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須臾間陷入死寂。

元疏誌在何方?

若是以前問他這個問題,他或許還能答上幾句,無外乎東拉西扯。

可是如今,一切真相水落石出,他知道了害死母後的凶手就是孟帝,以前的幽怨與不解便都化成了恨。

但是舍小家而顧大家而言,孟帝在位期間除了殺害他母親之外,並未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且吏治清明,孟國一度呈現繁榮景象。

現在隻是孟帝年邁,難免昏庸而已,試問前朝多少年輕時為萬世所讚頌的明君都逃不過這老來墮落?

若要他弑君,他是做不出來的。

這與他心中奉為信條的道義相悖。

輾轉之間,元疏竟不知自己現如今應該置於何地了。

可笑自己追尋真相多年,一切水落石出之後,居然連自己都無法接受,更無法做到像敢愛敢恨的世人那樣,向罪魁禍首複仇。

元疏看著解清規傷口的眼眸忽然有些渙散,這是他從前決計不會有的模樣。

元疏踟躕片刻,為解清規抹好了藥。

他邊將藥瓶收好,邊喃喃道:“我……臣不知。”

他用“臣”作自稱,是在告誡自己,擺正位置。

往事已逝,他現在終究是元疏,而非二皇子黎蘭燼了。

解清規發覺自己好像觸碰到了他的雷池,抿了抿嘴,不再帶著陰陽怪氣的語調,柔聲道:“先生,對不起。”

元疏並不怪她。

他隻怪自己優柔寡斷,這些年來的自詡清醒成了笑話。

元疏強行掩蓋住聲調中的淒涼之意,耐心回答解清規的問題:

“臣不過天地間匆匆行客,孤身來到這上京城,最後孤身地走,並無不妥。”

他說罷,無聲歎了口氣。

在解清規的印象中,他的確算是人如其言。

來曆不明,身畔無人,除了是山鬼司使門下之外,仿佛他與此世無任何牽係,若是人間蒸發,都不會有人留意到分毫不測。

而且,他和山鬼司使從未並肩出現過。

每一回見他,他都是孤身一人。

解清規想凝視他,可又怕看見什麽不該看見的神情,最終進退失據,目光竟一瞬間與抬眸的元疏交織在一線上。

元疏到底是個絕對清醒的人,短短一時,就已經理清了思緒。

他反客為主,反問道:“那郡主呢?可曾想過再尋新人,誌又在何方?”

解清規一時語塞。

本來她這樣問隻是想勾一勾元疏,看看他的反應,誰知此人竟這樣會現學現用。

她還真讓他給問住了。

重生之後,解清規滿心滿眼都是複仇,雖然手段還不大成熟,但她於萬事皆是願意不顧一切地去嚐試。

可至於婚嫁,她前世已被常子深傷透了心,對男女情愛不再執著。

她隻求好好守候家人,讓將軍府不在奸邪之人的算計下分崩離析即可。

但是,這些事之中,隱約有一個她拿捏不定的變數。

元疏就是那個變數。

解清規壯了壯膽子,用認真的眼神與他牽連著,隨時欲滅的火信子將兩人的雙眸照得映著紅光,略削弱了解清規桃花眼裏的那幾分算計。

她娓娓低聲道:“先生,清規傾慕於您。”

眼下四下幽暗寒涼,唯有她手中的那一支火信子透著溫暖,正是曖昧的好環境。

可元疏竟驟然起身撇過腦袋,還奪回了她手中的火種。

“郡主此言,臣還真是不敢信啊,郡主自己也有昧良心吧?”

他的反應完全在解清規的意料之中。

不過,她有的是耐心。

解清規站起身,故意不穿好衣裳,擺出那因傷痕而顯得更加膚白勝雪的肩膀來,走到元疏身前。

她兩眼微紅,那股子可憐兮兮的意思於月光下更添了一絲不可言說的感覺。

解清規聲音有些軟:“清規所言,皆是出自真心。”

元疏側目,看了眼她肩上的朱砂痣,小姑娘勾自己的意思實在是太過於明顯了。

他眉頭略皺,眯了眯眼伸手將她的衣服掀了回去,不成想衣服觸碰到她皮肉時,又引得解清規觸痛。

“嘶——”

元疏見狀,手足無措,“抱歉……”

解清規睇了他一眼,很快將那陣疼痛忍了下去。

元疏看著麵前這嬌小的人,她身上約莫有種堅毅之感,與這弱不禁風的身形格格不入。她看起來很是獨立,可有始終在渴求他人的關懷。

她那這傷口明明幾乎深入骨髓,可對小姑娘來說就跟玩兒似的,仿佛她曾還受過要比這嚴重千百倍的傷。

難道那就是離魂症的來由嗎?

元疏很想知道個中緣由,可又總覺那樣會僭越。

他冷聲道:“郡主對臣有戒備之心,又怎會傾慕於臣呢?”

秋月湖之事後二人的相交比以往多了許多,可元疏從始至終,都隻在解清規身上感受到了戒備與試探。

她縱使有事相求,也從未是依賴的意思。

元疏起初很想知道,他們之間究竟隔了什麽天譴,讓一個區區十五歲的姑娘這樣警惕。

可現在,解清規這樣說,便又是另一種用作穩定自己的手段。

她到底在怕他什麽?

元疏垂眸看著隻到自己胸脯那麽高的女孩兒,頗帶些審視。

解清規竟也毫不避諱,“先生此言差矣。”

“仰慕一個人,並不代表對他就沒有防範。若僅是心悅之人就如此了,那這世間慘遭夫君背叛的女子,豈非都要悲痛欲絕地跳河了?”

解清規從不覺得,愛一個人就要全身心地撲進去。

她先前之所以生活圈中隻有伏容與常子深,究其根本,隻是因為孫嬤嬤扣下了沐悠瀾等人遞給她的所有請柬。

這才漸漸與外界隔絕罷了。

所以,前世在驚曇之變,發現身邊與自己一同長大,真心相托的青梅竹馬的背叛時,解清規也沒有悲慟黯然地一頭撞死在石獅子上。

她當時是真的很想活下去,哪怕吃泔水也要活下去。

縱使始終被囚禁在常府,沒有什麽複仇的機會,她也要等候良機。

可唯獨他向她提的最後一個要求,她是萬萬做不到的。

現在看清了元疏與驚曇之變無甚關係,隻是單純狼子野心,她才願意當真用男女之情去嚐試穩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