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拾掇整齊,阮雪臣忍著口口疼痛,勉強站穩了,伸了一指點著兩人,威嚇道:“待會再出去。”自顧自走出營帳,腰杆硬是挺得比往日還直。

外頭果然已變了模樣。一道水流從數十丈外不疾不徐淌過,近處的泥地濕漉漉的。張達原同幾個親兵在那溪水前指指點點,轉頭見了阮雪臣,連忙上來道:“阮大人,王爺可起身了?”

他對待阮雪臣,可不如揣摩蕭圖的心思那般體貼入微。雪臣見他這般直截了當,不免愣了一下,才道:“起來了。出了何事?”

“正要去稟過王爺,阮大人請隨屬下來。”

蕭圖同秦攸都盤著腿,各坐了床的一邊。張達撞見這個,才真正吃了一驚,再一想是阮雪臣頭一個沒事人一般起了身,便想到了歪處去,慌忙低頭道:“……王爺,這地方有些古怪。”

蕭圖道:“回京要緊。此地如何古怪,路上再說吧。”

張達為難道:“這正是古怪之處。王爺,昨夜此地漲水,天亮之後,屬下著人去看,才見周圍景致,同昨夜都不大一樣了。”

蕭圖皺眉:“還有這種事?”當即跳下床掀簾出去了。阮雪臣與秦攸跟上他倆,就聽張達向蕭圖道:“日出時,屬下派了四隊共二十四人前去探路,發現四麵俱是紅櫸樹林……沒有出路。”

阮雪臣道:“這不是你們來時的路麽?那時未在此地過夜?”

蕭圖取了地圖細看,一邊搖頭:“來時星夜兼程,並未停留。”又望望四周,道,“紅櫸木?著人砍幾枝來。聽聞遼人信奉薩滿,有的頗有些神通,可會是他們作怪——阮大人?”

阮雪臣正色道:“怪力亂神之事,我是不信的。若說是什麽奇門陣法,倒是有可能。不過,遼人懂麽?”

蕭圖神色叵測地看了雪臣一眼,向眼下現出青暈的張達道:“你去睡幾個時辰,此事急不得。”

一直默不作聲的秦攸忽然開口道:“我家鄉有座茅山,山上倒都是紅櫸樹。可是自來了北方,便再沒見過了。遼人上哪兒去見這種樹?”

阮雪臣沉吟一會兒,道:“也沒有別的辦法,若是什麽人有意弄玄虛,隻怕再遣人出去找路也是白找。隻有等到天黑,看看星象再說。”

蕭圖將地圖一合,沉著臉道:“不,我帶人去找。”

過了晌午,蕭圖回來之時,阮雪臣正在車中對著地圖皺眉。蕭圖一言不發,先喝了整整一囊水,與其說是焦躁,不如說是氣得不輕。身後跟的十來個兵卒臉色也不好看。

雪臣立刻懊悔起來。他本欲節省時間,已吩咐將營帳都收了,全到車中休息待命,然而此時一想,萬一困到夜裏也出不去,再教人重新原地紮營,豈不是更教眾人灰心喪氣?

秦攸在車轅上幹坐了一上午,再也耐不住性子,起身躍躍欲試道:“我去。”

“小心些。”

“嗯。”

蕭圖對此不置一詞,掀袍坐下,抱臂出神。

阮雪臣其實也想跟他去林子裏看看,又怕在這關節上平白惹蕭圖不快,隻得按下,道:“那道水流退了以後,留下了這個。”攤開的掌心裏,是數片新鮮的桃花瓣,微微卷起。

蕭圖一見,當即忍不住罵了一句。

雪臣伸手到窗外一一拍落了,道:“這個時候還能有桃花的地方,我實在想不出來。”

蕭圖冷笑了幾聲,過了好一會兒,道:“你也睡一會兒罷。昨夜沒睡幾個時辰。”

阮雪臣確實很有些不舒服,坐得久了,小腹甚至有些墜脹之意,便點頭道:“我閉會兒眼睛。”

這一覺著實酣暢甜美,醒轉來時,蕭圖已不在車中。雪臣想了一回,才明白過來這是何時何處。也不知道秦攸回來沒有,便掀開車簾去看。

這一看之下,倒嚇了一跳:馬背上倒騎了一個青衫童子,看年紀隻有六七歲,麵似滿月,笑嘻嘻望著他。

“……你是誰?”

童子奶聲奶氣道:“家師洞幽子,請先生前去一會。”也不見他動作,那馬便悠悠前行,須臾即停了下來。

阮雪臣茫然四顧,此地碧桃滿樹,隱隱有飛瀑流泉之聲。還沒打量仔細,卻又跑來一個同馬上一模一樣的童子,扯住雪臣的袖子,不許他駐足,直接將他引到一間茅庵裏。

一踏進去,就見一個瞧不出年紀的老人,不端不正地坐在**,披著半新不舊的道袍,發髻上插了一支桃木簪。奇的是他膝下空空****,身後的牆上卻掛著一雙人腿。

阮雪臣駭得不輕,驚呼著連連退了幾步,卻又被那童子推了進來,將門一關。那洞幽子看著倒是慈眉善目。事已至此,也隻得勉強定下神來,雪臣背貼在門板上,待呼吸稍稍平複了些,行了一禮,道:“道長,道長有何見教。”

老道的頸子像是一個軸,腦袋平平地轉過來,道:“善人可見到了老漢的腿?”

“……道長的腿,可是在牆上?”

洞幽子點頭笑道:“不錯。善人果然不是那等有眼無珠之人。可知老漢的腿為何在牆上?”

“在下不知。”

“老漢我不踏世上紅塵久矣,要腿何用?惟有今日,佳客到訪,本欲為君一下床。”

阮雪臣似懂非懂地聽著,覺得他沒有說完的意思,隻得接道:“……結果,在下不配麽?”

洞幽子搖頭道:“善人可曾食過一物,名為脈朔?”

“……是怎樣兩個字?”

“經脈的脈,朔望的朔。”

這二字在心中閃過,阮雪臣靈台頓開,急忙回道:“在下幼時,曾食脈望。”

洞幽子笑微微地看著他,道:“錯,錯。善人吃的,不是脈望。”

阮雪臣惶惶然回望著他。

“善人想必知道,脈望身有五色,服之可白日升仙;脈朔則不然。”

“……脈朔如何?”

“此物也是書蠹蟲,將醫書上‘產子’二字連食三遍,便身現六色,服之……”

“六色……則如何?”

“不可白日升仙。”

雪臣頭疼道:“那是自然!若是可以,在下六歲便成仙了。”

洞幽子洋洋得意,撚須道:“世人隻識脈望,卻不識脈朔。一旦服下此物,無論男女,不關年紀,即便耄耋老翁,隻要得了精氣,也可以懷胎產子。”

阮雪臣如遭雷擊,渾渾噩噩道:“……產子?”

“善人不必高興得過早,還有一點老漢未說:惟有朔日才可能受孕。”

雪臣背靠著門呆呆想了一會兒,忽然氣急敗壞道:“萬一,萬一若是有了,怎麽除掉?”

洞幽子睜開眼睛,驚訝道:“除掉?若善人果然能以男子之身有孕,乃是宇宙靈秀之所鍾,奪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機——善人竟要將它除掉?”

阮雪臣哭笑不得:“好,好。道長隻需告訴在下一件事,在下是否已然,已然,有……那個……”

“天機不可泄露。”

“道長已泄露許多了!”

阮雪臣氣得喘了一會兒,抬頭道,“道長說得容易,身為丈夫,若是如女子一般產子……還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那洞幽子笑容頓去,勃然大怒道:“癡蟲,癡蟲!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若不能放下執念,則那紅櫸林中眾人,再走上百年,也是走不出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