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藍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東西,隻覺得身體仿佛被火烙了一般,一刹那,他就陷入了昏迷。醒來的時候,已然身處醫館內。
他的身體仿佛有了變化,可是他一時間沒有覺察出來。因為沒錢交後續的治病費用,他被大夫嫌棄並轟了出去。
許然亭看得分明。那瀕死的犬妖通過把內丹藏入沈藍身體的方式活了下來,瀕死的沈藍同樣靠著犬妖的內丹活著,代價卻是妖化。
“原來這沈藍也是妖。”許然亭暗暗咋舌。
可是這樣的沈藍讓許然亭的心情變得複雜。他知道人和妖是對立的,可是一個人變成的妖,究竟該當他是人呢,還是應該把他當成妖呢?好像怎麽看都對沈藍不公平。
“妖和妖不就能在一起了?”舒墨笑了笑,“大人是不是沒有想到,原來茶鋪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妖。”
許然亭不說話了。他設想過白芷,但是不曾設想過沈藍,而且沈藍是因為遭受變故才變成那副樣子的。
沈藍就這麽一步一步走回了奢香茶鋪,他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所有的錢都因為大水那場橫禍卷沒了。他在街邊做過乞丐,也偷吃過剩菜,還搶過路邊的饅頭,很奇怪,做這些事情他很坦然,因為他知道自己隻要回到奢香茶鋪,一切都會恢複原樣。
對,恢複原樣。
他看到自己身上偶爾長出的金色長毛,內心還是無比篤定。
等到沈藍返回奢香茶鋪的時候,比預計的返家時間足足遲了半年。這半年裏,他開始慢慢變成了一隻難以控製妖氣而狂化的犬妖,尤其是接近臨安的時候,他已經不擔心沒有吃的東西了。
吃人的時候他是無意識的。等到他醒來時,已經滿嘴鮮血。
每次他都要趴在垃圾堆邊上瘋狂嘔吐,這樣的他無數次想要自殺,但是他死不了。
那隻好不容易侵占他身體的妖不許他死。
等走到奢香茶鋪的時候,他定定看了一眼,茶鋪迎來送往,有沒有他都是一樣的——他的鋪子竟然被人鳩占鵲巢了。他甚至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位下屬在他消失的時候和旁人占了他的店麵,還在他回來那一刻當他是乞丐,命人將他丟了出去。
“哪來的髒東西,也不怕礙著徐老板的眼!”
原來是一位姓徐的夥計。
沈藍沒有爭辯,隻是從泔水地裏爬起來,無所謂地擦了擦手和臉。人們對他指指點點,肮髒的長發遮擋了他原本俊朗的麵容,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因為在那之前,他一直抗拒著為妖的自己。現在看來,為妖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死不了,風吹不倒,雨淋不壞,連發幾十天的高燒也不過爾爾。這樣的他才能撐到現在,去實現一些自己想要實現的願望。
夜幕四合,沈藍走在月色下,他不知道徐老板在哪兒,也許此刻正在秦樓楚館裏快活,也許正在家裏和妻兒吃飯,也許……沈藍恍惚間,又想起了白芷嫵媚的笑容。也許,他和自己一樣,在牽掛一個被辜負了的女子。
那夜風很大,沈藍走進本屬於自己——卻淪為所謂徐老板的家的地方,那裏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他還清楚記得,哪一塊假山後有自己曾經刻過的一些意氣風發的詩文。然後,他走進了徐老板的屋子。
第二天,徐老板暴斃的消息不脛而走。有人說徐老板鳩占鵲巢,趕走了曆險而返的老板沈藍,罪有應得;有人說這是沈藍在報複。但是當沈藍洗了澡,換上錦衣皂靴,笑容滿麵地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噤了聲。
沈藍似乎沒有變,但和他對視的時候,他的笑容讓人莫名發毛。
沈藍重新接管奢香茶鋪,請了更加出色的茶博士,沒過多久,奢香茶鋪的收入便翻了幾番。他打點行李,又一次南下了。
“沈藍要去哪兒呢?”許然亭問舒墨。
舒墨不知在想什麽,沒有說話,廣袖一揮,畫麵轉到了沈藍時隔大半年後回到潘樓的情景。
白芷還做著潘樓的頭牌。每天迎來送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老鴇珍娘看到沈藍,仿佛第一次見到他似的:“小郎君,要不要來玩啊?我們這兒什麽樣的姑娘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沈藍微微一笑,把十錠金子放到珍娘手上:“白芷姑娘可在?”
珍娘乍看沈藍並不起眼,但是這笑格外勾人,她愣了愣,用力咬那金子,發現都是真貨,笑得牙齦都露了出來:“在在在,小郎君當真有眼光,阿芷啊,是我們這兒有名的小娘子……”
她一麵說,一麵領著沈藍來到聽雨軒。軒外幾個鎏銅大字——幽穀居士,枕琴聽雨臥禪房。
沈藍不等珍娘說話,推門而入。
屋子裏很熱鬧,一群小貓妖變成的歌姬在陪客人喝酒,白芷坐在主位上,不停地給身邊腦滿腸肥的富商夾菜。
“懂不懂規矩,門說推就推……”一隻小貓妖正準備訓斥來人,抬眸時卻嚇了一跳。
“沈郎?”白芷轉過頭,驚訝出聲。
沈藍說:“阿芷,我來接你走了。”
白芷愣了愣,忽然大笑不止。
接著滿屋子的貓妖都笑了起來。
“沈老板你來晚了,白姐姐已經被劉老板買走了,但是她實在是喜歡這聽雨軒,劉老板這才將它買了下來。”她們口中的劉老板想來就是白芷身邊這位胖得看不出原來模樣的男人。
沈藍上下打量了一下,問身邊的珍娘:“這姑娘說的話可是真的?”
珍娘慌了:“沒有的事沒有的事,若是阿芷被人買走了我怎麽還敢讓小郎君你來嘛,你這丫頭片子亂說什麽呢!”
沈藍笑了笑,一步步走到白芷麵前,也不看那劉老板:“阿芷,你跟不跟我走?”
“哎,你這人怎麽這麽沒臉沒皮呢?!我們白姐姐從來沒有為誰傷心成這樣子,你真是能耐啊,一說走就走了大半年,現在白姐姐好不容易不想這件事了,你又來說要帶她走。你、你養得起她嗎?!”
白芷也跟著笑,眼神勾魂奪魄:“沈郎,你聽聽,你養得起我嗎?”
沈藍還沒有說話,白芷突然將邊上茶盞裏的茶直接潑向了他,重新將茶盞放回檀木桌的時候,聲音大得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白芷看見一旁的劉老板想說話,一腳將他踢歪:“沒看到老娘煩著嗎,還不快滾?!”
識相的客人都被她嚇怕了,連滾帶爬地離開了聽雨軒。珍娘看著陸續離開的客人,一邊罵一邊歎:“作孽啊你這賤蹄子!”
但那些話是幹擾不了白芷的。她抬頭,眼眸亮得逼人:“怎麽,騙了我一次,還想再騙我第二次?”
沈藍記得,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那雙眸子就令他難以忘懷。他隨手擦了臉上的茶水和茶葉,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突然抓住了白芷的雙手。
“是,我還想再騙你一次。”
白芷掙了掙,沒有掙開。她本來並不想承認自己曾為了他而傷心,但是那些小貓妖嘰嘰喳喳把她害相思病的事情都說了,挺丟人的。
“誰給你的臉啊?”白芷啐道,“說娶我的是你,負我的也是你,你……”
然後她的話被沈藍用唇堵住。
眾人紛紛識趣地退出屋子,沈藍單手拽過繡著鴛鴦花鳥的絲織屏風,擋在大門之後。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跳躍不定的燭火間,兩個人抵死糾纏,風光旖旎。
白芷還是被沈藍誆回了奢香茶鋪。在此之前,沈藍讓她認了一位銀發的獨身老奶奶做母親,接著將母女倆一起接到了臨安。
白芷始終記得她初到臨安的情景。沈藍算準了時間,讓人早早在城內接她,過了城池的關口,沿著南熏門一路向前,走進繁華寬敞的禦街,舉目青樓畫閣,棱窗珠簾,寶馬香車,金翠耀目。奢香茶鋪就開在禦街最繁華的路段,四周新聲巧笑,絲竹盈耳,熱鬧非凡。
雖然潘樓也算熱鬧,但是比起臨安的禦街,還是遜色太多。
沈藍大大方方向所有人宣告,她是他的未婚妻,良家子。並不是為了他的麵子,而是為了讓她不被人說閑話。
沒過多久,沈藍便用八抬大轎將她娶過門了。
新婚那日奢香茶鋪格外熱鬧。沈氏一族隻有沈藍一個人無父無母,唯有一些鮮少來往的遠親,也許是命不太好,沈藍很小就自己謀生了。他在做生意方麵極有天賦,倒也不讓人覺得可憐。
沈藍的親戚雖少,但是生意上常往來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並不少。白芷從那滿布金銀的花轎上下來,有人拿了一麵鏡子,走過來為她引路,她踏著青色毯子,走過芳草地,來到懸掛帳帷的屋子裏,坐在**。
不知過去多久,沈藍進來了,手執掛在身上的彩緞,將另一端遞給白芷,然後和她一同到家廟行參拜禮。
白芷有時候覺得人間的禮節煩瑣,有時候覺得有趣。
總算喝完合巹酒了,她便要卸了頭上的首飾躺下睡覺。有人站在她身後,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向映著她麵容的鏡子。沈藍喝了些酒,俊朗的麵孔微微泛紅。
“阿芷,我終於娶到你了。”
白芷也很開心。活了一千多年,第一次出嫁,就嫁給了一個木訥的商人。可是很奇怪,她明明將妖氣收斂得極好,屋子裏的妖氣卻越來越濃。這讓她有些害怕,不知道究竟哪裏出了問題,這樣的妖氣會不會招來什麽不該招的?
一隻爪子忽然出現在她的右肩膀。白芷嚇了一跳,那隻爪子長著金色長毛,指甲宛如倒鉤,稍稍用力就能將她整隻胳膊卸下來。
白芷轉頭,就要發狠出招,卻看到了一個狗頭人身的妖。
那妖穿著暗紅與朱砂二色交織的婚服,分明應是沈藍穿的。
白芷是隻聰明的貓妖,她看一眼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原來她的丈夫不是人,而是妖。白芷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些開心,因為這樣她就不用害怕天譴了,可是不等她開心多久,沈藍的利爪忽然洞穿了她的身體。
她本是沒有心的,那一刻涼風灌入,血淋漓而下,心口處不知為何疼得厲害。白芷眼睫微微顫動,張口想問為什麽,驀地喉頭腥甜,嘔出一大口血來。
那血喚回了狂化的沈藍的理智,他的眼神漸漸恢複正常,長毛也盡數褪去。繼而,他看到被自己一手貫穿身體的妻子白芷,血一下子湧上頭頂。
“阿……阿芷?”
仿佛五百年不曾飲水,他的聲音幹澀得不像話。
白芷正跌入他的懷中,不停咳嗽:“好……好在穿了紅色的衣裳……不、不然……就弄髒……髒了……”
白芷纖弱的五指捂著心口,聲音斷斷續續。血從五指的縫隙不停流下,好似活水的源頭。沈藍慌了,也幫著她止血:“沒事的阿芷,沒事的,我不是故意的,阿芷……”
慌亂讓他語無倫次。
他無法與犬妖完美融合,無法控製自己外泄的妖氣,為此時常狂化,違背本性殺人。但是他以為他隻會傷害那些他痛恨的人,沒想到在新婚之夜多喝了一些酒,精神鬆懈之際,那犬妖竟然想完全占據他的身體。
白芷笑了笑:“我知道。”
其實早就發覺不對了,但是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緣故,大概是從未想過沈藍是妖,所以疏忽了。一切都是自作孽,但是……
一縷青煙從白芷心口繚繞而出,沈藍的手仿佛被灼燙一般急速收回,他被迫後退一步,卻見白芷整個兒被煙霧環繞,強烈的痛楚讓他雙目泛紅,伸手想拚命抓住她:“阿芷,你莫慌,我會救你,你不要走……”
“呆子。”白芷在煙霧中轉了轉,心口的傷忽然愈合了。她毫發無損地落在地上,摸了摸沈藍的臉,“貓有九命,你焉知自己能殺我?沈郎,今日是我們大喜的日子,見紅了也算是應景,你切莫為此而心神不寧。”
沈藍愣在原地。他本不知道該驚恐還是悲哀,此刻忽然笑了。原來大家都是妖,真好,大家都不會死。
他順勢抱起他的新娘子,快樂得像個小孩子。
“阿芷,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夫妻了!”
白芷笑眯眯地點了點他的額頭:“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