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疏率先下了馬車。
解清規緊隨其後時,剛垂下的車簾卻被人掀了開來。
她探出頭,見元疏正伸出手,似要攙扶自己。
方才曆經那麽一番曖昧,解清規有些沒膽子與他觸碰,可又怕掃了他的興,最終還是乖乖遂了他的意。
元疏引解清規到後院裏的一處涼亭中坐下,同侍奉在側的周河吩咐:“去拿兩壇桂花釀,再備些小食。”
桂花釀是酒勁極小的酒,倒是適合解清規這樣的小姑娘喝。
而且小姑娘對他這樣謹慎,應該是不願在這少師府中,和他酣暢淋漓喝一回的。
待酒呈上來之後,周河為兩人滿上,這便退下了。
清酒倒映著月色和竹影,顯得分外落寞,解清規這次來少師府才發現,元疏的府中隻有寥寥幾名侍女,一隻手都數的過來。
見她盯著酒杯發怔,元疏問道:“不喜歡?”
解清規回過神,搖了搖頭,“喜歡。”
桂花釀是姑蘇的酒,其實神醫穀那三個月,也算她平生為數不多的快意時光,彼時她常羨慕大人們可以飲酒尋歡,如今也算終於有機會喝上這心心念念的醇酒了。
她拿起酒杯小抿了一口,果然香甜沁人。
解清規忍不住一飲而盡,隨後問道:“這上京城裏怎會有姑蘇的桂花釀?”
元疏見她喝得開心,略為展顏。
他如是說:“數月前與郡主重得交集,想著日後或有把酒言歡的機會,臣便差人去姑蘇定了幾壇,想不到真有用武之地。”
其實,七年來始終將對方銘記於心的,不止有解清規。
元疏也日日翹首以盼,希望曾經僅僅為期三個月的邂逅能夠擁有後續,隻是這些年來他見解清規一心栽在常子深身上,也不好勸阻插手。
畢竟,他對外,隻是她的先生。
正如解清規放學之後同邱先生他們一樣,再無交集,他和解清規之間本也該保持著師生距離。
但不過,這幾個月來,似乎有什麽在牽引著他們不斷靠近。
元疏很想朝她伸出手,可兩人之間隔著兩層禁忌,小姑娘又莫名其妙地對他極其畏懼,相處之間盡是試探。
小姑娘表麵上看起來言笑晏晏,可當他轉過頭去時,便會驟然失笑。
這些他都看在眼裏。
元疏屏了屏息,“所以,能同臣說,郡主都夢見了什麽嗎?”
雖有此一問,可他不確定,解清規會不會說真話,會不會又東拉西扯瞎編亂造些什麽,來搪塞誆騙自己。
元疏想讓小月兒信任他。
解清規卻反客為主,道:“先前在長樂軒,是清規先問先生的,凡事講究一個先來後到,還請先生,先回答清規的問題。”
眼下還不確定,解清規還不知當不當講。
她話音未落,便驟然抬眸,用那熾熱的眼眸定睛看著元疏,想從他臉上捕獲一絲狡黠斟酌的意味。
可元疏竟然果決回道:“若是臣,麵對仇敵,會恨不得啖肉飲血,令其身敗名裂還不算,更要毀其視若珍寶,奪其堅守不渝。”
他說得果斷,恍若奉為信條,且已經不是睚眥必報,而是百倍奉還的程度。
這句話落在解清規耳中,理解出來的意思,就是非但要壞了此人的名聲,更要奪走其財力與權勢,更有連坐之餘威。
解清規不忍一愣。
果然,元疏當真端的是慘無人道,蛇蠍心腸。
與這麵若春風簡直南轅北轍。
既如此,那他前世以一樁貪墨案將白麵鬼誅殺,隨後順位奪走了山鬼司的權勢,難道是因為白麵鬼實際上是元疏的仇敵嗎?
解清規記得元疏來曆不明,莫非,正是掩蓋了身份臥薪嚐膽?
不經深想,元疏忽然出聲:“被嚇到了?”
他一麵說著,一麵替解清規把空空的酒杯滿上。
解清規定了定神,端起酒杯,“不,先生好手段,清規受教了。”
元疏微微一笑,也端起酒杯,與解清規輕輕碰了碰。
“郡主可是還想問,為何臣與長樂軒的老板有交集?”
解清規縮回去捧杯小酌的手一頓,立時動作不改,不過多有些掩飾的成分在其中。
她的心思有這麽明顯麽?
元疏再度猜出了她這會兒的心緒,估計又是在念著心情都寫在了臉上。
其實並非解清規的演技不行,這心計麵對旁的人倒是綽綽有餘,不過落到自己這裏,便是有些小巫見大巫了而已。
畢竟,他混跡朝中看似順風順水,實則舉步維艱,如履薄冰,許多事都是一步錯則步步錯。
沒有那麽多試錯的機會,他就隻能在蛛絲馬跡裏察言觀色。
元疏見她不答,便是默認了,開始解釋:
“長樂軒的老板名叫沈浮,無小字,臣與他,乃是多年至交。”
此言一出,解清規瞳孔微縮。
元疏繼續道:“沈浮出生商賈之家,是他父親小妾的末子,母子二人一向不受待見。後來,他母親蒙受休棄,沈浮便也被逐了出來,從此與他母親相依為命。”
“臣與他相識於微時,他曾在臣最窮困潦倒之時,施以援手,算是臣在上京城中唯一的朋友。”
“沈浮其人雖然貪財怕死,卻也絕非助紂為虐之人。”
“他表麵與伏彀有著販賣情報的生意,是因幾年前,伏彀曾以他母親性命相逼,脅迫他為之所用,後來,他母親雖然病逝了,沈浮的生意卻也與伏府深深勾連,漸漸抽不開身了。”
說畢,元疏又飲完了一杯酒。
他顰蹙問道:“郡主與長樂軒之間,可是有什麽淵源?”
解清規神思沉在元疏方才的話裏,覺著元疏所言不像假話,而她,也是時候與他說清楚了。
她合眸吸了口氣,為元疏斟好酒,“我曾做過一個夢。”
夢裏,她是將軍府蒙受不白之冤後的罪臣之女,也是常子深棄之如敝屣的可憐女子,常府兩年寄人籬下,無人相助,望不見天,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最後,因不滿將要被送出為人禁臠,就被賣到了長樂軒裏,生生被人打死。
“後來,我又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含冤而死後,有一個人,跑到長樂軒摟住她的屍體,一聲一聲喚著她“小月兒”,悲慟無比。
那個人,就是元疏。
解清規將這一切,用委婉的措辭說了出來。
故事講完的時候,她已經在不知覺間,飲下不少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