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窗紙上已全白了。秦攸難得一覺睡到這時辰,嫌亮拿手臂擋著眼睛,漸漸有些醒轉來。

朦朧中聽得房門微響,有人躡手躡腳走到床邊,停了一停,袖中散出些細細的甜香氣。隨後,秦攸的額頭上便被小心翼翼地搭了一片東西。那人低聲念道:“願兒百事俱高。百事俱高。百事俱高。”

秦攸忍不住好笑,一把捉住他的手,送到唇邊,咬了一口那片鬆仁重陽糕,睜眼道:“你當我幾歲?”

阮雪臣被抓個正著,甩手走開,辯解道:“這有什麽。我大哥也這麽給我念。”

他還是剛下朝的模樣,連官帽官靴都未換下,暗紫的錦緞鬆鬆罩在身上,微凸的小腹已經很看得出了。秦攸心頭一熱,上前摟了他肩,將人按到椅中坐著。

“那是你大哥占你便宜。你又來占我便宜。”他將耳朵貼在那肚子上,不由得唇角微翹,“雪臣哥哥,你正經的該給這個念。”

雪臣摸了摸他的頭發。

秦攸聽見他輕不可聞的歎息,抬頭道:“嗯?”

“秦攸,我在想,咱們以後怎麽辦。”

秦攸環住他的肚子,忽然想說“你以前說過和我回常州去,還作不作數?”到底還是沒說,抱著他,不動也不響。

“朝中的人,都以為我發福了。”

“你怕麽?其實常人想不到這種事,就算腹大如鼓,也隻會以為是得了怪病。”秦攸頓了一頓,道,“不過,你現在這樣,還要天不亮就上朝……我也覺得不好。”

阮雪臣眉毛一抬:“哪裏有那麽嬌氣。女子身懷六甲,下地幹活,當街賣菜,你沒見過麽。我一個能騎能射的男人,還能比她們不如?”

秦攸拿他毫無辦法:“如,如。”

阮雪臣重又微微有些憂色,道:“我怕的是宮裏那位多事。若是他看著我模樣古怪,心血**,找人來給我診斷……”

秦攸撇嘴道:“蕭圖要是連個禦醫的嘴都管不住,還怎麽好意思叫亂臣賊子?”

全恩躬身跟在趙珋後頭,碎步往內殿中走,忽然以袖掩口,偷笑了一聲。

“狗頭,笑什麽?”

“回聖上,奴婢瞧著阮大人的肚子……就憋不住笑出聲了,奴婢該死。”

趙珋想了想,微笑道:“說起來,朕初見阮卿的時候,他算得上玉樹臨風,不比朕差。如今真不知道是怎麽了。”

“奴婢想,為官久了,總要發福的。”

趙珋搖頭道:“朕還是覺得古怪。”

全恩瞧瞧他臉色,連忙順下去道:“可不是。阮大人隻有肚子大,臉上卻照舊;他拿笏板的那手您瞧見沒有?也沒二兩肉呀。該不是得了什麽病了?”

趙珋皺眉尋思了一陣,道:“怎麽跟懷了孩子似的。”

全恩忍不住笑道:“聖上這說的,倒叫奴婢想起一出戲文。說的是從前某朝,有位丞相,生的是個活潘安的相貌,這後來呀,那個皇上把他灌醉了,脫了靴子這麽一瞧,那靴子裏頭穿的是一對巴掌大的繡花鞋,是個女子。”

趙珋瞟了他一眼。

全恩心裏咯噔一聲,急忙道:“奴婢不敢誹謗阮大人,奴婢就是隨口給聖上解個悶兒,奴婢掌自個兒的嘴。”

“行了。”

全恩噤聲瞧著趙珋。趙珋正若有所思,過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朕的阮卿,長得實在不像女子啊……”

全恩討好道:“聖上要不要讓太醫去瞧瞧阮大人的……病?”

趙珋緩緩點了點頭,卻又搖頭道:“不好。那幫太醫,朕還不知道他們麽?朕七歲的時候,幾個皇兄騙朕吃巴豆,事情鬧出來,哪個太醫跟父皇說實話了?太醫不敢坑別人,就是專門坑皇帝的。朕信不過他們。”

“那聖上打算?……”

趙珋想著阮雪臣那張一本正經的臉,輕輕叩了叩自己的下巴。

阮雪臣批了半日禮部的例行公文,將那些東西齊齊嶄嶄堆到一邊,扶著桌子起身。這些日子,一日比一日容易困倦,再過幾月是個什麽情形,簡直不能想。早晚還是得辭官。

做沒做幾年,辭倒辭了幾回,連自己也覺得矯情,可又能如何?

一開房門,好太陽耀得他眯了眯眼睛,睜眼時,便將庭中晾著的一片小衣裳看了個分明。

阮雪臣氣得發暈,道:“收下來,這是做什麽?”

慶兒正把一雙軟綾小襪掛上去,聞聲嚇了一跳,道:“就是大爺給您寄來的那包衣裳……我看天好,曬一曬。”

“收我房裏去,再不許拿出來。”

“噢。”

慶兒已經漸漸明白那倆人同自家大人之間非比尋常;日子久了,也模糊曉得大人日漸隆起的肚子是怎麽回事。然而眼下阮大爺已經回江南去了,蕭王爺不能常常往侍郎府跑,秦少爺又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武人……慶兒這麽一想,隻覺得大人可憐,惟有自己才是能照顧他的人,自然得遷就他的脾氣。

阮雪臣心上著急,上去幫他一起收,慶兒慌忙推他道:“大人您這時候不能抬手。回屋去,回屋去。”

隔著兩麵豆棚花架,便服的趙珋和全恩麵麵相覷。

好不容易等慶兒收拾停當,躲去偷閑。趙珋和全恩一前一後,掩掩縮縮到了一扇房門前。全恩先打門縫裏瞧了一瞧,唇語向趙珋道:“睡——著——了。”

此處不是臥房,隻是間藏書的小室,一覽無餘。阮雪臣半躺在一張榻上,呼吸停勻,顯是在打盹。

趙珋悄悄走近了,看看他的睡容,目光緩緩落下去,打量他的小腹,微微訝異。不過一盞茶工夫,如何就睡得這樣沉了?總不成真是懷了孕?

越想越是困惑,趙珋瞧了瞧雪臣的脖頸,雖在暗影中,喉結猶能看得清清楚楚,便看了一眼全恩。

全恩立刻半跪在榻前,輕手輕腳地將阮雪臣擱在矮凳上的腳挪到了自己的膝蓋上。趙珋止住了他的動作,蹲下身去,雙手扯住靴幫,慢慢往下拉。

沒有什麽繡花鞋。穿著白布襪的,雖不是抄灰板似的大腳,可無論如何也是男子的尺寸。

趙珋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舒了口氣。抬起眼來,瞅了瞅鼓鼓的小腹,見那處正隨著阮雪臣的氣息緩緩起伏。他也未多想,鬼使神差地將耳朵悄悄貼上去。

全恩小聲道:“聖上?”

“噓。”

阮雪臣動了一動,半閉著眼睛,含糊道:“攸兒……蕭圖?……”

他尚未全醒,朦朧之間,隱隱覺得不對。鼻端若有若無的,有一種不該在此的氣味,教他沒來由的心頭劇震——龍腦香?

阮雪臣驟然睜眼,正對上趙珋驚恐的雙目。

“聖上?”

趙珋慢慢退了幾步,忽然轉身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