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朝這幾年來,除卻與白麵鬼的牽係之外,幾乎一直孑然一身。

就是上一世多的那幾年,他的手伸得極遠,解清規也未曾聽聞誰站在他的身邊過。

元疏此人,身世不明,孤身走來,亦孤身眾生。

她很好奇,他前世有沒有娶妻。

他這樣的人,世間能招架得住的女子,應當很不多見。

解清規同以前一樣,趁著他專心於一事之時,暗暗打量著。

忽然,那似玉一般的人出聲道:“郡主方才是想說,臣跪您,不合禮?”

話音未落,他便抬頭直視解清規,此刻她的手尚在自己的手中,明顯地感覺到有些異動。

元疏知道,小姑娘正在想冠冕堂皇的托詞。

他搶先道:“郡主生於皇室,受萬民景仰,與臣君臣有別,受此一跪,合情合理。”

這句話說出來,解清規卻絲毫沒有上位者的高興。

萬民景仰?

孟國有動**時,自然是受萬民景仰,可到了海晏河清的時候,不過是隨時可棄的一顆棋罷了。遙想當年父親獲罪遊街示眾時,哪裏有一點萬民景仰可言?

解清規的眸中蒙上一層極重的霧霾。

她不知說些什麽,似乎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都很容易露餡,隻靜待元疏為她上完了藥,刻不容緩轉移話題。

“先生,我們開始試香吧。”

她不回話,元疏便知道她心中又藏了什麽東西,但不揭穿。

元疏問道:“這殘缺的香藥,現在算是毒還是香?”

“應當是香,但配方殘缺,具體的效用我還不知曉,查了典籍亦找不見什麽有關的資料。出於防範,燃香之前,還請先生先服下一枚清心丹,此藥出自神醫穀,這世間大多數的毒,都奈何不了此丸。”

解清規打開了玉壺蓋,輕輕撥在香爐中,隨後從書架子上拿來一個小瓶,從中倒出一枚丹藥遞給元疏。

元疏服下之後,她便點燃了香料,將熏爐的蓋子合上。

時間流逝,悠意綿長的香味在雲煙的供養中緩緩彌漫,直至將整個書閣籠罩。解清規與元疏對身而坐在蒲團上,輕闔雙眸。

二人的鼻息很輕,祺安退下之後,書閣近乎死寂。

那香藥又恰如其分地有種難以言喻的意蘊,飄散之時,仿佛隨時會化作地獄的閻羅將二人席卷帶走。

約莫半個時辰的時間,香燃得足夠深了。

解清規難得心中沉靜,正尋思這香稍改配方莫非還是個好東西不成,便愈漸察覺,這香氣似乎有些熟悉……

她是在哪裏聞過這香呢?

她令思緒四散,於腦海中尋覓那道若隱若現的影子,可四下實在是太靜了,反而叫她開始有些煩雜起來。

閉著眼,眼前便是一片昏暗混沌,在那混沌之中,她好似看見了什麽。

她探手而去,抓到的卻是上一世父親、母親被問斬的畫麵,儈子手手起刀落,頭顱飛出,於六月飛雪裏無比滾燙的鮮血流了一地。

解清規拚命嚎叫著,卻被一雙手一路拖拽回了常府。

緊隨其後的,便是得逞小人的醜惡嘴臉,他們居高臨下,字字句句皆是羞辱與耀武揚威,捎帶著不知情的路人自為她是罪無可恕的罪臣之女,將無數醃臢之物投擲在她身上。

頃刻間,所到之處化成了刀刃,抑或洪流,抑或大火,以白駒過隙之速朝她卷來。

解清規心跳得很快,今日天氣本就暖和,書閣用了熏香,更是徒增了些許赫赫炎炎。

她額上的細汗已順著麵龐那道曲線流到了下顎處。

元疏聽見解清規的呼吸變得無比紊亂,猛然睜開雙眸,便見到她發抖得厲害的模樣,方才還和櫻桃似的紅潤的唇已經泛白,臉色更是奇差無比。

他瞳孔微縮,大驚失色,忙上前捏住她的肩膀。

“郡主,你沒事……”

話未說盡,解清規竟猛然睜開雙眸,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頸將其按倒在地。

解清規眸中戾氣橫生,早沒有了往日的溫情,倒也是沒有算計,隻彰顯著濃烈的恨意。

“為什麽?為什麽不信我們?!”

“將軍府不是叛國賊,將軍府沒有意圖謀反!”

事發突然,元疏根本來不及反應,脖子上的手不斷收緊,如同一隻被激怒了的帶著滔天憤恨的猛獸,尖牙咬得極緊,不容獵物分毫的反抗。

元疏眼前已有些發黑,感官變得有些遲鈍,唯有觸感靈敏依舊。

他感覺到,有一滴水落在了自己的唇邊。

苦澀的,應是眼淚。

解清規掉著豆大的淚水,眉頭皺成了一團。

“為什麽你們都要欺辱我們,我們做錯了什麽……”

“阿爹,阿娘,阿兄……清規好想你們……”

元疏聽著小女孩的哭訴,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輕輕拍著以此安撫。

“清規,快醒過來,這是幻境!”

解清規卻對他的聲音視若無睹,咬緊了壓根,絲毫沒有要放過的意思。

她口中還在不斷喃喃。

“你們都欺負我們……我要殺了你們,為將軍府報仇!”

眼看著解清規就要再度發力,徹底置人於死地,元疏用最後一絲力氣,探出手去,撫上她的臉頰。

他呼喚她道:“小月兒。”

見解清規一怔,元疏又道:“已經沒事了,將軍府還在,沒有人欺負你。”

解清規的眼眸忽地從方才的無比混沌間恢複了少許的清明,死死掐著元疏的手送了開來,定定看著被自己壓在身下的人。

元疏顧不得捂著喉嚨咳嗽,聲音沙啞道:“小月兒,先生護你,先生不會讓這一切發生的。”

解清規眼裏尚且有熱淚滾落,目瞪舌僵。

現下的意識不足以讓她判斷元疏說了什麽話,但她聽見了“小月兒”三個字,便足以冷靜下來了。

那是阿娘會喚的名字。

當年神醫穀中,元疏曾跟著喚過。

解清規渙散的目光不容易地凝聚起來,眼淚至少是止住了,但發現自己方才做了什麽時,頓然舉足無措。

解清規怔怔道:“先……先生……”

元疏並不怪她,但真心好奇到底是什麽讓她變成了這樣。

若隻是伏容與常子深的背叛,以她堅韌的心性,應當不會如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