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有什麽事?”劉公府氣定神閑地放下茶盞,“大人莫不是忘了老夫的案子了吧?”
許然亭賠笑:“本府豈敢呐。這不今日受郡王的邀請前去王府裏欣賞美人圖去了,現下才回來。”
“大人真是好興致,”劉公府皮笑肉不笑,“老夫如今絞盡腦汁想找回那幅真跡,大人卻有閑心去王府吃酒。”然後,他重重地“哼”了一聲。
許然亭一個激靈:“劉老您誤會了,實在是王府裏也出了一件怪事,那件事還和劉老您的案子有點關係。”
劉公府餘光掃向許然亭:“與老夫有關?大人倒是說來聽聽。”
許然亭還是忌憚劉公府的,因為他家大業大,不曉得結交了什麽人,若是到時候讓禦史台的人參自己一本,這烏紗帽說不定就保不住了。
“事情是這樣,”許然亭擺開說書人的架勢,“白郡王前些日子在醉仙樓買下了一幅價值連城的《絕世美人圖》,也就是王穎的絕筆之作,於是邀請了當今聖上以及臨安大小官員一起去府上看畫,但是沒想到那幅畫也是贗品……”許然亭故作神秘道,“劉老您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最近單單是王穎的畫出了問題。”
德才在邊上插嘴:“大人說得不錯,最近還有一些關於真假王穎畫作的案子被我們壓下來了,好像一下子臨安城裏不少人家收藏的王穎真跡都變成了贗品,至於是不是有人以假亂真,趁著畫作漲價之際大肆拋售,這就不得而知了。”
“哦?竟有此事?”劉公府忍不住捋了捋胡須,麵色變得凝重起來。
許然亭連連點頭,然後附在德才耳邊咬牙切齒:“最近這些案子本府怎麽不知道?”
德才撇撇嘴:“我以為那些都是小案子就給壓下來了。”
“荒唐!”許然亭低罵,嚇得德才把脖子往衣領裏縮了縮。
舒墨道:“大人,您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其實是那些真跡自己變成贗品的。”
“嗬嗬,”許然亭冷笑,“道長你就不要來多管閑事了,繼續休你的假去,難道那些真跡會自己長手長腳把畫改了啊?”
舒墨微微笑,不置可否。
許然亭忽然想起什麽,問劉公府:“劉老,說起來您今日匆匆前來找本府到底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劉公府拉回思緒,邊想邊說,“我今天早上剛去綢緞莊,回來的路上看到了古寶齋的老板金聚德。他看起來春風得意,我就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他說最近有個神秘買主要花高價購買王穎的《易居山水圖》,是個波斯商人。大人,”劉公府頓了一下,嚴肅道,“有沒有可能趁此機會把買畫人和賣畫人揪出來?”
許然亭眨了眨眼睛,張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的手在空中搖了搖,看了眼舒墨,又看了一眼德才:“啊,那個啊,也許可以呢,這真是個不錯的消息,本府會加派人手監視金聚德的。”見劉公府還想說話,連忙打斷,“啊,那個啊,咱們先不說這個,劉老您不是懷疑李生嗎,李生現在在大牢裏呢,怎麽有機會賣畫?”
許然亭一邊說,一邊留神劉公府的表情變化。
劉公府一拍大腿:“老夫正是為了此事前來!大人,您盡可把李生放了,然後看看他敢不敢賣畫,若是賣畫人是他,一切都不容分辯了。”
許然亭低頭,腳趾在皂靴裏很不安分地動著。
“隻是本府應該以什麽理由……去釋放李生?畢竟本府還沒有從他的房間裏找到真跡。”
劉公府又陷入了沉思,好一會兒,忽然想到什麽:“其實老夫也有些不確定,李生看起來是個很有學識的後輩,沒道理做這種傷天害理之事,而且他是以縣裏榜首的成績來到臨安的,怎麽就……”
許然亭看見有轉圜的機會,連忙坐下來準備和劉公府敘談:“劉老,其實本府還發現了一件事情,那日有一個叫作言君的神秘男子曾經找過李生,就在李生得到了《易居山水圖》之後。而本府今日去醉仙樓打探消息,也見到了疑似言君打扮的男子。樓裏的夥計說此人常常混跡於醉仙樓,偶爾買王穎的畫作,偶爾賣王穎的畫作,十有八九把贗品賣給郡王的人就是他,若是不出意料的話,那個調換《易居山水圖》的人也是他。”
“竟有此事?”劉公府激動得站起來,“難道老夫真的錯怪了李生!”
許然亭幽幽道:“誰是真的盜寶人現在尚未可知,李生有嫌疑,言君也有嫌疑,本府認為將李生放出去觀察也未嚐不是一個辦法,也許兩人是協同作案的。”
劉公府興奮地來回踱步,想來想去,神秘道:“大人說到還有誰接觸過那幅畫,老夫倒是想起來了,當時老夫雖然是親自拿著畫到藏書閣裏的,可是古寶齋的老板金聚德一直跟著我,此人也並非沒有嫌疑。”
許然亭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若是他是幕後的操縱者,我們豈不是全部中計了?”
劉公府狐疑:“什麽中計?”
“沒,沒什麽。”許然亭腦仁有點疼,他不禁懷疑可能是摔下樓梯的後遺症,他想了想又道,“劉老,本府知道應該怎麽辦了,您就等著看好戲吧。”
雖然案子還沒有告破,但是劉公府覺得許然亭已經成竹在胸,於是笑了笑:“那老夫就靜候佳音了。”
送走了劉公府,舒墨很是好奇:“大人,您打算用什麽辦法來替李生開罪,讓他毫不懷疑大人並沒有全然相信他?”
“這辦案子的事情道長畢竟不如本府,”許然亭十分得意,“其實本府早就有理由將他放了,隻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都說當壞人放下防備的時候其實最容易露出馬腳,道長你覺得呢?”
看許然亭故作神秘的樣子,舒墨揚了揚眉毛:“我深以為然。”
許然亭繼續表演:“道長,你就等著吧。”
過了兩天,許然亭按照規定重新審理李生偷梁換柱之案。
許然亭戴齊官帽,兩步一停,施施然來到公案前。堂內時光倒流一般,又是劉公府和李生一左一右跪著,公堂外還有一群免費聽堂的百姓。這是許然亭上任後開的特例,允許百姓在場旁聽,以示公正嚴明。
人們仿佛被無形的人攫住了脖子,一個個伸長腦袋往裏瞧。
衙役們敲響水火棍,呼出“威武”的聲音,許然亭坐下來,表示開堂了。
“劉公府,據本府調查所知,李生的住處並沒有《易居山水圖》真跡,而李生此人雖然清貧,卻從未有作奸犯科的記錄,再者,他一門心思備考,沒有理由去做一件自毀前程的事情。總而言之,本案仍存在諸多疑點,若你不能給出更有說服力的證據,單憑你的一麵之詞,本府無法把一個寒門子弟收押定罪。”
劉公府仿佛十分著急:“大人,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啊!那李生估摸著早就把真跡藏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大人可千萬不能被他的虛偽麵目給欺騙了!”
“劉老爺你何必咄咄逼人!”李生憤怒道,“大人明鑒,我李生若是貪圖錢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許然亭身體後傾,滿臉驚恐:“咦?這麽毒的誓也敢亂發?”
劉公府冷笑一聲:“哼,敢偷東西的人臉皮厚得很,老天都劈不死。”
“你——”李生氣得滿麵通紅,手指指向他,半晌,又放下,轉頭憤憤“哼”了一聲。他已經不想再跟劉公府爭論,遙記當初二人的忘年交是如此快意,他還以為自己結交了一位高人名士,沒想到撕破臉後變得如此尖酸刻薄。
許然亭不慌不忙:“肅靜,都肅靜。來人啊,備紙硯筆墨。”
眾人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是很快,紙筆備齊,許然亭走下大堂,來到李生跟前:“劉老,李生,本府相信你們都是對書畫很有研究的人,造詣想必也比本府高多了。既然李生能夠準備一幅堪比王穎真跡的圖,想必此時也能夠畫出一幅不相上下的圖來,是吧?”
“這……”劉公府現在似乎有點理解許然亭要搞什麽名堂了。李生麵上也露出喜色,原來許然亭那天讓他畫畫是為了此時。
許然亭回到座位上,幽幽道:“本府可以給你足夠的時間,好好畫,李生。”
李生深深叩拜:“是,大人。”
他果然十分細心,畫了足足三個時辰,那劉公府起先還跪著,後來許然亭幹脆讓人拿了張凳子,許他坐在公堂上等。隨後許然亭又差人去集市上買了些香蕉、橘子、葡萄,眾人邊吃邊等。
李生全神貫注畫完,放下筆:“大人,我畫好了。”
他畫了一幅比許然亭在他房裏搜到的仿畫更精妙的圖,劉公府正要說什麽,許然亭製止道:“劉老,你看看這幅圖,跟你看到的贗品有什麽區別?”
劉公府眼神不太好,取出放大鏡湊近細細研究半天:“像,很像……”可是他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隻是……”
許然亭打斷他:“隻是有形而無神,對吧?”
劉公府恍然大悟:“的確如此,此圖必須得真的喜歡王穎的人才能看出來,因為它的人物、景致、布局、用色、落款、題字幾乎都可以以假亂真了,但是就是少了一份王穎畫作的神韻。”
“劉老點評得好!”許然亭非常欣慰道,“可劉老你知道為何會如此嗎?”
劉公府支支吾吾,答不出來。
“因為能奉為佳作的必有其獨特的靈魂,王穎此人一生大起大落,看過富貴也看過貧苦,最後選擇了回歸恬淡,沒有憤世嫉俗也沒有選擇逃避,所以他的作品無論如何也沒有李生筆下的強烈情感。李生是貧家子弟,對人情世故體味還不夠多,自然畫不出王穎的神韻來。”
劉公府秉持做戲做十分的態度,爭辯道:“大人此言差矣,李生自己畫不出那樣的畫,不代表沒有人可以畫。或許他用來代替真畫的贗品根本不是他親手所畫!”
李生氣得青筋暴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劉老你真真是要氣死晚生!”
許然亭見李生一副氣急攻心就要暴斃的樣子,慌忙道:“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本府的話還沒有說完。”
李生一口血咽回去,眼眶泛紅:“大人,還有什麽好說的?無論您如何能言快語,劉公府也不會相信晚生的話,既如此晚生願意以死明鑒,血濺當場,隻希望大人能還晚生一個清白,讓晚生的祖祖輩輩都不因晚生蒙羞!”
說著李生就要撞向公案,許然亭心跳到了嗓子眼,大喊:“不要——”
李生已經撞了過來,忽然一個白衣人閃身而出,用手去擋李生,不料想不僅沒擋住,反而連帶著他的手一起磕向了公案的尖角,一時間血流如注。
許然亭嚇得嘴巴都合不上了,牙齒漏風:“舒、舒墨,你沒事吧?”他又咽了咽口水,“你的手心好像被撞爛了。”
衙役們紛紛將自裁未遂的李生架住,確認李生安全後,舒墨回過頭,眼角彎彎,臉色蒼白:“大人,你說得一點也不錯。”
許然亭激動得大叫起來:“來人啊快去找張大夫,舒道長又工傷了!”
然後他慌亂地跑到舒墨麵前,舒墨用牙齒撕下一片袖子綁住那隻手,默念了幾句,傷口開始自動愈合。
“不礙事。”舒墨示意他不必慌亂,從袖口取出了一袋銀子,放在公案上,目視李生,“李生,你可知道在這世上沒有活到歲數就自殺是最愚蠢的行為。”
李生沒想到自己自證清白不成還把別人的手撞爛了,紅著臉不敢說話。
許然亭比舒墨激動多了,唾沫橫飛道:“你你你真是氣死本府了!你可知道本府為了圓你鯉魚躍龍門的夢花了多少精力去搜集證據證明你的清白?!你倒好激動起來敢在公堂上自殺,單單這一點本府就要把你拉下去重打八十大板!來人!”
舒墨笑著搖搖頭:“大人別著急,先把正事辦了。”
舒墨把許然亭按回座位上,轉身,問劉公府:“劉老爺,您可知道一幅高級的仿畫是什麽樣子的?”
劉公府有些忌憚舒墨,他的目光太過銳利又太坦**。劉公府稍稍錯開視線:“自然是形神俱備,細節沒有紕漏,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那麽劉老爺是如何看出李生還你的畫是假的呢?”
劉公府想也不想:“那畫的落款和王穎的題字習慣相反。”
“嗯。”舒墨點點頭,“也就是連劉老爺您都承認,那幅畫看似形神兼備卻有致命傷,試問李生想要欺騙您,會選擇這樣一幅他自己都能看出問題的贗品來嗎?”
劉公府底氣開始不足:“那……那也可能是他一時興起,慌亂選擇畫作的時候疏忽大意了。”
“嗯。”舒墨仍是肯定他的回答,仿佛早就料到他要說什麽似的,“劉老爺說的可能的確存在,那麽請問劉老爺,那幅真跡大概多少錢?”
劉公府滿腹狐疑:“十萬兩銀子。”
舒墨仿佛終於聽到了一句妙音,回頭和許然亭的目光相交,兩人皆是會心一笑。
“十萬兩銀子,對於一位寒門子弟的確是一筆不菲的財富,”舒墨慢慢走下來,走向劉公府,“我這些天做了一件事,調查了一下如今的市場——很多人都想靠賣仿畫來賺錢,尤其是禦街書畫市場那些擺地攤的生意人,要知道能夠賣出一幅所謂的真跡,市價並不比真跡低多少。那日許大人把一幅李生的仿畫給我看了看,我順手拿去市場賣,一下午買畫的人就有十幾位,開出的最高價達三千兩。”
舒墨指著那公案上的銀兩,微微一笑:“三千兩有多少?按照李生櫃中的藏畫量,那些畫若是全部賣出去沒有二十萬兩的收入也有十五萬兩,畢竟這世上附庸風雅卻沒有眼光的小商人還是很多的……若是他存心靠賣畫為生,隻怕靠賣高仿畫就能賺得盆滿缽滿,何必寒窗苦讀,考取功名?”
李生憤慨地附和:“我怎麽可能做欺世盜名之輩?!”
劉公府死撐道:“哪怕不賣,也可以作為藏畫,這幅畫雖然是我花十萬兩銀子買來的,但是未來的價值不可估量,何況李生也十分喜愛王穎的作品。”
“話又說回來了,難道這麽喜歡王穎作品的李生會看不出那落款跟王穎題字的習慣不一樣?哪怕他再怎麽慌亂,尋找高仿畫籌謀此局也要經過周密部署,連這點小問題都看不出來嗎?”
劉公府還想說話,許然亭已經聽煩了,重重拍一下驚堂木:“劉老爺,說了這麽多其實都是你的片麵之詞,本府要更加確鑿的證據去證明畫是李生盜走的,如果你現在拿不出證據來,本府有權判你誣告之罪!”
一聲厲斥驚得劉公府的臉皮都抖了三抖,他擦了擦臉上的汗,不知怎麽今天竟然跟許然亭和舒墨鬥嘴鬥上癮了,渾然忘記了自己是在演戲……可是這樣聽來,倒真的像是他冤枉了好人。
一天找不到真跡這個案子一天不能完,他咬咬牙:“大人如此說,小老兒還能強辯什麽?”
“既然不能,本府隻好以證據不足為由宣判李生無罪釋放了。”許然亭剛要拍驚堂木,忽然看到舒墨的手,血把衣袖都染紅了,不免改口,“但是李生方才在公堂之上行妨礙公務之事,所以本府決定打你十大板子並罰你伺候舒道長直到他的手康複為止。”
李生聽說自己隻要被重打十大板,仿佛跟中了殿試魁首一樣開心:“全憑青天大老爺發落!”
許然亭點點頭,然後眼神示意劉公府趕緊擺著一副臭臉離開,劉公府配合地冷哼一聲,拂袖而走。
終於退堂了,那張大夫再一次被衙役們扛著進來,他已經習慣不叫喚了,因為每次被扛著過來都是給舒墨看病,衙門這套對舒墨特殊照顧的待遇他再熟悉不過。他照例被扔到舒墨麵前,許然亭焦急道:“張大夫,你看看舒道長這手還能不能好了?我見那掌心都被撞壞了。”
舒墨本來想說不礙事,可是看許然亭一臉關切的模樣,隻是微微笑,不表態。
“啊?手掌心都被撞爛了?那這手不得趕緊砍了?”張大夫擦擦臉上的汗,這可跟以前撞傷腦袋身體不一樣啊!
許然亭一腳踢在張大夫屁股上:“若是道長的手廢了本府定然讓人把你的手給剁了,安在道長的腕上!”
舒墨忍不住笑起來:“大人,不要總是對老人家凶巴巴的,張大夫作為臨安城有名的大夫,可是救過不少人的命。”
張大夫又擦了擦額頭的汗:“是啊是啊,道長說得對。”
“對對對你個屁!趕緊給道長看手!”許然亭知道舒墨說得不差,可是嘴賤的毛病無論如何也改不了。一嗓子又嚇得張大夫一跳,他連忙拆開纏著舒墨手掌的袖子,卻見手掌好端端的,隻是有些輕微出血。張大夫狐疑地瞟了眼許然亭,這就是許然亭口中的手爛了?
他指著傷口問許然亭:“大人,您是不是太過關心道長,言過其實了?”
“笑話,”許然亭想也不想就反駁,“本、本府跟道長可是清清白白的……”說話間,他的視線卻止不住看向舒墨的手。
張大夫小聲分辯:“我也沒說大人您跟道長有那啥,話題怎麽就變得這麽奇怪……”
許然亭忍不住踢了他一下:“就你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