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醜月,衝羊,癸未,煞東,宜嫁娶。

太傅蘭懷英和禮部尚書小女懷月大婚,回門宴設在新開業的白礬樓。新任白礬樓老板為原白礬樓老板的長子,名原顏生。原顏生與蘭懷英素有交情,今日一百桌酒席免費。

“這蘭懷英跟原顏生的關係真鐵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身常服的許然亭端著白玉酒杯,對一旁的舒墨道,“前陣子原老板的老爹剛被妖索了性命,案子至今懸著,怕是一時半會兒也破解不了,可現在蘭懷英就敢把婚宴設在這裏,也不怕招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舒墨挑挑眉:“大人不是也喝得很歡嗎?”

許然亭一副剛吃了大豬蹄子被噎住的表情,噘嘴:“不吃白不吃,人家特意邀請咱,咱還不能吃了?”

一塊扣肉被塞進許然亭嘴裏,舒墨笑了笑:“大人還是多吃些。”頓了頓,“多吃長得高。”

許然亭瞪著眼,差點被噎死。

許然亭吞下那塊扣肉,但咽不下這口氣,轉而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舒道長,有案不破,你懈怠了。”

“舒某孤身一人,分身乏術。”舒墨眼皮也不抬,拿起一雙筷子,“大人,恕舒墨直言,那一百兩賞錢可至今未兌現。”

許然亭倒吸一口涼氣,發出“噝噝”的聲音:“舒道長,當真不動筷子?莫要辜負了這裏的佳肴美酒。”

舒墨兀自搖搖頭。不遠處,身著暗紅色繡金婚服的蘭懷英笑顏粲然,一桌桌敬酒。他首次露出真容,用白玉如意簪子鬆鬆綰著高髻,幾縷碎發垂下來,襯得麵孔更為柔和俊美。

許然亭視線不停地在蘭懷英和舒墨兩人身上轉換,最後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子:“舒道長,原來天底下真的有比你更為驚豔的男子。”

難怪當初自己下朝急著回家上茅廁那天,街道會因蘭懷英被堵了一天,害得自己最後不得不找了戶人家解決。即便年近而立,蘭懷英的皮膚依然吹彈可破,白皙勝雪,尤其是那雙好似裝著星辰的眸子,宛若含笑一般勾魂奪魄。

舒墨瞟了一眼蘭懷英,忽然又往許然亭嘴裏塞了一塊扣肉:“大人,吃菜。”

那廂蘭懷英飲酒飲得微醺,還是有人不停把酒杯湊過來,看來是鐵了心要將他灌醉。他攬著新婚夫人的手不禁鬆了,進而滑下來,扶著桌子:“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去醒醒酒。”

他抬眸,迷離的目光裏,燭火和夜明珠將白礬樓二樓照得透亮,天井上懸著無數飄搖的紅綢,仿若佳人的柔荑在向他招著,蘭懷英一麵推辭著眾人,一麵鬼使神差地走上連接左右側走廊的飛橋。

他走在彩旗紅綢中,大紅燈籠邊的流螢、舞姬穿戴的珠翠、跳躍不定的燭光、天井上的星子……一切一切發光的東西,在他眼裏慢慢變得虛幻。他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景致也凹陷彎曲誇張變形,終於,他走到了一個露台邊,一屁股坐了下來。

蘭懷英已經醉得不知東南西北了,摸了摸,身邊還有一個白玉壺,兀自往嘴裏灌酒。有人對他說:“今日得見,大人果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

“謝謝,”酒壺對不上嘴,酒從蘭懷英的下巴流到誘人的脖子和鎖骨上,他還不忘客套,“這位郎君怎麽不到宴席上吃酒,卻到這裏來吹風?”

那人似乎笑了笑,繼而歎息:“我也想的……不說我,大人為何喝著喝著到這裏了呢?”

蘭懷英被問住了,想了想,笑道:“再喝下去怕是要吐了,白白惹人笑話。”可是他又覺得不是那麽回事,朦朧的光影裏,仿佛有人在看著他。那人從宴席上離開,讓他產生了尋找那人的想法。

“臨安第一美男喝酒喝吐了,的確失態。”

“可不是。”蘭懷英又灌了幾口,發現酒杯中沒有酒了,倒懸酒壺,酒也不流下半滴,他沮喪極了,把酒壺往邊上一扔,玉器碎裂,轉過頭,“我喝光了,郎君可還有……”

一個“酒”字沒來得及說出口,蘭懷英驟然瞪大眼,因為他發現,原來剛才跟他說話的是一個頭。

僅僅是一個人頭而已,七竅流血,現下已經不發聲了,估摸著說完那句話就死透了。

蘭懷英伸手探了探鼻息,又問了幾句,確定那頭不是活物以後,終於哆嗦後退,大叫道:“來人啊,有、有死人……”

他慌不擇路地往前跑,跑到飛橋上,扶著欄杆腳步輕飄飄的,就在他差點從二樓摔下去時,舒墨一雙手扶住他:“蘭大人,發生什麽事了?”

眾人聞訊而來,紛紛朝露台跑去。蘭懷英臉色慘白,喘著氣,死死抓著舒墨的胳膊:“我……我方才……”忽然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許然亭終於從人群中突圍,來到舒墨身邊,大呼小叫:“怎麽了怎麽了?太傅大人發生什麽事了?”

舒墨扶起蘭懷英,轉身道:“蘭大人被什麽東西嚇暈了。”

很快,露台那邊又傳來尖叫聲。

舒墨把蘭懷英交給許然亭,閃身飛到了露台,人們圍在露台入口,舒墨踩著眾人的頭頂飛身進來,落地那一刹那,看到一個人頭。這個人頭七孔流血,死狀可怖,他從袖口中抽出一把長劍,挑起人頭端詳。

“這是誰的人頭?”他把人頭遞向前排好奇又恐懼的人。

那些人紛紛避讓,終於有個人壯膽道:“這……這好像是原……原老板的人頭!”

“原顏生?”

“不……不是,是以前的原老板。”

舒墨明白了,這原來是原顏生父親原厚照的頭顱,前些日子,原厚照在大宴賓客的時候被妖物削去了頭顱,很快,那妖物隨著這顆頭顱一起消失了。

“倒是個厲害角色。”舒墨正要把頭顱收進袖口,安置好太傅蘭懷英的許然亭衝了進來:“什麽事什麽事?一驚一乍的。”

舒墨劍挑頭顱遞向許然亭:“我們在研究人的腦髓如何烹調才足夠美味。”

許然亭“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返程路上,許然亭氣得騎著快馬一路狂奔,也不管身後的舒墨。他今天雖然也喝了許多,但剛才一吐全部吐幹淨了,現下隻覺得自己可以縱馬跨臨安,仗劍走天涯。舒墨知道他的亢奮是短暫性的,也不阻撓,隻是保持一定的距離,跟著他。

誰知道馬失前蹄,栽進一個坑裏。舒墨瞬移過去,一手扶住許然亭,那一刹許然亭的唇湊了上來,舒墨一驚,甩手一扔,許然亭摔進了一邊的排水溝裏。

許然亭殺豬般的慘叫聲響徹臨安。

舒墨扶額,剛才為什麽要甩開他?那一刻,他的臉還可恥地燙了。他拍了拍臉,發現許然亭還沒有爬起來,連忙走過去。

“舒墨,你這個殺千刀的……”許然亭整個人泡在臭水中,雙手死死扒著街麵,罵罵咧咧的,“看本府回去扒了你的皮……哎喲……”

舒墨單膝跪地,伸手將他一把拉起來:“大人,您沒事吧?”

“本府像沒事的樣子嗎?!”許然亭剛要打人,左腳踝骨發出一聲脆響,他抬頭看了一眼舒墨,“我不行了。”說完,他直接靠在舒墨身上。

舒墨臉別向一邊,扶著他:“大人,您的腿好像斷了。”

許然亭十分冷靜:“是的。”

接著他又大叫起來:“啊啊啊本府的腿斷了!啊啊啊腿斷了……”

舒墨轉過頭,下巴蹭到了許然亭的頭頂,身子一僵,又輕輕靠近許然亭:“所以現在……我們先去附近的醫館吧。”

他要橫抱許然亭,手剛碰到許然亭的腰部,許然亭便如驚弓之鳥一般動了一下:“不要!你不要碰本府!”

舒墨想了想:“大人,那我走了。”

他轉身,作勢要走,大腿猛地被許然亭抓住:“你怎麽說走就走!你走了本府怎麽辦?”

舒墨微微勾唇:“大人不是不讓我抱嗎?不這樣怎麽帶大人去醫館?”

許然亭愣了許久,還是抓著那條腿不放手。半晌,委屈地撇撇嘴:“兩個大男人像什麽話。”

舒墨道:“嗯?”

許然亭一驚,肩膀耷拉下來:“哦。”

他的身體突然懸空,已經被舒墨抱在懷中。舒墨輕輕掂了掂,笑道:“大人比想象中輕一點。”

許然亭別過臉:“舒道長,你關注的重點不對!”

“是嗎?”舒墨正要瞬移,想了想,隻是向前慢慢走,“那麽我應該關注些什麽?”

許然亭似乎沒發現舒墨的小動作,心怦怦跳,卻想不出什麽話,最後破天荒問了句:“舒道長家中可訂了什麽娃娃親?”

舒墨玩味了會兒,咬了咬唇:“不曾。”

“那……那舒道長在來臨安前有喜歡的人嗎?”

舒墨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許然亭,許然亭也看著他。月華如練,將兩人的臉照得如玉一般溫潤。半晌,舒墨眼睫輕輕一動,別過臉:“沒有。”頓了頓,“或許來臨安之後就有了。”

許然亭的心猛然漏跳半拍,不自覺摟緊了舒墨的脖子,臉靠向他的胸膛。舒墨抱緊了他,抬眸,不遠處就是張氏醫館了,上次自己發高熱的時候,許然亭特地差人將張大夫叫了過來,他對此人略有印象。

臨安的夜市格外熱鬧,此時醫館仍開著門,一堆人排著隊等著問診,許然亭看了一眼,頭皮發麻:“這麽長的隊也太沒天理了,本府能不能使用特權……”

“沒關係。”舒墨閃身繞過人群進入藥房,“我知道如何醫治大人的腿傷,隻是來此處借點藥材工具罷了。”

舒墨把許然亭放在桌子上,取出木管給許然亭咬著,手伸向許然亭的腳。

一雙小腳。

舒墨摸了摸那腫得很高的腳踝,三兩下將骨頭正位。許然亭差點沒把那木管咬碎,那一刻,他發現木管特別普通,並不是什麽寶物。

幾個抓藥的夥計紛紛湊過來:“喂,你是什麽人?怎麽闖進來了?”

舒墨瞧見其中一人似乎拿著他需要的藥材,便順手取了過來,又使了個術法,將它敷在許然亭踝骨處:“隻是路過而已,沒事了,我們這就走。”

說完,他就要抱起許然亭。

有人從轉角走進來,道:“既然用了這兒的藥,二位不如在這裏休息一下。”

是一個妙齡女子,穿著麻布裙,戴著頭巾,臉色素淨氣質溫柔。

舒墨疑惑地道:“你是?”

“我叫張宣薑,張大夫是我爹。”張宣薑走過來,“這位郎君腳還腫著,待會兒再走吧,反正醫館還沒有關門。”她很熱情,“爹爹雖然很忙,但我現在恰好有空,這位郎君,不知怎麽稱呼?”

許然亭懷疑她是看中了舒墨的美色,搶答:“本府是臨安府尹許然亭,他是本府聘請的獵妖道士舒墨舒道長。”

“原來是許大人和舒道長,”眾人都慌了,紛紛行禮,“草民參見許大人,參見舒道長。”

許然亭十分受用:“諸位不必客氣。”他拉著舒墨的袖子,想站起來,可惜起不來,隻能作罷,“本府剛從太傅的婚宴上回來,興致高昂,不料烈馬難馴,這才摔傷了,你這小娘子倒是識趣得很,本府回去後重重賞你。”

張宣薑回答:“多謝大人。”

她站起來,安排許然亭和舒墨到裏間的屋子休息,又命人抓藥煎藥。

許然亭枕著帶著藥香味的枕頭,回味剛才發生的種種,忽然覺得腳也不那麽疼了。舒墨坐在床邊,斟酌著要不要繼續剛才在街上談論的話題,並問一問許然亭話裏的意思,卻發現張宣薑站在門口,一副躊躇的模樣。

舒墨走到她麵前:“小娘子站在這裏是有什麽事情嗎?”

張宣薑張了張嘴,舒墨笑了:“你是白頭翁,對不對?”

張宣薑十分慌亂,就要跪下,被舒墨扶住:“放心,像你這樣治病救人的妖,我是不會收的。隻是你可要小心點,別讓大人知道。”

“道長說的是真的?”張宣薑難以置信,剛才得知舒墨就是名動臨安的獵妖道士後,她慌了許久。

“隻是我有一事不明,張大夫的女兒為什麽是一隻妖?”

張宣薑歎了口氣:“也是張小娘子命不好,年紀輕輕就死了。我是蒙張家收留的白頭翁,耳濡目染學了些醫術,怕張大夫失去小女太過傷心,才變成張小娘子的樣子哄騙他。”

“哦?”舒墨十分感興趣的樣子,“好端端的,小娘子怎麽會死呢?”

“此事說來還和一人有關。”張宣薑神秘兮兮地將舒墨拉到一邊,從懷中取出一個香囊,解開,裏麵裝著一顆骰子。此骰子用琥珀製成,通體透明,中間嵌著一顆紅豆。

“這是?”舒墨微眯眼,露出感興趣的表情。

張宣薑道:“不知大人可曾聽過一句話——‘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在古籍上看過,沒想到還真有這樣的骰子。”

張宣薑笑了:“我起初也覺得新鮮,人間就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大人可知,這香囊是誰的所有物?”

舒墨挑挑眉:“不知。”

“這香囊啊……原是張小娘子要送給太傅蘭懷英的。”張宣薑把香囊和骰子塞到舒墨手裏,“我特意找大人,也是希望大人能幫我把這東西交給蘭大人。”

原來,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