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盡,司天監監正俯首叩頭在地,不敢再抬頭瞟孟帝的臉色。

他知道,此言無比冒犯。

孟帝俯視著他,處於眼前之人的出言不遜之中,瞠目結舌久久回不過神來。

蔣公公見狀,在心裏為司天監監正捏了一把汗。

他跟隨陛下多年,知道孟帝若是陷入沉默,那便是在斟酌要如何處置他了,而且這處置,通常都是要了性命的刑罰。

過了半晌,司天監監正渾身是汗。

孟帝這才悠悠道:“你說的好啊,朕要賞你,重重地賞你。”

他將“重重”兩個字說得尤其深沉。

司天監監正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裏,說他蠢吧,他卻不蠢,知曉孟帝這麽說的實際意義;可若說他不蠢,他卻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將鋒芒對準了賢妃,精準踩在孟帝的雷區上。

果不其然,接下來孟帝輒道出了結論,

“朕要賞你,宮刑。”

“身為司天監監正,卻毫無分寸,聽信他人妄言,朕看這個位子,你也不必坐了,做個太監更適合你。”

對司天監監正的處罰在孟帝嘴裏說出來,語氣輕飄飄的。落在聽的人心裏,卻是一塊偌大的磐石,就著最脆弱的地方重重砸了下去。

司天監監正連俯首的力氣都無了,癱軟趴了下去。

孟帝看他之時,眼裏滿是嫌惡、唾棄、不屑,仿佛看一隻沾邊的螻蟻的眼神。

孟帝一揮廣袖,“此案全權由大理寺查驗,期限三日,若不能為朕的愛妃洗清冤屈……”

“朕就要你們的腦袋!”

他最後撇了那仵作一眼,邁步碾踩著司天監監正的手走了過去。

……

三日後。

成了冤大頭的大理寺不眠不休地查了這幾日,換了無數個經驗老道的仵作,卻是丁點線索都找不到。

眼看三日之期將至,明日早朝就要給孟帝一個答複。

大理寺眾人急得團團轉。

大理寺卿看著堂下一群熱鍋上的螞蟻,心裏比他們還要焦急萬分。因為他是大理寺的首長,孟帝若要降罪,他必是第一個遭殃的。

俯仰之間,他決定同往日一樣。

找個替罪羊。

而這替罪羊,由解清規來當,再合適不過。

世人皆知伏賢妃恃寵而驕,私自在宮宴之餘扣下了醉酒無自保之力,身旁又沒有隨侍護佑的棲和郡主解清規,動用私刑,害得苦主性命垂危。

可如此這般諸罪加身的伏容,孟帝卻極度偏心,在滿朝文武上折子參賢妃的情況下,一一帝之威回了朝臣。

性子囂張跋扈,睚眥必報的解清規,不滿見此,故而利用司天監祈福大典,意欲坑害伏容,司天監五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就這麽成了心狠手辣的郡主的複仇計劃的犧牲品。

念及此,大理寺卿一向肅穆的臉上露出舒緩的意味。

翌日上朝,他將所思所想,添油加醋,幾乎以字字珠璣之言,回稟了孟帝。

他說罷,朝臣嘩然。

“什麽?這是什麽無稽之談!”

“大理寺卿這明顯是推托責任,隨便找了個替罪羊,居然還把矛頭指向郡主。”

“郡主臥病在床,老夫聽說司天監出事的時候她甚至都還沒醒,這大理寺辦案,居然不講究作案動機?真是荒謬!”

“……”

許是覺著大理寺卿所言過於荒誕,金鑾殿上批判之聲此起彼伏,俱是在說大理寺卿年邁昏聵,不堪重用。

嘈雜之中,位於最前端的元疏凝了凝眸,看孟帝的神色。

不多時,蔣公公看不下去了。

“肅靜!”

蔣公公的話,便也算是半道聖旨。堂下立即鴉雀無聲。

孟帝睨了一眼大理寺卿,布滿皺紋的眼眸半眯,無人能看出他究竟心裏如何想的。

元疏知道,他對於這個替罪羊,頗有認可之意。

孟帝緘默片刻,問蔣公公:“清規現下何在?”

蔣公公捏著蘭花指,道:“回陛下,郡主這會兒應當還在將軍府養病呢。”

孟帝點了點頭,“把她叫過來吧。”

“是。”蔣公公朝殿外高呼,“傳,棲和郡主。”

將軍府離皇城很近,解清規很快抵達了金鑾殿。

她正要循例向孟帝行跪拜之禮。

孟帝卻道:“免了免了,你有傷在身,便先不必拘禮了。”

解清規微微一頓,有些訝然,這位最重九五之尊顏麵的帝王居然允許她免禮,但很快卻又並不意外了。

因為,這是孟帝為自己的良心尋的慰藉。

解清規道:“謝皇伯父。”

孟帝頷首,道:“你可知,司天監五位長老在祈福大典上暴斃一事?”

“回皇伯父,清規知曉此事。”

孟帝語氣故作深沉,又道:“那你可知,此事朕交由了大理寺全權處理,而如今大理寺卿稱,你是第一嫌疑人?”

果然。

解清規抿了抿唇,輕輕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元疏。

她能猜到,此事是他所為。

可她不解。

元疏這麽做,是在為自己泄氣嗎?但以他們二人的關係,何以值得他為了自己這樣做?

那便隻有一個解釋。

司天監那五人,本就是他飛黃騰達路上的絆腳石,是遲早要除掉的刺頭。

自己隻不過是他行此事的一個噱頭罷了。

倏然之間,她原本尚有些因這些日子的相處而溫潤的心,涼下去了一半。

解清規自然下垂的手不禁去抓掛在腰間的,先前元疏所贈的昆山壁。那昆山壁已被她用上好的絲線束成了一個吊子,用作裝飾,這些日子來視若珍寶。

元疏說到底,還是個恣睢佞臣。

一手借力打力,嗜血殺伐,自私冷漠無情,視人命如草芥。

不遠處的元疏留意到了她的目光,將視線轉過來,僅須臾之間,解清規便將目光挪開了。

解清規拱手,誠懇道:“皇伯父,兒臣聽聞,司天監五長老暴斃一案,是在這月十六發生的。”

孟帝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解清規繼續道:“然則此事發生時,清規尚在昏迷之中。”

身旁的大理寺卿見事不成,出言大聲反駁,

“敢問郡主,你如何證明?”

解清規不卑不亢:“山鬼司巫醫可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