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屋裏隻有一小塊月色,正落在阮雪臣的榻上,將他的手照成了青白色。秦攸握住它收回被中去。
阮雪臣啊了一聲:“你怎麽還醒著?”
秦攸平平淡淡地望著他。雪臣被那種清澄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咳了一聲:“我沒……我是在想別的事。”
秦攸沒說什麽,蹺起腿來,將手枕到腦後去。
阮雪臣反倒有幾分心虛,想了想,道:“……大約十日前,有件事沒和你說。”
秦攸靜靜聽完了,道:“這不是明白得很麽,他脫你的靴子,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女的。”
“……什麽?”
秦攸低笑了一聲:“江湖中人,不正常的比正常的多;雪臣哥哥,你見的都是官場上的人,他們太正常了,所以你才想不到。你們這個皇帝……嗬。”
阮雪臣頭疼得腦中嗡嗡,隻得閉了眼,亂紛紛胡想了一陣,終於坐起身道:“怪不得他臨去時候……不好,秦攸,我怕這事要糟。”
秦攸看他挺著肚子起身披衣,歎了一聲,利落地翻身起來幫他。
更深時分,大慶門前卻已然有了一隊人。阮雪臣同秦攸麵麵相覷,近前看時,為首的原來是蕭鳳渡,眯著眼籠著手,仿佛意態安詳,臉色卻很不好看;張達跟在三步之後,身後森然而立的,赫然是蕭圖的一支親衛。
看見阮雪臣,蕭鳳渡也無暇驚詫,不鹹不淡打量了他一眼。
“太師。”
“阮大人。”目光不免往他腆起的肚子上一溜,然而正事要緊,也就僅僅是一溜,“阮大人所來何事?”
“王爺還未出宮麽?”
蕭鳳渡搖頭。
“晚生去求見聖上。”
“沒用。宮門密鎖,連老夫都進去不得了。”
阮雪臣沉吟片刻,道:“這不成,得進去瞧瞧。”
話音初落,宮牆內外,一時俱都響起了更聲。此起彼應,暗夜中遙遙傳出數裏,眾人越發覺得心底沒著沒落。數過四下,張達焦躁道:“管他許多!還真以為擋得住我們麽?”
雪臣急急攔道:“那也不能明火執仗地闖進去,成了什麽了。”
張達平日雖幫著蕭圖防著他爹,此時沒了主意,倒又隻得看向蕭鳳渡。那人灰白的長須在夜風裏飄拂,鐵青著臉道:“稍安勿躁。那小子身邊,除了閹人,便是婦人,能幹得了什麽。”
阮雪臣皺眉道:“難說。”
蕭鳳渡有些怪異地多看了他一眼,見了那毫不掩飾的擔憂神色,短促地笑了一聲,低道:“圖兒倒真有幾分手段。”
秦攸一直一言不發,此時忽然道:“雪臣哥哥。”
阮雪臣這時候也顧不得蕭鳳渡的臉色,抓了秦攸的手臂道:“怎麽?”
“唐家兄弟有一回喝醉了,跟我炫耀過一條密道……隻是,我有些記不起來。”
“怎不說話了?你不是很能教訓人麽。”
“我在想,當年□□一世英雄,斧聲燭影,當真毫無防備麽?”
趙珋冷笑道:“若對手出的是必殺之招,談得上什麽防備不防備。”
“那你可快些,究竟要磨蹭到什麽時候?”
趙珋有些吃力地瞄了一眼燭火,道:“快了。醜時三刻,朕送你上路。”
蕭圖笑道:“這不叫送,這叫——小王伴駕而行。”
西北角宮牆之下,隻留一個黑黢黢的洞口,蕭鳳渡與阮雪臣盯著洞外那一小堆土,秦攸已不見了蹤影。
蕭鳳渡忽而低聲道:“那姓趙的小東西,莫非……真有什麽後招。”
阮雪臣眼簾微動,道:“從來天家多疑,有也不奇怪。”
“先帝將丹書鐵券交予他之時,在他耳邊……在他耳邊叮囑的,難道就是這個?”
阮雪臣怔怔望著他的麵龐,隻覺那眉眼熟悉得叫人不能直視,輕道:“若果然如秦攸所言,內宮地下密道遍布,足可通一人一馬,如果裏頭藏了什麽,則……應是□□之前便已經有了。”
蕭鳳渡緩緩道:“他對臣下防範森嚴,對胞弟便當真放得下心麽?”
阮雪臣靈台一閃,喃喃自語道:“□□,□□隨世宗攻城破壁,無有不克,他最善用的……”甫一出口,額上驟然便涔涔汗下,“便是如今廣備攻城作,十作之首!”
秦攸已從洞口探出頭來,雙手一撐,一躍而出,摘下精鋼護手,皺眉道:“火藥?”
“算你猜得不錯。”
蕭圖眨了眨眼:“哦?……那麽,地下那些東西,到如今少說也有一甲子了,聖上,您確定還能用?”
趙珋喉頭一動,仿佛不屑於同他說話。
秦攸跟著雪臣繞過幾處偏殿,眼見佛堂所在就在跟前,猶然隔著一道宮門。秦攸抬頭一見那高牆絕不能過,伏身順著牆沿一摸,敲了敲地上方磚,咬牙道:“不是挖不穿,就怕咱們沒有工夫了。”
阮雪臣長眉緊蹙,稍一思量,道:“隨我來。”
此處是趙珋當初特意挑的,偏僻清靜,不許人打擾。拐過巷尾,就見盡頭一個侍衛孤零零的影子在窄巷中拉得狹長。
若是蕭鳳渡在此,差遣這些人總要方便許多。
那人一個哈欠尚未打完,秦攸已從背後伸臂勒緊了他脖頸,兩指扣住命門。阮雪臣厲聲道:“木桶水囊都放在何處?聖上失手打了佛燈,喚人喚了這許久,你居然在此瞌睡!”
那小侍衛見是皇帝寵臣,驚恐道:“阮阮阮大人,小的這便去取!”
秦攸屈指敲暈了他,丟在庫房一角,依雪臣所言扛了救火長梯飛身而出,不出一盞茶工夫,便已上了牆頭。
他低頭看了一眼雪臣,忽然伸手疾抽,將長梯收了上去。
雪臣夠了個空,驚恐道:“秦攸你做什麽?”
“你這身子,不能攀高,我去就行了。”
阮雪臣怒不可遏道:“你胡鬧!你當我是來拖累的麽?惟有我能勸聖上收手……萬一引線未斷,進去是要粉身碎骨的!”
秦攸搖頭道:“你們這皇帝,還是用拳頭勸他快得多——我一定替你帶蕭圖出來。”忽然微微一笑,道,“……若真出不來,你買的那根東西就能派用場了。雪臣哥哥,好生將孩子生下來。”
阮雪臣目眥欲裂,卻是毫無辦法,紅著眼吼了幾聲秦攸。一個失神,牆上那人已經不見了。
“明道元年,大內八殿火起連綿,燒了幾日幾夜,卻都安然無事。唔,那是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延慶,崇徽,天和,還有……啊,還有承明殿。如此看來,它們下頭都沒有。這麽說,東西就隻在這座屋子地下?”
趙珋閉著眼道:“自然不止這一處。可是,其他都跟你我無關了。你管他作甚。”
“我說趙珋,我是真小瞧了你,居然有膽子日日睡在這種地方。”
趙珋掀了掀眼皮:“王爺今日才知道小瞧了朕麽?晚了。”
話未落地,殿門“砰”的一聲大敞。屋中異香,被湧入的夜氣驟然衝散了。
秦攸也不去拍身上的灰土,倏忽拔劍,清嘯一聲,沉重的劍尖微微顫抖,直指著趙珋。然而他雙目卻亮晶晶盯著蕭圖,輕笑道:“姓蕭的,我還是不是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