
隨後他拿來了一枚玉拭子,取了些藥膏為她抹上。
要藥膏浸潤在溫熱的掌心裏,涼絲絲的,不時泛起些香味兒,同屋子裏的熏香混跡一處,說怪不怪,倒像是在熱包子裏塞了一塊冰。
掌心的傷口仍是有些疼,但此時更多的是癢。
解清規是很怕癢的,元疏正好端端地為她仔細敷藥,她卻是不時便要打個顫,縮一縮。
怕他有意見,解清規抬頭想說她自己來。
卻在此時,微風拂過,元疏亦是恰好看她,兩人的發絲輕碰在一處。
二人俱是怔了片刻。
元疏率先反應過來,“別動。”
解清規“哦”了一聲,開始在腦際尋些什麽來轉移注意力,忽地,她生了個壞主意。
即便元疏不肯用指腹為她上藥,可眼下二人的手也很是相近,解清規悄然抬起了手指,去觸碰他的掌根。
這時解清規才知道,他的手很是冰涼。
她隱約記得昔年神醫穀中,她第一次為元疏上藥時,他的手也是如此冰涼,像積了千層雪的冰山,比起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元疏許是察覺到了什麽,眼眸裏藏了些笑意,就這麽縱著解清規。
趁著他仔細上藥的間隙,解清規壯了膽子端詳起他的麵容。
俊逸如風,溫潤如玉,劍眉星目,柔而不媚。
若是當個將軍,抑或侍郎之類的,不讓人自然而然心生敬畏的官,想必會引來許多少女心動。遙想當年他連中三元遊街時,高呼者便不在少數。
她又忍不住多看了片刻,恍然間,他的輪廓竟與夢中在她死後來長樂軒找她的人,重疊了。
解清規心裏一驚。
元疏已經為她抹好了藥,垂首收拾桌麵,並未察覺。
解清規踟躕了一會兒,出聲問道:“敢問先生,您是如何看待朝中忠奸的得與失的?”
聞言,元疏的手停滯了刹那,而後繼續收拾。
“愚忠者,難免招致橫禍……”
他尚未說完,解清規遽然逼問:“那在先生眼裏,將軍府可算愚忠者?”
“世間少有魏征、太宗之流,純臣配明君,鑒定臣子是否愚忠,當看其效忠的君主,這不是郡主該議論的。”
話雖如此,可元疏卻繼續道:“可將解粱將軍征戰四方,為孟國博取安寧,長公主掌殿前司,攘內清明,不論如何,都是毋庸置疑的舉世賢哲。”
解清規眼前一亮。
驚曇之變後,她許久不曾聽過旁人道將軍府是兩袖清風之黨了。
她眼眶有些紅了,“那若是將軍府銜冤負屈,先生是願明哲保身,還是查明真相?”
元疏聽出她說話帶著些哭腔,感到有些奇怪,分明現在將軍府正是如日中天之時,便猜想小女孩是不是做了噩夢。
他蹙眉道:“若對萬事萬物都求一個獨善其身,那這世間的純臣難免被傷透了心,再不敢向前走,此乃為一朝之悲。”
“那先生……?”
“郡主放心,若真有那一日,臣自當查明真相,讓將軍府沉冤得雪。”
他這話聽起來不像是弄虛作假。難道,當真是自己誤會了他?
那白麵鬼之事又怎麽說。
莫非,有她不知曉的隱情?
解清規默聲片刻,又問:“如若屆時清規身陷囹圄,被人當犬一般玩弄,甚至賣到了青樓瓦舍,先生會像上次三裏客棧一樣,來救我嗎?”
說著,那一日在長樂軒中,被人活活鞭笞致死的畫麵便曆曆在目,動心怵目。
再是一陣凜風掠過,方才還晴空萬裏的天色忽然就暗了下來,此情此景,便宛若她被常子深送進長樂軒時,天昏地暗。
解清規本是想要試探他的,可說到痛處時,卻沒法像意想中那樣淡然。她驀地感到好似有熊熊之火不斷逼近,瞳孔顫了顫,眼角潸然流出幾滴眼淚,渾身戰栗。
元疏見狀,有些手足無措。
上一次在少師府裏,她也是如此,說著說著便悲愴了起來。
似是親身經曆過她所述的故事一般。
元疏的心仿若被旁人用力掐著,呼吸亦不禁亂了些。
他探出手,想要為她擦淚,可那手滯在空中片刻,終是收了回去。
正當解清規以為他是心如磐石時,元疏卻倏地起身,擁住了她。
元疏的身軀倒不像他的手那般冷,反而很是暖和,解清規感到上身像是靠近了一個暖爐,足以融解一切的霜雪。
相擁了好一會兒,解清規愈漸在這份溫暖中安定下來。
元疏感覺小女孩的身子不再打顫,這才鬆開。
他開始回答她的問題:“臣不知郡主是否經曆了什麽,亦不強求這些事可以盡數告知於臣,臣隻向郡主承諾,這一次,再無人可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