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裏,張大哥把大嫂推醒,“我做了個夢,我做了個夢。”他說了兩遍,為是等她醒明白了再往下說。

“什麽夢?”她打了個哈欠。

“夢見天真回來了。”

“夢是心頭想。”

張大哥愣了一會兒。“夢見他回來了,頂喜歡的。待了一會兒,秀真也來了。秀真該來了,不是應當放暑假了嗎?”

“七月一號才完事呢,還有兩三天了。”

“啊!我夢見她回來了,也挺喜歡的。待了一會兒,仿佛咱們是辦喜事,院子裏搭起席棚,上著喜字的玻璃,廚子王二來了,親友也來了,還送來不少汽水。秀真出門子,給的是誰?你猜!”

“我怎會猜著你的夢?”

張大哥又愣了一會兒。“小趙!給的是小趙!他穿著西服,胸前掛著大紅花,來迎親。我恍惚似乎看見吳太極,邱先生,孫先生們都在西屋外邊立著,吸著煙卷。他們的眼睛,我記得清楚極了,都盯著我,好像在萬牲園裏看猴子那樣,臉上都帶著點輕視我的笑意。我看見小趙進來,又看見他們大家那樣笑我,我的心要裂了。我回頭看了看,秀真在堂屋立著呢,沒有打扮起來,還穿著學校的製服。她不哭也不笑,就是在那兒立著,像傀儡戲裏的那個配角,立在一旁,一點動作沒有。我找你,也找不到。我轉了好幾個圈。你記得咱們那條老黃狗?不是到夏天自己咬不著身上的狗蠅就轉圈,又急又沒辦法?我就是那個樣。我想揍小趙;一生沒打過架,胳臂抬也抬不起,淨剩了哆嗦了。小趙向我笑了。我就往後退,擋住了秀真。我想拉起她往外跑,小趙正堵住門。吳太極們都在他身後指著我笑。我拉著她往後退。正在這個當兒,門外咚——響了一聲,震天震地的,像一個霹靂。我就醒了。什麽意思呢?什麽意思呢?”

“沒事!橫是天真快出來了。我明個早晨給他的屋子收拾出來。”張大嫂安慰著丈夫,同時也安慰著自己。

“夢來得奇怪,我不放心秀真!”

“她,沒事!在學校裏正考書,還能有什麽事?”大嫂很堅決地說,可是自己也不相信這些話。

張大哥不言語了。帳子外邊有個蚊子飛來飛去地響著。待了好大半天,他問:“你還醒著哪?”

“睡不著了;蚊子也不是在帳子裏邊不是?”

他顧不到蚊子的問題。“我說,萬一小趙非要秀真不可呢?”

“何必信夢話呢!不是老李和他說好了嗎?”

“夢不夢的,萬一呢!老李這兩天也沒來!”

“衙門也許事兒忙,這兩天。”

“也許。我問你,萬一小趙非那麽辦不可,你怎著?”

“我?我不能把秀兒給他!”

“不給他,天真就出不來呢?”張大哥緊了一句。

“那——”

“哎!”張大哥又不言語了。

夫妻倆全思索著,蚊子在帳子外飛來飛去地響。

大嫂先說了話:“我的女兒不能給他!”

“兒子可以不要了?”

“我也不是不愛兒子,可是——”

“他要是明媒正娶地辦;自然這口氣不好受,可是——”

“命中沒兒子就是沒兒子;女兒是可以不——”

“不用說了,”張大哥有點帶怒了,“不用說了!命該如此就結了!我姓張的算完了;拿刀剁小趙個兔崽子!”

多少多少年了,張大哥沒用過“兔崽子”。“拿刀剁”?隻能說說。他不能再睡。往事一片一片地落在眼前。自己少年時的努力,家庭的建設,朋友的交往,生兒女的欣喜,做媒的成功,對社會規法的履行,財產購置……無緣無故的禍從天降!自從幼年,經過多少次變亂,多少回革命,自己總沒跌倒,財產也沒損失,連北京改成北平那麽大的變動都沒影響到自己,現在?北京改名北平的時節,他以為世界到了末日,可是個人的生活並沒有搖動。現在!不明白,什麽也不明白;小趙比他小著二十多歲。小趙是飛機,張大哥是騾車;騾車本不想去追飛機,可是飛機擲下的炸彈是沒眼睛的。騾車被炸得紛碎。他想起前二年在順治門裏,一輛汽車碰死一匹老驢。汽車來到跟前,老驢雙腿跪下了,癱了,兩隻大眼睛看著車輪軋在自己的頭上,一汪血,動也沒動,眼還睜著!那匹老驢也許是在妙峰山的香會上,白雲觀神路上,戴著串鈴,新鞍?,毛像緞子似的,鼻孔張著,飛走,踢起輕鬆的塵沙,博得遊人的彩聲。汽車來了,瞪著眼,癱在那裏!張大哥聽見遠處的雞鳴,窗紙微微發青,不能睡,不能!自己是那個老驢,跪到小趙的身前,求他抬手,饒了他;必不得已,連秀真饒上也可以;兒子的價值比女兒高。大嫂也沒睡。

大嫂來找老李,到底小趙是怎回事?她拿出有小趙簽字的紙條,告訴老李,張大哥做了個噩夢。

李太太看見親家來了,不得不和丈夫一同接見。丈夫的眼神非常地可怕,像看見老鼠的貓,全身的力量都運到眼上。老李還不出話來。大嫂的臉,雖然勉強笑著,分明帶著隔夜的淚痕。她不但關心天真,而且問老李:“秀兒是不是準沒危險?”老李回答不出。他的唇白了,腦門上出了熱汗,眼睛極可怕。生平不愛管閑事,雖然心中願意打個抱不平;一旦自動地給人幫忙,原來連半點本領也沒有,叫小趙由著性戲弄;自己是天生來的糟蛋!什麽事都由著別人,自己就沒個主張?穿衣服,結婚,接家眷,生,死,都聽別人的。連和太太大聲嚷幾句都不敢。地道糟蛋。隻顧了想自己的事,張大嫂又說了什麽,沒聽見。自己要說點什麽,說不出,嘴唇隻管自張自閉,像淺木盆裏的掙紮性命的魚!

大嫂還勉強笑著逗一逗幹女兒,摸著菱的胖葫蘆臉。摸著摸著哭起來,想起秀真幼時的光景。李太太也陪著落淚,自己一肚子的冤屈還沒和大嫂訴說。丈夫的眼神非常地可怕,不敢多哭,而且得勸住張大嫂。

正在這個時節,吳太太來了,進了屋門就哭。方墩的臉上青了好幾塊,右眼上一個大黑圈。“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看見張大嫂也在這裏,更覺得勢力雄厚些:“老李,你不叫我活著,我也叫你平安不了。吳小子雖然厲害,向來沒打過我;現在,你看看,看看!”她指著臉上的傷。“都是你,你把他頂下來,你叫他和我離婚:今天就是今天了,咱們倆上當街說去!”

李太太為這個自己打過一頓嘴巴,可是始終沒和丈夫鬧破。自然哪,丈夫心裏有病;不說,他自己還不明白?他心裏明白,假裝糊塗,好幾天不理我?吳太太來得好,跟他鬧,看他怎樣!白給小趙二百五十塊錢,夠買兩三畝地的!

老李莫名其妙。一句話沒有。嘴一張一閉。汗衫貼在背上,像剛被雨淋過的。

張大嫂問了方墩幾句。把自己的委屈暫放在下層,打住了淚,為老李辯護。“這是小趙寫的,我不都認識,我明白其中的意思。老李為我們給了他二百五十塊錢。為我們把他自己押給小趙。老李會頂了吳先生?老李會叫吳先生跟你離婚?我家裏鬧了事,你們連問也不問,就是老李是個好人,我告訴你吳太太!買房子?老李買我們的房子?小趙要的報酬!小趙是你們家的人,不是個東西!”大嫂把幾個月的怨氣恨不能都照顧了方墩,心中痛快了些。

方墩不言語了。可是淚更多了:“反正我挨了打!”心裏頭說:“不能這麽白挨!”

李太太瞪了眼,幸而沒向大嫂說這回事。丈夫的眼神非常地可怕,吳先生可以揍吳太太,焉知老李不拿我撒氣?

老李一聲也不響,雖然大嫂把方墩說得閉口無言,可是心中越發覺得無聊。這群婦人們,小趙!自己是好人,沒用!

張大嫂又給方墩出了主意,“找小趙去!跟他拚命,你要是治服了他,吳先生再也不敢打你。我的當家子的也把差事擱下了,難道也是老李的壞?”

“小趙還叫我上衙門鬧去呢!”方墩心裏說。待了會兒對兩位太太說:“我誰也不怨,隻怨我不該留下那個小妖精!我沒挨過打,沒挨過!”她覺得一世的英名付於流水。“沒完,我家去,我死給他們看看,我誰也不怨,”她設法張開帶黑圈的眼看了老李一下,似乎是道歉,“我走了。我死後,隻求你姐們給我燒張紙去!”

方墩走後,李太太乘著張大嫂沒走,設法和丈夫說話,打開僵局。有客人在座,比較地容易些,可是老李還是沒理她。

小趙第一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第二沒有道德觀念,第三不信什麽主義,第四不承認人應有良心,第五不向任何人負任何責任,按說他可以完全無憂無慮,而一人有錢,天下太平了。不過,人心總是肉長的,小趙的心不幸也是肉長的,這真叫他無可如何地自憐自歎自恨。對於秀真,他居然有一點為難!本來早就可以把她誘到個地方,使她變成個婦人;可是不知為了什麽,他還沒下手。人的心不能使人成為超人;小趙恨自己。她比別的婦人都容易弄到手,別的婦女得花錢,定計,寫契證;她完全白來,一瓶汽水,幾聲笛耳,帶她看了趟天真,行了。可是他不敢下手,他不認識了自己。

他向來不為難,定計策是純粹理智的,用不著感情:成功與失敗是憑用計的詳密與否,也不受良心的責備與監視。成功便得點便宜,失敗就損失點:失敗了再幹,用不著為難。秀真有點與眾不同,簡單得像個大布娃娃,不用小趙費半點思想。也許是理智清閑起來,感情就來作怪,小趙像拿慣了老鼠的貓,這回捉住了個小的,不肯一口吞下,而想逗弄著玩,明知道這是不妥,甚至於是不對,可是不肯下手。假如這麽軟弱下去,將來也許有失去捕鼠能力的可能!小趙沒了主意。她的眼睛鼻子笑渦,連那雙大腳,都叫他想到是個“女子”,不是“貨物”。他常想他的母親和他的父親也不過是那麽一回事,但是他不肯隨便罵自己的親娘。對於秀真也有這麽點。他覺得秀真應當和他有點人與人的關係,不是人與貨物的關係。一向他拿女的當作機器,或是與對不很貴的瓷瓶有同等的作用與價值。秀真會使他的心動了動。他非常奇怪地發現了自己身上有種比貓捕鼠玄虛一些的東西。他要留著秀真,永遠滿足他的肉欲,而不隨手地扔了她。這便奇怪得很。這是要由小趙而變成張大哥——張大哥有什麽出息?!這是要由享受而去負責任,由充分的自由而改成有家有室,將來還要生兒養女。因此得留著秀真的身子,因為小趙是要為自己娶太太。他覺著非常地可笑,同時又覺著其中或者另有滋味,她確是與眾不同。但是,為了這點玄虛的東西而犧牲了個人的事業,上算不上算?把秀真送出去,至少來幾千,先不用說升官。小趙為了難。思想還是清楚的,不過這一回每當一思索就有點別的東西來裹亂。性欲的問題,在小趙本不成問題。現在生要為這個問題而永遠管一個女子叫笛耳,太不上算;吃著他,喝著他,養了孩子他喂著,還得天天陪上幾聲笛耳,糊塗!可是秀真有股子奇怪的勁,叫他想到,老管她叫笛耳是件舒服事,有一個半個小小趙,她養的,也許有趣味。他是上了當。不該勾搭這麽個小妖精。後悔也不行,他極願意去和她一塊走走逛逛,看看她的一雙大腳。那雙大腳踩住了他的命,仿佛是。婦女本來都是抽象的,現在有一個成為具體的,有一定的笑渦,大腳,香氣,貼在他的心上,好像那年他害肚子疼貼的那張回春膏。雖然貼著有些麻煩,可是還不能不承認那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它叫肚皮發癢,給內部一些熱氣;一貼膏藥叫人相信自己的肚子有了依靠。一塊錢一貼;在肚子上值一萬金子,特別在肚子正疼的時候。秀真是張貼心房的膏藥。可是小趙不承認心中有什麽病。為難!

丁二爺找到小趙。

“趙先生,”丁二爺叫,仿佛稱呼別人“先生”是件極體麵的事,“趙先生!”

“丁二嗎?有什麽事?”小趙是有分寸的,丁二爺隻是“丁二”,無須加以客氣的稱呼。

“秀姑娘叫我來的。”

“什麽?”

“秀姑娘叫我來的。”

“哪個秀姑娘?”小趙的眼珠沒練習著跳高,而是死魚似的瞪著丁二爺。他最討厭別人知道了自己的事。

“秀真,秀真,我的侄女秀真。”丁二爺好像故意地討厭。

“你的侄女?”

小趙真似乎把秀真忘了,丁二的侄女,哼!

“我把她抱大了的,真的,一點不假。我的事她知道,她的事我知道。您和她的事我也知道。她叫我找您來了。”

小趙非常地不得勁,很有意把丁二槍斃了,以絕後患。“找我幹嗎?啊,別人知道不知道?”

“別人怎能知道,她就是和我說知心話,我的嘴嚴,很嚴,像個石頭子。”

“不要你的命,你敢和別人說!”

“絕不說,絕不說,丁二都仗著你們老爺維持。那回您不是賞了我一塊錢?忘不了,老記著。”

“快說,到底有什麽事?”小趙減了些猜疑,可是增加了些不耐煩;丁二是到梆到底的討厭鬼。

“是這麽回事!”

“快著,三言兩語,別拉鋸,趙先生沒工夫!”

“秀真一半天就搬回家來,出入可就不大方便了,叫您快想主意。她說,頂好您設法先把天真放出來,然後您向張大哥要求這回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秀姑娘說了,她自己也和父親母親要求;父母不答應,她就上吊。可是天真得先出來,不然她沒話向父母說。”

“好啦,去你的,我快著辦。給你這塊錢,”小趙把張錢票扔在地上。“留神你的命,自要你一跟別人提這個,噗,一刀兩斷,聽見沒有?”

丁二爺把票子拾了起來。“謝謝,趙先生,謝謝!絕不對別人說!您可快著點!秀姑娘真不壞,真不壞。郎才女貌!趙先生,丁二等吃喜酒!以後您有什麽信傳給秀姑娘,找我丁二,妥當,準保妥當!”

小趙心裏怎麽也不是味。不肯承認自己是落在情網中;趙先生被個蜘蛛拿住?趙先生像小綠蠅似的在蛛網上掙紮?沒有的事!可是丁二的末幾句話使他心中癢了癢——吃喜酒,郎才女貌!人還不易逃出人類的通病,小趙恨自己太軟弱。可是洞房花燭夜,吻著那雙大腳,準保沒被別人吻過的;她臉上紅著,兩個笑渦像兩朵小海棠花!以前經曆過的女人都像木板似的,壓在她們身上都覺不出一點彈性!小趙沒辦法,沒法把心掏出來,換上塊又硬又光的大石卵。

丁二爺一輩子沒撒過謊,這是頭一次。他非常地興奮。說了謊,而且是對大家所不敢惹的小趙說的!還白撿了一塊錢,生命確是有趣的。大概把小趙揍死,也許什麽事沒有?誰知道!天下的事隻怕沒人做;做出來不一定準好或是準壞,就怕不做。丁二爺想起過去的事;假如少年的時候,遇上事敢做,也許不至成為廢物?他有點後悔。好吧,現在拿小趙試試手。小趙一點也沒看起咱,給他個冷不防!丁二爺沒想到自己是要做個英雄,他自己知道自己,英雄與丁二聯不到一處。隻是要試試手。試好了便算附帶地酬報了張大哥,試不好——誰知道怎樣呢!過去是一片霧,將來是一片霧,現在,隻有現在,似乎在哪兒有點陽光。秀真,小丫頭,也確是可愛!要是自己的兒子還跟著自己,大概還許和她定婚呢!兒子哪兒去了?那個老婆哪兒去了?他看著街上的郵差;終年的送信,隻是沒有丁二的!去喝兩盅,誰叫白來一塊錢呢!